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自己会在他怀里醒来呢?
他说她在温泉池里晕倒了,所以亲自抱她回房,然后因为“个人需要”,他决定抱著她一起睡觉。
蚌人需要!老天,那是什么意思?因为看光了她的,挑起了他男性的吗?
因为他……想要她吗?
席薇若发现自己不敢细想,不敢想昨晚他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更不敢想自己对他做了什么。
说不定……那个主动的人是她……
唉怕知道真相,所以,当席薇若醒来发现两人相拥而眠时,几乎是慌乱地滚下床,慌乱地将他赶出门,慌乱地躲到浴室里沐浴包衣,梳整仪容,然后,当她终于鼓起勇气踏出小木屋,前往办公室时,她发现庄意森正在那儿等著她。
“嗨。”他微笑地对她打招呼。
她吓得倒退几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能在这里吗?”她惊慌的反应似乎令他颇觉好玩,微微勾起眉。
“这是我的办公室!”她强调。
“我知道。”他颔首。
“你怎能任意进来?”
“总比你随意进入男汤好吧?”他淡淡一笑。
“你──”太阳穴一阵刺痛,她瞪了他好一会儿后,贴著墙走向办公桌,小心翼翼的模样就像怕他会忽然愉袭似的。
他新奇地望著她。
席薇若没好气地撇唇,在办公椅上落坐后,伸手揉著因宿醉而疼痛的太阳穴。“好啦,请问我的‘总管’找我究竟有何贵干?”特别加重关键名词。
他只是好脾气地微笑,“我来报告一件事。”
“什么事?”
“方才席夫人打电话来,说要跟你弟弟到美国过年,要你也一起去。”
“到美国过年?”她呆了呆,“跟那个男人吗?”眸光倏地凌厉。
“那个男人──”他低低地说,“是你父亲。”
“我知道,不必你提醒!”她睨他一眼,垂眸似在思索,数秒后,忽地站起身,打开办公室一角的迷你冰箱,取出一罐啤酒,拉开拉环。
“又喝酒!”有力的手臂截去啤酒,他轻斥,“还嫌昨晚喝得不够醉吗?”
“就是因为宿醉头痛,我才想喝点东西清醒一下──”
“这里有牛女乃。”他指了指办公桌上覆著盖子的马克杯,“喝这个。”
“咦?”她这才注意到,“怎么会有牛女乃?”
“我替你冲的。”他温声道。
“哦。”她不敢看他的神情,急忙捧起马克杯,一口气饮了半杯。
伴下马克杯后,却见他正望著自己轻笑。
她蹙眉,“你笑什么?”
“这里。”拇指按上她唇畔,他一双深眸满溢宠溺的笑,“沾上白胡子了。”
“啊。”她心跳一乱,往后一缩,躲开他戏谑却温柔的抚触,自己用手指随意抹了抹唇。
他凝睇她,“薇若,如果你不去美国的话,那跟我一起回家如何?”
“什么?”他的邀请令她一惊。
“到我家来过年吧。”他微笑,“我妈妈跟我妹妹一定会很欢迎你的。”
“我为什么……要去你家?我要留在这里!饼年期间,落月庄几乎天天预约客满,到时一定很忙!”
“我会安排员工们轮流休假,人力不会不足的。”
“可是董事长跟总经理同时不在──”
“你以为少了我们,就会天下大乱吗?”他幽默地回应,“如果真是这样,就算我平常对他们的训练全白费了。何况我们还有几个经理,他们在这一行可是经验老到,没问题的。”
“可是……”她迅速转动眼珠,拚命想找寻拒绝的借口,可数秒后,当她触及他噙著谐谑之意的唇后,忽地感到不满。
她干嘛找什么借口啊?她是‘女王陛下’,说不去就不去!他能奈她何?
“我不去──”她扭头撇唇,好高傲的模样。
“真的不去?”温热的气息吹拂她发际。
他什么时候靠这么近的?
席薇若急急旋身避开,“你是幽灵吗?怎么走路没声音的!”她措控。
他浅浅地笑。
她更加恼怒,“我告诉你,本小姐不想去就是不想去,你不用再说了。”
“哦?”他挑眉,“我跟你说一个故事好了,薇若,昨天有个女人在温泉池里发酒疯,还邀请我跟她一起泡汤……”
“你、你想说什么?”她怒视他。
“我勉为其难下去泡了,没想到她居然在我面前表演昏倒……”
“住口!不要说了!”她双颊发烫。
“我只好发挥骑士精神,把全身赤果的她抱起来,亲自替她穿衣服……”
“我要你住口!庄意森──”她尖声命令。
“然后把她抱回房间,我怕她一个人寂寞,所以陪她一起上床睡觉……”
“好好好!我去,我去!”她跺脚,投降了,“你不要再说了。”
庄意森终于闭上了嘴,可一对湛深的眸子却定定钳住她嫣粉的脸庞。
这是那个曾经建议他拿自己的身体来抵换赔偿的女人吗?她曾经那么嚣张地说要与他共度热情的夜晚,结果他不过抱著她睡了一觉,她便如此紧张兮兮。
美丽艳媚的“女王陛下”竟有如此纯情的一面?
真是太让人意外了──出乎他意料,却也令他惊喜。
“……我已经答应你了,你可以滚了吧?”她挥挥手,“快离开我办公室!”
“记得把牛女乃喝完。”他叮咛,“不许喝酒。”
“知道了。”她翻翻白眼。
他满意地颔首,转身离去,在即将关上办公室门扉时,又回头补充,“你不必伤脑筋要带什么礼物,只要人来就行了。”
必应他的是一支直直飞过来的原子笔,以及一声气愤的尖叫。
他吹著口哨离去。
猫与老鼠易角了。庄意森发现,偶尔当当邪恶的猫也挺有趣的。
猫与老鼠易角了。席薇若发现,自己成了一只被捉弄的老鼠。
自从那失控的一夜后,庄意森经常在深夜敲她房门,端著两杯热牛女乃自顾自地走进来,强迫她喝了其中一杯后,再哄她上床睡觉。
是的,他真的是“哄”她上床睡觉,自得其乐地用低沉醇厚的声音唱著抒情歌,或者跟她说说他过去的故事;有时,还会举高枕头,陪被惹恼的她打枕头仗。
等她累了、倦了,懒得与他计较时,他便会爬上床,将她搂入怀里,抱著她睡。
“我怕你孤单寂寞啊。”他总是笑笑地说,“保护‘女王陛下’安心入睡,也是属下的职责。”
保护?空手道三段的她,从来不曾想过必须靠谁来保护自己,更没想过从任何男人身上得到这些。
她习惯了自己面对一切,应付一切,可他……却保护著她……
在莲花饭店失火的那个晚上,在春樱馆应酬那些男人的晚上,以及最近每个寂静的夜晚,他真的都……护著她。
像父亲宠爱女儿,像男人呵护他的女人。
她觉得自己很没用,可在夜复一夜偎著他宽厚的胸膛入睡后,却不由得眷恋起这样被疼宠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她己习惯在入睡前听他唱歌,听他说些言不及义的故事,听他温柔好听的嗓音哄她入睡。
她遗落了抗拒的霸气,在他怀里,成了一只随猫咪逗弄的小老鼠……
“喂,起来了。”温柔的嗓音唤她,“你的手机响了。”
她眨眨眼,好不容易才恢复清醒,“什么?”
定睛凝望,她才醒悟自己正和庄意森坐在计程车上。方才一到高雄小佰机场,两人便招了辆计程车直奔他家,可累过头的她居然在车上睡著了。
她茫然地望著身旁的男人,“你刚刚说什么?”
“手机。”他微笑,“你的手机响了。”
“啊。”她一凛神,果然听见手机铃声正抗议般的不停响著,连忙坐正身子,接起手机,“喂。”
“小若吗?我是妈。”尖锐的嗓音远远地传来。
“嗯。”她淡应一声,大概猜得出母亲要说什么。
“你爸很生气,问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来美国?”
“我为什么要去?”她顶了一句。
“小若!他是你爸,你不想见到他吗?”
“上个月不是见过了?”
“那怎能算?匆匆一面而已。为了补偿我们,他特地邀我们到美国一起度假,结果你居然这么不给面子!”席玉芬碎碎念著,“你知道吗?陶比也赶到迈阿密来了,还以为能见到你。”
“不好意思让他失望了。”她讽刺。
“小若。”向来神经大条的席玉芬,总算听出女儿不甚热络的语气,“你不喜欢陶比吗?不想嫁给他?”
“我为什么要嫁给他?”她冷声反问。
席玉芬倒抽一口气,“可他是你爸看中的女婿啊!你总不能不听你爸的话吧?”
“……”
“小若!你该不会真要反抗你爸吧?”席玉芬的音调紧张起来,“你也知道你爸脾气有多大,如果不听他的话,他会气疯的!敝不得他今天脸色这么难看,你是不是告诉过他你不肯嫁?老天!别玩了,女儿,你爸的脾气我们惹不起──”
“我要挂了。”她冷冷一句截断母亲的话。
“小若──”
“再见。”席薇若按下结束通话键,瞪了萤幕数秒,索性关掉手机。
庄意森看了她苍白的侧面一眼,“是席夫人?”
“嗯。”
“她似乎把我们的‘女王陛下’痛骂了一顿?”他半开玩笑。
她却没有回话,背脊重新靠落椅背,掩上眼睫。
那疲倦的神态扯痛了庄意森的心,他深深望她一眼,“我家就快到了,肚子饿的话先忍一忍。”
“谁说我肚子饿的?”她哑声反驳。
“你不是很喜欢吃我煮的东西吗?我妈的手艺可比我好多了哦。而且她听说你要来,一直追问我你喜欢吃什么,所以今天上桌的八成都是你喜欢吃的菜。我想应该会有凤梨苦瓜鸡汤、清蒸鲈鱼、三杯小卷、香爆茄子之类的……哇哦。”他夸张地耸了耸鼻子,“我几乎都闻到香味了。”
“讨厌,别再说了啦。”她投降似的噘起樱唇,肚子不争气地发出咕噜声响。“奇怪了,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喃喃抱怨。
他没回答,只是轻声一笑。那意思像是知道这些只是小CASE而已,他知道关于她的事可多了。
可真的有……那么多吗?
席薇若睨他一眼,目光从他英挺的侧面开始梭巡,逐渐下滑至那穿著黑色羊毛衣与米色休闲裤的身躯。他今天没穿饭店制服,随意率性的打扮,落入她眼底,却帅得无以复加,这当然已不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没穿饭店制服的模样,这阵子她几乎每晚都能见到他穿睡衣,性感得让人不敢相信……
懊死!她为什么像在发花痴?总是迷死男人不偿命的她,也有为男人癫狂的时候。
她急忙收回视线,咳了两声,“喂,我这样到你家打扰真的好吗?你妈妈和妹妹会不会觉得困扰?”
“困扰?”庄意森挑眉,“不会啊,她们很欢迎你。”
而且是太欢迎了。他在心底补充。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回邀请女孩子回家,母亲根本不管他解释薇若是他顶头上司,迳自认定她是他女朋友。
意柔更索性发了封E-MAIL嘲谑他,探问办公室恋情滋味如何。
然后今天一早,母女俩便不停CALL他手机,确认他是否已在路上,何时抵达家门。
她们岂只是欢迎,简直像要替他办婚礼一样既兴奋又紧张,搞得他也尴尬起来,不禁思索自己为什么会一时冲动地邀请薇若回家过年。
是啊,他究竟为什么邀她呢?
其实他也捉模不定自己的心思,只知道不能留她一个人孤单在落月庄过年。
他不愿她再有任何机会品尝寂寞。如果可以,他愿意天天陪著她、守著她,只要她别露出那种迷路般的惘然神情──那种神情,让他联想起一个抱著泰迪熊、迷失于人来人往的饭店中的小女孩。
他不要她一个人孤单地站在饭店大厅,那样淡淡浮现于脑海里的幻影令他心痛,也心碎……
“我觉得怪怪的。”闷闷的嗓音拉回他心神。
“为什么?”
“有点……不好意思。”席薇若这句嘟哝含在嘴里,像梗著颗卤蛋。
他瞥了一眼,新奇地发现她细致的蜜颊正泛著嫣红,眼眸似乎可以滴出水来。
天!她是在……害羞吗?
“女王陛下”害羞?因为要见他的家人?
哦!老天!他抚住额,无法克制地逸出一串爽朗笑声。
“你笑什么?”她怒视他。
“没什么。”他再看她一眼,突如其来的冲动让他微倾身,在她颊畔啵了一记。
席薇若吓得往另一边挤,“你、你干嘛?”
他眨眨眼,“怎么?被我吓到了吗?”
她不情愿地瞪他,正想回驳几句时,计程车钻入狭窄的巷弄,缓缓停定。
“下车吧。”
在他示意下,她默默下车,站在庭院栽满绿色植物的透天厝外,愣愣看著高达四层楼的乳色白墙。
庄意森也下了车,步至她身畔,鼻间深深一嗅,“是三杯小卷的味道耶,我果然没猜错。”湛眸熠熠生光。
她蓦地转身揪住他衣襟,“谢谢你的邀请,不过我看我还是走好了。”说著,她推开他,迈开一双窈窕长腿。
“嘿,都已经来到这儿了。”他抓住她肩膀,旋过那穿著白色毛-及膝裙的柔软娇躯,低头笑睇她,“怎么?想逃吗?”
“我才不是想逃呢。”她瞪他。
“那为什么要走?”
“我只是──”她转动著眼珠想找借口,却半天挂不出理由来。
“只是怎样?”他逗弄她。
“只是──”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完美退场,她索性头一扬,心一横,“不走就不走!你别后悔邀来一个‘傲客’就好了。”
“呵呵。”他又是一阵朗笑,“从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傲客’了。放心吧,我有心理准备。”他朝她眨眼,好开朗好宠溺地。
这一幕恰巧落入了开门迎接的两个女人眼中,她们互看一眼,唇角同时神秘扬起。
吃完晚饭后,庄母力劝儿子带女友出去走走。
“薇若是第一次来高雄吧?意森,你也带人家出去走走嘛。”
“是啊,哥。”庄意柔也加入鼓吹的行列,“你好几年没回来,一定不知道现在爱河整治得很不错,还有城市光廊,你就带薇若姊去那里喝杯咖啡、欣赏夜景,让她看看我们高雄也有漂亮的地方。”
“对对,就去城市光廊,不错,离我们家又近。”庄母频频颔首。
“妈,我好不容易回来,你就这么急著打发我出门啊?”庄意森假装哀怨,“也不让儿子多陪陪你。”
“你这傻小子!说这什么话啊?”庄母尴尬地瞥视席薇若一眼,将儿子拉到一旁。“笨蛋!我是帮你制造机会耶,难道你要我们这两个大电灯泡妨碍你跟女朋友谈情说爱吗?”
“妈,我说过了,薇若不是我女朋友──”
“嘿嘿,少来了。”庄母根本不听他解释,推推他手肘,“这个女孩不错哦!长得很漂亮,又有礼貌。”
礼貌?他古怪地扬眉。
“……还会拉小提琴,真有气质。”
跳到桌上拉小提琴能算有气质吗?
“……还会讲五国语言,啧啧,真是古今难得一见的才女。”庄母感叹,“我都开始担心你配不上人家了。”
所以说,她是“女王陛下”,他只是个小小的跟班啊。他自嘲地撇嘴。
“幸好你及早跟那个瑞士女人‘切’了,否则错过这么好的女孩就太可惜了。”
“妈!”
“好啦,快走吧。”庄母推他出门,“晚点回来再一起吃消夜。”
来不及抗议,庄意森已被母亲扫出大门,一旁的席薇若也被庄意柔给推出来,两人呆呆站在门外,互望对方一眼。
庄意森首先回神,微微一笑,“看来今晚我们不约个会是不行了。”
“约会?”席薇若俏脸一烫。
“你应该发现了吧?我妈和我妹以为我们是一对。”
“嗯。”她轻轻咬唇,“所以我早说了,不该跟你回来过年的。看吧,这下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好玩地扬眉,“怎么?你觉得懊恼?”
“难道你不觉得呕吗?”
“我还以为你会说,能跟这么美丽的女人被误认为是一对,可是我的荣幸呢。”他半嘲弄地说著。
她一呛,睨他一眼,“你是……应该觉得荣幸。”扭过头,“我们要去哪里?”
“你没听见找母亲大人的指示吗?”他朝她伸出手,“她的懿旨我可不敢不从。”
“干嘛?”她瞪著他的手。
“牵你啊。”他微笑,仿佛理所当然地握住她的柔芙,“我们是一对,不是吗?”
一股暖意透过他掌心,烫上她的心。
不知中了什么邪,总是我行我素的她恍如喝醉了一般,由他牵著手,在沁凉夜里慢慢散步。
除夕夜,街上的人群却一点也不少,餐厅、饭店依然热闹缤纷,许多人携家带眷上饭馆围炉去。
透过玻璃窗,望著那一桌桌酒足饭饱、神采飞扬的男女老幼,席薇若不禁有些迷惘。
“你在看什么?”他循著她目光瞧去。
“台湾人现在连除夕夜都在饭店围炉吗?”她问。
“好像是。我也很久没回来了,不太清楚,不过,前阵子倒是注意到不少都会饭店都推出除夕夜围炉方案,看样子在饭店围炉的确是个趋势。”
“出差住饭店、度假住饭店、婚宴寿宴在饭店办、研讨会到饭店开、吃饭喝下午茶到饭店,现在连除夕夜也到饭店围炉……”席薇若顿了顿,语气惘然,“现代人还有什么事不能在饭店做呢?”
“所以才有人说,饭店里可以见到形形色色的人生缩影。”
“是吗?”
听出她低落的语气,庄意森稍稍捏了捏她掌心。
她扬起眸,“你知道吗?其实我不喜欢饭店。”
“我知道。”他淡应。
转过头,她看著那些在饭店里笑闹玩乐的人们,“为什么他们那么开心?”
“让每个客人开心,不就是我们饭店人的职责吗?”他低声道。
她不语,半晌,忽地回眸望他,“你不恨吗?”
他一愣,“恨?”
“在你还小的时候,你父亲就在各大国际饭店工作,一年几乎回不了台湾一次,不是吗?难道你不会因此憎恨饭店吗?”
“我──”
“告诉我,你不会因此讨厌饭店、因此怨你父亲吗?为什么他只顾工作,只顾饭店的客人,却忘了关心自己的家人?”她紧盯著他,几乎是咄咄逼人地问,“难道你不是因为这样才坚持到美国餐厅端盘子吗?”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其实你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吸引了你父亲,所以才立志到饭店工作吧?”
仿佛轰天落雷击中了庄意森,他愕然迎视那双在黑夜里格外璀亮的明眸。
多年来,他一直恍恍惚惚,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在追寻些什么,却又弄不清──可现在,他却有恍然大悟之感。
恤所追寻的、所执著的,是否就在面前……
庄意森深思地望她,“告诉我,你为什么讨厌饭店?”
“这里……就是你妈她们说的城市光廊吗?”她转开话题。
惫是不肯对他敞开心房啊。他悄然叹息,随著她调转目光,看向眼前以五颜六色的灯光妆点出的夜景。
倾泻霓虹的水池,金粉光亮的石板墙面,几座强化玻璃打造的小型平台,以及围绕在树丛与灯影间的露天咖啡座。
在气温仅有十几度的冬季夜晚,这里,却是一片缤纷浪漫。
“很不错的地方。”席薇若赞叹。
“比起我们的饭店还差一大截呢。”庄意森难得张狂。
她扬眉,奇特地瞥他一眼。
“我们”的饭店!这霸道又亲匿的专属用词牵动了她的心,她感觉脊髓一颤,全身窜过忽冷忽热的血流。
“我们”的饭店──意思是,落月庄是属于她与他的,属于他们俩的温泉饭店。
他真的这么喜欢落月庄吗?为什么?
“难道你不喜欢落月庄吗?”仿佛看透她的心思,他沉声问。
“……只是一家饭店而已。”
“可却是你一手打造、看著它逐日茁壮的饭店,难道对你而言,这些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能有什么意义?”她别扭地别过头,“还不就……这样。”
“薇若!”他转过她脸庞,不许她逃避,“我要知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装傻。
“你懂的。”他说得坚定。
他真那么想知道吗?真那么想逼出她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吗?好,可以!
“上去跳舞。”她扬手,指向一座高起的玻璃平台。
“什么?”他一愣,顺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这才发现周遭的人群正随著逐渐高昂的音乐往彩光四射的玻璃平台集中,一面发出兴奋的欢呼声。
“他们要做什么?”还没回过神,一个抓著麦克风的男人忽然跳至他俩面前。
“小姐,你跟这位先生是情侣吗?要不要一起上来参加比赛?你们两个很登对哦。”
“什么比赛?”庄意森防备地瞪著几架在附近出没的摄影机。
“PARAPARA舞大赛。”
PARAPARA?庄意森往台上瞥去,看见十数个装扮怪异的年轻人正摇手晃脚,跳起宛如带动唱的舞蹈来。
愚蠢!庄意森嘴角一抽,望向席薇若,惊觉她的眼眸竟闪闪生光。
不会吧?才刚掠过不祥的预感,便听见她挑衅的娇嗓扬起──
“你真那么想知道的话就上去跳,如果能得名,我就告诉你。”
“别闹了,薇若。”他根本不会这劳什子PARAPARA舞啊!
“除非你不想听故事。”
他当然想听!“可这到底是什么舞?是青少年跳的那种街舞吗?”
“没那么难,很简单的。”樱唇抿著淘气的笑,“像这样摆摆手就行了。”一面说一面比画。
愚蠢的动作,可她做起来却韵律感十足。
他叹气,“饶了我吧,薇若。”
“那好吧,我们走。”她转身就走。
他将她拉回,“你真要我跳?”
“不错。”她神气地扬起下颔。
他深深看她,“好,我跳。”
一咬牙,他接下战帖,几个跨步跳上台,勉强自己跟著人群笨拙地摆动身体。
吧脆的反应令席薇若一阵惊愕,愣愣站在原地看著台上的他。他夹在一群青少年当中,学他们以各种奇怪的招式舞动双手。
“欧吉桑!跳得不错哦。”几个围观的年轻人笑弯了腰,戏谑地吹口哨。
欧吉桑?庄意森脸色一变,年方三十,英俊挺拔的他,在这群小表眼中居然成了“欧吉桑”?
他一阵尴尬,脸庞泛上淡红,不知所措地僵立原地。
哦,老天!见他这副模样,席薇若嘴角咧开,怎么也压抑不住笑意。
这辈子他大概不曾这么丢脸过吧?
“节奏!意森。”她将手圈放在唇前,朝台上大喊,“要有节奏感啊!”
庄意森回她一记屈辱且愤慨的眼神。
她更加乐不可支,索性也跳上台,“你看我,学我的动作。”
他照做,一、二、三、四,左右敬礼,五、六、七、八,上下摇手……他很认真地跳,僵硬的身躯却摇动出怪异的姿态。
她狂笑。
“笑什么?”他在音乐声中吼她,“我很认真耶。”
“我知道、知道你很认真。”她笑得喘不过气来。
就是因为他很认真,她才觉得特别好笑──这男人一点舞蹈细胞都没有。
可即使如此,他仍然不顾面子陪著她跳,一板一眼地模仿她每一个动作。
他做什么事都这么认真吗?还是,恤真的那么想听她的故事?真那么想了解她?
内心有某处坍落了,她忽地停下舞步,伸手抚住紧紧揪扯的胸口,那里好酸,又好甜……
“姊姊!漂亮姊姊!为什么停下来了?”几个青少年喊道,眼中透著仰慕,“你跳得很赞耶!”
漂亮姊姊?庄意森脸色再度一青。为什么她是“漂亮姊姊”,他却是“欧吉桑”?他的外表真有那么老气吗?
哀怨的神情落入席薇若眼底,惹得她又是噗哧一笑,一颗心逐渐融化。
“……从前有个小女孩,从她有记忆开始,就一直跟著妈妈住在饭店里。”
“什么?”突如其来的话语让庄意森一怔。
她瞪他,“你不是要听故事吗?我开始讲了。”
“哦。”他恍然大悟。
“给我好好听著!”她一面旋动著双手,一面喘气继续,“她们住在台湾、在美国、在世界各地的五星级饭店里,只为了等一个人。”
“她父亲?”他眸光一沉,停下舞步。
“干嘛停?继续跳啊!”她娇斥,“这首曲子才正要进入高潮耶。”
“是、是。”他无奈地继续跟著她“带动跳”。
“那个人总是很忙,总是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总是出差,而小女孩跟母亲如果想见他,就只能到他落脚的城市找他,住在他指定的豪华饭店里。”她将双手在空中交又,“有时候,他会花一点时间跟小女孩说说话,可大部分时间,他一到饭店就去找她妈妈,两个人关在房间里。于是,小女孩只能一个人坐在饭店大厅里,看著人们来来去去。”
他默默听著。
她深吸一口气,“她看到很多人,有像她爸妈一样来偷情的男女,有脑满肠肥的大亨带著高级应召女郎,有出差的主管,有举办婚宴的新人,还有来参加婚宴的宾客……
“她很无聊,只好偷听别人谈话,她听得懂很多国家的语言,偷听对她而言一点也不难,而那些大人在她面前也从不避讳,所以她往往会听到很多秘密。下属痛骂上司,主管鄙夷客户,女人抱怨男人,男人欺骗女人……也许是看得太多,也听得太多,所以她觉得饭店真是个肮脏污秽的地方。”
她停止说话,身躯跟著旋律使劲摇摆,苍白的唇角噙著一抹嘲讽。
“她就是因为这样才讨厌饭店吗?”他困难地学著她的动作。
“不。她最受不了的,其实是她只有在饭店才能看到自己的父亲,除了饭店,她不曾在任何地方看过他。”
他心一紧,“薇若……”
她倏地转头望他,明眸点燃火苗,“一个只有在饭店才能看得到的父亲,你不恨他吗?你真的不恨自己的父亲?”她咄咄逼人。
他却听出其中的无奈与迷惘。她真正想逼问的,是自己吧。
“我不恨他。”他停住舞步,低声道,“我只是很难厘清自己对他的感情,现在仔细想想,也许我只是希望他能常常回头看我。”
“回头?”
“其实我是……爱我父亲的。”他哑声坦承,“我很爱很爱他,因为太爱了,所以才决心跟随他。”睇望著她,他轻问:“……你呢?”
席薇若一震。“我不爱,一点也不爱!”她倔强地否认,用力甩动双手,“我很恨他!我讨厌他!”
“薇若──”
“你跟著我跳啊!”不让他有说话的机会,她锐声斥道,“不许偷懒!”
他伤感地望她,“圣诞树上的星星,都是为他挂的吗?”
“不是,才不是!”她拚命摇头,“不是!”
“薇若。”他不忍地轻唤。
“你可恶!”她槌打他胸膛,“不是答应我要得名吗?干嘛不跳了?跳啊!再烂也要跳下去!”
她语气指责,他却将藏在那锐气嗓音后难以言喻的悲痛听得分明。
他心一扯,陡然展臂紧紧拥住她。
“你干嘛?想耍赖吗?你──”
炽热的吻封住她的抗议,一阵缠绵后,他拦腰抱她下台,往僻静的角落走去。
身后爆出一阵热烈掌声及尖声怪叫,可两人都置若罔闻。他一心只注意著怀中的她,而她则紧咬著唇,脸色苍白。
“你干嘛、干嘛吻我?”
“因为我想吻你。”他回道,语音无比轻柔。
“你、你……”她瞪他,千言万语梗在喉头,却吐不出一句,良久,才闷闷地辩解,“那些……那些星星才不是为他挂的。”
“别逞强了,薇若。”
“真的不是嘛。”眸中的水雾不争气地融化,碎落双颊。
庄意森心痛难抑。他可爱的可人的可怜的女孩,让人心疼的女孩啊!
他低头贴上她湿润的颊,好一会儿才放她下地,扶她站稳。
“擦干眼泪,薇若。”圈住她的眼神异常温柔,“从今以后,你不会再寂寞了。”他柔声道。
“为、为什么?”
他没立刻回答,捧起她的手,送至唇边以骑士的姿态落下一吻,“当然是因为我这个随从会永远跟著你啊,‘女王陛下’。”
她呆立原地。
而他,对她好温柔好宠溺地微笑,笑得让她在不知不觉间迷失了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