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作梦。
客房里传来的声响惊动了在午夜醒来的于香染,她原只是起来喝个水,却乍然听见那声音,虽然那呼叫声如此细微,几乎无法辨别,她仍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香染!香染!”
他在叫她吗?那嘶哑的呼唤似乎充满了绝望。她心一紧,一股冲动教她打开了门,闯进一片漆黑的房里,待眼睛适应黑暗后,她看见躺在床榻上的男人正不安地扭动着身体。
她扭亮了床头柜上一盏夜灯,昏黄的灯光映亮他的脸,一张苍白的、紧蹙的、冷汗淋漓的脸。
是恶梦吗?她在床缘坐下,怜惜地望着他,犹豫着是否该唤醒他。
他继续挣扎于恶梦中,泛白的唇模糊呓语,虽然有许多音节她无法辨识,但她听到了,那痛楚的呢喃中夹杂着她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他似乎在梦里不停喊着她。他喊她做什么?他想告诉她什么?
“立人,你醒醒。”她不忍地推他的肩,“醒一醒。”
他猛然弹坐起,睁开双眼,无神地瞪着她。
“香染?是你吗?”他喃喃问,忽地一把抱住她,“不要走,我知道我错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不停地道歉,嘶哑地、沉痛地道歉。
他似乎还没醒来,还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他紧紧抱住她的腰,湿透的脸庞贴在她柔软的胸前。
是汗水,还是泪水?她分不清,只觉得心口一阵阵揪疼。
“我在这里,立人,我在这儿。”她心疼地摇蔽着他,像摇蔽孩子一般轻轻晃着他,“快点醒来,没事了,我在这里。”
“香染,香染,我好想妳。”他像孩子一样紧抱着她,像孩子一样对她诉苦,“我的腿断了,我好害怕”
他说什么?他的腿断了?她震惊地捧起他的脸,端详他苍白的脸孔,他的眼瞳失神,表情木然,仿佛还陷在梦魇中。
“我需要你,我不能失去你,不能没有你,真的不能”他哑声低语,字字句句都绞扭她的心。
他看起来好无助,无助得像个找不到路的孩子,无助得令她忍不住鼻酸。
她再次揽住他,“嘘,没事了,我在这里啊,你张开眼就能看到了,醒来就能看到了。你快点醒来啊,立人。”她哽咽地唤他。
他像终于听到了,身子一僵,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连续眨了眨,好半晌,他总算认出了她。“香染?”他呆呆地看她,“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我房里?”
他终于醒了。她松了一口气,颤巍巍地启唇,“我听到你在说梦话,所以进来看看。”
“我说梦话?”他惘然。
“嗯。”她静静望着他,“你在梦里,一直叫我的名字。”
“我叫妳的名字?”这下,他全想起来了,脸颊一热,尴尬起来。
“那个梦很可怕吗?”她蹙眉问他,“你刚刚一直醒不过来,我好担心。”
“真对不起,吓到你了吧?”他又尴尬又自责,“我没事,你别担心。”
你明明有事。明丽的大眼瞪着他,不相信他四两拨千斤的说词,“告诉我,你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我没有啊!”他装傻。
“你的腿受过伤吗?”她追问。
“嗄?”
她意味深刻地望着他,“你刚刚说你的腿断了。”
“我这么说?呃,我怎么会这么说?真怪啊!”他模模头,强笑道,“你别理我,八成是睡糊涂了。”
真是睡迷糊了,还是在梦里吐露了真心话?她深思着蹙眉,眸光一转,忽地瞥见床头柜上某样东西,呆了呆。
“姚立人。”她忽然连名带姓喊他。
他身子一僵。通常她这样喊他就表示她在气头上,老天,他方才神智不清时该不会冒犯她了吧?“对不起,香染。”他道歉,松开环抱住她的手,“我不是故意的,你原谅我。”
“你道什么歉?”她不解。
“嗄?”他一楞,“你不是要骂我吗?”说完,还垂下头,一副乖乖听训的模样。
她又好气又好笑,又是心悸,不自觉轻轻叹了口气。这个男人呵,为什么他总有办法将她一颗芳心弄得乱糟糟?她微微抿唇,倾身拿起搁在床头柜上的相框。
“我是要问你这个。”她低声说,拇指划过相框上的玻璃,“这张照片你一直留着?”
他一怔,良久,才点了点头。
就跟姚轩第一次见到这相片一样,于香染也注意到右下角有一片熏黑,“这是怎么回事?让火给烧的吗?”
“是。”
她扬眉,“你把相片带进火场?”
“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他低声道,看着她的眼藏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情绪。
她顿时感觉呼吸困难,“一直都带着吗?”
“一直都带着。”他坦承。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能时时看到你们。”
“为什么?”她继续追问。
他却无法回答,眼底掠过一丝挣扎。
“告诉我,姚立人。”她命令他,“不许说谎。”
“因为我”他别过头,良久,才涩涩开口:“我害怕。”
“你害怕?”她愕然,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因为如果没有你们陪着我,我会失去勇气。”他自嘲地低语,“你大概想不到吧?这些年来,我总是失眠,尤其出任务的时候,看着灾区那一片苍凉景象,我总是很难入睡。我只有在看着这张照片的时候,才会觉得心里有点踏实,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
鳖着。他的用词震撼了她,她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还汗湿着的脸,他噙着苦涩的嘴角。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找回说话的声音,“你进灾区救人的时候,会害怕吗?”
“当然会害怕了。”他淡淡撇嘴,“你以为我真是不怕死的英雄?”
她惘然,从没想过他救人的时候也会害怕,她总是怨他爱逞英雄,怨他凭着一股粗率的勇气轻掷自己的生命。
“为什么你以前都不告诉我?”她哑声问,“为什么你不跟我说你也会害怕?”
“我怎么能跟你说?我若是说了,只会更让你担心,更不会赞成我做这样的工作了。”
因为怕她担心,怕她不赞成,所以他便选择一个人默默咽下所有的痛苦吗?
他真是傻瓜,傻透了!她不敢想象这些年来他经历了什么,方才的恶梦,梦中的呓语,那些都是他一直深埋在心底的恐惧吧?
“你怎么这么傻?”心痛的泪水,不听话地滑落,她捶打他肩头一记,“你应该告诉我的,应该让我分担你的心事,我是你老婆啊!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作你老婆?”
“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他只会说这么一句吗?“我真是被你气死了,气死我了!你这个笨蛋,大笨蛋!”她抽抽噎噎地哭骂,玉手扯住他衣襟,脸颊埋入他宽厚的胸膛。
他揽住她,又是抱歉,又是感动。这是为他流下的泪水,是因为心疼他而流下的泪水,她心疼他,她还在乎他,还在乎着他啊!
“我们重新来过好吗?”他捧起她泪痕交错的脸,焦急地问她:“好不好?香染,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不说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不停跌落眼眶。
“我已经辞去救难员的工作了,我会退出这一行,以后再也不会让你担心了。所以请你答应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他恳切地求着她,一颗心高高提起,等待她的答案。
她泪眼迷蒙地望着他,“你真的愿意为我不当救难员?”
“嗯。”他点头。
“可救人是你的理想啊!”她哽咽着问他:“你不是说立功、立言、立德,都不如立人吗?”
“就算立了人又如何?”他黯然摇头,“我连自己的妻儿都照顾不好,有什么用?”
“你”她怔怔地望着他。
他为什么如此自贬?被许多人捧为英雄的他,对自己的成就竟弃如敝屣?
“答应我吧,香染。”
看着她的男人完全不像个救人无数的英雄,他的眼神仓皇不安,甚至带着点绝望,仿佛正等待法官判决的囚犯。
那样的眼神令她心酸,更心痛,有股冲动想立刻点头答应,可胸臆间隐隐的郁闷却让她犹豫。有什么不对劲,似乎有哪里错了,他的眼神,不该是这样
“让我再想一想。”
“谢谢你今天跟我说这些,真的很谢谢。”挂断电话后,有好片刻,于香染只是呆站在原地,秀眉忧愁地蹙拢着,容颜苍白。
“怎么啦?妈咪。”拿着本故事书走来客厅的姚轩见状,担心地问她。
她摇头,没答话。
“是不是很无聊?可惜爸爸不在,不然我们三个就可以一起玩大富翁了。”姚轩叹气,“刚开始放寒假的时候,爸爸就买给我了,可是一直没机会玩。”
对儿子的感叹,于香染置若罔闻,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过了许久许久,才怔忡地开口:“轩轩,你知道吗?你爸爸房间里有一张我们的相片。”
“妈咪知道?”姚轩愕然扬眉,“妈咪不是从来不进爸爸的房间吗?你进去看到的吗?什么时候?”
昨天深夜,而且还停留了许久。忆起两人之后意乱情迷的亲吻,于香染脸颊悄悄发烧,“这不是重点。”她顿了顿,“所以你也知道那张相片啰?”
“我知道啊。”姚轩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妈咪?”
“因为爸爸不让我告诉你,他说要保密。”
“保密?”于香染蹙眉。他究竟还藏有多少秘密没跟她说?“为什么要保密?”
“因为”澄澈的眼闪过犹豫。
“姚轩,妈咪问话要乖乖回答,不许说谎。”她摆出母亲的架子。
“可是我答应过爸爸,我应该守信用。”小男孩还是犹豫,“妈咪不是也说做人要守信用吗?”
的确,她是这么教过。于香染暗暗叹息,想着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套出儿子所知道的。“这样吧”她回房里抓来一只可爱的泰迪熊宝宝,“你对着熊宝宝说,到时候爸爸知道了,你就跟他说,你不晓得妈咪在旁边偷听。”明眸俏皮地一眨。
“这样不是等于作弊吗?”
“这不算作弊。”她抬起一根手指,阻止正直的儿子继续争辩,“作弊是坏事,可是让妈咪明白爸爸的心事能算是坏事吗?”
姚轩眨眨眼。
“你不希望妈咪跟爸爸和好吗?”她卑鄙地使出撒手锏。
“当然希望!”姚轩热切地点头,“好,我说。”语毕,他立刻抱起熊宝宝,乖乖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晶亮的眼对着熊宝宝的棕色眼瞳。“宝宝,你知道吗?爸爸说啊,他一直把妈咪跟我的照片带在身上,他说我们是他的勇气哦,他说只要看到照片,就好像我们在身边一样,他每天晚上都要看着我们的照片才睡得着。”
小男孩正经八百地对着泰迪熊诉说从父亲那儿听来的心事,于香染躲在沙发后偷听。
“爸爸说有一次,他不小心被掉下来的水泥块压伤了,躺在地上不能走,他以为自己快死了,幸亏我跟妈咪救了他。”
她和轩轩救了他?于香染怔然不解。
“他说那个时候,他拿出照片来看,却不小心让火给烧着了,他怕火烧光了照片,拚命地爬起来,躲到一边。爸爸说要不是有这张相片,要不是有我跟妈咪看着他,他说不定就会死了。”
所以他才说,是他们母子俩救了他。于香染懂了,只是这样的领悟太过伤感,太过酸苦,让她一颗心紧紧揪扯着。
她可怜的立人啊,为什么他从来不告诉她这些事?
“宝宝我告诉你,我觉得爸爸好可怜啊。”姚轩继续说,“他上次救了李学儒的妹妹,回到家好累好累,可是他都不敢坐沙发,只敢坐在地上,我猜他是怕弄脏了沙发,妈咪会骂。爸爸很怕妈咪生气,他真的很怕。”
于香染身子一软,靠着沙发椅背滑坐在地。他真的那么怕她吗?她真的对他那么坏吗?连沙发也不敢坐,怕弄脏了老天!她为什么这么不体贴?
“李学儒的妈妈一直想要来我们家道谢,可是爸爸一直叫她不要来,他救了人,却好像一点也不高兴,好像还很怕人家知道这件事。宝宝,我真的觉得好奇怪耶。”
是因为她吧?是因为怕惹她不高兴他才拒绝了人家登门道谢。他救了人,却一点也不感到荣耀,因为他知道,她不会高兴。
都是因为她啊!于香染鼻一酸,捂住唇,堵去一声亟欲窜出口的呜咽。
“我真的觉得爸爸好可怜,我希望妈咪不要再怪他了,我希望妈咪原谅他。”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姚轩已经不是对着熊宝宝说的了,他来到沙发后,祈求地看着母亲。
于香染痛楚地扬起眸。
“妈咪哭了?”他大吃一惊,“怎么了?妈咪,轩轩说错话了吗?”
“没有,你没说错话,你说得很好,很对。”她哽咽地道,“错的人是我,是妈咪。我错了,错了”
她错了。她一直以为只有她在受苦,却没想到,他承受的痛楚或许比她还重还深。英雄也需要有人支持啊!在历经劫难后,英雄也需要有个家可以回,那屋里会有个人为他点亮一盏灯,等他回来。
她会安慰他,鼓励他,替他拂去一身疲惫,给予他温暖,让他能有勇气再出发。
在她眼底,他不是英雄,只是个男人,一个她愿意好好爱他,温柔待他的男人。
她应该这么做的,可她没有。身为他的妻子,她不仅没有这样做,还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绝情地寄给他一张离婚协议书。
于香染啜泣着,想起方才在电话里,老乔告诉她的事。
他告诉她,立人的腿的确受过伤,医生甚至还告诉他那条腿可能会永远废了。他遭受了这样的打击,却瞒着她不说,连老乔也是很后来才得知这件事。
想起他居然选择一个人承受折磨,她生气、难过,更心疼。她不敢想象,当时的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签下离婚协议书,又是怎么独自一人面对复健的痛苦
“他花了半年多复健,一能走就马上回台湾来看你跟孩子。他躲在一边偷看,看你们过得很平安,很开心,他觉得很后悔,不敢再来打扰你们母子俩,所以”
“所以他就又一个人偷偷离开了?”
“这些年来,他在外头四处漂泊,我想他是很挣扎,不晓得该怎么面对你们。”老乔这么告诉她。
再想起他这句话,她的心,像深秋摇摇欲坠的枫叶,随时要四散飘零。
她的立人啊!他想回家,却不敢回家,他无家可归,只能在外头流浪,他一定很寂寞
“妈咪别哭了。”姚轩沙哑的嗓音唤回她的思绪,小手轻触她的颊,替她擦泪。“你知道吗?爸爸告诉我,他以后不会再当个救难员了。他说他可以当所有人的英雄,却当不了妈咪的英雄,让你很伤心。”
“他这么跟你说?”她惶然望向儿子。
姚轩点点头,咬了咬唇,忽然问道:“妈咪,你一定要爸爸当你的英雄吗?我不可以吗?”
“嗄?”她一愣。
“李学儒的爸爸也在国外工作,很少回家来,他说他是男生,所以要负责保护妈妈和妹妹。我也是男生,我也想保护妈咪。”姚轩认真地说道,薄染忧伤的眉宇看得出他已思索这件事许久,“所以妈咪,以后爸爸去工作的时候,我会陪着你。爸爸去救人,我来陪妈咪,当妈咪的英雄,这样好不好?”
她楞楞地看着儿子早熟的神情,“你要当我的英雄?”
“对啊!”姚轩用力点头,“以后就由我来保护妈咪。”
她心一扯,“你要保护我?”泪水再度盈于眼。
“嗯。所以妈咪别再怪爸爸了,好不好?”
于香染说不出话来。她的儿子说要保护她,这么小的孩子,却说要当她的英雄,他还说他的同学也是这样──是不是所有的小男孩,都立志成为母亲的英雄?
懊贴心、好可爱的孩子啊!于香染感动不已,一把抱住儿子矮小的身躯,紧紧地、紧紧地拥住他,“我知道了。以后爸爸不在时,就让轩轩来陪妈咪吧!”
“那你不再怪爸爸了吗?”
“不怪了。”她含泪摇头,“我本来就不应该怪他。”
她不该只等着他给她幸福,她也可以反过来给他幸福啊!
为什么她从来不曾这么想过呢?为什么到现在,她才忽然想通了这一切?
真傻啊!原来最傻的人,是她。
“怎么样?不错吧!”老乔揉着下颔,志得意满地问。
“是很不错。”姚立人同意,抬头仰望着消防局几名特别选出的搜救队员沿着高楼玻璃窗缓缓下坠,表演高楼救灾的训练成果。“你今天找我出来,就是特地要让我看这个?”
“嗯哼。”老乔承认,“我是想,让你看看我们队员的训练成果,说不定会改变你的心意,让你答应加入”
“我不会加入的。”姚立人打断他,“我昨天不是说过了吗?我要退出这一行。”
“你不是认真的吧?立人。”老乔皱眉望他,“我以为你随口说说而已。”
“我是认真的。”姚立人语气坚定,他不再仰望高空,湛幽的眸直视以前的老上司,“我要退出。”
“是因为香染吗?”老乔问,“她不赞成你做这一行?”
“我不想再令她担心。”姚立人简单一句。
“我能体会香染的感觉,我老婆也是这样,我们刚结婚那几年她也老是碎碎念,差点还跟我离婚,不过最后我们还是挺过来了。”老乔顿了顿,意味深刻地看着老部属,“你老实告诉我,立人,你真的可以放弃这一行吗?”
“我当然可以。”姚立人淡淡扯扯嘴角。
“真的吗?”老乔显然不相信,“你的意思是,你可以放弃理想了?你以前不是说过吗?你是为了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才加入消防队的,九二一地震那天,你的好朋友被倒塌的房子活埋,你不是一直说,如果台湾有专业的救难队就好了,如果我们不需要依赖国外的救难队,说不定你那个朋友还有活下来的机会你不就是因为这样,才跑去国外受训的吗?”
不错,他的确是因为如此,才决定加入国外的救难组织,他也曾想过,有一天等他经验够丰富了,他便要回台湾来贡献一己之力。
只可惜,事情从来不如他所想象得单纯。
“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老乔。”姚立人涩涩地自嘲,“当初我能去国外受训,也是你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来帮我,我现在却不能回报你我很抱歉。”
“我不需要你道歉,你以为我是在强迫你还这个人情吗?”老乔重重叹气,“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后悔啊!立人,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想退出这行,我怕你迟早要后悔。”
“我不会的。”
“你”老乔还想劝说,高空忽然传来几声尖锐呼喊。
两人同时一震,迅速抬头往上瞧,只见其中一名队员在几十层楼高的空中来回摇蔽,情况惊险。
“怎么回事?”老乔立刻抓起无线对讲机问道。
“上面突然有一阵强风,小陈没抓稳,给吹歪了。我们想拉他回来,可是风实在太强。”
“他没问题吧?”
“应该、应该没糟糕!风又吹过来了。”惊叫声传来。
老乔拧眉,正思索时,姚立人已抢过对讲机,“他在第几层楼?现在风速多少?往哪个方向吹?窗户可以打开吗?”
“你、你是谁?”对方犹豫地问。
“我是”
姚立人还没来得及解释,老乔已主动凑过身来,吩咐道:“没关系,尽避听他的指挥,这方面他可是专家呢!”
“专家?”对方一楞,好一会儿,才记得应声:“是。”
“交给你啰,立人。”老乔对姚立人眨眼。
姚立人点点头,无暇去探究老乔这诡异的表情后隐含什么样的意味,他明快地下令,透过无线电指示队员们驰援的技巧,帮忙他们成功拉回队友。
前后不过几分钟,便化险为夷。
一旁观看的老乔又是惊叹,又是佩服,等到姚立人还他对讲机时,他不禁笑吟吟地评论,“瞧你这反应,立人,你根本摆月兑不了这一行啊!”
姚立人一怔,仿佛这才明白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事,他懊悔地蹙眉。
“就凭你这么爱管闲事的个性,怎么可能见死不救呢?”老乔啧啧摇头,“你根本是天生的救难员啊!”
“别说了,老乔。”姚立人止住他,“我已经决定了。”
“你根本还没决定,你只是以为自己可以放弃而已。”老乔笑望他,“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怕香染不高兴,你放心,刚刚香染打电话来”
等不及老乔说完,姚立人已震惊得瞪大眼,“你说什么?香染打电话给你?你告诉她我在这里吗?”他急急追问老友。
“当然啦,我还告诉她,我还是希望你加入我们的搜救队,问她能不能同意”
“你、你居然这么问她”姚立人气息一促,差点无法呼吸。
老天!香染会怎么想?她一定以为他说话不算话,一定以为他昨晚对她说的,全是哄她骗她的话。她一定恨死他了!
“我真被你害死了!老乔。”姚立人懊恼地低吼,转过身,迈开步履,狂风似地奔过街道。
“喂喂!等等啊,立人,我话还没说完呢!”老乔愕然地想喊住他。
他没理会,头也不回。
他想回家。好想回家。
可不知怎地,急匆匆的步履,在来到家门口时,却蓦地仿徨起来,踌蹰不前。
他真的能够回家吗?在那屋里的人,是否一点也不欢迎他?
这些日子,他厚着脸皮,不顾她的反对,硬是搬进了那屋里,虽然他表面上漫不在乎地耍赖,但心底,其实一直很惶恐。
他真的怕,怕哪天早上醒来,她忽然后悔了,赶他出门。
那天她崩溃地要他离开,他心如刀割,幸好还有轩轩肯帮他,让他不至于真的落得狼狈打包的命运。
他真的、真的很想留下来,这几年四处漂泊,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拥有一个温暖的家,一个当他累了倦了的时候,可以回去寻求安慰的地方。
这样的心愿,难道太过奢求吗?姚立人苦涩地撇撇唇,低下头,前额抵上冰凉的铁门。这扇门里,住着两个他最爱的人,他好想见他们,却不敢轻易按下门铃。
他不敢想象,即将迎向他的会是什么他好害怕,真的害怕。
不知挣扎了多久,他终于提起勇气,颤手按下门铃。
来开门的是姚轩,他一见到他,便咧开大大的笑,“爸爸,你回来了啊!”
他恍惚地看着那灿烂如阳光的笑容,“你妈妈呢?”
“妈咪在厨房。”姚轩推开铁门,小手拉住他,“快进来,爸爸,我们今天吃火锅哦。”他楞楞地跟儿子进门。
“妈咪说我们今天要提早过年,一家人来围炉。”姚轩兴高采烈地宣布。
姚立人一震。围炉?一家人?他茫然移动视线,发现餐桌上摆满了一盘盘火锅料,而系着围裙的于香染正将一锅热腾腾的汤搁上正中央的电磁炉。
“你回来了啊!”她抬起头,好自然地朝他投来一记温柔的眼神,“太好了,我们可以开饭了。”她浅浅地笑。
他怔立原地,为她温柔的眼神和微笑感到心悸,不论他之前期待什么,他都没想到迎接他的会是这样一番情景。“香染,你”他吶吶地说不出话来。
“我怎样?”她柔声问他。
“你不是打电话给老乔吗?”
“嗯,我打了。”她坦承。
“你不生气吗?”他困难地问,嗓音沙哑。
这不安的问话教于香染一阵鼻酸,悄悄吸了口气,“我是很生气,我气你压断了腿却不肯告诉我,要不是老乔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曾经住院复健饼呢。”
“妳知道了?”他呆怔,“老乔都告诉你了?”
“是,他都告诉我了。要不是他跟我说,我到现在还被你瞒在鼓里。”她气愤地挑眉,走到他面前,双手扠腰,食指点他胸膛,装出一副凶悍样,“我警告你,姚立人,以后不许这样了,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一定要乖乖回家来,知道吗?”她像训诫孩子一般地训他。
他却一点也不生气,激动地看着她,喉头像梗着一颗酸橄榄,说不出话来。
“你瞧瞧你。”她故意拉起他的手,审视他外套袖口,“才出去没几个小时,衣服就弄脏了,你是跟着人家一起救灾演习了吗?”
“我没有!”他心惊地辩解,“你相信我,香染,我不会”
“嘘,别说了。”她拿食指抵住他的唇,温柔地凝睇他,“我没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论你决定怎么做,我都绝对支持你。”
“什么意思?”他傻傻地问。
“意思是,你尽避接下老乔介绍的工作吧!那是你的理想,不是吗?”她嫣然笑望他,明眸充满理解。
他不敢置信,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一时间手足无措,“香染,你不是在逗我吧?”
“我怎么会逗你?”她拉下他的脸,深深地望着他,“我是认真的。”
他惘然。
“还有,昨天晚上你问我的问题,我有答案了。”她继续说道。
“你决定了?你该不会、该不会”她该不会拒绝与他复合吧?所以才大方地要他加入老乔手下的搜救队。一念及此,姚立人脸色刷白,紧张得手心冒汗。
于香染感觉到了,她牵起他的手,温柔地摩挲着他,然后,十指与他紧紧交缠。“我愿意。”她轻声道。
“什么?”他没听清。
“我愿意。”她提高了声调,扬起莹亮的眸,红着脸看他,“我要跟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他心跳一停,几乎怀疑自己的听觉,“这是真的吗?我是不是在作梦?”说着,还掐了掐自己的脸。
这傻楞楞的模样逗笑了她,好笑也心疼,她忽地拥住他,容颜埋入他温暖的胸膛,“可是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我一定办到。”他急切地保证。
瞧他如此紧张兮兮的模样,就算她要他去摘天上的月亮,他恐怕也会马上飞上去吧?于香染悄悄微笑,“不许为了我放弃你的理想。”她说,“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变得不像自己。”
“可是”他犹豫地低头看她。
“你肯答应我吗?”
他不说话,困惑地看着她,渐渐地,他在那含泪的眼底看到了理解,看到了信任,看到她对自己的全心全意,他蓦地领悟,她是认真的,她真的愿意支持他!
“可是为什么?”他茫然不解。
“说来话长。”她柔声道,“以后我会慢慢跟你说,现在让我们先吃饭吧!哦,对了,差点忘记跟你说,”她顿了顿,樱唇缓缓浅扬,“欢迎回家。”
倍迎回家。她这么对他说,脸上的微笑好美好美,美得令他六神无主。
他心一扯,激动地拥抱她,紧紧地,仿佛怕手一松她便会忽然消失不见。
“香染,香染!”他一声声地唤她,胸臆间千言万语,都只化为这一声声深情的呼唤。
一只不甘寂寞的小手轻轻拉他裤管,“爸爸,欢迎回家。”姚轩认真地仰望着他道。
强忍许久的泪,终于自姚立人眼角滑落,他一手搂着他最爱的女人,一手牵着他心爱的孩子,感觉胸口满满的,全是幸福。
“嗯,我回来了。”
在外头流浪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回到家了。
之后
大年初一。
吃了一顿料好丰富的团圆饭,给了儿子压岁钱,拚了一晚的电动,直到凌晨三点多才朦胧睡去的姚立人,一醒来便对身旁爱妻动手动脚,不规不矩。
都怪昨夜和儿子玩得太疯太累,倒床就睡,忘了也该温柔娇宠他的亲亲香染,不知她在梦里,是否怨他不知情趣呢?
没关系,他这就立刻改善她的印象,让她见识见识她丈夫能有多浪漫。
他倾过身,俊唇贴着她小巧的耳垂,大手拂过微露的香肩,探入蕾丝睡衣里,握住那一团浑圆柔软,邪佞地揉抚,当然,也没忘了拿自己暖暖的大脚丫推开她睡衣下襬,摩挲那修长细致的玉腿。
嗯,真不愧是他的香染,肌肤还是那么光滑细腻,教人全身酥麻
“你在干嘛?”羽睫忽地扬起,明眸圆瞠。
“还用问吗?”他邪邪地笑,舌尖放肆地舌忝舐她,“我想和你。”
“现在?”娇颜艳红,宛如一朵半开的海棠花。
“没错!”姚立人倏地翻身压住她,满腔翻腾。
“喂!你玩真的?现在是大白天耶,而且轩轩说不定已经起床了”
“管他的!那小表也不小了,也该教教他什么叫周公之礼,呵呵呵~~”
“你别闹了啦,放开我嗯唔你好讨厌”抗议声瞬间转成让人脸红心跳的娇吟。
姚立人更加情动,大手粗鲁地卸去两人之间的障碍物,正想为爱往前冲时,一道清脆声嗓杀风景地扬起──
“妈咪,爸爸,恭喜发财,新年快乐!”
两人一阵惊颤,两个大人在被窝里慌乱地滚动,好片刻,才强做镇静地探出头。
“轩、轩轩,你起来了啊,早、早啊,”于香染爆红的脸颊,细碎的嗓音,明摆着就是作贼心虚。
“你们在做什么?”小男孩眨眨清亮的眼。
“我们?呃,我们呢,我们”她用力一掐老公的大腿。
“啊!”姚立人痛叫一声,备觉委屈地苦着脸,“我是哪里惹到你了吗?亲爱的老婆,很痛耶!”
“是男人就忍着点。”于香染毫不同情地斥道,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对儿子解释。
姚立人只好接下任务,转向儿子,端正表情,“你听我说,儿子,我跟你妈咪正在做一件相当重要的事。”他语气极其严肃,“这件事,关系着宇宙万物的运转,是从古到今,所有生物都必须承担的使命,简单地说呢,不论人类或其他动物,为了能将基因的奥秘之处一代一代传下去,就算抛头颅、洒热血,前头有刀山,后面是火海,都必须肩负起这重大的责任”
“你说够了没?”一本正经的解释遭于香染娇嗔驳回,“神经病!讲这样谁听得懂啊?”
“我听得懂啊!”没想到小男孩却如此宣称。
“你真的听得懂?”两个大人同时讶异地望向他。
“嗯。你们在交配。”姚轩理所当然地回应。
交配?!听儿子说得如此干脆又直接,于香染尴尬得手足无措,姚立人却是得意地哈哈大笑。
“呃,轩轩,“交配”这词不太文雅,也许你可以”
“没错,我们就是在交配。”姚立人打断爱妻羞窘的解释,对儿子眨眨眼,“怎么样?轩轩,想不想要一个妹妹?”
“嗯,我想!”提起妹妹,姚轩眼睛一亮,“爸爸跟妈咪要生一个吗?”
“生几个都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姚立人爽快地打包票。
于香染气得磨牙,“喂喂!你以为肚子长在你身上吗?说生就生,谁理你啊?”
“嗄?妈咪不想生吗?为什么?”姚轩忍不住失望,“妹妹很可爱啊!”
于香染一楞,“怎么?你这么想要妹妹?”
“嗯。李学儒的妹妹好可爱、好漂亮,我也好想要一个。”姚轩满是期盼地说。
“李学儒的妹妹?”
“就是爸爸上次救出来的小妹妹啊!她真的好可爱呢,我每次去李学儒家,她都缠着我叫哥哥,她的声音好软、好好听哦。”提起那爱撒娇的小妹妹,姚轩眉开眼笑,显得很开心。
“呵呵,轩轩,你老实说,是不是喜欢上人家妹妹啦?”姚立人故意逗儿子。
“我哪有?”姚轩忙否认,俊秀的小脸却是泛红。
这下姚立人兴趣来了,“还说没有?脸都红了。这样吧,爸爸以后上李家替你提亲,娶李学儒的妹妹做老婆好不好?”
“我才才不要呢,这样李学儒不是变成我哥哥了吗?”姚轩抗议,看父亲的眼神愈来愈戏谑,他愈发脸热,转身就走。
姚立人呵呵笑,“喂,老婆,没想到我们儿子年纪小小,已经懂得喜欢小女生了耶。”
“你胡说什么?”于香染睨他一眼,想想不放心,随手套上睡衣,也不管老公还等着与她继续燕好,就追出房门,“轩轩,轩轩,你跟妈咪说清楚,你真的喜欢上李学儒的妹妹了吗?”
“香染!”姚立人瞪着她背影,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孤伶伶地被抛在床上,他可怜兮兮地追出去,“香染,我们还没做完呢,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
于香染不理他,径自苦口婆心劝儿子,“轩轩,你年纪还小,不是谈恋爱的时候啊,而且你不是说过吗?要一辈子保护妈妈的。”
不会吧?姚立人睁大眼。听这口气,他的亲亲香染莫非是在吃飞醋?
不成不成,这事态可严重了,他堂堂男子汉,在老婆心目中竟比不上一个小表。他赶忙抓住爱妻,“你听我说,香染”
“走开啦!苞屁虫,别粘着我。”她不耐烦地想甩开他。
他是跟屁虫?哦,老天!姚立人大受打击,可挥挥眼泪后,却更加强悍,长手长脚不顾一切地巴住她,“对,我就是跟屁虫,你这辈子都别想丢开我了!谁都不准抢走你,就算是咱们儿子也不行!”他转过头教训儿子,“轩轩你听着,你妈咪是我的!懂吗?”
“你说什么啊?”于香染教这孩子气的宣言给弄得又好气又好笑,“你”
一记突如其来的热吻堵去了她无奈的笑骂。霸道的、热烈的、不顾一切的吻,吻得她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连未满八岁的儿子在一旁笑嘻嘻地观摩,也浑然忘了。
幸福哪,就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