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欣怡抬头看从天空飘落的细细雨丝,眼神很迷惘、很无奈。
下雨了,有点冷,如果这时候能待在屋里,喝一杯热热的茶,或吃某人做的其实不太好吃的三明治,那该有多幸福!
可她,却一个人孤单地在寂静的街道上走,视线茫茫,前途也茫茫。
幸福总是离她很遥远,爱情对她,好似只是梦中的童话。
——遇见一个爱我的人,我也很爱他。
什么时候,这样的愿望才能实现?或者,她永远只能在梦中追逐,追逐那个永远不会为她停留的王子。
“我选择安娜,她才是我真正爱的人。”
当然是安娜,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她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吗?安娜才是他的公主,她只是……一个麻烦,一个他不得不接下的烫手山芋。
他没有恨她,已经不错了,她不该奢求太多。
只是,她只是希望,梦能做得长一些,醒得晚一些,她只要求这几个月,难道这样,也不能吗?
“难道我真的不值得人爱?”她喃喃地问,问天堂,问细雨,问苍凉夜色。
难道不可以吗?她只想有人疼,有人宠,有人会记得找到她,不要丢下她,她只想,当她很用心地爱一个人时,那个人也能爱她。
这样的愿望,很过份吗?
她凄然瑟缩在骑楼下,用双臂紧紧环抱自己,夜很沈,很冷,却不及她的心沈,不及她心冷。
“存希,你在做什么呢?是不是正和安娜开心的跳舞……”
*****
他正在找她。
送安娜回家后,存希开著车,大街小巷地绕,夜愈深,他找得愈狂。
“笨欣怡,你躲哪里去了?”他懊恼地自言自语,很气她不说一声就跑到外头,手机不开,不跟他联络。“你知不知道,女乃女乃很担心?”
他其实也担心,但他不愿对自己承认,他告诉自己,他是不忍女乃女乃牵挂,才发狂地找她。
他不是她口中那种温柔的男人,对不相干的人,他很冷漠,也可以很无情。
他只是对她,不小心好了一些些,她却感激地拿他当什么大善人,真可笑!
难道姜母岛,专出这种单纯的蠢蛋?他抿唇,想起自己这样开著车,漫无边际地找,好像也很蠢。
“Shit!”他低咒一声,握拳用力敲了下方向盘,发泄满腔郁闷。
路口忽然窜出另一辆车,他心神不定,差点来不及踩煞车,幸好最后还是化险为夷。
对方下车开骂,他不耐地皱眉,没注意到路旁一缕幽魂般的影子晃过,正是欣怡。
他随手丢给对方一张名片。“车子有问题再找我!”撂下话后,他继续开车。
这夜,他其实与欣怡错过好几次,但两人都不知晓,直到天蒙蒙亮,雨也停了,他才在纪家附近一座小鲍园里发现她。
她正蹲在一块沙地边,捏著湿湿的泥土,做泥女圭女圭,一个男,一个女,一对甜蜜夫妻。
惫要一个可爱的宝宝。她想,又挖起泥土,没有宝宝,他们就做不成夫妻……
“我终于找到你了!”存希的声音在她身后想起。
她愕然回眸,不敢相信。
他找到她了!她以为,不会有人找到她……
他一把拉起她,气急败坏。“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跑出来,手机也不开?你知不知道我……女乃女乃很担心你?”
是他吗?真的是他来找她吗?他真的找到她了?
“存希。”她沙哑地唤,伸手颤颤地模他臂膀,仿佛要确定他是真的存在。
“你身子好冷!你淋雨了?”存希猛然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为什么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你忘了肚子里还有宝宝吗?”
她一震,半晌,眼神一黯,柔顺地道歉。“对不起。”她不该没顾好宝宝。
“别跟我说对不起!”他斥责,想再骂她,见她眼眶似泛著泪光,忽然不忍,重重叹口气。“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去对面便利店买杯热饮给你喝。”
“嗯”她乖乖点头,跟他走到公园口,在街边站著等。
他不应该放开她的,也许那时候他不松手,不留下她单独一个人,那件悲剧就不会发生。
但他不晓得,所以放开了,所以当他从便利店走出来时,只能眼睁睁地看著一辆车疾驶而来,意外撞上精神恍惚的她。
“欣怡……”他狂吼,惊骇地看她身子滚到一旁,红色的血不停地、不停地从她身下漫出——
接下来的一切像一场梦。
救护车带走欣怡,存希焦急地在手术室外等候,医生告诉他宝宝流掉了,而她身受重伤。他顾不得宝宝,只希望欣怡平安无恙,几个小时后,手术结束,她被送进加护病房。
他在她病房旁守了一天一夜,她终于醒了,知道自己流产,她整个人失神,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见她发呆了,知道她一定很伤心,急忙安慰。“你别难过,宝宝没有了又怎样?没关系啊,只要你……”
“你说什么?宝宝没有了没关系?”她颤声打断他,看著他的眼满是幽怨。
他一愣。“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宝宝本来就是个麻烦,如果不是有他,你就不用被逼著跟我结婚,我也不能缠著你不放,对不对?”
“欣怡,我不是这……”
“你不要说了!”她歇斯底里地喊,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她的心太痛了,痛到像失去一块肉,不停地流血。她失去宝宝了,而他竟然说没关系,他一点都不在乎,在乎的人只有她,永远只是她!“不要再说了,你出去,出去啊!”
“欣怡……”
“我拜托你出去!不要管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她掩面哭泣。
他看著,完全不知所措,只好默默地走出病房,却不敢离开,依然守在病房外,就怕她有个万一。
安娜听说他为了照顾欣怡,不进公司也不回家,赶来医院,见他神情憔悴,失魂落魄,一颗心直往下沉。
她劝他回家休息,他不肯,坚持留在医院陪欣怡。
他变了!现在的他,似乎已不是把她放在第一位,他的心里,进驻了另一个女人。
安娜很慌,也很气。“你为什么只想到她呢?为什么不替我想想,我看你这样,心里有多难受,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令我担心,你……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上陈欣怡了?”
存希一震。“我没有!”他直觉否认。
“那你说,她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
“她……”存希恍惚,许久,才沙哑地回应。“她像便利贴。”
“便利贴?”安娜不懂。
当你需要的时候,她永远都在,你对她的存在漫不经心,但有一天失去她时,你才发现,她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存希自嘲地叹息,正想解释,安娜却忽然瞥见病房门微微开启,她心念一动,刻意笑盈盈地挽起他臂膀。“我懂你的意思了,陈欣怡就像便利贴,一定也不重要对吧?哎,你早说嘛,那人家也不会误会你了。哪,你肚子一定饿了吧?至少跟我一起去吃晚餐,好吗?”
存希拗不过她,只好随她拉著自己往电梯的方向走,他没注意到,欣怡正躲在门后默默目送著他们,泪水安静地滑过她脸颊。
*****
棒天,当存希匆忙结束一场贬议,赶到医院时,欣怡已经悄然离开了,只留下离婚协议书和一枚婚戒。
存希颤然拾起婚戒,呆站著,他仿佛能听见欣怡在他耳畔轻轻地说著——
祝你幸福!
怕惹家人担忧,欣怡不敢回姜母岛,可一时又无处可去,只好提著行李,来到“圣若望之家”。
她怅然站在门口,想著该如何说服神父让她在这里住一阵子,想清楚自己该何去何从。
“欣怡,你怎么来了?”戴伦爽朗的声音拂过她耳畔。“你来看孩子们吗?还是……”他蓦地停顿,望向她脚下的行李,皱起眉头。“发生什么事了?”
她忧伤地回眸。“我离开纪家了。”
“你离开了?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没有理由再留在那里了。”欣怡简单地将安娜回国以及自已流产的前因后果,告诉戴伦。
他愣住。“我从来不晓得还有个安娜。”
“她一直都在。”欣怡嗓音苦涩。“其实我跟存希一开始就签好协议,等宝宝一生下来我们就离婚。”
戴伦无语,良久,才哑声问,“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凄然摇头。“我想,我可能去南部,找一份工作……”
“要不要去上海?”他忽地打断她。
她讶然。
“我打算在上海开一间艺廊,过几天就要飞过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我?跟你去上海?”她不可思议。上海,听起来像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中山龙大师也在那里,我上回寄给他你作品的照片,他很欣赏,也许你可以拜他为师,学陶艺。”
她?拜中山龙为师?“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都还没试过,怎么知道他会不会收你为徒?”
“可是……”她迟疑。
“这是你展开新生活的机会,你不想蜕变吗?”戴伦极力游说她。“欣怡,不想试试看自己是不是有另一种可能?”
她有吗?欣怡动摇。总是不起眼的她,真能有蜕变的一天?
*****
“存希!”
棒唤声从遥远的世界另一端传来,存希动也不动,置若罔闻。
“存希”那人又唤了一声。
他这才回神,收回盯在手机屏幕上的视线,合上手机盖,慢慢转身。“安娜,你来啦。”
安娜颦眉,盈盈走到他面前,见他手上紧紧握著手机,眼神一暗。“这阵子你怎么老是魂不守舍的?”她放柔嗓音。“陈欣怡走了,对你影响有这么大吗?”
存希一凛,努力维持面无表情。“我没什么,安娜,你别多心。”
安娜并不相信,只是她聪明地不再追问,目光流转,在角落一张咖啡桌上,发现一条围巾。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拿起来瞧,围巾勾织技巧并不高明,她摇摇头。“存希,这是你买的?”
“这条围巾你不知道?”他愕然。
“我不知道啊。”她也惊讶。
存希一把抢过围巾,深思地望她。“这不是你送的吗?”
“我送的?”安娜迷惑,“我没有啊!”
存希蹙眉。如果这条围巾不是安娜送的,那为什么佣人拿给他时,会说是安娜请快递送来的?难道……他一震,迅速打开书桌抽屉,翻出那张生日小卡,跟欣怡在协议书上签名的字迹对照,这才惊觉是同一个人写的。
为什么欣怡要假冒安娜的名字送礼物?是怕他认为安娜忘了自己生日会难过吗?为了安慰他,她宁可践踏自己的心意?
这傻瓜!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存希惊惶,眼角忽以瞥见协议书上某处有立可白的痕迹,他仔细一瞧,这才发现欣怡把金额的部分涂掉了。
这份协议书,是两人结婚当天,他要她签下的,载明两人在宝宝生下后就离婚,他会给她一笔钱,每个月还固定汇入赡养费,但显然她什么都不要。
她不要钱,不求他的爱,她怎么……那么傻?
“这阵子事情太多,我一直忘记要送你生日礼物。”安娜忽然搭住他肩膀,娇柔地问。“亲爱的,你想要什么?”
他惘然望向安娜甜美的笑颜,看到的,却是欣怡得知自己流产时,绝望的神情——“我什么都不想要。”他只想要欣怡,想找她回来……
见他表情呆愣,安娜心里有数,扬眸定定凝睇他。“存希,你是不是后悔了?”
他怔住。“你说什么?”
“你后悔那天晚上选择了我,不是她吗?”
“我——”存希哑然无语,他应该否认的,不是吗?为何会说不出口?
他的沉默令安娜更受伤。“是不是你跟我几年来的感情,比不上跟她短短几个月?你曾经说过要娶我的,你忘了吗?”
存希胸口揪紧。“我没忘。”
“那就别再想她了,好吗?”她握住他脸颊,神情甜美,又带著几分俏皮。“从今以后,你只能想著我,存希,我才是你真正爱的女人!”
她,才是他真正爱的女人,是这样吗?
存希无助地望著安娜,她目光一闪,忽地抢过他手机,快速按了几个键。
“你做什么?”他抢回手机,一检查,脸色大变,“你把照片删掉了?!”
“别生气嘛!”她摇蔽著他臂膀,撒娇。“既然你决定跟我在一起,就应该忘了陈欣怡,对吧?你不需要再留著她的相片。”
存希不语,脸色一下青一下白。
安娜知道他真的生气了,深吸一口气。“存希,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她可怜兮兮地瞅著他。“你不要丢下我,除了你,我什么都没了。”
“什么意思?”他表情凝重。“难道你不回纽约跳舞了吗?”
“我不能回去了。”她黯然低语。“我已经没法再跳舞,我的脚踝受伤了,其实我是回来做复健的,我不知道能不能好……”
“你怎么不早说?”他焦急。“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因为我有我的骄傲啊!”她喊,眼眸含泪。“存希,我不想你以为我在争取你的同情,我、我希望……”
“我知道,你不用再说了。”他怎会不晓得呢?失去舞台的安娜会有多彷徨、多惊慌。他温柔地凝视她。“放心,你一定能再跳舞的,我会陪著你。”
“存希!”安娜激动地投入他怀抱。
他拥住她,怜惜地拍她背脊,神色却黯淡。
他不能背弃安娜,只好辜负欣怡,既然生日那晚他已经做了选择,便没有后悔的余地。
没有了——
*****
在戴伦的协助下,欣怡在上海租了一间小鲍寓,住下来,起先有段时间她仍陷在悲痛里,整日心神恍惚,戴伦也不逼她,有空时便常过来陪她,带她四处走走,探访上海大街小巷。
渐渐地,欣怡精神振作起来,觉得很不好意思,主动要求到戴伦新开张的艺廊帮忙,戴伦除了交给她一些行政杂物,也趁机介绍她给中山龙认识。
中山龙大师故意考她。“你看见这个作品,看见了什么?”
“我不知道,因为这不是我做的,你如果教我做我才告诉你。”欣怡无意间的妙答令他大悦,加上戴伦强力推荐,竟决定收她为徒。
欣怡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有机会拜在名师门下,她认真学习,但大师要求言格,几次挫败之后,她兴起逃走的念头。
她她悄悄收拾行李,正想逃回台湾,戴伦及时现身阻止。
“你想去哪儿?”他质问。
欣怡愧疚地低头,不想说话。
“你想逃回台湾吗?你不是说,成为陶艺家是你的梦想吗?只不过几次失败,就想放弃了?”
“我觉得……我做不到。”她怯怯地低语。从小到大,她没有一件事真正做得好的,她总是令周遭的人失望。
“你根本没努力过,怎么知道自己做不到?”戴伦严厉的责备。“不错,你现在是很不起眼,就像这陶土一样,什么都不是,但经过一番巧手塑造后,可以变成任何美丽作品。当然,这过程会很艰辛,就像烧陶一样,得经过烈火试炼,会很痛很痛,可是每一件闪亮的作品,每一个成功的人,都经过这种痛——你以为安娜是怎么成为一个成功的芭蕾舞者的?”
安娜!提起这个存希最爱的女人,欣怡身子强烈一震。
“她能够在舞台上舞得那么漂亮,私底下不知摔过几百次,熬过多少痛苦,你以为自己可以不必受这种折磨,就从毛毛虫蜕变成蝴蝶吗?”
“我……”
“你想输给安娜吗?你不仅爱情输给她,连斗志也要输给她吗?”
欣怡怔忡,想起存希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人生就像赌局,不可能把把都赢,但只要筹码在自己手上,就永远有希望。
他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要她以后不要再看不起自己……
“我不想输!”欣怡忽地激动地喊,凝望戴伦的眼,难得地闪耀著坚决。“我想试试看,我会努力,我要证明自己……不只是这样。”
她不想输给存希爱的女人,她要证明给他看,她不是便利贴女孩,她也可以很闪耀,走出属于自己的一条路。
下定决心后,欣怡马上进工作室里捏陶烧陶,彻夜不眠,总算突破瓶颈。
但她知道,这只是第一个难关,未来还有更多个等著她,她一定得鼓起最大的勇气,一个个冲破。
绑来某天,当她在住处专心地画新作品的设计图时,戴伦提一盒披萨来看她。
“你该不会到现在还没吃饭吧?”他笑问。“我带了披萨,一起吃吧!”
“谢谢。”欣怡停下笔,为客人与自己煮了一壶咖啡,两人一面吃饭,一面聊天。
戴伦告诉她他打算未来事业的重心摆在上海,以后不会像从前那样,在全世界飞来飞去了。
“你要定下来了?”欣怡惊讶。“我记得你不是说过,你喜欢流浪的感觉,不喜欢停在同一个地方太久?”
戴伦从小案母双亡,在育幼院长大,靠著自己的双手打出一片天,成为知名的艺术经纪人,为各地收藏家收购、鉴定各项宝物,还会到亚马逊森林探险,是个活得很率性的男人。
没想到这样的男人,竟动念要在上海定居。
“现在想想,停下来也不错。”戴伦若有所思的瞧了欣怡一眼。“而且我觉得上海挺有趣的。”
“是吗?”欣怡没认出他眼神深刻的意味,“该不会想结婚了吧?”
“如果有人肯嫁给我,结婚也不错啊!”
“只要你肯求婚,哪个女人不点头?”
“那你愿意吗?”
“我?”欣怡愣住。“你在开玩笑吧?”
“如果我不是呢?”戴伦似笑非笑。
欣怡摇头。“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她迳自下结论。“而且我不适合你,现在也完全不想结婚”
“你该不会是怕了吧?”戴伦有意无意的问。
欣怡怅惘,不说话。
戴伦注视她片刻。“我上次回台湾的时候,听说安娜开了一间舞蹈教室。”
“是吗?安娜留在台湾啊。”她顿了顿,淡淡地笑。“那他们一定就快结婚了,真好,存希一定很开心。”
戴伦蹙眉。“欣怡……”
“没关系的。”欣怡明白戴伦在为自己担忧,比了个要他安心的手势。
“我早想开了,而且我也希望他幸福。他有他的幸福,我也应该寻找自己的。”
“没错!”戴伦很高兴她能这么想。“自己的幸福要自己掌握,不要依赖任何人来给。”
以前她就是一直期待有个白马王子来拯救自己,才老被男人耍得团团转。欣怡苦笑地摇头,她不会再那么傻了,从今以后,陈欣怡不会再是以前那个不受人尊重的便利贴女孩——
“戴伦,我刚设计了一个新图样,你来给我一点意见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