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非尘在深夜里狂奔。
苍凉的黑夜,幽暗的月色,直直往前延伸的小路,他彷佛又回到了十七岁那个夜晚。
那一晚,他在寂静的夜色里奔跑,眼前一片迷茫,看不到未来的方向。
那一晚,他心慌意乱,只想找到她来安慰自己,他想拥抱她,像迷路的孩子胆怯地拥抱前来找他的母亲。
那一晚,他在她家豪华的宅邸外徘徊,清楚地意识到两人身分的差别。
她是高高在上的凤凰,他只是不起眼的乌鸦。她那么美,那么优雅,她是天仙,唯有齐京那样的人品家世才能与她匹配。
而他,只是个落魄不堪的穷小子。他忽然好恨,恨这世间不公平的一切,恨世人们对他无情的冷语,恨贫穷像最沉重的枷锁,如影随形地桎梏他。
他恨她!因为她,代表他无法企及的一切,她的存在,彷佛上天残酷的玩笑。
他恨自己爱上她!当他看着她跟齐京那样谈笑,他嫉妒莫名,怕自己只是她游戏的对象,怕自己遭到和母亲一样的下场。
所以他决定玷污她,拖着她跟自己一起下地狱--
他伤害了她!他伤她,伤得好重好深,那血迹模糊的伤口,连他都不忍卒赌。
“对不起,羽睫,我对不起-……”他一面奔跑,一面狂乱地呢喃。
他对不起她,至少要平安找回她的女儿,让她可以不再流泪。
不能再让她哭了--
“恬恬!-在哪里?恬恬!”他一路呼喊,沿着一条穿过绿园镇的溪流上溯,逐渐来到小镇的偏远处。
不一会儿,他来到一片树林前,表情惘然地停住。这片树林,藏着太多属于他和她的回忆,他们曾躲在里头,甜蜜幽会。
他深吸口气,踏进曲折的树林,强迫自己踩过过去的回忆。
“恬恬,-在这里吗?恬恬!”他放声喊,湿凉的夜风吹过树梢,摇动树叶沙沙作响。“恬恬!”
黯淡月光下,风声,叶声,以及他焦急的呼喊在空气中浮动。
几秒后,一朵乌云飘来,遮去仅剩的月光,凌非尘打开手电简,来回在树林里探照。
蚌地,他动作一顿,定睛望向树林后的草地上,一个躲在岩边的小人影。
“恬恬,是-吗?”他放低音量,一步一步轻轻慢慢地走向她,怕吓着了她。
她背靠着岩石,脸庞埋在曲起的膝间,肩膀一阵阵起伏。
他默默在她身边坐下,不说话,不劝慰她,只是静静陪她。
哭了好一阵子,乔可恬才扬起泪痕交错的小脸,哽咽地问:“凌叔叔,为什么?为什么我亲生父母不要我?我不够好吗?我很坏吗?为什么他们不要我?”
“他们不是不要-,是不敢要。”他低语,“他们太瞻小了,怕自己承担不起当父母的责任。”
“所以他们、他们就把我丢给别人吗?”乔可恬好伤心,“今天小燕燕不见了,我就好着急,他们那时候想到再也见不到我,难道一点都不难过吗?”
“他们当然会难过。”他哑声道,“所有失去孩子的父母,都是……很难过的。”
“那他们就不该丢下我!”乔可恬恨恨地说,“如果他们会难过,就不该把我送给别人。”
他没说话,心神一阵恍惚,好片刻,才低声开口:“-不爱妈妈吗?”
“嗄?”
“因为羽睫不是-亲生母亲,所以-决定不再爱她了?”
“我……我哪有!”乔可恬震惊地喊,“我当然爱妈妈,我最爱她了!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不是妈妈的亲生小阿,我……我没资格要她爱我,她以后……我怕她以后不再爱我了……”她哀伤地哭诉。这才是她最害怕的一点,比起被她亲生父母离弃还更让她伤痛。
“傻瓜。”凌非尘低斥她,展臂揽住她颈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真是个傻女孩,怎么会以为-妈妈不会再爱你呢?”
“可是……我不是妈妈亲生的。”
“就算不是亲生的又怎样?难道她给-的爱,会比任何人还少吗?”他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妈妈很爱-的,恬恬。她把-当心肝宝贝,最重要的人,-不知道吗?-是她生活的重心,是她生命里最灿烂的阳光,她很爱很爱-的。”
他顿了顿,眼眸慢慢沉黯。
“其实我很羡慕-,-知道吗?如果我也有那么一个好妈妈,我一定会觉得很幸福,我也希望……有人这么爱我。”他低哑着嗓子,眼眶不知不觉泛红。
她不会爱他了。在他那么残忍地重伤她之后,她不可能再爱他。
他失去她了,永远失去了……
“凌叔叔?”察觉他的异样,乔可恬抬起头来,“你怎么了?”秀眉迷惑地颦起,“你哭了吗?”
“没有啊!”他勉力微笑,扳过她肩膀,“我们回去好吗?-妈妈很担心-,她现在一定一个人在家里哭,-忍心让她那么伤心吗?”
乔可恬摇头。
“那我们现在就回去,好吗?”他站起身,牵她的手。
乔可恬默默由他牵着走,好半晌,忽地开口问他:“凌叔叔,你是不是……很爱我妈妈?”
他身子一震。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搬回台湾吗?”乔可恬继续道,“是我一直吵着要搬回来的。因为我从来没看过爸爸的照片,妈妈也从来不谈他,所以我猜,爸爸其实没有死。”
“什么?”凌非尘惊愕地看着她。
她意味深刻地回望他,“我猜他没有死,只是他做了什么事,很伤很伤妈妈的心,所以她才不提他。我想爸爸一定在台湾,所以才坚持要搬回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羽睫有勇气回到曾经伤她如此深的小镇,原来是为了满足女儿的愿望。
“我本来以为……你可能就是我爸爸。”乔可恬黯然道,“没想到其实我根本就不是妈妈的亲生女儿。”说着,她眼眶又红了。
“虽然不是,可是她比谁都爱。”凌非尘强调。
“我知道,我懂。只是……”她抬头,“凌叔叔,你跟妈妈以前谈过恋爱吧?”
“嗯。”
“那你们会复合吗?可不可以……嗯,那句话怎么说的?对了,破镜重圆!”费了一番心思,乔可恬总算想出这个成语。
破镜重圆?凌非尘苦笑。“我想,-妈妈不会同意……”
在细雨静静缓缓沾湿夜色时,凌非尘将乔可恬平安送到了家。
正呆坐在门前台阶等候的乔羽睫立刻站起身迎上前,展臂搂住女儿。
“恬恬,恬恬,-回来了,-回来了!”她声声唤,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没事吧?还好吧?”
“我没事。”乔可恬摇头,泛红的眼满是歉意,“对不起让-担心了,妈咪。”
“没关系,没关系!”乔羽睫紧紧拥住她,“只要-回来就好了,-回来我就放心了。”
妈咪真的很担心。这一刻,乔可恬确确实实感到乔羽睫对她浓浓的关怀与爱意,她再无怀疑;心结一下子打开。
“妈妈,妈咪!”她撒娇地低喊。
“乖女儿,乖孩子。”乔羽睫抚慰地拍她背脊。
“妈妈,我好爱-,我爱。”
“我知道,我也是啊!我也爱。”
“-不可以丢下我哦!”乔可恬仰起小脸,急切地寻求她的保证,“-答应我,永远不会像我亲生妈妈那样对我。”
“我不会的,傻瓜,我怎么会呢?我怕的是-不要我这个妈妈啊!”乔羽睫含泪道。
“妈咪!”
一大一小拥抱彼此,哭成一团。
凌非尘在一旁默默看着这感人的一幕,他胸口窒闷,几乎透不过气。
哭了好片刻,乔可恬忽然想起一件令她挂心的事,急忙抬起头来,“妈妈,小燕燕不见了,怎么办?我们去找-好不好?”
“天这么晚了,明天再去找好不好?”
“可是我怕-又在哪里受伤了……”
“我去找。”凌非尘低声插话。
母女俩同时转头看他。
“晚了,-们女生在外头不安全,快点回屋里吧!”他对她们微笑,“我去找小燕燕就行了。”
“可是外面下着雨……”乔羽睫微微犹豫。
“没关系,一点小雨而已。”说着,他潇洒地摆摆手,转身离去。
乔羽睫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
“-担心凌叔叔吗?妈咪。”乔可恬问,语气颇有试探之意。
乔羽睫心神一凛,立刻摇头,“我才不担心。”她否认,“他是个大男人,自己能照顾自己。”说着,她牵起女儿的手进屋。“-还没吃饭吧?妈妈下面给-吃。”
雨愈下愈大了。
冬雨淅沥浙沥打在窗-,一声接一声,规律而平板。
整个晚上,乔羽睫一直无法静下心来,乔羽睫瞥了眼墙上时钟,短针已指向近一点的位置。
午夜已过,他却还没回来。
她捧着杯桂花普洱茶,在客厅内来回踱步。她不是在担心他,她告诉自己,只是睡不着而已,因为睡不着,所以她下楼来喝杯茶,就这样。
可是随着时钟滴滴答答,窗外的雨声逐渐磅-,她的心跳也跟着不争气地加速。
这么晚了,雨又这么大,他不会还傻傻在外头找吧?他一定已经放弃了,说不定早就回到他家,安稳地在床上睡觉呢!
她干嘛要在这边为他心神不定呢?他不值得她来担忧!她负气地想,却还是踱到客厅落地窗前,惘然凝视屋外苍茫暗沉的夜色,喝了一口茶,她又开始心慌地踱步,拇指送入唇间,紧张地咬着。
两点了。她再回神时,钟面上的长指针早又晃了一圈,短指针也前进了一小榜。
他一定已经回去了吧?他不可能还在外头找,他不是那么痴傻的一个男人。
他很聪明,精明干练,他能照顾好自己。
上楼吧!她暗暗命令自己,走向厨房,洗了茶杯,关了灯,正准备踏上楼梯时,
屋外隐隐约约传来敲门声。
是他吗?她立刻旋身,冒雨奔出院落,打开大门。
“嗨。”大门口,凌非尘站在那里,傻傻地对着她微笑,“我找到了。”他举高双手,展示他辛苦找回的燕行鸟。“我在溪边找到-的-没受伤,只是迷路了,恬恬可以放心了。”说着,他将燕行鸟递给她。
她接过蜷缩的小小躯体,似乎有些受凉的小燕燕。
“-淋了很多雨,好好照顾。”
你也……淋雨了啊!她怔怔地看着他。他全身都湿透了,从头到脚,身子好象还隐隐冷颤着。
“雨很大,-快进去吧,我走了。”他温声道别,转过身。
她启唇,想唤住他,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他迈开步履,第一步,就摇摇蔽晃。
“你……你进来吧!”终于找着声音,乔羽睫哑着声唤住他,“别再淋雨了,你全身都湿了。”
“我没事。”他回头,微微一笑。
雨打在他脸上,让那个微笑显得格外飘忽,奇异地揪扯了她的心。
“你进来吧!”她拉他衣袖,“我泡杯热牛女乃给你喝。”
凌非尘没拒绝她,恍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跟着她进屋,一进客厅,她先将小燕燕放在桌上,转进浴室替他放热水,又找了一件睡袍给他。
“你先洗个澡,换掉这身湿衣服。”她指示他。
凌非尘点头,听命进了浴室;趁他洗澡的时候,乔羽睫拿毛巾,小心翼翼地替小燕燕擦拭湿透的羽毛,又拿吹风机,远远地吹干。
将小燕燕放回鸟舍后,她进厨房冲泡牛女乃,又下了碗面。
热腾腾的汤面上桌时,他也正好从浴室里走出来,倚着墙面喘息。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她蹙眉看他苍白如雪的脸色。
他摇头,勉强朝她一笑,没说话;她心跳一乱,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连忙走到.他面前,伸手探他额头。
“好烫!”她惊呼,为透入指间的热气感到心慌。“你发烧了!”
“我没有。”他虚弱地否认,“只是刚刚洗过澡……”
“你跟我过来。”她不由分说,扶着他来到客厅,让他在沙发上躺好。“你别动,我去拿退烧药给你。”
她找出急救箱,取出退烧药,又斟了一杯温开水,蹲在他面前,喂他喝下;他视线蒙胧地看着她温柔的举动,唇角浅浅勾起的微笑也是蒙胧的。
“还想不想再喝点水?”她柔声问他。
他摇头。
“我去拿毯子来。”说着,她又忙碌起来,为他找来厚厚的毛毯,又做了个冰袋放在他额头。
然后,她在沙发旁坐下,伤感地看着他。“你一定是淋太多雨才会发烧的,真傻!明天再去找小燕燕也可以啊,何必一定要今晚去找?”
“我怕万一-真的受伤了,就这样把-丢在外头淋雨,恬恬……会难过。”他近乎喃喃地说。
“你怕-淋雨,就不怕自己也生病吗?”她低斥他。
他彷佛没听到她的话,径自继续说:“恬恬难过,-也会难过,我不希望-难过……”
她心一扯,胸臆间隐隐漫开酸涩。
他看她,“羽睫,-怪我……对吗?”
她不语。
“我知道-怪我。”他苦涩地肯定,“我太过分,逼-去回想那些痛苦的往事,我真的很抱歉。”
哭意窜上喉头,她急忙咬唇忍住。
“我们……真的有过一个孩子吗?”他低低地问。
她哽咽着点头。
“不知道是男是女?”他神情恍惚地低语,“如果是女的,一定很可爱很漂亮,像天使一样。”他微笑,彷佛真看见他们那个来不及到人间、美丽绝伦的小女儿。“其实我真的很希望恬恬是我的孩子,她好活泼、好甜,我每次看-们俩在一起,就觉得好激动。”就好象看见的,是他的妻子跟小阿。
他蓦地停顿,神色逐渐笼上哀伤。“是我……害死了我们的孩子。”
她怔怔地垂泪。
“-不要哭。”他抬手,温柔地替她拭去眼泪,“都是我的错,上天会惩罚我。”
她摇头。
“-已经在惩罚我了。”他看着她,眼眶一点一点泛红,“羽睫,-已经不爱我了,对吧?”
她说不出话来。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抚过她腕上残留的细痕,他模得那么小心,恍若怕力气一重,她就会应声碎裂。
然后,他慢慢放开她的手,眼睫无力垂落。“我伤-那么重,-不可能再爱我,不可能再爱我一次。”他喃喃地、绝望地低语,“我自找的,自找的……”
一颗伤痛的泪,从他眼角悄悄滑落。
她心酸地看他,安静无语,看着他臣服于极度的疲惫,不安稳地睡去;他的呼吸,一下粗重,一下急促,面色因灼烫而潮红,体肤却又发冷。
这一夜,他病得很重,她的心也动摇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