必到台湾,第一件事当然就是分送亲朋好友旅游时买的纪念品。
逼爸在黄橙橙小时候带着一家三口台湾南北地奔波,当过货车司机,当过菜市场小贩,当过工地临时工,就是不愿到公司行号上班,当年是太爱面子,黄家再怎么说也在商界纵横了数代——直到败在他手上。
整个商界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两个表面上看来不相关的行业,却可能间接有同样的案主与承包商,或者也许是上下游的关系,当年还心高气傲的黄爸宁可就这么在商界消失,也不肯面对自己的失败。
太硬的颈子无法在困顿的环境下生存,若问黄橙橙会不会怨老爸,她的答案是不会,她看过太多同学的父亲堕落丧志,家计由母亲一肩扛起,而她的父亲也明白自己让妻女跟着他吃尽了苦头,所以从黄橙橙有记忆以来,父亲只要不是病到下不了床,就一定是在工作。
她怎么怨得起来?
当社会终于让父亲学会放段面对过去的失败之时,他发现自己这几年被不擅长厨艺的妻子磨出了一点心得,对家常小菜还颇有研究兴趣,就干脆做起小吃生意。从黄橙橙国中开始他们一家人就在台北县安身立命,老旧的公寓虽是租的,但房东算是很有佛心的老好人,一家都爱到她父亲的馆子用餐,多年来两家关系一直很好,还能让他们家在手头紧时延几日交租。
母亲要她留着娘家的钥匙,所以这天黄橙橙也没打电话,按了门铃便直接开门进屋了。
客厅里焕然一新的模样,让她忍不住背疑老爸老妈难道搬走了?
“呃,橙橙你回来怎么不打个电话,我好多煮点菜给你们接风洗尘啊。”老妈从卧室走出来,一边拨弄头发,一边拉了拉上次说是在菜市场一百块有找的性感睡衣,身后跟着只穿长裤的老爸,还忙不迭地在整理裤头。
逼橙橙立刻意会到自己坏了什么好事,有点不好意思,如果是未出阁的小姐,没什么经验那也就算了,她自己不也老是跟延熙就在家里恩爱起来了?人家说空巢期是老夫老妻感情增温的契机,果然不错。
“对不起哦,我忘了,下次会先打电话。”
“没关系啦,延熙没跟你来啊?”
“他请了两个礼拜的假,工作大概堆到天花板上去了吧……”说到这,连大年初一餐馆都不打烊的老爸竟然在家,实在很匪夷所思耶。
“家里换了很多东西啊?”她又不好问老爸今天是否休假。毕竟她也很希望能够的话,老人家能多休息,不要再那么劳累了。
逼爸黄妈表情却有点尴尬。
“我去煮你最爱的麻油炒川七,昨天熬了排骨汤,等等可以做你喜欢吃的莲藕排骨。”黄爸说着先落跑了,把问题丢给老婆。
“对啊,就……”黄妈觑着女儿的反应,“都旧了,就换一换咩。”“会不会很贵?我这里有一点私房钱,你们拿去把这个月的房租和货款缴一缴吧。”她想自己暂时也没有要用到钱,就把户头里之前留作急用的存款全领出来了。
逼妈看见女儿拿过来的现钞,不由得一阵不舍,这丫头省吃俭用多久才存了一点准备急用的钱啊。她推回去道:“这个月的房租跟有的没的都缴清了,你以后有钱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吧。”“缴清了?”黄橙橙很讶异,“可是你们哪来的钱?还有这些家具,一看就不是二手的……”黄妈再能干,这下也词穷了。本来想如果女儿问起,就谎称她老爹中了乐透,或说她跟朋友买了基金翻赚二十倍——当然前提是她得祈祷女儿是时事白痴,不知道金融海啸是什么碗糕,也不知道雷曼兄弟是干嘛的,但撒谎毕竟没想象中容易,尤其是从小就跟着他们夫妇吃苦的宝贝女儿,这教她实在很难对她说出谎话,但如果不说谎,她又怕女儿胡思乱想……母亲的迟疑让黄橙橙心有所感,眼前也没有别的线索,除了一个可能……“是夏延熙?”
逼妈的笑脸垮了下来,“橙橙啊……”
“他给你们多少钱?”
“不多啦。”就够他们把债清光还连带买一栋楼仔厝,“一点点而已。”说得她都心虚了,“你爸爸也老了,再也不可能象以前一样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我是还可以去帮佣啦,但是谁知道我们两个老的能再做多久?最怕就是到时连累你啊。还好现在有延熙照顾你,我跟你爸两个人安心不少,就觉得很多事情也不是那么重要了,人生嘛……”老头子菜是煮好没?
她快掰不下去啦。
老妈没明说,可黄橙橙心里已经大概有了谱,吃饭时两老有些不安地扯了些大道理想开导她,她静静地没说什么,下午时待了一会儿陪两位老人家,便回去了。
“欸……橙橙到底是知道还不知道啊?”黄爸有些担心。
“应该知道吧,我就跟延熙说不要瞒她嘛,现在这样她一定会胡思乱想,现在看延熙该怎么办?不好好讲,吵架的话就麻烦了。”
“放心啦,我相信咱们的女婿,何况哪一对夫妻没吵过架?”
“也对,老婆,我们继续早上的……”
“三八……”
亲情爱情都是债,真要理性算,八百年都算不清,虽然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还是希望橙橙快乐一点,看开一点,人与人若从不相欠,何必有缘,又何必有感情呢?
心情很复杂。
老实说,她根本没本钱跟人家耍骨气,跟人家谈什么爱情,再说她嫁给夏延熙时就明白自己根本配不上他,柯萝纱都比她有资格。
她也明白,老爸老妈绝不是会卖女儿求荣的那种人,她若不要夏延熙帮他们家,难道真要老爸老妈为了还债还到老死,却连棺材本都没剩下吗?
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那么介意,只是心里真的很沉重,早上出门前她相信自己很幸福,延熙从来不讲好听的话也没关系,她就象坠入童话世界那样觉得世界美好得不可思议。
然而从爸妈那儿回来后,她却发觉自己从美梦中跌回现实里,幸福没变,世界也没变,只是她跟延熙之间好象多了一道枷锁,她以为就要萌芽的感情也变了一个模样。
难怪每个人都喜欢童话,不只是因为它不食人间烟火,不用烦恼温饱,也因为它永远都不会有复杂的人情世故去让纯粹的爱变质。
其实说到底她也没有不满的理由和资格,难道她能够自己活在美梦中,却不顾父母还债的辛劳?
无论他们之间的婚姻是如何开始的,延熙给的那些钱,她必须收下。
说到底,都是因为夏延熙对她太好了吧?好到她忘了分寸,忘了自己的本分,她想起那时他们还立了协议书,不是就已经告诉她,要她别做梦了?
绝对不可以爱上我。
他早就警告过她了,她在自作多情什么呢?
遍姻没有爱情也不会就此崩溃,这世界老早就如此告诉人们了,她就别再贪心,别再痴心妄想,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也就够了。
那天,夏延熙加班到十点多,回到家,黄橙橙不再象昨天以前那般,变得反常,虽然之前她爱跟他唱反调,但两人真的就象一对新婚夫妻,就算斗嘴也甜到腻死人,闪到路人墨镜碎光光。
她变成了顺从的超完美娇妻,不再跟他斗嘴,不再问会让他笑骂她笨蛋的蠢问题,夏延熙一开始就察觉了不对劲,原本每天晚上都“性”致勃勃,这天却变得“性”趣缺缺。
他干嘛娶一个输入了所有完美程式,没有人的想法,机器人似的女人?
逼橙橙还特地穿上了老妈为她买的,而且坚称是菜市场一件一百有找的性感睡衣,夏延熙一进房门,她已经在床上躺好。
“你到底怎么搞的?”如果是今天以前,那个爱跟他唱反调又粗神经到让他火大的女人这么诱惑他,他老早就飞扑上去了。
“你花的钱足以让十几个美女对你死心塌地了,我当然要努力让自己达到最起码的标准啊。”她不应该这么对他的。可是就是忍不住这么说了。
他为何要瞒她?
“我爸从小就教我,不是自己的就千万不要贪心,老板花了多少工资聘我们,我们就该付出符合工资的能力报答老板,你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钱,我没道理让你亏损……”
“你是这么想的?”夏延熙脸色阴沉。
“我会做好身为你妻子的分内工作,如果你有任何不满意就尽避说出来,我不会那么不识相惹得你不痛快,还有我希望从明天开始我可以回去上班,你不付我薪水也没关系,至少这样你损失会少一点……”
“你说够了没有?想去就去,不用来跟我报备。”夏延熙冷着脸,愤愤地甩门离开房间。
那天他睡在书房,而黄橙橙闷闷地缩在那张有他味道的床上,怪自己在认清现实后,竟然任性地选择伤害夏延熙。
现在想想,夏延熙好象也不缺她一个人到公司打杂,她简直是莫名其妙地把两人的关系弄僵,却又不知该怎么道歉。
必到公司上班后,总务部的同事们什么都没问,她继续以前的工作,象过去一样到各楼层补给用品,其他部门的同事对她也没有特别另眼相待,看样子柯萝纱也许觉得输给她很没面子,还没把她跟夏延熙的事爆出来吧?
那天吵架后,夏延熙就没再回家过,每逃诩只有她一个人回家面对空荡荡的房子,她突然想,以前夏延熙也都是这样一个人在家啊。
那时候他会觉得寂寞吗?
她觉得很寂寞,不过想起自己那天晚上说过的话,她就觉得自己简直象言情小说里的负心男主角一样,把女主角的心狠狠丢在地上踩——虽然她和夏延熙显然角色互换了,她是狠心的女主角,而他是痴心却得不到回报的男主角。尽避她并不知道夏延熙爱不爱她,但事到如今,爱与不爱已经不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
不说爱情,他们之间至少也该有感情,她那么说,不就否决了他所有的心意?否决了他为她做过的一切?若他只想帮助她,却被她讥讽是花钱买下一个妻子,换作任何人都会难受的吧?
她好后悔,却没机会道歉,因为夏延熙请了十四天的假,公司又碰巧出了一些状况,他们这位总裁大人没有闭关个十天半个月,可难把事情完美解决。
最好有人花了大把的钱“买”一个妻子,重点是这妻子又不幼齿,又不特别美,身材又不魔鬼,个性又不温柔,他还要请十四天的假陪她度蜜月,讨她开心,却落得自己加班到天昏地暗没人心疼的下场。
逼橙橙真想哭。
补给工作来到七楼,才刚检查完茶水间,黄橙橙又感觉到整层楼的气氛出现熟悉的躁动。
是延熙吗?不同于以往只想快快落跑,黄橙橙原本萎靡不振的神情立刻有了精神,他这几天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呢?她发现他很喜欢吃宫保鸡丁,之前一个礼拜有四天他都打电话回家说想吃这道菜,其实去蜜月旅行之前她偷偷去买了几本有宫保鸡丁的食谱研究了好久呢,只是回来后却没机会做给他吃……“喂,别挡路啊。”几个赶着到会议室的同事不满她和那台庞大的推车停在走道上动也不动,纷纷抛来白眼,黄橙橙只好尽量往墙边退。
远远的,她便看见夏延熙又被那群高级狗腿干部们簇拥着走来,黄橙橙眼睛立刻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他好象有点瘦了,眼睛下方也有一点阴影。
象是心有灵犀,又或者是那种黄橙橙总是慢半拍才察觉的关怀与温柔使然,夏延熙立刻发现角落的她,两人的视线隔着许多人和长长的距离对上了。
夏延熙面无表情,甚至比过去都要冷淡地撇开脸。
逼橙橙心里有些失落,也明白难怪夏延熙不理她,他生气是应该的,只是她希望他好歹善待自己的身体嘛,虽然听同事说这次事件处理不好,他很可能会被拉下总裁宝座,可是健康终究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吗?他又不象她父亲,当年可是负债累累啊。
想想人真是犯贱,她在能关心他的时候只知道每天吃饱睡,睡饱吃,现在没办法关心他了,却在这边穷操心。
逼橙橙落寞地推着推车打算离开,眼角余光瞥见夏延熙身边站的不就是柯萝纱吗?她几乎是毫不在乎周遭视线,挽着夏延熙的手,亲密的与他交头接耳。
逼橙橙扯了扯嘴角,打算当做没看到,有没有这么老梗?这肖查某一逮到他们夫妻不和的机会就想趁隙而入吗?她不是对自己没信心,只是不想再用歇斯底里的态度去伤害她和夏延熙之间的关系。
“咦?”肖查某又发作了,大老远就喊道:“延熙,那不是你没公开承认过的……”
“柯萝纱。”夏延熙只是冷冷的打断她。
柯萝纱悻悻然地闭了嘴,但她未说完的话马上引起所有人的好奇,夏总裁没公开的什么?难不成是传说中的总裁拒绝让媒体打扰的夫人?
逼橙橙没回头,回头就等于招认了,她装作没她的事,捡起地上的垃圾,往厕所前进。
柯萝纱大概是见她不上当,又道:“对了,延熙哥哥,你送给嫂嫂的婚戒,有没有你以前送我的那对耳环漂亮?”
夏延熙没开口,又或者有回答什么,只是一行人早已走进会议室,黄橙橙没听到他说了什么。
逼橙橙看着自己十根空白的手指,她不想在这时胡思乱想,也没资格胡思乱想,但她这才想起,夏延熙根本没给她代表婚约的戒指,而他也确实从不让她在外人面前曝光。
但那又如何?她有资格觉得受伤吗?黄橙橙收起自怜的心思,即便难堪还是快要将她淹没,她也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一天的工作。
那天在七楼和柯萝纱狭路相逢之后,应该对这件事一无所知的部长竟然转而安排她和成哥一起跑外务。
逼橙橙也不明白他们既不是业务,也不是公关,哪来那么多外务可跑?不过那几天她一直心不在焉,也不太清楚那些跑不完的外务项目究竟有些什么就是了,有时根本只是和成哥坐在小发财车上坐了一下午,就算跑了一趟外务。
就在她每逃谌日如年,心不在焉地上下班同时,总务部突如其来地面临了生死存亡的危机。
那天她一到公司,就看见一群人围在公告栏前,当那群人看见穿着总务部制服的黄橙橙到来,都开始窃窃私语。
原本黄橙橙担心自己跟夏延熙结婚的事曝光了,但在她身后一起进公司的成哥竟然也同样接收到同事们有些同情又有些幸灾乐祸似的眼光。
逼橙橙也跟着走向公告栏。
没有她跟延熙的任何八卦,只有一张人事公告,上面早有风声会裁员,这几日所有人都特别注意公告栏,也因此讯息一贴出就受到大家注目。
鲍司决定撤除总务部。
“果然出手了啊……”成哥喃喃道,模了模脸上的落腮胡,转过头见到她也在,笑开一口白牙,“你也在?上工啦。”他拍拍她的肩膀,走回办公室。
逼橙橙愣在当场,这象是一个即将被裁员的员工会有的表现吗?而且重点是,延熙怎么可以这样?虽然……有时候她也觉得总务部的工作内容很谜啦。
逼橙橙踏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办公室,大伙儿果然正在讨论这件事,她身为“地下总裁夫人”,总觉得有点对不起这些同事。
“他们果然来这招,奥步。”旺伯气呼呼地道。
旺伯的怒气让黄橙橙忍不住朝众人一鞠躬,“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阿贵婶张大嘴,“你又把一楼厕所洗到淹水了?”
“该不会又把灯管打破了吧?”
“不是啦……”黄橙橙尴尬了,原来她这么会出状况啊,糗的是大家好象都记得很清楚啊。
“那跟延熙没有关系。”仿佛有读心术似的部长又开金口了,“他也不知道这件事。”
“什么?”
“现在公司这么乱,延熙把内务和日常运作的大权交给汪副总。”
“可是汪副总要裁掉一个部门,不用延熙同意吗?那总裁是干嘛的?”
“延熙现在也分身乏术,他大可以先斩后奏,反正眼前公司面临危机,就算勉强撑过去,公司里的董事们也会赞成这项裁定。”
“重点是‘外戚帮’最近动作很大,拉拢了几个董事,而他们又老早就想把我们踢走了,这是最好的机会。”
“外戚帮”她知道,肖查某柯萝纱正是其中一员,她想起延熙之前说的,柯家早就想吞掉开阳,“那现在怎么办?延熙不会有事吧?”话落,她才想起现在最危险的是这群同事才对,“我是说,我们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们是无所谓,延熙早就说过这个部门未来会精简化,但不是现在。”成哥把平常随身携带的黑色包包打开,拿出一部笔记型电脑,又从办公桌底下那堆黄橙橙从来搞不清楚连到哪儿的管线里,拉出几条连接到电脑上,“至于延熙……”他眯起眼,按了几个键,“我看现在有事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