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纪东佑一回到家,原本在餐桌上由张太太喂饭的茉茉立刻蹦了起来,直扑到他怀里。
男人蹲子,平视女儿的眼睛,笑问:“今天乖不乖?”
“乖。”
茉茉说又大又响亮,但纪东佑没忽略张太太眼中那一丝苦笑。
她应该又不乖了,正确来说,她没有一天乖。
这个保母已经是做得最久的,有耐心,也有经验,他对她很放心,可是茉茉难照顾,中间她递了两次辞呈,都被他加薪留下,第三次她说忍不下去,无论加多少都要离开,他只好另外给她开出条件:两个女儿大学毕业后可以直接到纪氏上班。
这样的条件,终于留下这个茉茉最习惯的保母。
两人长谈的那一天,张太太跟他说:“纪先生,我知道您是好人,全世界的爸爸都疼自己的女儿,可是我没看过人家这样宠女儿的,茉茉幼稚园只念两天就不肯去,没关系,可以请家教,可是她快要上小学了,这样下去真的不行,我了解您想补偿她,可是这样下去会害了她的。”
他也觉得这样很糟糕没错。
他宠她,疼她,从没觉得哪里有问题,等到上幼稚园发现问题时,才发现问题复杂得难以改正。
专业人士说,他得有威严一点,得让茉茉知道谁是家里的老大,在一个家里,爸爸说了就算,孩子要做的就是遵从指令——乖乖上学,跟其他小朋友好好相处,听老师的话,学着自己吃饭……
茉茉从不。
纪东佑也觉得很懊恼,他在外面叱咤风云,但就是对她没办法。
小女儿只要对他笑眯眯的说:“我最喜欢爸爸了”,他的威严就不知道飞去哪个山头。
难怪有人说,孩子是来讨债的,看来,他前辈子大概欠了茉茉不少,所以这辈子对于怎么教她这种事,始终束手无策。
“爸爸,爸爸,晚上陪我玩大富翁。”
“好。”男人抱起女儿,对保母说:“我来喂就好,你先下班吧,辛苦了。”
张太太点点头——两个在纪氏上班的女儿都跟她说,纪先生在公司非常严厉,从没什么好脸色,要是月会时业绩走势不如预期,他的脸更是臭到不行,可是他一直以来都对自己很客气,她知道那是因为自己是最主要的陪伴者。
女儿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位。
他这么忙,可是孩子生病时,他可以接连好几天不去公司,因为茉茉身体不舒服,醒来不见他就哭闹,他怕女儿哭哑嗓子,只能守在床边,特助每天公司跟纪家两端跑,疲于奔命。
有时候他忙,出门时茉茉还在睡,回家时茉茉又已经上床,父女俩整天说不到话,茉茉吵着要见爸爸时,他会让司机回家载人,请她带着茉茉一起到纪氏,他趁着午饭空档陪茉茉吃饭,讲讲故事,等她午睡了,再由她抱着孩子,一样由司机送回家。
她当了快三十年的保母,服侍的都是大户人家的孩子,没有哪一家的孩子比茉茉还难照顾,但是,也没有哪一家的家长比纪先生还爱孩子。
虽然在教养这一块很失格,但是他的爱无庸置疑。
“茉茉这两天闹肚子,所以三餐吃得比较清淡,晚一点她要是饿了,冰箱里有帮她准备水果,我都洗过了,可以直接吃。”
“好的,谢谢。”
张太太离开后,男人把茉茉的晚饭端到沙发上,一边给她喂饭,一边问她今天学了什么。
“加法,还学了十个国字。”
“都会写了吗?”
茉茉开心回答,“不会。”
这就是纪亚茉——看老师画画,看老师弹钢琴,看老师做算数,看老师写字,但是,她就是不肯自己做一遍。
她永远不可能会。
都七岁了,她到现在还不会自己吃饭。
男人笑得有点无奈,“不会还这么开心啊?”
茉茉用力点头,“嗯。”
夏天过后她就要去上小学,男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请家教到家里,到时候再做同等学历认证,可是,茉茉会长大,她不能一辈子都不跟别人相处,她始终要走进社会。
纪东佑希望她能交一些同年龄的朋友,一起看动画,一起玩女圭女圭屋,让茉茉在过程中学会什么叫做尊重别人。
“爸爸,今天陈老师上课的时候,她的马麻打电话来耶。”茉茉看着他,一脸企盼,“茉茉也好想接到马麻的电话……马麻什么时候会打电话给我?”
男人安抚她,“要你听话的时候啊。”
“可是我有很听话。”
“那你学会怎么写自己的名字了吗?”
茉茉摇摇头。
“上课有认真上吗?”
还是摇头。
“张太太说你会把汤洒在桌子上。”
茉茉大声回答,“那是不小心的。”
“真的不小心?”
“……”不说话了。
张太太说,茉茉前天闹肚子,带去小儿科看诊,在她的同意下,小朋友于挣扎哭闹中被迫挨了一针,含着两泡眼泪离开小儿科,那天中饭,茉茉弄洒汤,晚饭时,假装咳嗽把饭喷得满地。
“茉茉,不可以这样。”纪东佑试图跟七岁的失控幼儿讲道理,“不打针,肚子不会好,知道吗?要乖乖听话。”
“可是我以前很听话,马麻也不打电话给我。”
纪东佑知道,这是他的错——茉茉开始会问妈妈的时候,他说,妈妈很忙很忙,没有时间,茉茉乖乖听话,妈妈才会打来喔。
小时候的纪亚茉其实是非常听话又好带的,那句话就像仙女棒一样,只要她开始闹脾气,仙女棒一点,马上乖乖合作。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妈妈的电话像天边的星星一样,永远只能企盼而无法触模,于是,叛逆期提早到来。
她开始拒绝当个好孩子,也不跟任何人合作,小朋友已经开出条件,除非马麻跟她讲电话。
纪东佑曾经试过让公司女秘书假装,小女圭女圭却一听就知道这是冒牌货,还跟他告状说:“有个声音硬邦邦的人打电话冒充马麻。”后来,他找了专门帮戏剧配音的女声优,十几年的工作经验,专门配女主角,声音温柔又有感情,小女圭女圭讲了五分钟之后挂断了,等他回家,又跟他告状说:“有个声音很假的女生冒充马麻。”
此后,他知道,不要低估孩子的智商。
不管她是怎么发现的,总之,她就是有办法分辨电话那头的女人是不是真正的妈妈。
为了安抚茉茉,他根愿意让朱盛茉跟女儿讲讲电话,或者偶尔见见面,母女出去一起做个小旅行,这些他都不反对,但最大的问题在于,人海茫茫,他要去哪里找那个当初一走了之的女人?
“我走了,孩子你看着办吧。”
人就这样不见了。
他始终不明白,纪家哪里亏待了她,要走得这么急,即便不愿意在纪家生活,好歹等他回家,至少跟他谈一谈,茉茉的将来该怎么办,孩子才刚出生,正需要母亲的年纪……
男人闭起眼睛,将朱盛茉赶出脑海,再睁开,模模女儿的头发,考虑着该不该再请人介绍对象,他想给茉茉找个妈妈……
妍安没想到才隔不到半个月,她人又出现在纪氏中庭——那日做了蠢事回到旅行社,跟晓晴说了完整经过之后,晓晴愤怒的抄起家伙就追着她打,只差没当场捏死她。
“沈妍安,不,以后我要叫你沈小白,你知不知道我们可是等了两个多月好不容易才排上的,你居然就这样破了那个鞋商的纪录,身在敌营就要谨慎啊,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当着纪东佑的面说他是王八跟毛病多?”每说一次为什么,汪晓晴的表情就更显悲怆,“我不是有拿杂志给你吗?他的脸就印在这上面啊。”
“他长得跟杂志上不一样嘛。”
杂志上的他是在高尔夫球场接受访问的,穿着白色球装,还戴着太阳眼镜,拿着自家代理的高级球具,笑得好像明星那样,悠闲又帅气,可那天在走廊上遇到的人,西装笔挺,一脸恶劣又阴晴不定,开口就想修理人兼讲大道理,典型的讨厌鬼类型,她根本没办法在第一时间把两个人兜起来。
“沈,妍,安!”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最恐悔的灾难往往都不是故意造成的。”汪晓晴很认真的问她,“你以为,海平面上升是人为故意的吗?”
妍安囧了。
她是在纪氏耍呆了没错,怛海平面上升又不是她造成的,为什么现在变得好像是她的错一样?
虽然很想替自己的清白反驳一下,但因为晓晴太生气了,为了避免她好不容易稍微平息的怒气再度上扬,妍安很俗辣的选择闭嘴。
原本预计在纪氏登录后的人潮跟客源都没有来,欢乐旅行社依然因为报名人数不足无法出团,只能做代订机票,代订饭店,代订票卷这类的服务,然而就在妍安觉得前途无望的时候,神奇汪晓晴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居然又再次通过纪氏的初步审核,进入与执行长面谈的阶段。
不能再搞砸了,妍安认为这次应该由晓晴出马。
道理很简单。
因为纪东佑那种人一定是贱人,不是,是贵人多忘事,他不会记得一个月前的那位创纪录的一分钟业务的公司叫什么,晓晴是新面孔,这可以给欢乐旅行社一个重新受审的机会,但如果是由她去,情况可能就会有变,毕竟当时他在走廊回过头看到她时,样子跟看到鬼差不多,所以她想,无论自己的脸是哪里惹到他了,对他来说一定是印象深刻。
但汪晓晴很显然不认同这个论调,她说:“楼子是你捅出来的,你得自己去修补,他一定会刁难你,但你要忍下那口气。”
忍!
可是妍安想起他眯眼看人的骄傲神色就有一种想拉肚子的感觉,“那万一他说想看跳火圈跟吞剑呢?”
“学啊。”汪晓晴理所当然的答道。
“喂。”
“喂什么喂,你这个小白,如果想跟人家合作,至少得好好道歉善后一下,不要以为躲起来不见就没事,纪东佑每年年末都会宴请厂商,难道要躲一辈子?何况他是什么人,你以为人家是凭着阿达跟健忘所以才创立了这个事业吗?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要让他知道我们换个皮再去接触,当心他火大在我们前后左右各开一间旅行社,代订还不收服务费,我们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可是……”
“没有可是。”汪晓晴想了想,又补上,“你不去也可以,就让旅行社倒掉好了,旅行社倒了,我也就自由了。”
也是,要不是两人拥有同一个外婆,同时拥有英语导游跟领队执照的汪晓晴早就另觅出路了,根本不用蹲在这个快要长蜘蛛网的地方。
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在这个夏日午后,妍安再度绑起了马尾,穿起三件式套装,顶着大太阳,开着娘亲给她的十年老车来到纪氏,也不知道是冷气不冷还是天气真的太热,她一路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