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忘了他学了十几年的美术,他杯子漂亮得像是莺歌师傅做出来的一样,比起来,我的杯子根本就是一团陶土而已,怎么看都没有勇气说出‘我们交换’这几个字。”另一个原因是她之前虽有跟他提过期末的时候要交换杯子啦,不过后来因为她也没有待到最后。
男人半试探的问:“那现在还留着,是不是偶尔还会想起他?”
“想不起来啦哈哈哈,真的,不管你信不信,就算他现在站在我面前大概也不认得。”
“我信。”
她很惊喜的说:“你居然信,一般人绝对不会信的,毕竟相处了两个月呢。”
男人想,因为,他现在真的就在你面前,而且,他也没在第一时间认出你。
当时的他们都才十几二十岁,青春正好,家境优渥,几乎是无忧无虑的最高境界。
每天都很快乐。
游泳,冲浪,浮潜,每一项都很有趣,为了方便,总是穿着泳衣跟沙滩鞋,小黑炭头发短短的,像个小男生,他则更简便,是个三分头。
人生太美好,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烦恼,也没真正体验过心情不好与压力……
所以经过十年,当他们一个穿上西装,一个穿上裙子,分别体验了人生大起大落之后,严肃的表情与昔日的笑颜大不相同,再次面对,都不记得对方。
记忆中的彼此总是开怀大笑,而现在,他失去弟弟,父亲病重,她历经家道中落,父亲跑路,独力扛起千万债务,这些都是以让他们周身的氛围丕变,而没能认出谁是谁……
但也许,他没有忘记得那样彻底,因为他对朱盛茉一度有过好感,而朱盛茉其实跟小黑炭长得很像……
“我讲完了,换你。”妍安搂过被子,一副准备好好聆听的样子,“最近为什么总找时间跟我独处?”
见男人微有迟疑,她怒了,“喂,一言既出啊。”
“你不是发烧吗?怎么精神还这么好?”
“因为我刚刚打的那针是长白山人参精华,江湖俗称勇猛健,所以现在精神百倍得很。”
男人笑,“胡说八道。”
“别想打混、快点说。”妍安故意把眼睛睁大,“你如果想撑到我不支,那是不可能的。”
男人想想,也该是告诉她的时候——他不善表达,她的思维又易于常人,这样下去,要绕圈到什么时候。
不如就像以前一样,直来直往,一切明明白呗。
“就像你刚刚说的,我们前几次见面都不太愉快,签订工作合约之后也因为茉茉的关系,几乎没有独处的机会……”
好困难,即便只是这样都觉得好困难。
以前自己可以很直接的说出“Canderella,吃完晚饭出来喔,我等你。”——当时坦率对他来说并不稀奇,而现在要他一样说出这样的话,却觉得无法开口。
他失去东河的同时,也失去了自己,就像第一次见面时她说的一样,“脾气古怪,愤世嫉俗,对别人抱持着恶意与怒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喜怒形于色,只为了给别人压力。
“你就没想过,一个男人想跟一个女人独处是为了什么吗?”
“以前,有一个男人很费心的跟我独处,我以为他喜欢我,后来发现他只是喜欢我家的钱,我家破产后,一直跟我求婚的他就以惊人的速度娶了上司的女儿,所以后来我就再也不想去猜测男人想跟我独处的原因了。”
“你受伤了?所以到现在还是单身?”
“我受伤了没错,”高齐稹那混蛋给她上了现实人生的一课,几乎把她的自信打落谷底。“可是我不是因为这件事情。你很宝贝茉茉,所以一定调查过我,为了保住欢乐旅行社,我承接了负债,而且还是八位数字的银行负债,我实在不知道有哪一位勇士会追求我。”
“也许有人不在乎你的债务。”
妍安想了想,“那应该是比我欠更多钱的人吧,对方欠银行一两亿之类的,当然就不会在意我欠一两千万。”
“家财万贯的人也不会在乎的。”
“你傻啦,家财万贯要娶门当户对的嘛,就像你,你相亲的对象不都是名门千金。”
纪东佑有种虚月兑的无力感。
这到底该说他真的很不坦率,还是该说她真的很厉害。
都已经半夜三点多了,他居然为了这个问题还睁着眼睛……
“沈妍安。”
“嗯?”
“我只说这一次,所以听清楚了,我,嗯哼,我,”男人在内心默数一二三,“我……希望你能当茉茉的后母。”
静默。
“沈妍安,不要装睡。”
还是静默。
“没听到我的话吗?”
依然静默。
男人沉不住气,饶过茶几,走到她一直蜷在上面的沙发,弯子,“你有听到吧?”
“……有。”
两人对看超过十秒,妍安拉起被子转身面对椅背,“我拒绝。”
男人被打击了,生活了三十年还没有被拒绝的经验,于是,他反射性的问了,“为什么?”
“你之前来欢乐旅行杜的时候,带着一个很正很正的小姐,我发现她在你面前很能说话,我不希望自己将来交往的对象这么听别的女人的话,光想就觉得很生气,绝对不行。”
原来是这样,男人心情一下轻松起来,“那是我姑姑。”
“她明明说她姓程。”
“她从母姓。”
“哦。”
哦?那是什么意思?
“我还是拒绝。”
“还拒绝啊?”如果像他想的一样就好了——听完他的告白后,沈妍安含情脉脉的说,其实,我带茉茉是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并不奢求你会多喜欢我,只希望两人多一点见面的机会……
他果然不懂女人。
“你那种说法真的很让人不放心,‘希望你当茉茉的后母’,虽然就某种层面肯定了我跟茉茉的感情,可是,这种告白实在很诡异,你能想象有一天,某个女生对你示好,你问对方‘喜欢我哪里’时,对方含情脉脉的回答‘我喜欢你女儿’吗?很不对吧,两个人的事情怎么会扯上女儿呢?”
“你是不是又发烧了?讲话颠颠倒倒的。”
“你才发烧,最简单的说法是,因为我会是好妈妈,所以你想娶我,可是我为什么要嫁给你?我不介意当现成的妈,可是我的婚姻目标并不是为了成为一个好后母啊,那可以是我的附加价值,但不该成为我的主要价值。”
妍安叹了一口气,又说:“我相信你很少说这种话,说不定是人生中第一次说这种话,可是你懂我的感觉吗?第一个跟我求婚的人为了我的钱,第二个跟我讲到婚姻的人是为了他女儿,即便是负债千万但我希望婚姻的前提是相爱,想跟我在一起是因为我很好,而不是因为我有钱,或者我能帮他照顾小孩。”
纪东佑觉得头很大。
他含蓄的表达居然被解释成那样,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虽然多少有点被打击,但感觉竟也不差。
这才是沈妍安。
这才是他的仙度瑞拉。
即便命运对她不够宽厚,她也不愿意因为这样就委屈着生活。
男人说:“我很害羞的。”
妍安噗的一声笑出来,“明明就是个夜叉还装什么少年啊。”
“我真的害羞啊,觉得要坦白跟你承认心情很困难,所以才拿茉茉当借口,沈妍安,我很珍惜跟你相处的时光,所以为什么茉茉睡着后我还会待一会,因为那是我一整天下来最期待的时候。”
静默。
“我想跟你交往。”
还是静默。
男人模了模她的头发,“你想一想,再回答我。”
“爸爸,我今天跟阿姨去找你吃中饭好不好?”
“好。”
“那你要等我们喔。”
“好。”
正在跟茉茉父女情深的时候,赵爱蕙推门进来,脸色难看的做了一个有急事的手势——
赵爱蕙是他父亲时代留下来的秘书,资历超过二十年,他很少看到她表情这样严肃。
“茉茉,爸爸现在要忙,等一下打给你,乖乖听阿姨的话。”
男人挂断电话,抬头问:“什么事?”
“朱小姐在外面。”
男人停止了翻动文件夹的手。能让这位也见了不少风浪的秘书失去镇定的朱小姐只会有一个。“现在?”
“在VIP接待室里。”
“跟她说我很忙,去问问她想干么,仔细看她的鞋子跟指甲、耳环,再回来跟我报告。”
十分钟后,赵爱蕙再度进来,“她说想见见女儿。”
“见见女儿?”纪东佑笑了一下,“我让你留意的那些地方怎么样?”
“鞋子是名牌,不过鞋跟磨损,而且不是今年的新品,指甲旁边有老皮,应该有一段时间没去给人家做保养,耳环是一般水钻。”
“所以她的经济状况并不好。”
“看样子是。”
“我知道了,去跟她说我等一会到。”
纪东佑先是打电话给阳明山的管家,吩咐如果朱盛茉回去,不用开门,接着打电话到医院,告知除了他与程暄之外,不准任何人去探视他的父亲,无论是谁,都要经过他的同意才可以。
最后是纪氏的律师,让他们下午过来一趟。
进入VIP接待室前,他吩咐了,挡下所有的人跟电话,他有要事要好好谈。
纪东佑在朱盛茉面前坐下,望着眼前的女人,总觉得有点陌生——
她虽然是个现实的女人,但一直以来都是漂亮的,认识她的时候她很美,跟东河结婚后,东河很爱护这个妻子,什么都给她最好的,即便是后来成了寡妇,纪家也不曾亏待她,生活始终优渥。
但现在,不需要看她的指甲或者鞋子,从她的脸他就知道,她的经济状况绝对不好。
衣服跟包包可以租借,但是气质假装不来。
“好久不见。”男人笑了笑,“怎么有空过来?”
“想女儿了,所以过来看看她。”
“没问题,明天晚上宝嘉饭店可以吗?”
“呃……好。”
男人看着朱盛茉极力压抑的不解,忍不住笑了——经济状况不好却出现在这里,最大的可能是想拿孩子当借口要钱。
就跟以前她想跟爸爸要阳明山的别墅一样。
以为纪氏只剩下这点血脉,所以开口闭口回美国,想跟公公勒索,现在还是一样,因为他是东河的哥哥,因为他养了茉茉七年,所以想要故技重施——以前说要回美国,现在大概就是说要监护权。
可是,他是纪家的人,跟父亲流着一样的血,都一样不喜欢被人威胁。
他会冷眼旁观她所有的戏码,然后告诉她——演得不错,你可以走了。
“那就先这样,你预定好时间通知赵小姐一声,我会请人把茉茉带过去。”男人站了起来,“我还有会要开,就不陪你了。”
隔天,赵爱蕙跟他报告,朱盛茉说自己不舒服,想把见面延期。
纪东佑笑了。
人不舒服?是因为他的干脆让她措手不及吧。
他一看到朱盛茉的眼睛,就知道她绝对不想见孩子——经过这些年,他对人性已经不像以往那样的天真。
他永远不会忘记,朱盛茉没有为东河流下一滴眼泪,丈夫尸骨未寒,她就急着用孩子讨价还价。
他绝对不相信这样的人会想念孩子。
与其说想念孩子,不如说想念孩子伯父手上的资产。
当初她一走了之,这一次他会逼她把该办的手续都办好,绝不让她再有任何机会予取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