靶激科技进步,让人在台北市区的八月还能享有二十三度的舒服温度。
阿格丽希的琴声透过音响缓缓的流过室内,替阳光满溢的盛夏的空间添加了些许悠闲。
孔郡书端凝在画架前,仔细勾勒画布上的色彩,已打好基底的亚麻布上,隐约可看出一个少女的轮廓。
鹅蛋睑,及肩的中长发,白色上衣,少女的唇畔有抹还未完全勾勒出来的浅浅微笑。
这是他第四次画同一个少女了。
并不是画得不好,而是采取的方式不一样,用过厚涂,也尝试野兽派的鲜明风格,这次,他试图用晕涂来表现少女的柔美。
苞画室中其他学生不同的是,他的画架上并没有照片。
孔郡书与少女同是圣玛莉私立中学的学生,从国中部毕业后直接进入高中部,四年的时间,她长高了,原本带著些微婴儿肥的脸孔已然变得修长,但逐渐变化的只有外表,她的个性还是有点害羞,有点怕生。
孔郡书调了些焦褐的油彩,预备为画中少女添上阳光下的发色。
夏天过后,他们就要升上高二,虽然十七岁离成年还有一段路,但是,不会再有人用隐讳的方法微笑说他们虽然都漂亮,可是终究太青涩了,只能悬挂枝头,摘下来也没有多大用处。
少女的发在画布上飞扬。
杯室中,除了阿格丽希的钢琴,只有画笔的声音。
雪白墙上的日历日期离开学还有一周。
唰的一声,画室的门开了。
孔郡书抬起头,进来的是这两年跟他在同一间画室习画的女生吴沁琪。
吴沁琪原本是圣玛莉国中部的学生,夏天过后,也会跟著进入高中部,换上高中部才有的绿色制服。
她见到他,显然有些诧异,但是很快的,她露出了一向爽朗的笑容,“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星期。”
“我还以为一般游学都要等到开学前两天才会放人。”
“一般来说是。”
她走到他身边,画布上一片模糊的影像,很明显的只有几小时的工程,因为一切都只是大概,根本看不出来是谁。
“美女吗?”
“不算。”
“你……很喜欢她?”
孔郡书一向没耐心的脸上难得透出些许笑意,“也不算。”
“我认不认识?”吴沁琪忍不住猜测,画室里其他的女学生?还是高中部的同学?
她知道孔郡书常描绘一个女生人像,可是,她所能看见的总是只有在前半的功夫。
他在画室做一切的准备工作,等到预备进入精细描绘时,自然而然就会换上另外一张乾净的画布,重新开始。
孔郡书长眉一凝,“那不重要。”
吴沁琪其实还想多问一些,不过,认识两年多来,她很明白孔郡书他那跟温雅名字全然不合的蛮横脾气——在她进来时就发现他手中的笔已经停下夹了,如果她再问下去,他很可能会收拾东西走人。
因为是他,所以,她只是喔了一声,接著从角落拉过画架,打开自己的画箱,开始了例行练习。
他就在她右手边,那样强烈的存在,让她总会不由自主的转移注意力。
饼了一整个暑假呢。
他的侧面还是很漂亮……即使孔郡书最恨人家说他漂亮,但就事实看来,的确如此。
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虽然,他总是暴怒的时候多。
相对于吴沁琪注意力的逐渐消失,孔郡书也不算是专心,至少,没有刚才那样专心。
情绪已经被打断了。
杯笔停在半空中,迟迟未沾染调色板上的任何一个区块。
他知道自己的个性比一般人来得暴躁,习画是他父亲的意见,用意是要让他的个性沉稳一点。
第一次被带到画室的时候只有十一岁,活蹦的年纪很难认同这种静态活动,但是久了,长时间坐在椅子上不再是一种难事,相反的,在很多时候孔郡书还觉得这算是有趣的事情。
从球体都画不好到信手勾勒人像。
这过程,比他想像的有趣多了。
就像现在,画布上的发长比他印象中的长了两、三公分,这是他猜测的长度,因为,他们整个暑假都没有见过面。
她的发,应该比六月的时候长。
在阳光之下是一种焦褐色。
不过他也知道,不用过几天,她就会去剪短。
即使圣玛莉允许女学生留长发,但这些年来,少女的头发始终维持在耳下五公分左右,国中的时候是,高一的时候是,所以他想,即将升上高二的她应该也是。
想起少女,孔郡书的眉眼渐渐浮起一阵隐隐笑意。
“哎,”吴沁琪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你要不要参加明年的比赛?”
“现在才八月。”
“高三时要准备大考,你不可能参加,所以只剩下一次机会了。”她提醒他,“为了提高参赛水准,听说要将画布规格拉大到一百二十号的内框喔,画画这种东西又不是同一主题一次满意,如果有意愿,早点开始准备比较好。”
孔郡书唔了一声,没再回答。
两人各占据一端,明亮的空间中又只剩下阿格丽希的琴声,在阳光洒落间,清脆悠扬。
***
矮凯圣站在圣玛莉私立中学巍峨的校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再一口,又一口……还是觉得紧张。
八月二十,还不到开学,但却是旧生确定分班的返校日。
凯圣对新环境的适应能力始终不好,不知道在经历志愿分组之后,同一个班级还能保有几个她叫得出名字的熟面孔,万一一个都没有怎么办?她不只不擅长跟人相处,也不擅长记人的名字。
学生群陆陆续续经过她身边,她没去看人,却直盯著那些毫无犹豫的脚步,因为她这辈子最不拿手的就是认识新朋友。
想想,要跟一个陌生人相处,说有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韩、凯、圣。”
凯圣回头-见到来人,紧张的脸终于露出些微放松的神色,“张佳真。”
“我还以为你会早一点来。”
“我是很早来啊。”只不过,她在门口站了很久。
张佳真是凯圣高一时的同学,很高的一个女生,参加田径队,跑起来极快,不过因为长久练习的关系,不是很像女孩子,有礼貌的说法是有点男孩子气,实话则是,男人婆。
“你很紧张?”
凯圣模模自己的脸,语气僵硬,“看得出来?”
“孔郡书说的。”
“他又知道了。”
张佳真笑笑,“你们不是国中就认识了?我看他倒是挺了解你的。”
也……是啦,毕竟同班四年了。
对十七岁的少女来说,四年已经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长到足以让他们从点头之交变成好朋友。
虽然许多人都对他们的友谊感到怀疑,不过只有两人知道,他们的感情如假包换。
纯、友、谊。
“不遇老实说,你们的感觉还真微妙。”张佳真一边大步向前,一边说著,“怎么看,也都搭不到一起嘛。”
“他人很好啊。”
她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是啊。”
“你笑什么啦?”
“我不是赞同你的话了吗?”
凯圣提醒她,“可是你在笑。”
而且很明显是那种不以为然的笑法。
“我只是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而已。”张佳真随便编了一个理由,“而且,“他人很好”是真的。”
“真的?”
张佳真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诚恳,“真的。”不过,只有对你。
张佳真自己也是从国中部直升的,只是与他们不同班。
以前就听说过六班有对奇怪的组合,孔郡书跟韩凯圣,孔郡书有著跟名字不符合的暴戾气息,韩凯圣给人的感觉也是跟名字不符的温雅婉约。
这组圣玛莉的小姐与流氓感情很好,常常同进同出,不过如果谁说他们是一对,孔郡书就会翻脸,暴力男翻起睑来很可怕,大家怕挨揍,没多久,谣言便止住了。
张佳真当然见过他们,只是没想到会在高中的时候同班,而且因为座位位置的关系,跟凯圣变成好朋友。
相处一年,她很知道凯圣的个性,那就是完全没个性。
她好像戳圆就圆,戳扁就扁,没什么主见,也不太拿主意,即使正值叛逆期,她也永远有办法不愠不火的说话,跟她在一起很舒服,这,大概也就是孔郡书喜欢她的原因吧——虽然男主角不承认,女主角没感觉,但她这个旁观者,可是一清二楚的知道。
不只她,事实上应该是稍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但是,稍有眼睛的人也都知道,有些事情说了下场贬很惨,为了保住小命,再好事的人提到这个,都会选择一笑带过。
笑笑没事,讲讲会完蛋。
在张佳真眼中,凯圣并不是迟钝,只是因为孔郡书曾告诉她“我没有喜欢你”,所以她就这么信了……小姐与流氓,不多想的小姐与有点别扭的流氓……
张佳真伸手揉了揉她的短发,“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同班喔。”
“真的?”凯圣松了一口气,还好有认识的。
“孔郡书也是同一班。”
“太好了。”耶,认识的人增加成两个。
“我们昨逃诩已经先来过了,就是学生会的例行会议啦,说完该说的之后,因为太无聊,我们就开学校的电脑看分组名单。”张佳真嘻嘻一笑,“不过我倒是很意外你会选自然组。”
“我……自己也很意外。”
张佳真睁大眼睛,“啊?”这是什么答案?
凯圣涩然一笑,“我想念文组,可是家里的人希望我考医科,一直到最后我都在想,要念自己会念的,还是念家人希望的,后来想想,爸妈帮我决定的事情也没有出过错,所以,还是选了自然组。”
她点点头,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难怪。”
两人在校园中的林荫散步道上朝名单公布处前进,张佳真说话很快,走路也很快,凯圣得不断提醒自己快步才能跟得上。
即使已经知道跟张佳真同班了,凯圣还是觉得非常不安。
就像现在走路一样,总觉得会跟不上同伴。
她其实比较喜欢念历史地理,可是因为家人的期望,她选了自己不擅长的科目做为未来的志向。
斑一的数学已经让她快要痛苦死了,还要两年哎……她会不会变成全国第一个因尢数学成绩太差而患忧郁症的考生?
教务处前面,一列长长的名单。
左边的是新生名单,右边的则是一升二的分组名单。
“这里。”张佳真眼快手快一下就找到了,指著某张黑蚂蚁,“二年五班,你1的名字,这里,我的,喔,孔郡书在这里,陶法易跟谢永隅也在。”
陶法易?谢永隅?
凯圣皱眉,“他们是谁啊?”
“田径社的。”
“放心啦,他们人都不错。”张佳真说著说著,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没事嘛?”
“嗯。”今天只是确定分班,签完名之后就可以走人。
“先陪我去学生会,然后一起吃午餐?”
***
圣玛莉的图书馆位于校园西侧,学生会位于图书馆里的另辟空间,隔音极佳,即使发生争执,也不会吵到正在图书馆中的学生。
由于是私立学校,因此对于学生教育非常重视。
图书馆收藏数十万册适合学生阅读的各式书籍,加上第一届的校长曾在纽约留过学,对那里的一座公共图书馆一直念念不忘,所以将图书馆设计成足以乱真的同样风格,有宽阔的中庭,极佳的采光,饶富古典气息的楼梯与梁柱,当然最重要的就是明亮的阅览室。
明亮,而且很长。
“疯老头。”张佳真一边快走一边抱怨,“学生会设在那么里面,长距离的进进出出,烦死人。”
凯圣笑笑,“我倒是满喜欢的。”
“喜欢走路?”
“当然不是。”她看向窗外,薄唇漾起一抹笑,“你不觉得图书馆的感觉很棒吗?”
图书馆非常宁静,而三层楼的高度,窗外是一整排的凤凰木,有好几个月份会呈现出非常吸引人的颜色。
败多时候她来这里并不为了借书或者是读书,而是纯粹喜欢窗外的红花绿叶,点点蓝天。
说起来有点俗,但是,那真的很漂亮。
“棒?”张佳真摇摇头,“从来不觉得。”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刚好走到学生会门口,长手一推开厚重的胡桃木大门,展开的又是与馆中古雅气息截然不同的现代风格。
精简俐落,完全没有赘物。
唯一的装饰就是墙上那幅模拟莫内画出来的“印象,日出”,大片蓝,些许红,然后是点点黑。
凯圣看不出那三管颜料制造出来的画有什么,但她知道,学校的美术老师对这幅模拟作品有很高的评价。
而画出这幅作品的人,正聚精会神对著会议桌旁的电脑资料评估审视。
张佳真开口,“孔郡书。”
孔郡书抬起头,神情原本是被打断专注的恼怒,但在看到来人后,不快俨然瞬间消失。
让他、心情转变的当然不是张佳真,而是她身边的人。
幽静的乾净眼睛,清丽的无邪脸庞,有种少女才有的清甜气息,而她最特别的就是与生俱来的悠然气息。
苞她在一起的时候,时间会慢下来。
他很喜欢跟她相处,但前提是旁边没有闲杂人。
孔郡书起身,绕过马蹄型的会议桌,站在凯圣面前,端凝她的睑,暴躁的睑庞出现了一丝微笑,“你的头发丑死了。”
“我这个星期才要去修剪。”
“你生意做很大?连剪头发的时间都没有。”
凯圣像是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似的,也不生气,“我回宜兰了嘛。”
孔郡书原还想跟她开开玩笑,突然瞥到张佳真似笑非笑的表情,那即将月兑口而出的话却突然间停住了。
“你又不是学生会的成员,来这里做什么?”
凯圣怔了怔,继而笑了,“老是这样凶巴巴的,难怪人家说你是流氓。”
“我?流氓?”有没有搞错!“拜托,我这叫有个性,何况,你什么时候看过会油画会钢琴的流氓?”
“才艺跟气质没关系啦。”她漂亮的大眼睛盛满笑意,“我今天站在校门口,还听到别班的学生说学生会会长是黑社会大哥的儿子,前胸刺龙,后背刺虎的,一副“要是惹得他不快,哼哼,就有得瞧”的模样。”
虽有外人在,但凯圣学那些新生的样子实在滑稽,让孔郡书敛起的表情又渗出些微笑意。
虽然他比较习惯面无表情,但就是没办法对她板起脸。
嗯,她很可爱没错,不过也不全然是可爱的缘故,也或者是因为相处得很久,对彼此的脾气都很了解的关系。
凯圣显然也很知道这点,她向前一步侧头仰望著他,“笑了吧?”
“那是我刚好想起其他好笑的事。”
“每次都这样,明明啊,你的领子又掀起来了。”凯圣顺手将他折起的领子翻正,“这样好多了。”
孔郡书低头看著她专注的表情,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发觉的笑意。
这小妮子,说笨不笨,可是说聪明嘛,也说不上,感觉好像有条神经没衔接好似的,别人都看明白了,她就是不明白,但话说回来,会造成现在这样的局面,他的固执也是一大功臣,不能全说是因为她呆的缘故。
要他卸下伪装跟要她恍然大悟,究竟哪一项比较困难呢?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们也算是有某种程度的相似吧,只不过,这种相似没什么好高兴的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