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纽约,闷热非常。
初春的时候为了上学穿越中央公园还可以说是浪漫,等到夏天一到,立刻变成苦差事。
隽琪是骑脚踏车上下学的。
骑得快难免流汗,骑得慢又怕皮肤因为日晒而发红,所幸再一个星期她的课前课就结束了,她已经买好机票,要回台湾过暑假。
日期决定后,她打电话回台湾家里。
尹大中不在,接电话的人是凌劲捷,虽然他们还是固定在在线聊天,但已经很久没讲电话了,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略微犹豫后,只简单的告诉他落地时间以及飞机班次。
凌劲捷在电话那头用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说:“要不要过去接-?”
“不用。”
“真的不用?”
听他这么说,她略微赌气的,“我又不是小阿子。”
“好吧。”因为她的不动摇,他也没多么坚持,“等-回家再谈。”
隽琪切断电话,刚好迎上小佩促狭的笑--她是陪小佩上街买所谓的“回家礼物”的,一个下午,两人逛遍大街小巷。
完成任务之后,她们在地铁站附近的街角咖啡馆坐了下来。
自从去年隽琪因为躲雨跑进来发现这家店的东西很好吃之后,街角咖啡馆就变成她们求学生涯中小小的奢侈地,小佩喜欢这里的冰淇淋,隽琪喜欢意大利籍老板娘的手工饼干,相互影响之下,几个住同间公寓的学生们偶尔也会过来。
今天她们辛苦了一个下午,所以当然得到街角咖啡馆来慰劳一下自己,点好餐后,隽琪算算时间台湾是晚上七点多,家里应该有人,拿了手机就拨号,通知落地日期以及时间。
小佩会中文,自然懂得她在说什么。
“-啊,还真是不可爱。”小佩拿起小汤匙挖漂浮咖啡里的冰淇淋吃,“他要接,就让他来接啊。”
“我自己可以回去。”
小佩嗤的一笑,“其实,-希望他来吧。”
面对这个问题,隽琪倒是不反驳了。
“尹隽琪,-有没有考虑过去争取“口是心非”冠军?”
“小佩。”
到底还是不是她的朋友啊,居然这样说她。
她只是不喜欢自欺欺人而已,如果他们是抱着不同的心情在机场见面的,那其实不需要,她会清楚其中的差别而焦躁,而他会因为她的焦躁而觉得莫名其妙。要见面不差那么一些些时间。
“我是说真的,上个月初他来纽约,-明明希望他能注意到-特别打扮的部分,可是却什么都不说,刚刚也是,想早点见到他就叫他来啊。”
“他要来自然就会来了,干么要我叫他才来。”
小佩一脸被打败,“-管他为什么来,反正他来了就好了啊。”
“我不想勉强他。”
“如果他有提议,就不代表勉强,-所做的,只要答应就好了,何必想那么多呢。”小佩说着,脸上有着相当程度的无法理解。
隽琪什么都好,就是在这点上固执得惊人。
对自己来说,结果决定一切,但对隽琪来说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她很注重过程有没有瑕疵,是不是有人受到压力,有没有人因为这样产生了不愉快,她要一切顺其自然。
不是因为谁要求什么,而是因为自发性的想要这么做。
“我会想这么多,是因为清楚他不爱我吧。”隽琪喝着冰柳橙汁,看着玻璃窗外来来往往的人,似是有感而发,“我原本以为离开有他在的地方,我就可以忘记他的,但事实证明,即使海港的风景再美,多国的文化以及风景再吸引人,能转移的心思还是有限。”
小佩嗯的一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可-不是决定参加完国庆才回去吗?这代表着,异国文化或多或少还是有吸引-的部分吧。”
保罗早先就问了她们两人,七月四日要不要一起去看国庆烟火,如果要,他一起订晚餐的位子,保罗说那是一家位在海港的餐厅,位置跟高度都好,将望过去,施放烟火的布鲁克林桥一览无遗。
她记得,当时隽琪并没有考虑很久。
“那是因为我不想让他发现我急着回去。”
“不会吧,那么的、的,”小佩似乎在寻找适合的句子,半晌,终于吐出一句,“谍对谍?”
隽琪扬起眉,谍对谍?
懊像……有那么一点味道。
她也说不上来,初夏时那短短的半个下午,他们见了一会,聊了一会,哪也没去,就在中央公园里坐着。
是自己多心吗?她觉得凌劲捷后来好像有点怪怪的。
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但至少,在博物馆阶梯上刚刚碰到的时候,他的神情不是那个样子的。
靶觉好像在看什么稀有动物似的。
那眼神……隽琪后来才想到,好像当初凌劲捷看到她那张“超级无敌盛装照片”时的神情。
超级无敌盛装照片其实是戏剧照。
几年前的事情了,大二吧,系上在校庆演出灰姑娘,而她,负责扮演坏心姊姊之一。
同学替她接上假发,然后穿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浅桃色长礼服。
她的戏份很简单,就是穿得美美的出来,然后把手-在腰上,呵呵呵呵的大笑--另外一个坏心姊姊会负责台词,所以她只要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让大家知道灰姑娘有两个姊姊就好了。
隽琪并不是爱出风头的人,当时之所以会上台演出除了因为系上女生太少之外,主要还是因为演灰姑娘的女主角很娇小,所以不能选太高大的坏心姊姊,要不然看起来会很奇怪。
绑来在皇宫的晚宴上,坏心姊姊要对王子示好,于是隽琪始终对着饰演王子的同学微笑。
喀喳一声,留下她史上最女人的一面。
长发,暖色系礼服,手上拿着扇子,最重要的是当时她的微笑非常漂亮。
也许因为太女人、太不像她,凌劲捷看到照片的时候,居然还用一种不相信的语气问:“-本人?”
隽琪的瞪着他,“过分。”
“我只是在做合理的怀疑而已。”他看看照片,又看看坐在旁边的她,脸上表情似笑非笑,“我现在终于知道造型的重要了,简直能够把小毛头变成大人,太神奇了。”
她的火一下冒上来,一下拿回照片,“不给你看了。”
“开玩笑的啦。”
“不好笑。”
“-知道我本来就不会开玩笑,我在练习啊。”
凌劲捷后来又把那迭照片拿回去,隽琪记得,他看得很仔细,还会问她一些关于他们怎么改编之类的琐事。
檐廊下,那迭照片陪他们度过一段颇为愉快的时间。
只是令她无法理解的是,他看照片的神情跟看她本人完全不一样……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要不是在上个月那个久别后的见面中,他的反应那样奇怪,她也不会想起。
天气很好,阳光也好,但他居然还赶她快点回宿舍。
什么叫做“时间差不多”啊,桂冠安排的大都会博物馆通常是停留两个小时,可是那天他们才说了不到一个小时的话。
然后他还用那种看怪物的眼光看她。
隽琪当时很想问“我头上又没长角,你在看什么”,不过这句话一问,他们势必会开始抬杠,她可不想近一年别离后的见面是在你一言我一语中度过。
以前有个学姊说她好有个性。
隽琪现在很想告诉那个学姊,“有个性很好,没个性也很好,最怕的是像她这种,看似有个性,但有时候又莫名其妙丢掉原则的人。”
爱会让被爱的人变可爱。
爱也会让想爱的人变不可爱。
她很想老老实实的告诉凌劲捷说:“对,我想你,所以我要回去。”
可是她做不到。
怕被发现,怕被看穿,所以什么都不敢讲,什么都不敢做,披着个性的外衣来保护胆小的内心。
一年的时间没有让她淡忘,反而因为沉淀让心思更鲜明。
她没忘记他,而他……隽琪看着租屋内大大小小的、他从台湾寄过来的东西,不能说不感动,只是,绝对不甜蜜。
明明可以回家了,她却为了那个可笑的理由辛辛苦苦的还捱在纽约。
一天很长,她得想办法打发时间。
跑去大都会歌剧院听夜间免费音乐会,在公共图书馆耗去一整个白天,去莎士比亚公园看戏剧,被小佩拉去参加同性恋日游行,在东河岸的餐厅看了一年一次的国庆烟火。
等到时间到了,才终于上了飞机。
离开北美,朝东亚飞去。
尹家早从前两日便有一种迎接大人物的气氛。
凌劲捷自然是高兴的,但是不到尹大中那样,兴奋到有点过头的地步,不但请清洁公司来把家里里里外外包括院子通通打扫了一遍,只差没有要挂上大红挂布宣告我们家的女儿今天要回来。
虽然说是如此的亢奋非常,但是隽琪回家当天,尹大中却还是要工作--桂冠接了一个来台湾旅游的香港团,四天三夜的行程,行程是早排好的,要改也来不及,虽然不愿意,他还是得含泪出发。
隽琪飞机落地那天,桂冠有种微妙的气氛。
苏怡芝、谢书安、林昭宇、姚若梅……都还在职,也都透过尹大中那张大嘴知道隽琪要回来过暑假。
下午的时候,苏怡芝首先过来,在凌劲捷的桌子上放下一个精巧的纸袋,“帮我拿给隽琪。”
“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我觉得不会。”
他挑了眉,“-觉得?”
虽然同事已久,不过苏怡芝一向有点不按牌理出牌,他担心她送的东西会影响隽琪……
彷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她笑了出来,“放心,隽琪是大人了。”
“-送她……大人的东西?”
“你简直像隽琪第二个爸爸。”
苏怡芝笑着打开袋子,从纸袋中拿出精美厚纸盒,打开,小心翼翼取出。
梅梅哇了一声,“好浪漫喔。”
是只玻璃苹果。
隽琪高中时候很迷一出日剧--恋爱世代,木村拓哉演的,里面那颗透明苹果贯穿整出戏,代表着男女主角的情意。
他曾经为了这颗苹果跟隽琪花了一整天在台北找,两人找到筋疲力尽,却没发现有人卖。
“-怎么知道这个东西?”
大概是六、七年前的戏了,隽琪跟苏怡芝还没认识那么久。
“-不知道女生最爱聊天吗?”她一脸理所当然,“我前几日刚好看到,所以就买了,算是提早祝她生日快乐--她是七夕生的没错吧?”
“对。”
“那不就好了,既然早晚都会送她,早点让她高兴一下也好,至少让她知道,有人记得她生日。”
“-别把我讲得这么失职。”
“去年是林昭宇替她庆生的。”苏怡芝扳着手指数,“前年是我,大前年是谢书安,明明同在一个屋檐下,你跟老板却连三年不见人影,有家人跟没家人一样,真不知道隽琪是怎么长大的。”
闭弯抹角骂人的功力还真厉害。
凌劲捷皮笑肉不笑的回答,“我想隽琪会很喜欢这颗苹果。”
“那当然,女生就是女生,不管怎么样,她始终是个女生,既然你们对她这么粗心大意,那么,我只好多多关心她啦。”
在小佩香港家中住了两天之后,隽琪才又坐上回台北的班机。
落地,等行李,叫出租车--一样的闷热空气,一样的艳阳曝晒,但就是有种熟悉的感觉。
终于,车子驶入尹宅坐落的小巷子。
她付了钱,从随身包包中拿出钥匙,在将钥匙插入门孔之前,她还看了一下手表,两点四十五分。
右手轻轻一转,发出喀啦的声音。
推开门,是阔别已久的一切--绿色的纱门,门旁的木头椅,檐廊一向是她打发时间的好地方……
大厅的月历的七月十号被打上一个大大的符号,上面是凌劲捷的字迹,“隽琪回来。”
小白板上有两个人的字迹。
老爸写着,“回来后打个电话给我。”
凌劲捷只有两个字,“一样。”
懒人,隽琪想,居然省那几个字的时间。
不过,这也很像他做事的方法,能一个小时做完的,他不会花两个小时,能用简单的词汇表达的,他就不会弄个长篇大论出来,十二个月说长不长,但已经足以让她对这一切产生一种小小的怀念感。
不是陌生,而是一种好久不见的熟悉。
她放下行李,拿起家用电话先拨了老爸的手机,嘟嘟几声后,尹大中略带神经的声音传过来,“隽、隽琪?”
她忍不住觉得好笑,居然还结巴,“嗯。”
“累不累?”
“不会。”
“吃过午饭没?”
“我在机场吃过了。”现在是下午快三点,她最不能挨饿了,怎么可能还没吃中餐,“爸,你不要这样,搞得我好紧张。”
“我、我怎么样了?”
“没事,我要挂电话了,你回来的时候我会在家,这样好不好?”
板完神经老爸,隽琪拨了凌劲捷的电话。
才响两声,电话那头立即传来很爽朗的声音,“小毛头,回来啦?”
“干么叫我小毛头啦?”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比学期结束晚了十几天回来,跑去哪玩了?”
她的唇角浮现一丝丝的笑意--高中时候有次她晚回家,他就是这样问的,跑去哪玩了?
不过那次他是有点生气的,这次,却是纯粹的玩笑。
他知道她会先去香港,她告诉过他的。
“美国的同学家,香港的同学家,接受贵宾般的招待,同学的爸妈问我很多关于台湾的问题,以前读什么学校,参加什么社团,还说没有看过这么可爱的中国女孩子,叫我学期开始前一定要再去一趟。”
“什么同学?男生?”
似曾相识的语气让她忍俊不住的微笑,“凌劲捷,你未老先衰,讲话的内容有够像我爸,以后当你的女儿一定很惨。”
卑筒中传出大吼,“不准这样讲!”
电话那头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她听出来,有苏怡芝,有梅梅,然后还有,唔,林昭宇。
“隽琪,等一下,别挂。”
凌劲捷好像在跟他们说些什么,一阵杂七杂八的讨论声,大概两分钟过去,电话终于再度被拿起。
“隽琪,-累不累?”
“不会啊。”干么都问她累不累啊,她是从香港飞来的,又不是从纽约,何况,她才二十多岁呢。
“隽琪。”梅梅的声音一下冲入耳朵,“我好想。”
“我也想。”
“姚若梅,-是土匪啊,这样抢电话的。”
“哇,怎么这么热闹?”谢书安的声音。
“你回来得正好,我们商量晚上要帮隽琪接风的事情。”
“喔,对了,隽琪今天回来。”
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交杂着透过电话筒传来,有人纯粹在起哄,也有人要讲正事却一直被打断,听起来热闹非常。
终于,电话又回到凌劲捷手上了,“-先休息一下,晚上七点在“海滩”集合。”
“嗯。”
“那么,”他的声音带着某种隽琪无法解读的笑意,“晚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