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告诉她:绝望的最深处,就是苦难的结束,因为人生这条路的跌宕已经到了谷底,悲伤不会再更深了,蝴蝶终于能够展翅飞翔?
不相信。她从来都不相信!
不是不愿相信,而是奇迹从未降临。
眼刺痛着,温热腥黏的液体流进眼眶里,让荷露什么也看不清,但这比起嘴角被父亲一拳打得皮开肉绽的伤口,一点也算不上什么:比起额头撞上窗户,扎进碎玻璃后宛如灼烧般的疼痛,更加算不上什么:比起同母异父的姐姐此刻受到的凌辱,更是微不足道的。荷露从碎了一地的玻璃碎片中拿起一块,握在手上。
她不想再扮演悲剧里的苦难角色,母亲总是畏畏缩缩地告诉她们。只要父亲的怒气平息就没事了,要忍耐:姐姐总是笑着安慰她,一切都会过去,要忍耐……
但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内心压抑的愤怒只有越来越狂烈,父亲的暴力与恫吓则仿佛命中注定的诅咒,没完没了。
然而拳头可以忍,咆哮更可以忍,只是荷露却万万想不到母亲装聋作哑,姐姐委屈隐忍的真相竟是如此污秽不堪!
她怎能允许自己像母亲一样懦弱?她们怎能要她继续忍耐?
原来觉悟是这么回事,只要把心里所有的温度与情感割舍,像只求奋力一搏的兽,决然地踏上不归路,就什么也不怕了!女人的尖叫与哭喊让她厌烦,那些求饶声离她越来越远,男人的暴吼与怒骂再也不能钻进她心房中啃食她的勇气,她仿佛没察觉碎玻璃扎进掌心的疼痛,身上大大小小的旧伤也不再能扯痛她。
“去死——”用尽全身力气,她把玻璃扎进男人的后颈。
可此玻璃扎得不够深,受伤的男人成了疯狂的兽,朝她扑来,一巴掌就将瘦小的她狠狠打飞。“天地颠倒边了,你敢给林北……”
“啊——”前一刻还像待宰羔羊一样躺在男人身下的少女见状尖叫起来,扑向男人后背,咬住他的耳朵,双手死命地用力掐进男人身上可以掐的部位,指甲都深深刺进肉里了。
这举动彻底惹毛喝醉了酒,以为自己刀枪不入的男人,他决心继续方才未了的惩罚。“破X,林北养老鼠咬布袋!”他把少女甩开,拉住她的头发,狠狠甩了一巴掌。
荷露转过头,看着一旁惊恐地抱住身子,坐视丈夫这些暴行的母亲,厌恶地瞥开视线。她不顾自己被打得晕头转向,跌跌撞撞地撞向厨房,男人粗鲁不堪的怒骂与姐姐的呜咽,让荷露出乎意料的冷静,只是身子不住地颤抖着,她一把抓起砧板上的水果刀往回冲。
“不行……”看见她举着刀子去而复返,母亲竟然冲过来阻止她。
“走开!”荷露已经分不出自己的颤抖是因为气愤或害怕。
“你不可以……”
荷露推开母亲,水果刀却掉到地上。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被男人压在身下的莲雨挣扎着,伸长手握住掉在她手边的水果刀,在母亲的尖叫省中,猝不及防地狠狠将白刃捅进男人的胸口。长久以来的恨意像终于被释放的妖魔鬼怪,她拔出鲜血淋漓的刀子,不理会男人的挣扎与颤抖,长发因为汗水与泪水而纠结凌乱,瞪圆了大眼,像复仇的魔鬼,泛白的关节让男人的血染红了,但那丝毫不能让她松开握住刀柄的手,她又捅了一刀,一刀,又一刀……直到男人断了气,她仍然没有停止把他的肚子捅得血肉模糊。
母亲吓呆了,荷露冲上前抱住衣衫不整而狼狈不堪的姐姐,作势要抢过刀子,却被阻止。
“你不可以。”
年少的她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只因为她是那个禽兽亲生的吗?
那一天,荷露相信绝望真的已经到了最深处,这禽兽死了,再也没什么能制造悲伤与痛苦了,哪怕是软弱的母亲也不能。那一天,在她对奇迹彻底死心之后,却不得不再一次怀着伤悲,起到奇迹降临在莲雨身上。
神啊,如果奇迹对凡人来说太奢侈,她只求一生就只有这么一次——莲雨不该为了她们苦难的终结付出代价!
荷露早已记不清当时莲雨是怎么善后的,只知道母亲依然只会不停地哭,哭得她心生厌烦。她曾经很讨厌那些多嘴的亲戚,他们说母亲是一只不会保护小狮子的软弱母狮,但这一刻荷露觉得他们说得一点也没错,她想到母亲是如何无视亲生女儿的痛苦,为了仰人鼻息而装聋作哑,还把前夫的女儿送到那男人嘴边——荷露恶心欲呕,从那日起她没再和母亲说过一句话。
警察来之前,莲雨早就把她自己和妹妹清洗干净。
“等一下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荷露看着憔悴的姐姐,她的嘴角和脸上有一块一块的瘀伤,身上也是,她终于喉头一梗,抱住姐姐呜咽了起来。
她永远不会忘了那一天。
发生了那么大的争吵,邻居完全没有动静。其实那怪不了他们,因为那个躺在地上、肚子上血肉模糊的男人酒后爱闹事,在邻里间是出了名的,有一回里长真的看不下去,叫来了警察,母亲竟然跪地求饶求警察别带走那个从没有一天停止用身体和言语暴力对待她们的男人,甚至斥责里长多管闲事——这可悲的笑话真的在荷露眼前上演过一遍又一遍,知道连好心没好报的里长也不想再管了。
于是那天,连警察也姗姗来迟,而在警方到来之前,“他”出现了,那么不合时宜地开着拉风的花俏跑车,穿着在他年级显得太不三不四的花衬衫,带着他的管家与跟班,连不属于她的世界里的金色幻光也随之降临……
后来她每想起那一幕,甚至不怀疑他们后背还冒出了天使的翅膀与光环,随着晚风卷进她污秽的家门的,是白色圣洁的云雾与彩虹。
“哼哼,我就说,很快你就会有需要我的时候。”大少爷跩得不可一世地说道,他和他那一帮衣着光鲜,皮鞋擦得一尘不染的跟班,毕竟是道上混出名堂来的,对房里的景象没有大惊小怪。
荷露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以前很看不起这个靠着家世背景在学校呼风唤雨的白家大少爷,觉得他根本没有当老大的真材实料,有一回还当众把他狠狠撂倒在地上——她和他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大少爷开始处处找她麻烦,但对每天苟活在父亲拳头下的荷露来说,他找的那些碴实在有够幼稚,她甩都不甩。
果然是靠家族名声撑腰的二世祖,没半两实力,却可以带着一票穿西装,打领带,身手矫健的手下作威作福;她范荷露之和跟她一样靠实力让人臣服的大姐大一起混,根本不把他这儿草包少爷放在眼里。
后来她知道,白安麒的母亲就是常常在医院里帮她出医药费的好心义工,那是和她们完全不同世界的人。荷露曾经愤世嫉俗地认为那不过是有钱人喜欢沽名钓誉,用以展现他们的高高在上的炫耀手段罢了。
像他们那种出身的人,怎么能够了解什么事人间疾苦?什么事一出生就注定不得翻身的无奈?什么是每天回家都不知道会不会挨父亲拳打脚踢的恐惧?别人唱着找到家庭真可爱,在她听来是觉得恶心!
像他们那种出生就在幸福美满的环境,却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不过是花钱买威风罢了!
是白夫人给了姐姐电话,一再鼓励她要勇敢反抗,但范莲雨想当然耳,总是心软地听母亲的哭诉,不要让她们母女三人唯一的依靠受到制裁。
那时候范荷露面对白安麒只有窘迫和尴尬,好像一个贫穷得只能在街上行乞的孩子,突然发现眼前认出她的路人是学校同学一样……事实也想去不远,无比的自卑与难看让她异常沉默与封闭。
知道她直达,白家为姐姐找了顶尖的律师和医生,医生宣布范莲雨有精神方面的问题,而范父又长年有家暴倾向,甚至强暴继女,她在身心压力下错杀了继父,法官于是从轻发落——轻到启人质疑。
原本范莲雨已经有入狱服刑的心理准备,但白家说那不是他们“乔”事情的风格,要“乔”就要“乔”到圆满为止,于是范荷露也听说法官当时承受不少黑白两道的压力,白家像在菜市场买猪肉一样,不停讨价还价——一年?把女人肚子搞大都可以等小孩生出来了;半年》汽车驾照培训班都不用半年!三个月?欸老猴你真的很不给面子哦,甘共金架爱林北把议员请来?
议员最后有没有出马不知道,点四五左轮枪当场倒是有好几把。
法官只好举白旗投降,判了莲雨一个月的有期徒刑。
身心皆受创伤的范莲雨后来确实进了白家安排的疗养院进行治疗,一个月有期徒刑就在疗养院里一起执行;当然,就连她们的母亲也接受了白家的安排,有了去处,但荷露没兴趣知道她怎么了。
范荷露只知道,从今以后,不管她的少爷有多蠢、多草包、多爱耍赖,她都愿意把生命和灵魂都抵给他,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