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闪烁的金色霓光缓缓消退,而枯萎的老树枝枒开始一片片凋零,冰湖瓦解。
女人在渐渐干涸的水面上见到自己的倒影……
她眼角,也有颗痣。
水面很快地完全干涸,黑色取代了原本波光荡漾的天空,老树的树干成了余烬般的灰白色。
这个世界正在崩解当中。
“海茉……”单鹰帆的嗓音嘶哑,而且充满乞求。
“是你第几次说这个故事了?”
他苦笑,但她有回应总是好的,“我也忘了,这十年来,不停地说……就怕妳忘了……”
*****
那简直像赌注似的最后一击,还好没有造成太大伤害,但单鹰帆仍然不放心,非得把原海茉从头到脚检查一遍不可。
多少有点内伤,但经他调养,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
他们也和整个蟒城一起庆祝,但也只是由单鹰帆带着海茉逛逛市集,逛没多久两人被英雄似地包围起来,只好扛着一串糖葫芦躲回破败的驭浪侯府。
人落魄时,身边至亲朋友闪得飞快,威风时一个个就冒出来攀亲带故了,那些上原府说要拜会他们俩的亲朋好友,两人根本无暇去理会,单鹰帆担心妻子的内伤担心到吃饭都没胃口。
他哄着她入睡,两人缠绵到午夜,原海茉总算乖乖睡下。
他却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那种宛如海中生物在大浩劫前夕的强烈不安!
整座岛,除了吵闹的人声,什么都听不见,连日夜陪伴着岛民的海潮声也是!他的背脊因此窜上一阵恶寒,冷汗瞬间湿透全身。
摆雾来袭,十数艘黑色三桅帆在完全没有被发现的情况下靠了岸,鬼域海盗夜袭蟒城。
他们烧毁所有房舍,并且把蟒城变成一座战场。
单鹰帆与原海茉一路杀到码头前的广场,并且沿路找着熟悉的人,但这次来的不只一艘船,黑夜之下那些鬼魅黑影无人能敌,而像今日出现在谈判会场的男人那样的高手,更不只一个,因此整座岛上的武林人士都陷入了困战。
而不会武功的,就只能任由宰割了。
比较有点脑袋的,就知道这时必须集合起所有人,成立临时据点,而大伙有志一同地往原府别院集合,所有人轮流防守,并且出外协寻生还者。
小王爷被护送进原府时身上已经中了深可见骨的刀伤。
“兄弟……我是不是快死了?”生来就有钱有势到人生无聊透顶的小王爷,还有心情说笑。
“别胡说。”单鹰帆惨白着脸死命地替他止血。
“我……我现在才知道我很……怕死。”
“没有人不怕死。”
“不是……我们……我们姓司徒的特别怕……”小王爷虚弱地笑了,“烁哥坏事做太多……我怕,下地狱……到十八层不打紧……还有一堆仇家等着堵我……”早知道,他就乖乖躲在凤城,现在才想到要怕,已经来不及了!
单鹰帆见他失血过多,心猛地一沉,他握住他的手,见证过那么多次的死亡,原来他永远无法麻木地面对。“不会的,其实你做的善事可多了。”他紧握住挚友的手,压抑着颤抖,指关节都泛白了……就因为是最好的朋友,才老是坑他,因为不坑他要坑谁啊?
“到现在你还要唬……我……”小王爷笑了起来,却咳出一口口鲜血。
单鹰帆眼眶泛红,笑了,“我没唬你,你以为我唬你干嘛?当然是骗你的钱去做善事,你那些钱我全拿去造桥铺路了,盖学堂,盖医所……下地狱轮不到你。”说到最后,他却哽咽了。
“是吗?”小王爷大笑,尽避声音越来越虚弱,“干……干得好,你把我的钱……全拿去吧!老子什么没有……钱……最……多……”所以,他不要下地狱,司徒家的仇人也别来堵他!
*****
单凤楼的援军在破晓时到来,但让单鹰帆永生难忘的一役也在破晓时发生。
表域人精通巫蛊通灵之术,而且个个残忍狠毒,他不知道在他忙着找出一个个生还者的同时,原海茉对上的是持有火龙符的魁域妖术师。
原海茉不服输,一个人和两名鬼域高手缠斗,这两个人重伤她父亲,不可原谅!
当时,几乎在岛上的所有人,就算是在最远的角落,都看到了那条火龙!烧得黎明前的天际一片火红,他们震惊得难以置信。
“小茉——”
原海茉双掌聚气,要再次使出千水凝冰,但她低估了对手召唤出来的火龙实力。
“不要!”他恨自己来不及阻止!
别龙的烈焰令水气蒸发消散,接着巨大的龙口将原海茉完全吞噬……
*****
刺骨的痛!烈焰灼烧她的每一寸!
女人开始冒出汗,天地剩下一片虚无,老树化为灰烬。
“小茉!”
不要想!不要想!
“小茉……”
她想起来了,这男人每次来对她说一次这个故事,她就会想起来,然后身体开始承受可怕的、剧烈的灼烧之痛!
“求妳……再忍一回……”单鹰帆抱住她,身体跟她同样颤抖着。
不要!他怎么知道经历烈焰灼烧的痛苦有多么煎熬?
她不要再经历一次了!
*****
没有人敢碰已经浑身焦黑,甚至体内如流淌着滚烫熔岩般散发红光的原海茉,但单鹰帆不顾双手和胸口灼烧的痛楚,抱起她。
单凤楼与辛别月,很快平定码头前的大广场。
“师姊……”只有这时,他真心诚意地喊她一声师姊。
单凤楼也无能为力,但她见到原海茉手上末断的同命锁。这条同命锁有她的法力,不会轻易断裂,但也因此让原海茉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死不了。
“你会让她像在阿鼻地狱一样痛苦……”单凤楼的嗓音难得地出现怜悯与柔软。
“我求妳……”单鹰帆神情狂乱,竟是跪了下来。
“带她到龙骨岛,寒冰床可暂时解她痛苦,我上云遥岛找冰仙子。”她终究不忍心让他失望,因为单鹰帆失去过太多,也曾经犯下滔天大错,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一个人让他愿意留恋这人世。
埃水虽可缓解原海茉的痛苦,但这仍是一趟仿佛永无止境的旅程。
然而那时的原海茉,仍然有勇气和痛苦对抗。
“纳……穆……”
单鹰帆不知道自己在流泪,他的泪水滴落在她颊上,却化作烟雾。
“我会救妳,一定会想办法救妳……”他痛哭失声。
“纳穆……我想去……想去一次纳穆说的地方……”
“妳要好起来,我带妳去。”
“好。”
他们约定好了。
“寒冰床,同命锁,再加上我派独门内功,确实可以赌一赌。”外貌如同二十岁少女的冰仙子,一脸淡漠,仿佛寒冰床上全身烧灼龟裂的并不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弟子。
“但是这可能得耗上十年,而为了熬过十年的养伤与复原期,她必须进入无梦的长眠之中,只是这样一来,就算十年后她的身体复原了,她也会因为长年沉睡,意识飘散,再也无法清醒,她会活着,身体可能会康复,但会永远在沉睡。”
“那么,如果进入她梦中,拉住她的意识呢?”
冰仙子仿佛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方法。
“在下不巧曾经在三年前解过“无间罪咒”,我想这方法也许可以试。”
“那就试试吧,但我得提醒你们,每一次拉住她的意识,她都会记起受伤时的疼痛,而你们身上的同命锁会让你也感受到她的痛苦……”
“那样再好不过。”单鹰帆握住原海茉的手,“我不会让她一个人承受。”原来他抱住她的那时所感受到的疼痛,不仅仅是因为触碰到她。
但他太心慌意乱,一心只想救她,那点痛楚他竟然就这么忍下来了。
“当然,最后我还是要告诉你们,十年后,这场赌局未必能赢,她的身体能不能顺利恢复,她能不能自梦中清醒,也要看天意。”
于是,十年的漫长等待与煎熬展开了。
冰仙子的独门内功,果然让她的身体产生惊人的复原能力,她身上如今只余下浅浅的,烈焰印记蜿蜒的红色纹身。
但她的身子却消瘦无比,同命锁几乎要滑出手骨。
十年的折腾,单鹰帆头发尽成霜白,他怕自己一头白发的模样吓到清醒后的原海茉,所以终于肯整理它,将它在脑后束起。他替她梳理长发,像还是她的奴隶一样,用无比的温柔与耐心照顾她。
纳穆永远是她的纳穆,她可还记得?
*****
这一回的梦境,崩毁得特别严重,一次一次,她的梦境越来越荒凉,正如她的心越来越麻木,找不回从前记忆里的一点点美丽,预告着她的灵魂正逐渐在虚无中支离破碎,化为灰烬。
单鹰帆心口扭紧了。
“求妳……为我再忍一回……”他颤抖着,咬牙隐忍那刺骨的痛楚,眼前泛起泪雾。
“我好累……”她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他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她好痛好痛,痛到最后无法吶喊。
单鹰帆自梦境中清醒,怀里的原海茉仍旧沉睡。
我好累。她说。
她再次陷入无梦的沉睡之中,灼烧的疼痛明明已经不在,他却心痛得无法呼吸。
同命锁,绑着她的命,也绑着他的挣扎,他明明知道只要拿下它,海茉就可以不再痛苦,永远不再痛苦。
可是他不想失去她,他还可笑、可悲、可怜地抱着与她团圆的梦!
他好自私……
*****
再一次进入她的梦境,荒芜是唯一景色。
然而这一回,他走了好久好久,却找不到原海茉。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仍不死心,不停地在虚无的荒漠中走着,走着……
在这片梦境里,他没有盖世武功,也没有天大能耐,就只是个凡人,一个追着海市蜃楼的自私凡人。
绝望与期待,反复地鞭策着他,让他不要命了似地走着,寻找着,他甚至不知道他已在一个没有尽头、没有知觉的梦境之中找了三天三夜,他的身体开始感觉到虚弱与疲惫。
“小茉……”
他轻轻地喊,过去总会换来她雀跃的、甜得令他的心融化的热切回应。如今他却只能在她空白的梦境里,用空得发疼却再也无法被理解的心,呢喃。
他终于像虚弱至极的旅人,倒在一片荒芜沙漠之中。
单凤楼说过,若当她的梦境完全崩毁,他却迷失其中,她和他将会永世沉眠,灵魂再也回不来。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吧?他笑了。
小茉……知道为什么我不想放开妳吗?我……我想我是下地狱的命,要在地狱里服个几千几万年的刑,在刑期结束前,我没办法去找妳,或者我永远也找不到妳,这才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所以这辈子,妳陪我到底,好吗?
他总在梦境外,对她这么说。
现在,至少他知道,梦境外他是抱着她,就算永世沉眠,他们也会永远在一起。
他倒在沙漠中,想起她的发,他手中也真的握住她的发,那是当年在湖畔她给他的信物,梦里只要想到它,它就会出现在他手上。
妳的身边才是我家,记住了吗?
纳穆也不可以忘记回家的路,知道吗?
他终究期待了不该期待的,奢望着不该奢望的,落得凄凉孤寂与疼痛难熬的境地,却还是舍不得,也做不到放手。
他累得只能闭上眼,手中却仍死死地握紧她的发,直到狂风沙将他完全掩没……
*****
依然是以幻象现身的单凤楼,看着冰床上相拥的两人。
“我这人,不喜欢听天由命……应该说在有一丝可能性之前,轻易认输不是我的个性……”她玉扇抵唇,念出法咒。
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是成是败,就看你运气了,小子……
*****
她很想睡,很想很想。
但她一直听到小阿子吵闹的声音。
她睁开眼,心绪依然平静如止水,只想一探这吵她安眠的元凶。
“纳穆纳穆纳穆纳穆……”
“穆纳穆纳穆纳穆纳……”
“欸拜托别吵,去旁边玩,好吗?”单鹰帆驱赶着身边打扰他工作的小表头们,“去找巴日,去找孟蝶,别来吵我,不然你们今年夏天就在大太阳底下念书吧!”他继续拿起榔头敲敲打打。
“纳穆,给你我做的馍馍当午餐。”小女孩脸蛋红扑扑地拿出她做了好久的泥巴馍馍。
单鹰帆明显一脸无语,但抬眼看小女孩受伤似地,已经扁起小嘴,一脸委屈的模样,他只好干笑着,还真的咬了一口……
小女孩破涕为笑。
“好吃吗?”
单鹰帆笑得很勉强,“好——吃……”恶……
小女孩很害羞地上前拥抱他,并在他颊上亲了亲,单鹰帆因此差点把嘴里的泥巴给吞下肚。
其实他真的吞了半口,然后在目送着小女孩开心地离去后,用力地吐了起来。
她忍不住想笑。但她没笑出声,却有人笑了。
“纳穆好笨哦。”少妇模样的女人走来,温柔地轻拭他嘴角,吃了一嘴泥的单鹰帆,却笑得一脸幸福……
她胸口一恸,来不及看清女人的模样,身子却开始飘远。
那是谁?她焦急地想往前方游去,四周的影像却快速地转换,春天很快来到夏天,夏天很快来到秋天,然后冬天,接着又是明年春天。
一个小男孩骑在单鹰帆肩上,而他一手牵着个同样年纪的小女孩,另一手则牵着大肚子的女人。
“小心小心……嗳!阿斯尔,你自己下来用走的。”
“你答应当我一天的马。”
“你这小表这么没大没小,当心我跟你爹告状,男子汉大丈夫,自己定自己的路,我要背我老婆。”
“茉茉肚子那么大,你怎么背?”有着一对琥珀色眼睛的小男孩取笑。
对哦。
“穆纳笨笨,用抱的啊。”小女孩用稚女敕的嗓音指点迷津。
“对哦!惫是敏敏聪明。”单鹰帆弯,抱起身旁的大肚婆。
“是纳穆!纳穆!敏敏妳这笨蛋!”小男孩恶作剧地拉扯妹妹的头发。
“不要吵架啊……死小表!”
然后,她终于看清了那女人的长相……
那是她。
是纳穆梦想拥有的一切,这么美好,却终究只是个梦。
无法拥有的梦。
美好得让人心痛的梦境,随着她的意识,渐渐地开始崩毁,她看见单鹰帆失去妻子,失去所有人,直到发鬓霜白,孤单落寞。
他一无所有,却依然握着她的那束发。
他原本就一无所有,失去国家,失去身分,连族人都遗忘了他的出生入死是为了什么,他没有家,也没有珍惜他、等待他的家人,只好在天地间飘泊,哪一天死了也不可惜。
妳的身边才是我家,记住了吗?
再为我忍耐这一回……
这辈子,妳陪我到底,好吗?
因为他一无所有,只能卑微地,紧紧抓住此生唯一的幸福,到头来却发现那仍是一场奢望。
她再次尝到遗忘已久的,心痛的滋味。
泪雾弥漫的剎那,梦境完全破碎……
“纳穆!”
她来到虚无沙漠,多么熟悉的景色,只是这回,脚下趴着握紧她的发,陷入昏迷的单鹰帆。
“纳穆!”
她记得吗?只要她开口呼唤,她的纳穆就一定在她身边。
十年来,她的梦境从不孤单,他却孤独地守在她梦境之外,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像他俩初识时那般,细心温柔地呵护沉睡的她。
单鹰帆终究还是在意识飘远之前睁开了眼,看见了她……
“嘿!小茉茉……跟妳……说个故事好吗……”
她微笑,心痛的感觉那么真实,泪珠终于滚落。
*****
单鹰帆再次自梦境中清醒,这一回,竟有点分不清眼前是梦幻是真实。
他作了梦中梦,梦里他因绝望而倒在沙漠中,然后又作了一个梦,美好得让他心碎的梦,他从来不敢奢想,不敢去温习那梦里任何一个美好的元素,就怕转醒成空后惆怅更浓,失落更痛。
这次却如此残忍,如此甜蜜,如此完整地,让他在梦里尝到那滋味,那么甜,甜到他惊觉自己只能一辈子挨饿,挨着孤寂的饿。
他起身,怀里瘦弱的原海茉身子一滑,骨瘦如柴的手臂上,鲜艳而刺眼的同命锁滑落地……
他震惊得胸口一窒,眼前几乎要陷入黑暗。
但那只瘦弱的手,却轻轻地,勾住那红色丝绳。
“纳……穆……”
他几乎以为自己因为绝望而产生了幻觉。
神啊!
单鹰帆激动地握紧她的手,与同命锁一起,低头看见守护了十年终于睁开眼的原海茉。
她的笑那么美好,那么甜,虽然也那么虚幻,仿佛不紧紧抓住,就要随梦境消逝……
“你白头发的样子……也满好看的……”这是原海茉苏醒后的第一句话。
而他早已痛哭得忘记了声音。
两个都不要忘记回家的路啊,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