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医生,有共同的理想。所以,他才会对她笑吗?因为他终于找到一个能理解他的女人,并且还能与他携手合作,一起追逐梦想。因为他们都是医生,当然最能了解彼此的苦与乐,辛酸与喜悦……
“戴醒仁,你也是这么想的吗?”莫传雅喃喃低问,眸光锁住罢出炉的杂志封面。
封面上,是他帅气地走出机场大厅的英姿,身后跟着朱湘琳,巧笑嫣然。唯恐天下不乱的八卦记者,用一枝生花妙笔,发挥丰富的想象力,将他们俩写对志同道合的鸳鸯,只可惜爱情路上命运多舛,遇到她这位不肯放手的元配阻碍。
明明情爱已死,为何不离婚?
记者与朱湘琳有同样的疑问,并自以为是地下批注,以为是他们莫家经不起离婚的丑闻,坚持不让入赘的女婿重获自由。这下,她成了棒打鸳鸯的坏女人了。莫传雅自嘲地抿唇,强逼自己平心静气,继续阅读内文。
看得出来,这个记者是同情戴醒仁的,花了许多篇幅描述他的丰功伟业,盛赞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医生,精妙的医术挽救风烛残年的莫老女乃女乃一命,并且引用朱湘琳的话,说他开刀的手法可比艺术。
由于他是如此优秀的医生,是台湾不可多得的人才,实在该列入保育类国宝动物,加以珍宠,不该遭某个高傲的女人肆意玩弄。
记者还访问了几个不肯具名的医院同仁,神秘兮兮地指出,其实他跟她的婚姻早就完蛋了,即使他回到台湾,夫妇俩也都尽量避开彼此,毫无复合的打算。
拔况,朱湘琳的条件不见得比莫家大小姐差,朱家是医生世家,在纽约也开了一间私人医院,莫家能给他的支持,朱家一样能给。
与其继续做一对怨偶,不如早点离婚了干脆―这是记者文末的结论,也算是给他一个良心建议。
懊多事的记者,现代人都这么喜欢管人家的家务事吗?这算是某种变态的偷窥欲吗?但他们的婚姻,轮不到外人来指点!莫传雅冷哼,掷开杂志,霍然起身,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她很烦、很焦躁,自从分居的丈夫回到台湾后,她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湖又起了波澜,一开始,她告诉自己,是因为外婆的病令自己担忧,但当外婆手术成功后,她依然心神不宁,她便知道,她是在对自己说谎。
她在乎他,很在乎很在乎,原以为经过五年,她曾经炽热的心已逐渐冷却,但只是透过电视屏幕的第一眼,爱火又复燃。
原来她的爱,还未烧成灰烬,原来还苟延残喘着,只需要一丝丝风的吹拂,又灼灼如昔。
她快疯了,不知如何是好,若是从前,她也许可以很厚颜地装作无辜,向他撒娇,挑逗他,戏弄他,唤回他对自己的爱,但现在的她做不到。
她发过誓,不会再主动追求他了,因为她虽然很爱他,一颗心却仍是受了伤,伤口偶尔仍会隐隐作痛。
这回,她不会再主动靠近他了,绝对不会。
而且,就算她厚着脸皮主动靠近又如何?他身边,已经有另一个女人了,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输给她的女人,她可以给他的,那女人同样能给,何况,他们都是医生,有共同的理想。不要以为短暂的分离没关系,谁知道他会去几年?或许他再回来时已经物是人非,或许你们将永远地错过,妳能够忍受那种情形发生吗?
脑海里,悠悠响起了好友对她的劝告,当时的她不肯听。
所以,已经物是人非了吗?她与他,真的必须错过吗?
妳好好想想,真的可以放手让他走吗?
“我可以的,我可以……”她哑声呢喃,不顾遗憾的浪潮在心海翻滚,即便嗓音都因伤痛而破碎了,仍是固执。“我真的可以……”
对,她可以的,她没有后悔,当初放逐他去美国追求理想,她不后悔……
电话铃声蓦地响起,惊醒莫传雅迷蒙的神思。她按下内线通话键,传来秘书清晰的嗓音。
“董事长,开会时间到了。”
她深呼吸,指尖使劲描进掌心肉里,以痛楚取代横梗胸臆的苦楚。
她在哪儿?
整个白天,戴醒仁在医院里来回穿梭,就是遇不到莫传雅,不是她在忙,就是他被某个医生拉去会诊,讨论病例,就连他去病房探望莫家老女乃女乃,跟老人家聊了将近半小时,还是未能如愿见到她。
他怀疑她有意躲着他,却也因此更坚定非见到她不可的决心。日落时分,他再次来到她办公室敲门,她的秘书说她正在开会。
他等不及了,索性直接到会议室拦人,结果没等到她,反倒听见院长跟几个科主任抱怨。
“那丫头今天是怎么了?吃了炸药吗?”院长的口气相当不满,显然积蕴了一肚子怨气。“她也不想想,我可是看在她妈跟她外婆分上,才让着她的,否则凭她一个年轻女人家,懂得什么医院的实务?”
“不过董事长今天也真奇怪,居然连副院长也骂,她不是一向最敬重副院长吗?”某个科主任接口,语气有点幸灾乐祸的。“刚刚你们有看到吗?熊教授整张脸几乎都胀成猪肝色呢!”
几个科主任听了,哈哈大笑,只有院长笑不出来,仍处于被羞辱的余怒中。
戴醒仁听他们对话,约莫猜出是莫传雅心情不好,在会议上飘了所有人一顿,把院长跟副院长两个派系都得罪了。“我管她怎么对付熊建明?”院长忿忿然。“反正她胆敢惹到我,我一定要让她好看!”
“院长想怎么做?”
“我打电话给她妈,看是要留她,还是留我!”
哇,事情闹大了。
大伙儿面面相觎,虽说院长平日一向就看不惯董事长跟副院长走得近,但也从来不曾公然撕破脸,这回可真是铁了心了。
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戴醒仁旁听这一切,剑眉不禁收拢。他的妻子不该是如此不懂得收敛脾气的人,她以前还教训过他不会做人,怎么今日她自己竟在会议上无故发飙?
她以一介年轻女流的身分,在最讲资历辈分的医院担任董事长,已经够令人侧目了,他相信私下一定有许多人不服气,不愿她插手干预医院的行政事务,她若是聪明,就该小心应对这些自恃名望的医界大老,不该惹恼他们。
“醒仁,你怎么会在这里?”院长发现他,惊讶地扬嗓,眼神瞬间冰凝。院长大概以为他会去向她告状吧?戴醒仁迅速在脑海玩味情势,与其让院长怨气更深,闹到医院前董事长面前,在院内翻起惊涛骇浪,不如在此由他当个和事佬,看能不能将事情压下。
“院长,不好意思,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觉得很抱歉。”
“你说什么?”院长惊骇地瞪大眼。“你说你觉得抱歉?”
“是。”他温声陪笑。“听起来是传雅一时脾气太冲,得罪了院长,我想她应该不是有意的,请你别跟她计较好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要代替你老婆,向我道歉?”院长依然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态。
“是。”他微微鞠躬。“对不起。”
天哪!这下不只院长感到震惊,其它几个科主任也都瞠目结舌,他们都是这家医院的资深医生,都认识当年的他,知道他当时有多么桀惊不驯、我行我素,连得罪立法院副院长都不肯低头,如今竟自愿担起不是自己犯的过错,向别人道歉?
“醒仁,你……”院长嗓音因困惑而嘶哑。“好像变了。”
戴醒仁淡淡一笑。他承认自己的确有某些地方改变了,经过五年岁月,谁能完全不变?
“你是真心向我道歉?”院长又确认。
“是。”他低声应,正欲再次低头,一道清锐的声嗓倏地迸落。
“你做什么?!”他回过头,迎向莫传雅苍白的容颜,她瞠瞪着他,僵直凛冽的身姿宛如备战的女武神。
他看出她眼里的斗意,知道她不可能当面对院长道歉,为免事态更严重,只好暂且将她拉离现场。
两人来到医院屋顶,在暮色霞影里,彼此相望。
时光胶凝,在这一刻彷佛静止,直过了许久、许久,才又开始前进,一分一寸,刻着有情人的相思。
“你刚刚……在做什么?”她颤声质问。
“妳看不出来吗?”他苦笑。“我在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得罪他们的人又不是你,是我!”
“所以妳会向他们道歉吗?”
“我为什么要道歉?我不道歉!”她激烈地呛,明眸熊熊焚烧怒焰。
“既然这样,我来道歉。”他早料到她的答案,回凝她的眼神,融着似水的温情。她却看不到那温情,看到的只有他对人折腰的身影,那影子,犹如恶魔的诅咒,深深地烙在她眼底。
“你疯啦?你不知道那些人背后都笑你吗?说你是靠裙带关系,说你!”她郁恼地咬回偶然听来的侮辱性言语。“为什么你要对他们低头?这样他们只会更瞧不起你!”
她好气好气,为他激动,可他却一派平和,完全不将别人的褒贬放在心底。
“以前我可能会在意被人瞧不起,现在不会了。”他从容浅笑。“我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很清楚,没有人可以贬低我。”
她震住,怔仲地望他。
他变了,以前的他有棱有角,锐气逼人,现在的他却似乎圆融了许多,以前的他不爱笑,也不屑笑,现在,他学会了。
“是因为……她吗?”她哑声问,心口凝冰,身子阵阵寒颤。
“谁?”他听不懂。
她惨然一笑,忽然觉得自己好傻、好凄凉。
“传雅?”他震撼地看她的表情,胸口拧疼。
“你不需要那么做。”她凝娣他,眼神空洞。“我来……我道歉就是了,你不一要向任何人低头,不必那样。”他是她的丈夫,是她最爱的男人,在她心里,他是顶天立地的男人,永远的第一,不该屈膝于任何人之下。
“传雅,妳怎么了?”戴醒仁不明白她内心的苦涩,担忧地追问。
她漠然望向他,他一震,蓦地发现她似乎瘦了,瘦的不是身形,不是脸颊,而是她的唇,那原该丰满红润的唇,瘦了,不再像从前时时噙着笑。
她不笑了,为什么?
“传雅……”他想问,想上前拥抱她,想怜爱地抚模那瘦削的唇,问她为何不能含笑,但他不敢僭越,她的眼神太冰冷,姿态太疏离,他与她之间,隔着五年的时间河。
“总之你不要道歉,我会道歉。”再次叮咛过后,她飘然旋身,倩影如游魂,足不沾尘。
他焦灼地跟上。“妳要去哪里?”
“你不要跟来。”她扬声阻止。
“传雅!”
“不要跟来!”
他还是跟上了,偷偷地、远远地,尾随在她身后。即便她恨着他,不想见到他,他也要看看她,五年不见了,他要好好看她,将她的身姿形影,深深地烙在心版。因为他不确定自己还能赖在她周遭多久,所以更要珍惜每分每秒。
戴醒仁跟着莫传雅,她轻飘飘地走在前头,他温沉沉地走在她身后,他记得她以前走路时喜欢左顾右盼,他常责备她不专心,她却说那是记者的本能。
身为记者,当然要对这世界的形形色色保持兴趣啊!
而她现在,不是记者了,连带也失去好奇心了吗?为何她走路时不再张望,笔直地走自己的路,近乎冷漠?
他不喜欢她这样的冷漠……不,不该说不喜欢,而是心疼。
她不再是五年前那个甜美浪漫的女孩了,她以前多爱笑,如今眉宇间却总是若有所忧。
是他害的吗?因为他害她失去孩子,对爱情绝望,所以她不再轻易笑了?都是他的错吗?这一刻,戴醒仁好恨自己。他知道自己重重伤了自己的妻,但总以为经过岁月疗治,她会痊愈的,但似乎那伤口,仍未结痂。
我希望他有你的眼睛,你的鼻子,可一定要比你爱笑,我希望他活得快乐,不要他受一点点苦。
这些年来,她曾说过的话,总在午夜梦迥之际,一遍遍地在他脑海回响,他能够感受到她对宝宝浓浓的母爱。
就算你忙着工作,至少有宝宝可以陪我,我就不会觉得寂寞。
原来跟他在一起,她仍然觉得寂寞,因为他这个做丈夫的,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总是不在身边。
他对不起她……
“对不起,传雅,我真的很抱歉。”戴醒仁对着爱妻的背影,懊悔地呢喃,除了道歉,他想不到任何能跟她说的话,就连这句道歉,也找不到机会当面说。
他该怎么办?
下午去探望外婆时,他曾诚恳地对老人家求教,他说自己错了,没有确实担起一个做丈夫的责任,他没有把自己的妻摆在第一位。
老女乃女乃却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我想传雅并不是要求你把她摆在第一位。”那她求什么?外婆说,那该是他自己去寻觅的答案,但对于爱情,他实在太笨拙了,从以前到现在,只有这点毫无长进。
一念及此,戴醒仁苦涩地扯唇,他望着妻子的背影,她正转进一条巷子,然后,像是被什么声音惊动了,凝定步履。
他看着她蹲,俯视一方搁在行道树下的小纸箱。
那是什么?
他奇怪地张望,却看不见,直到莫传雅将手伸进纸箱,小心翼翼地抱出一个瞄瞄叫的小东西,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只初生的小猫。
“你怎么了?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你妈妈呢?”他听见她轻声问。
他不觉缓缓走近她,看她怜惜地抚模瘦弱的小猫,磨赠小猫圆圆的小鼻头。
这种野生的小猫,身上说不定有病,她不该太靠近。他想阻止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妈妈不要你吗?”她稍稍举高小猫,直视猫咪神秘的眼瞳。
“那姊姊带你回家,好不好?”说着,她又要磨蹭小猫。
“不要那样!”他终于忍不住扬声。她怔住,好片刻,才慢慢回过眸,一见是他,大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直跟着妳。”他苦笑,从她手上接过小猫,放回纸箱里。
“你做什么?”她瞪着他的举动。
“妳不要碰牠,牠身上可能有病。”他温声解释。
“牠才刚出生,怎么会有病?”她想抢回小猫。“给我,我要带牠回家。”
“传雅!”
“给我!”
她看他的表情,就好像他是某个从她身边抢走孩子的大坏蛋。
戴醒仁涩涩地寻思。就某方面来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坏,当初的确也是他签了那份流产手术同意书。
“我会把小猫给妳,但我们先带牠去兽医院检查好吗?”他试着与她交涉。
“兽医院?”她颦眉。
“就算牠身上没病,也可以先打预防针。”他柔声哄她,坚持由自己抱着纸箱。
“你是医生,每天接触的病人还少吗?干么这么紧张兮兮的?”她没好气。
“我可以接触,但妳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妳冒险。”他说得坦白。
莫传雅愣住,忽地领悟他对自己的一番好意,冰封的心城瞬间融化一角。
“走吧。”
于是,两人来到附近一家兽医院,热心的医生检查过后,告诉他们小猫健康情况不太好,虽然没什么大病,但身子很虚弱,最好能留在院里观察几天。
“等牠情况恢复得差不多,你们再来接牠回去吧!”
莫传雅向医生道谢,又眷恋地逗了小猫好片刻,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兽医院。
他说要送她回去,这回她没有拒绝,由他跟在自己身边,两人相偕走在红砖道上,都放慢了脚步,有默契地延长难得相聚的时刻。
戴醒仁笑望她变得轻快许多的倩影。“妳好像很喜欢猫?”他记得他们新婚时,有一次她也是在路上发现小猫,结果反被母猫抓了一下。
“嗯,很久以前,我家也养过猫。”她低声响应,怔仲地凝视自己的手指,彷佛也想起了与他同一个回忆。然后,她扬起眸,望向他。“那时候,你也是说小猫可能有病。”
“妳想起来了?”他惊喜。
“嗯。”
两人眼神交会,一时都有些震动,虽然他们之间隔着五年的藩篱,但依然拥有共同的回忆。
她首先别过头,极力平抚过分急促的心韵。“为什么那只小猫的妈妈不要牠呢?我以为猫妈妈跟人一样,都舍不得丢下自己的孩子。”
他听了,脸色顿时刷白,迟疑许久,才困难地自喉间逼出嗓音。“传雅,妳还……妳是不是还想着宝宝?”那个无缘出生在这世界上的宝宝。
她没回答,可他清楚地看见她美丽的眼,浮现哀愁,他用力掐握掌心。
“就算我想又怎么样?”她总算扬嗓,说的却是令他心痛的言语。“以我这样的身体,本来怀孕就比较危险,再加上又流产过一次,也不晓得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做妈妈―”
“妳当然可以!”他激动地打断她,湛眸炯炯,坚定地圈锁她。“妳听着,传雅,只要妳怀孕了,我一定尽我全部的力量,保证能让妳顺利生下胎儿,让孩子健健康康地长大。”
她震撼地望他。“这是一个……心血管外科医生的保证吗?”
“是。”他点头。“妳相信我,我一定能保全妳的心脏跟胎儿,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有危险。”
她相信,当然相信,做为医生,她相信他是很优秀很出色的,只要他用心,什么都办得到。
但她并不是他的病人,她也不想当他的病人。
莫传雅用力咬唇。“即使那孩子不是你的也一样吗?”
“什么?”他愣住。
她瞪他,一字一句地自唇间吐落。“就算我肚子里的宝宝,不是你的,你也一样会保护我们吗?”
戴醒仁闻言,胸口倏地缩紧,脑海思绪纷纷,一团混乱。
他从没想过,她可能怀上别的男人的孩子。没错,他是想过如果她另有所爱,如果另一个男人能给她他给不起的幸福,他愿意诚心祝福,但这念头从来都是一闪而逝,未曾具体成形。
如果她真的跟别的男人谈恋爱呢?如果她另嫁他人,怀了别人的宝宝呢?他该怎么办?
“我会……”他怅然凝望她,努力从紧窒的胸臆寻出呼吸的空隙。“我一样会保护你们。”不管她嫁给谁,心属于谁,他永远会守护她。
“这是我的承诺,妳可以相信我。”
可她却冷笑,神态不屑,又似受了伤。“我才不要一个医生的承诺!”
“为什么?”他焦急地问。“妳不相信我吗?”
她不解释,瞪了他好一会儿,他看不懂她眼底的情绪。
“你什么时候回美国?”她突如其来地问。
“谁说我要回美国?”他慎重强调。“我不回去了。”
“为什么?”她愕然。“你在美国不是过得很好吗?那边的医院会放你走吗?”
当然不想放,但他坚决要走,又有谁能留?
戴醒仁淡淡地扯唇。“我说过了,像我这样的医生,哪家医院会不想要我?但我只想留在这里。”留在她身边。
她听出他弦外之音,不敢相信地问:“你……真的够了吗?”
“什么够不够?”他不解。
“如果不是外婆生病,请你回来开刀,你也不会回来台湾,对不对?”她语锋犀利,似怨非怨。“你不想再回美国跟那些高明的医生教授们交流吗?不想再到落后国家行医吗?朱湘琳说你们有共同的理想,你不用跟她一起去实现吗?”
他为何要跟别的女人一起实现理想?
戴醒仁蹙眉。“妳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湘琳跟我只是好朋友。”
“什么时候你懂得跟异性做朋友了?”她嘲讽。
“妳是笑我,连同性朋友都不懂得怎么交往是吗?”他苦笑,坦然接受她的嘲弄。“我跟以前不一样了,传雅,到美国以后,我多多少少也交了几个朋友,虽然我还是不擅长交际,但他们都很体谅我,我们在专业上相互切磋,私底下他们也会邀我一起去吃饭或打球,说不上是知心的至交,但至少是朋友。至于湘琳,我们是在南美认识的,当时只有我们两个华人医生,自然会走得近,她很健谈,很好相处。”
败健谈,很好相处?
这就是他对朱湘琳的评语,只有这样?莫传雅狐疑地瞪着眼前的男人,他神情坦荡,看不出与那位女医生有何暧昧之情,或者,是他自己迟钝到不解风情。无论如何,这都表示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像她之前所想的那般亲密,他们不是情人,只是朋友。而且他不回美国了,他要留在台湾,留在“和恩医院”,留在天天可以与她相见的地方。
他要留在她身边……
莫传雅不争气地察觉自己心窝似乎变暖了,流过一束酸甜交杂的滋味。她想哭,喉间莫名梗着,可又想笑,粉唇几乎要浅浅地弯起,但她都忍住了。
她不哭也不笑,尤其不能在他面前,她要惩罚他,惩罚他不懂她微妙的心。
“不过比起我来,任何人应该都算很好相处吧?”他补上一句自嘲,嘴角牵起近乎幽默的弧度。
她望着那清淡的笑弧,一腔难解的酸甜瞬间消融。“你怎么可以……变成这样?”
“怎样?”他讶然迎视她。
“怎么可以动不动就笑?”她愤慨。
他怔住,半晌,才沙哑地扬嗓。“这不是妳教我的吗?妳说这世界上值得笑的事,远比我想象的多上许多。”
“所以你就对谁都笑吗?”她好气,莫名的怒焰在胸口焚烧。
“对记者也笑,对那个盛气凌人的院长也笑?”最可恶的是,他对别的女人笑!
戴醒仁哑然,是因为她变得古怪吗?还是他愈来愈不懂得女人?为何他完全不明白她因何发怒?
“妳不希望我笑,我就不笑了。”他只好这样安抚她,其实有很多时候,他笑得也不真心,不笑也好。
“什么嘛。”莫传雅轻哼,不满地慎睨他。瞧他的反应,好似她是个无理取闹的女人,虽然她的确是。
她悄悄咬牙,粉颊窘热。
他不知道她正尴尬,一心一意想哄她。“传雅,我可以留在“和恩”吗?其实我今天找妳,就是想跟妳商量这件事。”
她默然不语。
他以为她不同意,急了。“我知道我不是个好丈夫,总是放妳孤单一个人,让妳独自面对寂寞,妳的确有理由恨我,但是!”
“你说我恨你?”她忽地打断他。
他呆了呆。“难道不是吗?”
她不回答,死命咬着唇,望向他的眸忽明忽灭,闪烁着奇异的神采。
“至少妳怨我,对吧?”他自作主张地下结论。“没关系,我可以理解,事实上,我一直想当面跟妳道歉,对不起,传雅。”他终于说出来了,终于能亲口向她道歉了,她的反应会是什么?她愿意原谅他吗?
戴醒仁忐忑不安地等着,像倒悬在十字架上的犯人,等候最终审判。
“除了道歉,你没有别的话想说吗?”她不说原不原谅,只问他这句。
他慌了,恨自己驽钝,不懂她话中涵义。她这意思是不想听他道歉吗?可除了道歉,他还能说什么?
“关于宝宝的事,我很抱歉!”
“不要说了!”她冷冽地呛。“我不想听。”
那妳想听什么?
他惊疑不定地望她,她看透他的思绪,微妙地扬唇。
“你果然还是笨蛋,戴醒仁。”
她说他笨?他皱眉,期盼她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却坏心地不肯点破,径自甩了甩发,用一副傲然的姿态面对他。“你想留在“和恩”就留吧!你说得对,你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医院需要你。”
那她呢?她需要他吗?他惆怅地蹙眉。
她依然不肯给他答案,忽地笑了,笑声清脆如铃,在他心口摇荡,笑里藏着某种他无法领会的嘲谵。
她盈盈转身,抛下茫然失措的他,踏向迷离夜色,街灯映亮她的姿影,在他眼里,形成一幅最令人神魂颠倒的景致。
她在他目送下远离,直到她确定他听不见,才悄悄对自己低语:“你还是不会恋爱,跟以前一样笨。”
她仰头凝月,含笑的樱唇勾着几分慎,几分怨,还有一分难以言喻的精灵调皮―
“可是这次,我不会再教你了,你要自己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