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化解罗恋辰尴尬的处境,白谨言在课堂上放出风声,说明如果同学不介意他再也不公开演奏的事实,他很乐意在下学期,收几位有志于成为职业钢琴演奏家的学生。
他不再是罗恋辰独享的指导老师了。
这消息一传出来,同学们都释然了,也纷纷收回投注于罗恋辰身上的异样眼光。
她不再受到排挤,终于能像一般学生那样自在地与同学相处,享受平常的校园生活。
见她清秀的容颜逐渐染上笑意,身旁时常可见几位女同学相伴,白谨言总算放了心。
日复一日,他忙著作曲、教书,准备研讨会的演讲,可花他最多心思的仍然是她。
指导她弹琴,为她打通人际关系,关注她的校园生活。
在不知不觉间,罗恋辰的一切成了他生活的重心,她的一举一动也总牵引他的目光。
领悟到这一点后,他偶尔会感到不安。
自从决定收她为徒的那一天起,他感觉自己独来独往的人生似乎起了转折,足足比他小了八岁的年轻女孩意外闯进来,轻易扰乱他这个成年男子的心。
有时候,当他惊觉她对自己的情绪影响如此之大,竟会有些害怕。
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啊!为什么在面对她时,他总是无法控制自己?
这不像他。这样的他,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想什么?白教授,轮到你演讲了哦。”司仪提示他,悄悄推了推他的肩。
白谨言神志一凛,这才警觉自己正在研讨会会场,勉强扯开一抹笑,他起身走向演讲台,面对底下来自各地的音乐学者,一场精彩的演讲于焉开始。
他并不擅长在公开场跋演说,但丰富的专业素养深化了演讲内涵,自然赢得与会人士的赞赏。
中场休息时间,几个音乐名家在他身旁围成一小圈,热切地交流意见——
“对了,白先生,我在维也纳的朋友说你最近作了一首交响曲,结合了东西方的乐器,相当有特色。什么时候能公开演奏啊?”
“还在修改,不过应该明年春天就可以在维也纳公演了吧。”
“真的吗?那到时我们就洗耳恭听罗。”
“哪里,请多指教。”白谨言漫不经心地说著客套话,目光一转,忽地捕捉到不远处一个纤长优雅的身影。
是她吗?
他心突地震住,紧盯著一身米白色衣裙的女子。
数秒后,女子回过头,甩了甩披肩的棕色秀发,清亮的眼眸定定迎向他。
他呼吸一窒,好半晌,脑海尽是空白。
女子一直站在原处,明显等他来攀谈。
“对不起,失陪一下。”白谨言找了个藉口离开,慢慢走向外表秀丽绝伦的女子,直到近得足以认清她眸中湛蓝的瞳色。
“好久不见了,白。”她的英文带著明显的伦敦腔。
“好久不见了,丽西。”他的英文则是从小耳濡的纽约腔。
“自从上次在台湾相见,有一年多了吧。”
“嗯。”
“听说你……再也不公开演奏了?”丽西?科恩细声问,瞥了一眼他修长的手。
白谨言只是苦笑。
“是我害的吗?”她颤著嗓音问。
他不语,只是默默看她。
“是我。”她确定了,容色惊恐地刷白。“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冲动拿刀子划你……”
“别说了。”
“你不……不怪我吗?”
“是我先对不起你。”他说,语调微微疲倦,却也平静。
“可是——”
他以一个手势制止她说下去。“我听说你今年跟英国室内管弦乐团到处巡回演奏,乐评很不错。”
“嗯,还可以吧。”
“恭喜你了。”他微笑。
“谢……谢谢。”她有些怔忡。
“那么,就这样了。”白谨言朝她颔首后,旋过身离去。
丽西瞪著他的背影,丽容闪过一道道挣扎暗影,终究,还是隐不欲出口的话……
罗恋辰瞪著琴键。
李斯特的“爱之梦第三号”,明春比赛的指定曲,决定她是否能在国际舞台一鸣惊人的乐曲,她却怎样也弹不出感觉。
没错,李斯特的钢琴曲技巧是复杂了些,根基下扎实的人绝对弹不好,可对她而言,困难的不是技法表现,而是情意上的共鸣。
曾经与伯爵夫人私奔、跟公主同居,感情世界多姿多彩的李斯特,做出这样的曲子绝不是光为了炫耀技巧的。
偏偏她怎么弹,听起来都像台精准的钢琴机器,音准是绝对到位了,可没韵味,一点引人咀嚼的味道都没有!
短短四分多钟的曲子,又耳热能详,若是弹不出新意的话,绝不可能在比赛中月兑颖而出。
怎么办?
朦胧迷惘间,她猜到——肯定是自己缺了什么,却抓不到边际。
白谨言……会怎么诠释这首以爱情为主题的曲子呢?他要她自己去琢磨,可她却一片茫然。
而他自己又是怎么创作出像“爱若瘟疫蔓延”那样缠绵又激情的钢琴曲呢?是带著怎样的心情去演奏它的呢?
她好想知道,可追问时,他却一下子阴沉了脸色。
“好烦哦,为什么不告诉我嘛?”她喃喃抱怨,垂落脸颊,无奈地贴上琴键。
吉尔敲门进来时,见到的正是她这般萎靡的模样,不禁楞了一下。
“怎么了?芙蕾雅,你看来很困扰。”
“是很烦啊。”她扬起脸。“李斯特的“爱之梦”,我弹不出感觉。”
“感觉?”
“对啊,一点韵味也没有。”她随手弹了一段给他听。
吉尔听了,保持沉默好半晌。
“干嘛不说话啊?”她慌了。“我弹得真这么糟?”
他回过神,急忙摇手。“不不,你弹得很棒啊!我要是弹得有你一半好就好了。”
“真的吗?”罗恋辰不信,犹自苦恼著。
吉尔瞥了眼她蹙眉深思的神情,深呼吸几口,才道:“芙蕾雅,我听说——”
“听说什么?”
“有个教授在课堂上说过,要表现乐曲的情意,有时候光凭想像是不够的,很多时候要靠人生的体验。”
“人生体验?”
“所以我猜想……呃,你觉得自己抓不住靶觉的原因,会不会是因为……你没谈过恋爱?”说到这儿,他的脸不禁红了,连忙别过头去。
领悟他话中含意,她也跟著绯染玉颊。“哦。”
“我也只是乱猜的,不一定是这样啦。”吉尔不敢望她,直瞪著窗外。
“嗯,我知道,谢谢你。”她柔声道。
“不客气。”他不好意思地模模头,正想旋回视线时,眼角却瞥见两个令他好奇的身影。“咦?是白教授耶。他身旁的女人是谁?”
女人?
罗恋辰一惊,急急从钢琴前起身,奔向窗前。不一会儿,她便找到了一对并肩前行的人影。
丙然是白谨言,和一个……很美的西方女子。
“啊,我认出来了。”吉尔忽地一拍手掌。“是丽西?科恩!”
“她是谁?”
“她以前也在这里念书,算是我们的学姊吧。”吉尔解释,“我有个表姊跟她一起学小提琴。”
她以前也在这所学校念书?这么说,她跟白谨言早就认识了?
罗恋辰身子一僵。
“原来就是她啊。”望著在校园里漫步的两人,吉尔露出神秘的微笑。
那样的微笑令罗恋辰心惊。“什么意思?”
“我表姊前几年也在这里念书,她跟我说,那时候白教授跟这位学妹可是学校最受瞩目的一对呢。听说白教授满孤傲的,很少跟人合奏,唯一一次破例,就是跟丽西学姊同台表演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你应该听过这首曲子吧?钢琴根本只是配角,难得白教授居然愿意为人作嫁。”吉尔笑道,“不过他们最精彩的一次表演,应该还是那首“帕格尼尼主题幻想曲”,风靡了整个维也纳——”
接下来吉尔还滔滔不绝说了些什么,罗恋辰完全没听入耳,她只是冻立原地,瞪著窗外白谨言与陌生美女状似亲密的身影,脑海里蒙胧回荡著那首她曾听了无数遍的“爱若瘟疫蔓延”。
如果她没记错,那首钢琴独奏曲便是他在这里求学时创作的。
她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因缘,让他作出这般浪漫的曲子?
原来……是因为那个美丽的学姊——
他骗人!
一念及此,她蓦地咬紧牙关,抓住窗棂的十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他曾经说过,他的恋人就是钢琴,除了钢琴,他不可能爱上任何人——他曾经这么告诉过她,不是吗?
说谎!
他说谎!
他不许她谈恋爱,不许她跟吉尔交往,结果自己却跟别的女人卿卿我我!太过分了!
“……芙蕾雅,你怎么了?脸色很难看啊。不舒服吗?”
“骗子!大骗子!居然骗我!可恶,可恶!”罗恋辰忽地锐喊,歇斯底里的神态教一旁听不懂中文的吉尔骇楞当场。
她似乎很不高兴。
今日他带她游遍了维也纳市区,由圣吏蒂芬教堂开始,到国会大厦、霍夫堡的英雄广场,最后来到哈布斯堡王朝女皇玛丽亚德瑞莎最锺爱的丽泉宫。
对于一栋栋诉说著奥地利曾经辉煌的建筑,看得出来她不是不感动的,也许就因为太过著迷,那对湛亮的星眸总是直直盯著周遭优美的景致,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懊冷淡。
最近的她,一直这样,对他爱理不理的。
课是乖乖上了,琴也很努力在练,问她话时是会回答,只是简短扼要。
问她一句,她也只答半句,仿佛多说一个字都嫌累赘;而若他不开口,她也绝不会主动开口,两瓣樱色美唇闭得比蚌壳还紧。
究竟怎么了?
不知怎地,对她这种宛如孩子般赌气的冷战,他一点也气不起来,只觉无奈。
参观完壮丽优雅的宫殿后,他带著她闲逛皇宫花园。日轮逐渐沉落,少了温暖阳光,冬季萧瑟的寒风忽然显得冷意逼人。
“会不会冷?”白谨言问,“不然我们回去吧?”
罗恋辰摇头。
“不想回去吗?”
她点头。
“还玩不够啊?”他微笑道,“那待会儿带你到多瑙河畔附近吃晚餐吧,那边很多酒馆的乐团表演都不错。”
“嗯。”
“那走吧。”白谨言试图牵她的手,罗恋辰却轻轻甩开,迳自昂首走在前头。
望著她裹著驼色大衣的背影,他只能苦笑。
他们上了前往多瑙河方向的电车后,沿途,罗恋辰只是盯著窗外,沐浴在清冽光线中的侧面冷得让他皱眉。
一年多来,她从不曾与他闹别扭,只有他责备她,而她柔顺道歉的份;如今情况大逆转,倒教他不知所措。
这丫头究竟在想什么啊?他真不懂。
“果真是女人心,海底针。”白谨言喃喃自语,摇头耸肩。
不久下了电车,走在拥挤的街道上,一眼望见路旁的冰淇淋小贩,他忽然有了主意。
“你在这边等等。”他呵咛罗恋辰,随后挤过人群跟小贩买了两球冰淇淋,小心翼翼地捧著甜筒走回来。“吃冰淇淋好吗?”递给她。“我记得你最爱在冬天吃这个了,去年吃好多不是吗?”
罗恋辰只是瞪著他,好一会儿,一动也不动。
“瑞士巧克力口味对吧?还有兰姆葡萄?”他将甜筒往她又移近了些。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两种?”
“因为你老是点这两种啊。来,给你。”
她不情愿地伸手接过,低眸瞧著色泽饱满的冰淇淋,若有所思。
“是不是天气太冷了?瞧你鼻子都发红呢。”白谨言关怀地说。
罗恋辰却猛然扬起睫,防备性地瞪著他。“我知道自己像驯鹿,你不必嘲笑我。”
“我没嘲笑你啊。”他奇怪她有如刺-般的反应。“我只是觉得这样挺可爱的。”
“你!”她无话可说,愤愤然舌忝著冰淇淋,一不小心,巧克力沾上了唇。
白谨言看著,不禁笑了。“瞧你,都长胡子了。”伸指意欲替她拭去。
她连忙扭头躲开。
看来还是不行。他叹气,“怎么?还是不开心?”
“没有啊。”她否认,小巧的樱唇却闷闷嘟起。
明明就是不开心的样子啊。
白谨言翻翻白眼,伸手转过她下颔,强迫她直视自己。“究竟怎么了?从研讨会那天过后你就变得怪怪的,冷冷淡淡的,跟我赌气啊?”
“哪有?”罗恋辰垂下眼。
“还说没有呢。”他点了点她冻红的鼻尖,又用拇指替她擦去唇边的巧克力痕。“跟个孩子似的!”
“我才不是孩子呢!”她怒气冲冲地挡开他的手。“你不要一直拿我当小阿看!我已经十八岁,都快十九了!”
白谨言星眸闪过笑意。“是是,你长大了,是女人了。”
半开玩笑的口气让她更气,双颊都涨红了。“你不要……一副这么不情愿的样子。我本来就成年了,本来就是女人。”
“是是。”他敢说不是吗?
“少来了,你嘴里说是,心里可不这么想!”明眸燃起指控的火苗。
“嗄?”
“你心里还当我是黄毛丫头,对吧?你以为我只是一个爱要脾气、闹别扭的小女生,对吧?”她连声追问。
“恋辰——”
“你一直把我当孩子哄,从头到尾,一直在哄我!”她气急败坏地喊,跟著,一股莫名委屈蓦地攫住心头,鼻间一酸,不自觉握拳捶打起白谨言胸膛。“你哄我,还骗我,讨厌!讨厌!”
“究竟怎么了?”白谨言抓住她的手。“你说我骗你?我骗你什么了?”
她咬唇不语。
“说话啊,恋辰。”
她依然不肯开口。
他无奈地问:“是不是想家了?今年圣诞假期,我带你回台湾吧。”
“我不回去。”她冷冷拒绝。
“什么?”
“我不回去!”她怒视他。“我要去慕尼黑!”
“慕尼黑?”他一楞。“怎么突然想去那里?”
“吉尔邀请我去他家过圣诞节。”
“吉尔?”他剑眉一蹙。“那个曾经对你表白的男孩?”
“对!”她挑-地甩了甩发,颇有示威之意。
白谨言眉峰更加聚拢。“怎么突然想跟他……”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写出“爱若瘟疫蔓延”这首曲子?”她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他瞪著罗恋辰,没想到她会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你说啊!为什么你能写出这首曲子?”他的沉默再度令她激动起来,认定他是无言以对,顿觉遭受背叛。“为什么你可以写出来,还弹得这么好?为什么我拚命练习李斯特的“爱之梦”,却怎么也弹不好?”
“我说过,要慢慢去体会那种感觉……”
“对!我知道要体会感觉。问题是,我怎么样也体会不到!但你却可以!”她恨恨地又说:“你可以写出那么缠绵的曲子,可以弹出那么激情的音色——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为什么——”他喃喃,在她清亮的目光逼视下,竟感到狼狈。“你听我说,恋辰……”
“是因为你恋爱过吧?是因为丽西?科恩吧?”她喊出来了,终于吐露窒闷胸口好几天的怨言。
听闻由她唇间逸出的芳名,他狠狠一震。“你怎么会……知道她?”
“她曾经跟你是一对恋人,不是吗?到现在也还余情未了,对吧?”她质问。
白谨言不语,别过脸,神色不定。
看著他明显挣扎的神态,罗恋辰更加气苦。
他还爱著她吗?还忘不了她吗?他们果真破镜重圆了?那么漂亮、那么气质优雅的一个美人,他当然很爱她罗。
骄傲的他,从来不肯屈居配角的他,竟然跟她同台表演小提琴协奏曲——可恶!
“我也要去谈恋爱!”极度的怨怒令她冲口而出。
“你……什么?”他不敢相信。
败好。总算也有让他震惊的时候了。
她胜利地回凝他,胜利地扬起下颔。“我要谈恋爱,我要接受吉尔的追求,我要知道爱情的滋味是怎样的,我要抓住“爱之梦”的感觉!”
他定定瞧她,好半晌,才沉著嗓音开口:“你的意思是,为了弹好“爱之梦”,所以你要谈恋爱?”
“对!”
“那你喜欢那个男孩吗?你对他有特别的感觉吗?”他问,神色阴沉冷黯。
“有怎样?没有又怎样?只要他能帮我领悟爱情的滋味就行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一字一句自他齿间迸落,他看起来像是气疯了,眼瞳急遽收缩成冷冽的光点。
罗恋辰不禁惊惧,身子颤了一下,却仍倔强回话:“我当然知道。我想弹好钢琴,所以想增加自己的人生体验,我……”
啪!
清脆的巴掌甩去她狂放的宣言,不轻不重,正好震落她氤氲眸中许久的泪雾。
她倒抽一口气。“你、打我?”
“你给我清醒一点!”白谨言怒咆,显然完全不对自己方才的举止感到歉意。
她喉头一梗。“我、我哪里不清醒了?我错了吗?”
“你当然错了!错得离谱!”
“你、你凭什么、这样教训我?”罗恋辰颤著嗓音,咬著唇拚命要自己忍住不哭,可泪水却不争气地一颗颗滚落。
他打她,他居然打她?而且打了之后居然一点也不心疼,仿佛一切全是她自找的——
“你回去!”他忽地冷声命令。
她一愕。“什么?”
“回家去!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可是——”
“从这边坐电车几站就到了,你不至于不认得路吧?快走!”
她被他那样冷漠的神态冻伤了,身子一凝,久久无法动弹。
他恼怒地瞪视她。“快滚出我的视线!马上!”
狂暴的怒吼宛如雷电,一下子劈毁了她所有的防卫。她心碎神伤,痛喊一声后,掩面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