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为鬼缘……
是谁?竟在远方唱起了挽歌?太愚味了!男人困难的睁开眼,他的知觉像凛冬来临时的河水,正迅速的凝结,很快地就要被冰封在时空长河之中。
周围的古木满满的、笔直的,包围了他,只留了一小方灰白的天光,透过黑压压的松林望出去,仍显幽微。
空气中尽是潮湿、松针和腐叶的气味,而不是他已经闻到麻木了的血腥与皮革的臭味,这儿不是战场?
男人忽然想起来,他早就凯旋而归,负着重伤,急着回家,抄了近路,却遇上土匪和赏金猎人,天朝连年征战,逃兵或被逼急的穷佃农落草为寇时有所闻,更何况是那些搜捕逃兵的豺狼,不肯或不愿相信战争早已结束,已经不需要他们昧着良心到处把无辜的人围捕成重伤后抓去领赏。
是他不该大意。
幽怨的歌声忽远忽近,他想,他是碰上山精鬼魅了吧?要来索他魂魄,要他命断于此。他十三岁就替族人打过不少仗,但那都还是小战事,对从小逍遥快活地生长在山林间的他却是个很大的冲击,他亲眼看着一起长大的玩伴们一个个横死在战场上,鲜血和着泥泞,残肢与断剑四散,那些死去的战士们眼都还闭上,苍蝇与乌鸦就已盘旋争食,而活下来的人们围着篝火,神色木然地吃肉喝酒,直到有人唱起了雄壮威武的战歌……
年少无知的他只觉得这些人冷血,他们难道不该为昔日的战友与朋友唱一曲镇魂歌,以慰他们在天之灵?
“镇魂歌?小子,你还是回家绣花吧。“老兵们一个个哈哈大笑。
绑来他参与了一场又一场的战事,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
“因为活下来的人想回家。“一个老兵哑着嗓子这么对他说道。
鳖下来的人起回家。哪怕这一曲战歌只能激起他们生命最后的火花,他们情愿引吭高歌。
十八岁那年,族人归降天朝,本以为能就此息战,谁知和平只维持了短短的一年,北国武皇驾崩,天朝皇帝为一举拿下这心月复大患,片如国境内与所有藩属部族的男丁,与北国宣战,这仗一打,就打了七年,两千多个杀伐与困头的白夜,他一再和死亡擦肩而过,却因为归心似箭,反而送掉性命。
不知打哪儿传来哀凄的挽歌,太折人心志,他警觉心起,试着挪动身躯,却徒劳,意识反而更快地被麻木与冰冷取代。
其实就算他想动,也动不了,他身上的伤太重,断了两臂和一条腿,失血过多,只怕大罗金仙下凡也救不了他。
他脑海里浮现一张女性秀致的脸庞,七年的征战沙场,心上人的模样早已记不清,只记理她那双圆亮清彻的眼眸,还有悠悠柔柔的嗓音。
我会等你。她说。
天空不知何时飘下轻如羽毛的雪片,慢慢的、慢慢的,将山木染白,雪花替代了黄土将他埋葬。
意识远飚,闭上眼的刹那,许是幻觉,又或许是灵魂出窍让他看见异象,他看见、或者以为自己看见一匹雪白的狼。
孟冬。
这年,族人和天朝的关系还紧绷着,但妲娃一直以为那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第一场雪还没降临,山桃树就全都光溜溜的,尤其在向归坡地上那株最高大的白山桃,看上去那么孤僻又倨傲。
妲娃将热呼呼的包子揣在怀里,一边朝山上走去,一边抬头看着天色,估量这天侯,心里忐忑了起来。
入冬的第一场雪若今晚没来,最迟明天或后天也要来了吧?到时到该怎么办呢?
吉雅这两天问起她最近为什么老是神神秘秘的,她没和吉雅坦白,让吉雅有些嗔怪她不够义气,但妲娃想,她终究还是得找吉雅帮这个忙,而且也只有身为公主的吉雅有能力帮这个忙,只是自己可笑的私心在作祟,迟迟不肯坦白罢了。
妲娃像是刚好要上山执行每天的例行工作一般,神色自若,不慌不忙,却一边不着痕迹的左右张望,小心翼翼地确定没有人跟着,才走进山神庙。
族人视大地的一切为神、为母,他们不像天朝为供奉信仰的神祗会大兴土木建造庙宇、雕刻神像,大自然所赐予的一切都是他们膜拜的对象。
其实在百年前,山神庙只是一株千年神木,神木树心中空,族人深信这棵神木与阿古拉山同时诞生,是山神的精魄灵魂所在,树洞里有一颗同样古老的巨石——据说天朝也有类似的习俗,他们称之为石敢当;而百年后,族人接触了天朝文化,不只学会修盖房舍,也兴建神殿与塔楼,如今的山神庙虽然保持着百年前的模样,但神木周围的二十步距离外,围有十二要根石柱与十二个小祭坛,十二根石柱仿佛某种结界,将凡夫俗子阻挡在结界外,不得擅入。
在族里,只要是山神庙里的东西都是山神所有,没人敢擅动与接近,只有巫女能任意进出山神庙,打理山神庙的一切。
妲娃一见没有人跟踪,便毫不迟疑的走进洞内。
被妲娃藏在洞内的少年早就醒来了,他的耳力就像狼一样灵敏,只是腿上的伤让他无法任意走动,妲娃还在几十尺外他就听见那相当细微的脚步声,警戒地瞪着洞口,手也按在腰间的匕首上,全身肌肉紧绷着,仿佛只要一看见陌生人就要立刻与之拼命。
待妲娃那张白女敕的圆脸从洞外探进来,少年马上就放松了,眼里冷凛的杀立刻转变成小狈看到主人般热切期待的神采。
他的眼神总是教他浑身燥热,心儿乱颤。妲娃连忙低下头,避开与他的目光交会,把怀里的包子拿出来,“饿了吧?我今逃卩带了两个包子跟两个白馍馍,如果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他的食量很大,前两天来看他时听见他肚子的咕噜声,妲娃心想她带来的食物根本不够他吃吧?
“这些就够了。”他接过包子,挪动身子与妲娃坐得近一些,妲娃本想避嫌,却终究还是红着小脸并他并肩坐下。
少年说他叫纳兰,妲娃在上山采草时捡到受重伤的他,她一眼就认出这个受伤的少年身上的装束及右肩上的苍狼刺青。百年以前他们本属同一个部族,只是各在阿古拉山的南北扎根,纳兰的族人仍旧保持游牧传统,剽悍善战;而妲娃的族人则渐渐发展了畜牧和农耕,与世无争,语言上也许有一些细微的变化,但沟通却不成问题。
纳兰是太阳的意思,轮到他问起她的名字时,妲娃却吞吞吐吐,小脸立刻红烫烫地。
妲娃是月亮的意思。纳兰笑了起来,说他们很有缘,妲娃却为他这句话,心头小鹿乱撞。
最近大巫女把打理山神庙的工作交给她,妲娃一向手巧心细,地上的干草几乎天天换新,不让尘土和露水破坏草堆的舒爽干净,洞里经她打点后也一直保持着整齐与清洁,虽然比不上有屋顶与四面墙来得牢靠,几天下来纳兰也能安心养伤,妲娃偷偷带来一条厚羊毛让他取暖。
“你也一起吃。”纳兰塞了一颗包子给她。
妲娃摇头。“我不……”饿字还没说出口,肚子的咕噜声却先背叛了她,妲娃连耳根子都羞红了。
最近食堂有食物不翼而飞,已经引起大巫女的关注,她只能尽量从自己的份里留下来给他。
就算是这样,依然喂不饱他,这年纪的男孩据说都有牛一般的食量啊!尽避她谎称自己最近吃得比较多,拜托疼她的食堂大娘多给她几个白馍馍或包子,对他来说还是不够吧?
“一起吃吧,我这两逃诩窝在这里,吃饱睡,睡饱吃,少吃几颗包子饿不死,倒是你忙进忙出,要多吃一点才行。”他又多塞了一颗包子给她吃。
包子实在太香,早上只吃了一碗小米粥的妲娃也确实饿得紧,便没再推拒。
树洞外,孟冬的天灰灰白白的,山林里一片萧索,树洞里,他和她并肩坐着吃热腾腾的包子和馍馍,不知为何却觉得连心里也暖呼呼的。
纳兰笑看她捧着热烫烫的包子拼命想吹凉,小嘴咬着包子的模样,纳兰发觉自己的脸烫了起来,心跳快得诡异。
妲娃早就发现他直直盯着她看,女孩子家脸皮薄,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尽避脸蛋快要和包子一样烫了,心里有些欣喜,又忍不住忐忑。
吧嘛这样看着她?是不是她脸上有什么?妲娃越吃越小口,最后忍不住有些嗔怒地转过头看他。
一对上她晶亮的大眼,纳兰心虚地两三口把手上的白馍馍吃掉。
看他吃得狼吞虎咽,妲娃把带来的水袋拿给他,纳兰一脸赧然地接过,喝了几口,还不忘留一半给她,妲娃忍不住在心里想,她还是应该让吉雅想办法才对,光靠她一个人,害得正在养伤的他吃不饱,比起来她的顾虑连她自己都觉得羞耻。
纳兰的族人不久前才和天朝开战,他的伤很明显是在战场上留下来的……更可能是战败被俘时受到凌虐。她的族人百年来虽与纳兰族人交好,却也与天朝往来密切,族长更是始终未表明立场,所以妲娃不敢贸然告诉任何人发现纳兰的事。
但妲娃相信吉雅绝不会去告密的!身为族长之女,又是族人引以为傲的公主,西域第一美女,吉雅拥有一座私人小筑,在松林深处的瀑布旁,吉雅总是邀请她与苏布德一起待在小筑里,三个一起长大的好友聊天打闹。吉雅的小筑很隐密,族里的男孩被警告不得接近,连庞爱吉雅的族长都只有在女儿的邀请下才会进入。
眼前,吉雅的小筑是她唯一想得到的隐密藏身所。当然她自个儿一相情愿地把脑筋动到吉雅身上,对吉雅很过意不去,更何况纳兰是陌生人,要是被族人发现了,纳兰会有危险不说,吉雅的名节也会受损。
可是她真的无计可施了……
在捡到受伤的纳兰时,妲娃其实很想向吉雅求助,当第一天她替纳兰做了简单的疗伤止血,暂时将他安顿在山神庙后,确实跑去找吉雅,结果听说天朝派了使节来见族长,族长也招待使节住在行馆。妲娃当下就打消了念头,不想让纳兰身陷危险之中,也不想让身为公主的吉雅为难。
当然,刚开始的理由确实是这样的。
她救起纳兰时,他昏迷不醒,她个儿是生得娇小,不过巫女的工作也不轻松,她并非娇生惯养,虽然吃力了些,她还是咬牙将纳兰背回山神庙。
她替纳兰接回断骨,止血包扎,虽然自幼习惯,触碰男性赤果的身体还是第一次,毕竟她只是跟有大女巫身边学习医术,年龄与经验都还太生女敕。
当纳兰因为伤口发炎而高烧不退时,她一有机会就偷溜上来看他的状况,夜里更是趁众人入睡后,不眠不休地照顾他过三更,然后赶在大巫女醒来前回到神塔。
纳兰虽称不上俊美,刀刻似的五官有点太野蛮,摆在一起却出乎意料的好看。清醒后的他老是逗她笑,当她开口时,他也总是表现得无比专注,虽然妲娃忍不住贬想,这是因为他待在树洞里太无聊了吧,只有她能陪他说说话,即使是这样,从不识动情滋味的少女心还是一点一点陷落了,拉也拉不回来。
吉雅的为人她不是不清楚,她绝不会背叛朋友。而且也只有吉雅才有能力提供纳兰更好的养伤地点,但是……
吉雅不只是族内第一美女,也是西域名花,只要是男人都喜欢她,更何况是要纳兰跟吉雅朝夕相处?
妲娃越想,头就垂得越低,觉得好羞愧。纳兰需要一个能过冬也能养伤的地方,而她若是求助于吉雅,吉雅更必须冒着藏匿战犯与名节被毁的风险,相比之下,她这些顾虑实在太惹人厌了!
一双大掌突然托住她快要垂到胸前的额头,妲娃一惊,差点弹跳起来。
“睡着了?”纳兰打趣道,“吓到了吗?”是因为他很可怕,还是因为她真的睡着了?看着她睁圆的大眼和红咚咚的小脸,纳兰越看越觉好笑。
“不是……”妲娃内心又被满满的愧疚占据,“我在想,我有个很好的朋友,她可以帮忙收留你到你康复……”
纳兰的眼神闪过一丝警戒。“你觉得麻烦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离开。”莫名的,他的第一个感觉竟然是有些受伤。
“不是的!”妲娃连忙阻止他想要起身的动作,怕他动到腿上的伤。“第一场雪快来了,你躲在这里不是办法。”
小丫头说得没错,他心里竟也因为她不是嫌他累赘而松了口气。
从十三岁第一次跟着族人打仗,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就不曾间断,到现在自己都能诊出个大概,他粗估了一下自己还需要几天的时间康复,对她道:“虽然我不信任别人,但你救了我,这条命自然任你处置。”没有妲娃,他早已横尸荒野,接下来只能随遇而安,听天由命了。
“你放心好了,吉雅她人很好的,绝对不会出卖我们。”
她说“我们”,纳兰忍不住微笑,不管妲娃的朋友最终是敌是友,他都会记得这小女娃费心为他做的一切。
仲冬。
雪纷纷,白霜点缀在仍顽强翠绿的松针之间,也覆在山桃树光秃秃的暗紫色枝桠上,湖水结了冰,一线飞瀑竟然冻成水晶般的冰柱,让人叹为观止。
他真想让妲娃看看眼前的美景,只是那丫头最近不知为什么老躲着他,本来她和吉雅是好姐妹,又是替人治病的巫女,三不五时会过来看看他伤势复原的情况。可是好像在前阵子她说他伤势已经痊愈后,便没再来了吧?想到这儿,纳兰不禁有些所以气恼。
小筑的主人请他留下来过冬,说是在凛冬时节翻山越岭回到他族人的领地太过危险。其实对自小生长在这片山林里又身经百战的纳兰来说,这才是离开的最好时机。北方天气酷寒,天朝的军队大都是南方人,就算有本地人带领,也不可能冒险搜山,不过他却违背了战士的本能,顺着主人的美意留下来了。
他本来想,妲娃会来看他吧?可是那妮子竟然好几逃诩对他不闻不问,害他心里郁闷极了。
“你在看什么?”身后,裹着雪裘的佳人掀开厚重门帘走来。
这片外廊正对着瀑布与湖光山色,通常是她弹琴与读书的地方,即使在凛冬时节也只以皮草与皮革缝制的厚门帘与里头的小厅隔开。
“我在想……”纳兰根本没仔细听吉雅问了些什么,看着小筑外的景色,有些失神的道:“那丫头是不是很怕冷?”所以才不来看他。
“什么?”他的回答没头没脑的,让吉雅模不着头绪。
纳兰回过神来,歉然一笑。“不,没什么。”
对于冒着风险收留他的吉雅,纳兰队了感激以外,还多分敬重,只是刚刚想的太专心了,连她走到身后都没察觉。这对一个必须随时保持警觉的战士来说,实在不是好现象,但纳兰此刻也无心想其他。
“我在想,等雪一停就该起身了,不能再让你冒险帮我。”
“怎么又这么说呢?”吉雅佯装道,娇颜仍旧柔美,“你或许在山里生活惯了,习惯这种大雪天,不过毕竟伤才刚好,不比你平时手脚灵活,何况我可不是一个嘴里答应伸出援手,却做得心不甘情不愿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我的恩人,我更不能拖累你。”
吉雅笑了,那抹笑会让天下男人感慨,苍凉的天地间若是只有她的笑容绽放,也绝不可惜,纳兰却神色依旧。他觉得吉雅很美,便这就算他也觉得雪景很美是一样的。
吉雅上前挽住他的手臂。“你放心,我阿爹最疼我,我说我喜欢安静,他才让人建了这座小筑,平常根本不会有人来,你大可放心地待到明年春天。”
纳兰本想退开,他的族人对于男女之间的约束与礼节虽然不像天朝那般严谨,但这样的动作也太过亲密了,只是直接拒绝又会让女孩子家下不了台,何况还是一个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女子。
“柴好像快没了,趁现在雪停,我去捡一些回来。”他只好藉故离开。
吉雅看着纳兰的背影,慧黠的大眼盈满笑意与柔情,双手不自学地卷着发辫,那怀春少女一般的淘气心思一点儿也不隐瞒。
她想他是害羞吧?这让她更想逗他玩了呀!
纳兰走出小筑,他一向走偏门,而且总会小心地确认屋外没有人才离开。
他还是该坚持离开的,孤男寡女处在一个屋檐下,还要相处一整个冬季,有一点正义感和良知的男人都知道尽快离开。
也许明年春天,他再回来找妲娃吧?她身为女巫,应该不会轻易接受其他男孩的追求,只是离开一个冬季,应该不至于太迟……
想到这儿,纳兰的脸颊热烫了起来,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讶异。
他怎么会在意起妲娃有没有追求者?
答案很清楚了,若还要找别的藉口,他就是蠢蛋。
即使不曾对谁动心,这种想要独占、想要亲近,日日夜夜念着的情感却是那么特别,那么不容易错认。
他脸上扬起笑容,脚步也轻快了起来,毫无阻碍地在雪地上奔跑,不自觉地往巫女们居住的神塔走去。
巫女虽然不能婚嫁,但如果妲娃的族人没有改变传统的话,小巫女在十八岁的成年仪式后,若有婚配对象,还是可以成亲并卸下巫女一职。
神塔虽然远离民宅,周围并不荒凉,这里的银杏树是刻意栽植,按照特定的次序排列,一条通往神塔大门的主要大道与四条小道呈现放射状,道上铺着平整的石板,定期有人会清理积雪。
虽然有着共同的祖先与文化,但妲娃的族人受到天朝相当程度的影响,整座山城有模有样,不像他的族人依然崇尚自然,逐水草而居,人烟所在就是帐篷所在。
远远的,他便看到那座白色神塔,矗立在冰天雪地的山谷之中,仿佛一柄白玉剑,剑尖没入地底之处迸开了五道笔直的黑色裂痕。
惫没走近神塔,他就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像是刚离开山神庙,或者正要前往山神庙……总之不是往吉雅小筑的方向。
纳兰双手抱胸,看着小女娃低头走路的模样,他像头慵懒的狮子,懒洋洋地迈开大步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好长一段路,妲娃始终低着头闷闷地想心事,好半天才发觉有人跟踪她!她吓得转过身,却见到自己心里才正嘀嘀咕咕、念着的家伙,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纳兰朝她露出一个有些挑兴的微笑。终于发现啦?笨蛋!
什么意思嘛!他对吉雅不是有礼的很?对她这个“前”救命恩人态度却差这么多!妲娃扁起嘴,脸颊微鼓,突然转过身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这妮子竟然不理他?纳兰呆住,也说不出是自尊受创多一些,或觉得莫名其妙多一些,若在平时,他一定不会这么自讨没趣,不理人?他也没兴趣去贴别人的冷!不过这会儿他却感觉心里只有满满的不甘心与不愿死心,固执的牛脾气发作,决定当跟屁虫跟到底,她若坚持不说话,他也绝不会先开口,哼!
妲娃往山神庙走去,这种天气除了猎户会趁雪停时到附近山上猎些野免外,一路上就只有他们俩,一前一后,一个急促,一个悠闲,妲娃走个三四步,纳兰只要走两步,害得他跟在后头越看越觉得低着头拼命迈动小短腿的她很好笑。
妲娃嘟着嘴,不明白这个见色忘义的讨厌鬼干嘛一直跟着她?
虽然……他和她也算不上朋友吧,她一点都没有要向他索讨恩情的意思,只觉得他面对吉雅和面对她时的差别待遇让她心酸酸的。
虽然……她其实也不那么讨厌他跟着,只是他一直不开口,她心里忐忑又不知所措,只好也矜持着不先对他示好。
妲娃整理好山神庙,更换清水和鲜花,纳兰抱着你站在一旁,如果妲娃转头看他,他就若无其事地别开脸,仿佛他只是正好到这儿来欣赏风景。
妲娃本想告诉他,一般人在平时是不能进到石柱的范围内,不过想想他连树洞里都待过了,石柱的范围内又算得了什么?接着又想到那时他还对她和颜悦色,两人可以并肩坐在一起快乐地聊天,心中忍不住既甜蜜又哀怨。
实在不能够怪他,吉雅那么好心地冒险收留他,他对吉雅好也是应该的,何况吉雅还是第一美女,凡是男人都会喜欢她……
她一边整理草堆,眼角瞥见他还没离去,便自顾自地道:“你伤才刚好,应该好好在吉雅那里休息才对。”
终于说话了啊?纳兰原本越来越阴郁的眼瞬间亮了起来,不过心里还是有些不快。他就这么惹人厌吗?连说话也不肯看着他!
“谢谢你的关心,我很好。”他故作冷淡地道。
“……”怎么这样啊?她是好意耶!妲娃难过死了,她气呼呼地起身,当作没看到他,继续今天的工作。趁着雪停,她还得到山坡上找瑞雪降临后才会盛开的雪铃草,没空和讨厌鬼瞎搅和!
她还是不看他!纳兰开始觉得哀怨了,本来心高气傲的他早该扭头就走才对,却不由自主地跟在她身后,她往左转,他便往左;她往右拐,他也往右,害得妲娃忍不住想跺脚,这讨厌鬼到底想干嘛?
纳兰一双眼瞪着她的脑袋瓜,心里不断叨念着:干嘛不看他?他长得很丑吗?
雪儿一停,也是动物趁机觅食的时候,包括攻击性强的肉食动物,妲娃过去不会这么莽撞地上山,但这会儿她顾着和纳兰呕气,根本忘了这回事。
不过她没发现,纳兰跟在她身后,那种出身山林、被大自然磨练出来的野性霸气,以及战场上所练就的沉稳冷锐,多少让那些躲在暗处的狼群不敢妄动,毕竟要熬过漫长的冬季,首先就要维持体力,狼群还是轻松地抓点小免子或地鼠什么的,好过费力和一个看起来不好惹的家伙搏斗。
当然,纳兰赌气归赌气,还是不忘保持警戒,妲娃拿着铲子细心地挖掘融雪下的雪铃草,他便站卫兵似地矗立在她身边,妲娃不明所以,不知自己带了个连野生狼群都畏惧三分凶狠保镖,采药的过程风平浪静。
下山时,两人还是没说上半句话,连眼神交会也无,妲娃又想起纳兰对她的冷淡,想起他对吉雅那么好声好气,一时间心头酸,眼眶也热了起来。
一直跟一直跟,却又不说话,讨厌鬼!妲娃不自觉地加快、加重脚步,不小心踩到覆盖在杂草和土洞上中空的部层,脚拐了一下,整个人跌趴在雪地上。
“小心!”纳兰想扶住她已经来不及了。
筐子滚到一旁,浅紫色的雪铃草散了一地,而她的模样好凄惨好狼狈,妲娃心里所有的委屈不由得一古脑儿会冒上来。
“都是你啦!讨厌鬼……呜哇哇……”她像个耍脾气的小阿,坐在雪地上嚎啕大哭。
“别哭啊!”纳兰两三个大步绕到她身前,紧张地蹲,“很疼吗?哪里受伤了?”
“不用你关心!走开!”她扁着嘴,可怜兮兮地赶他。
“对不起,你生我的气就好,不要哭好吗?”他只能灰溜溜地讨饶,“不要哭了,很痛吗?我背你去找大夫好吗?”
妲娃停止惊逃诏地的大哭,抽抽噎噎地瞪着他,小嘴红嘟嘟,脸颊也因为哭泣与天寒而泛着诱人的红晕,看得纳兰一阵心痒,可她哭红的眼睛却让他的心头闷闷的,竟然有些疼。
“我就是大夫。再说你想送死吗?”背着她去看大夫,不就等于向全城的人宣告他这个逃亡的战俘躲在这儿?
见她不再掉泪,纳兰松了口气。“你终于肯看我了。”他语气里的哀怨想藏也藏不住。
妲娃一愣,噘嘴道:“看你做什么?你对我那么恶劣……”
“哪有?我哪里惹你生气,让你觉得我很恶劣?”他把脸凑向她,“那我让你打回来吧,打到你气消为止。”
妲娃的脸蛋红到冒烟了,纳兰的鼻尖近得与她只有一息之隔,她的心脏差点跳出喉咙。
“我……我干嘛打你?”她娇柔地嗓音像小猫似地嗫嚅着,明知该躲开,却不愿主动躲开。
纳兰有些失神了,妲娃的气息扰乱了他的神智,那属于她的、混合着甜桃与檀香的独特气息令他想念,想念在山神庙里养伤时她还愿意和他亲近,愿意和他说话,会看着他笑得好甜好可爱。那种莫名其妙的想念令他既苦闷又快乐,害他在没见她的这段日子里总是过得心不在焉,而此刻,她那一张一合的红艳小嘴看起来好诱人,好……可口。
他着了迷,入了魔,恍惚地将唇贴上她的。
山桃花开了吗?为何他闻到春天甜美的气息,那么教人留恋着迷?
他俩的心跳在那一刻,同时地狂烈震颤,震颤着古老的共鸣,他们的嘴里尝到了蜜和糖的味道,舍不得这么快就分离,于是一尝再尝……
年少的他俩还不懂激情与,依然吻提缠绵轻柔,恋恋不舍地离开彼此的呼吸之后,少男少女酡红着脸,眼神灿亮,世间仿佛只剩彼此。
他们和好了,可又不太和对方说话,因为一开口,视线一有交集,就脸红心跳不能自己,感觉有些怪怪的,却舍不得失去对方的陪伴。那天,妲娃工作,纳兰就陪在她身边——后来的许多日子也都是那样。回到吉雅的小筑时,吉雅问他去了哪里,怎么整天不见人影,纳兰只是微笑,有些傻呼呼的那种笑。
第二天也是个雪霁睛朗天,纳兰和吉雅道了别,因为他在陪妲娃上山采药时发现了一栋许久无人居住的小屋,他有娴熟的打猎与追踪技巧,饿不死自己,而此刻他伤已痊愈,搬离小筑显然是更明智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