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孩子。一个出乎父母意料的孩子,不该这么快降临到这世上的,不该如此匆忙来报到,他可知道,他的父亲根本毫无心理准备?
“宝宝。”戴醒仁试着模仿妻子那慈爱温柔的语气,低声唤着,可他发现自己模仿不来,感觉不到妻子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他掏出藏在皮夹深处的一张图片,那是宝宝的超音波图。几天前,传雅兴高采烈地将这张图交给他,要他看看他们的宝宝―他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一个小小的胚胎,她快乐地指点他哪里是头,哪里是宝宝的小手臂,他听着,胸口莫名地感到一阵凉意。
他连一个丈夫都做不好,如今竟即将为人父?
眼前蓦地漫开一片黑雾,他一再地深呼吸,命令自己冷静。既然妻子已经怀孕了,他也只能接受现实,虽然他多希望这个宝宝能够晚几年再来报到……
“戴醒仁医师,请马上到急诊室。”清脆的广播声乍然响起。他神智一凛,听出负责广播的护士急促的声调,连忙拔腿飞奔,以最快的速度
跋到急诊室。
几个实习医生与护士围着一张病床,一旁还站着两名警察。
“是一个受刑犯,有呼吸衰竭及休克的情形,我们量不到血压。”一个实习医生焦灼地报告。
“他昏迷多久了?”戴醒仁一面检查病人,一面问送他来就医的看守所人员。“不确定,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也许有几个小时吧!”
“可能是心室破裂或主动脉剥离,马上通知麻醉科,准备开刀房。”戴醒仁指挥实习医生行动。“值班的主治医生呢?CALL他了没?”
“嘎?”实习医生面面相觎。“今天值班的是王医生,他说过没什么重大的事,绝对不能随便CALL他。”
王医生可是院内的大牌医生,脾气顽固又暴躁,别说实习医生不敢惹他,就连住院总医师见到他,也成了一只乖顺的小老鼠。
戴醒仁鄙夷地撇唇。这就是大部分医院的现状,住院医师被操到死,大牌主治医生却无人敢扰其清梦。“其它值班的住院医师现在也都在忙。”另一个实习医生补充。“那还等什么?马上把王医生CALL来!”戴醒仁下令。
“可是他是犯人,听说很可能马上就要被判死刑了。”为了救一个反正迟早也会死的死刑犯,惹恼院内的大牌医生,会不会太不智?
说着,实习医生脸上显现几分厌恶的神情,戴醒仁眼色一沈,脑海顿时浮现阴暗的回忆。
“犯人也是人。”他面无表情地摇卑,谁也听不出他压抑的嗓音潜藏着波涛汹涌。“现在立刻把王医生CALL来,否则他就是失职。”
半小时后,经过计算机断层扫描,确认病人是主动脉剥离,开刀房已准备好,病人也麻醉了,负责执刀的主治医生却在路上发生了个小车祸,延误了时间。
只要多拖一分钟,病人可能就离死亡边缘更近一分,众人等得焦急,却没人敢开口抱怨。
戴醒仁刷手进房,对室内的医生与护士宣布。“我来主刀。”
“你?!”众人震惊。这可是主动脉剥离手术,成功机率不到百分之六十,他疯了吗?
“我之前在熊教授的指导下做过一次,王医生也同意我先开始,小李等下会来当我的助手。”他语调清冷,神色镇定如恒。竟然一点也不紧张!大伙儿骇然相顾,一个R3住院医师要挑战如此高难度的手术,至少应该戒慎恐惧一些吧?还是他纯粹把这当成磨练技术的好机会?
真冷血―这是众人心底暗暗下的结论。
戴醒仁才不管其它人如何想,他们把他当怪兽也好,机器人也罢,他只知道病人危在旦夕,而他身为医生,便该负起一个医生该尽的责任。
他是医生,对所有病奔理应一视同仁,人命不分阶级,没有贵贱。
他深呼吸,准备好开刀,不料小李却如一道狂风般卷进来,冲着他大叫大嚷―
“醒仁,你老婆进医院了!”
因为一场失足意外,莫传雅被送进“和恩医院”,急诊室见她是莫家大小姐,立刻CALL她的主治医生,他正在南部度假,担心自己不及赶来,特别情商院内另一个妇产科名医帮忙,就连刚刚赶到医院的心血管外科王医生也被抓来会诊。
“莫小姐,妳听我说,妳现在情况很危险,随时可能引发心脏衰竭,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建议马上做人工流产手术。”
“我不要!不许你们动我的宝宝!”莫传雅躺在病床上,教胸口的窒闷及月复部的痛楚折磨出一身冷汗,意志却仍坚决,强悍地保护自己的孩子。
“可是妳的心脏……”
“我的心脏可以撑住的,我保证不会有问题,你们相信我。”
这不是相信与否的问题,就算她本人有强烈的意志力,也不表示身体就会听话。两个资深医生摇头叹息。
“戴医师在哪里?把他叫过来劝劝自己老婆好了。”
“他现在应该在开刀房。”王医生回答。“有个犯人主动脉剥离,我让他先代替我主刀。”
“不要!你们别告诉醒仁……”莫传雅听见两个医生对话,急着阻止。“我会没事的,你们别惊动他……艺安、艺安!”她惶然转向好友。“妳告诉他们,别让醒仁知道这件事。”
“可是传雅,”简艺安忧然颦眉。“发生这种事,妳怎么能不通知自己的丈夫?他有权知道……
“可他会……我知道他一定会劝我拿掉宝宝的,可我不能,我不要……”传雅狂乱地摇头,十指紧紧拽住床单。
“我求求你们,医生,至少再观察两天好吗?”
“两天?”王医生惊愕地挑眉。“别说两天,妳现在连能不能撑过两个小时我们都不确定,妳的心脏功能一直在下降,妳知道吗?”
“不会有事的,我能……撑过的……”莫传雅喘息不止,努力从窒痛的胸口找到呼吸的空隙。她一定能撑住的,她是母亲,有责任保护自己的宝宝。
“医生!”一个护士急奔过来,递出一份文件。“这是戴医师要我送过来的,是人工流产手术同意书,他签名了。”
莫传雅闻言,瞬间透不过气,惊惧地睁眸。
他签了?!他居然同意她堕胎?他怎么能不跟她商量就做这种决定?他怎么敢?
“护士小姐,请妳……叫他过来,给我两分钟……不,一分钟也行,我会说服他……”
“可是他现在正在开刀……”
“拜托妳,请他过来!
“醒仁,你真的不过去看一下你老婆吗?”小李低声问。
“我走不开。”戴醒仁木然回应,从护士手中接过手术刀,果断精准地在病人胸部划开一道口。
冷血动物!小李批判地瞪他。他的老婆在病床苦苦挣扎,他居然连一滴冷汗也不流。
“她只要求几分钟而已,帮一个死刑犯开刀,有这么重要吗?”小李碎碎叨念,彷佛是在自言自语,但手术房内每个人都听见了,人人各有感触。
戴醒仁知道,现在自己若抬眸,承接的恐怕是一道道严厉苛责的视线,谁也不能理解,他为何坚持替这名死刑犯开刀,又为何宁可不顾妻子求援?
他们不晓得,如果他今天搁下手术刀,他便失了格,失了一个医生的格,同时也背叛了自己的理想。
他会连自己的原点都找不到,当初,立志成为一个医生的“原点”……
戴醒仁咬紧牙关,感觉眼眸似乎有些涩涩的,眼皮一眨再眨,好不容易逐去片刻的迷蒙。他的妻子身边,有好几个医生等着救她,可面前这个人的命,却是孤伶伶地悬在他手上―
原谅我,传雅,原谅我不能过去陪妳。
九个多小时后,戴醒仁才疲惫地步出开刀房。手术虽然成功了,病人仍未完全月兑离险境,必须送进加护病房严密观察。他指示实习医生观察重点,然后急CALL急诊室,确定妻子手术成功,安然无恙,正在头等病房安歇。
他赶到病房,迎向他的是一扇紧闭的门扉,门上挂着“谢绝探视”的牌子,门口,一名特别安排的护士阻止他进入。
“莫小姐说,她不想见任何人。”她抱歉地低语。
“连我也不见吗?”他哑声问。
“是。”护士注视他的眼神,掩不住同情。
戴醒仁无奈,只得在走廊上的椅子坐下枯等,明明已经超过二十四个小时没合眼了,他却毫无睡意,眼眸布满血丝。数小时后,护士送早餐进去,十分钟后,又捧着丝毫未动的餐盘走出来。
“她不吃东西吗?”戴醒仁焦急地问。
“是,她说没胃口。”他倏地咬牙,接过餐盘。“我来劝她吃。”
“可是戴医师,你不能进去!”
“我是她丈夫,当然能进去!”他不顾护士的阻止,径自推开门,跨进病房,莫传雅正对着窗外出神,回头一见是他,勃然变色。
“你出去!”她厉声下令,容颜憔悴,连唇色也苍白。
他胸口一拧,隐隐作痛,好半晌,才沙哑地扬嗓。“传雅,妳必须吃点东西!”
“我叫你出去!”一只玻璃杯掷向他背后的墙,砸落满地碎片,正如她破裂的心。“出去,我不想看到你!”她震颤地抗议,明眸微微染红。
他知道,她正强忍着哭泣,而这令他更加心痛。“我知道妳现在不想看到我,但妳答应我,至少吃点东西好吗?妳才刚开过刀,需要补充营养,恢复体力。”
“你在乎吗?”她忽地冷笑。
他愣住。
“如果你真的在乎我的话,就不会不顾我的想法,自作主张签手术同意书……你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独断做决定?”她目光犀利,焚烧着灼灼恨意。他瞬间透不过气。
“那是因为妳有心脏衰竭的危险,妳应该告诉我,妳小时候开过心―”
“那又怎样?从那次手术过后,我跟正常人就没什么两样了。”
“可是怀孕时还是得格外注意,尤其这次妳又跌倒受伤,动了胎气!”
“我会撑过的!”莫传雅尖锐地打断他。“我告诉医生我会撑过的,要他们再多给我一些观察时间,可你却签了同意书,强迫我动手术……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你只要肯来看我,我会说服你的!为什么你连短短几分钟都不给我?”
“我那时候在开刀―”
“对!你在开刀,你很忙!你总是很忙,连产检也不能陪我做,我认了,从来没怪过你,可你为什么……为什么能这么无情地决定放弃宝宝?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从头到尾,你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现在刚好让你逮到机会了!”她凄厉地控诉,字字句句都犹如一把剑,砍进他心头肉。
他胸口紧窒,无声地流血,颤抖地走上前,试着握住妻子纤柔的手,她却用力甩开他。“别碰我!我不要你碰我……”莫传雅哽咽地低语,泪潮在眼底泛滥,失去孩子的痛让她看不清丈夫苦恼的神情,只看见他刚硬冷冽的脸部线条。
“我其实一直知道,你并没有那么爱我,是我主动提议跟你交往,连结婚也是我先开口,而你……你只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心情跟我在一起的,就跟你念书时,和那些女同学约会一样。”
“不是那样!”戴醒仁急促地否认,为何她会有如此误解?“她们跟妳完全不能比!”
“是吗?”她泪眼蒙眬地望他,近乎绝望的反问狠狠扯痛他的心。“或许你对我是比对她们用心,但其实说到底,我跟她们也没什么不同,只要妨碍你的医生之路,你一样会想把我踢开,是你……是你逼我动流产手术的,我知道你根本不想要宝宝,因为你嫌这孩子会妨碍你,对不对?”
戴醒仁蓦地一阵惊栗,不由得想起自己之前看着宝宝的超音波图时,曾经在脑海翻腾的念头。他望着妻子,艰难地吐落言语。“我承认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当一个爸爸,我对宝宝感觉不到妳那样的爱,可是!”
“别说了!我不要听!”莫传雅骇然嘶喊,不敢相信地瞠视他。“你竟然……你怎么敢当着我的面承认自己不爱宝宝?他也是你的孩子啊!”“我知道他是我的孩子,可是……”为何要用这种眼神看他?难道她也跟其它人一样,认为他是头冷血野兽?
戴醒仁急了、慌了,谁误会他都无所谓,他不在乎,可他希望她能谅解。“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现在生孩子不可?传雅,过几年再生不行吗?妳不用难过,就算这次流产,还有下次―”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她歇斯底里地驳斥。“就算宝宝只是胎儿,也是一条生命啊!你是医生,不是吗?难道你体会不到生命的珍贵?”
他震住,曾经融化的心房又慢慢结冻。“我当然知道生命很宝贵……”
“那你就不应该对我说这些话。”她含泪娣他,黯然神伤。“你知道我有多期待生下这个孩子吗?从我知道自己怀孕那天,我就已经爱上宝宝了,每一天,我都比前一天更爱他,我跟他说话,念故事书给他听,陪他听音乐,我还想,将来他长得会不会很像你?我希望他有你的眼睛,你的鼻子,可一定要比你爱笑,我希望他活得快乐,不要他受一点点苦……我想,这几年就算你忙着工作,至少有宝宝可以陪我,我就不会觉得寂寞。”
“妳……寂寞?”他怅惘地覆述,这是第一次,她卸下强装的笑颜,在他面前坦承寂寞。
她却以为他不曾知晓,哀伤地掩落羽睫。“我累了,你出去吧。”
“传雅……”
“出去,我不要见到你。”
出院后,莫传雅直接回娘家,镇日躲在房里,不肯踏出一步。戴醒仁来探望过她几次,每回都吃闭门羹,她坚决不见他,谁的劝告都不听,他无法,只得默默离去。目送他萧索寂寥的身影,莫礼仪感到不忍,她决定自己应该为这个女婿说说话,毅然重进女儿闺房。
“传雅,陪妈妈聊聊天好吗?”她故作轻快地扬嗓,唇角含着笑。
莫传雅正坐在窗台,膝上摊着一本书,莫礼仪扫一眼,见那是一本育婴书籍,书上还夹着胎儿超音波图,心下了然。
“如果妈是要劝我见醒仁,对不起,我不想见他。”莫传雅冷淡地回话,一动也不动,甚至不肯回头迎视母亲。
莫礼仪暗暗叹息。“妳放心,我不会逼妳见他,而且他也已经离开了,明天早上他有一台手术,要跟熊主任的刀,得早点回去准备。”
“是吗?”莫传雅漠然抱膝,仍是失神地盯着窗外,水眸迷离。
莫礼仪面对女儿,在窗台另一侧盈盈落坐。“还是很难过吗?”
轻柔的嗓音拂过莫传雅耳畔,微微震动她,她总算愿意回过眸。“我觉得……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好像也跟着失去了。”她茫然低语,嗓音轻飘飘的,宛若一缕抓不住的游魂。
莫礼仪心疼地握住女儿的手。
靶受到母亲的怜爱之意,莫传雅身子一颤,眼眸氤氲,沈淀多日的怨气再度张扬。“妈,他应该跟我商量的,不该自己做决定,他有没有为我着想过?”
“他也是为妳好。”莫礼仪神态平和。“妳那时候情况的确很危险,王医生跟张医生都是这么说的,他们认为立刻动手术对妳最好。”
“宝宝的母亲是我,他们凭什么为我做决定?”莫传雅忧郁地反驳。“还有醒仁,他怎么可以连几分钟的时间都不给我?”
“他没去见妳,是因为他当时正帮一个病人开刀。”
“我知道,他总是在忙。”莫传雅轻哼。
莫礼仪观察女儿哀怨的神色。“妳很怨他吗?”
莫传雅自嘲地咬唇。“我也不想怨的……”可她不能不怨。她别过眸。“我想他……没那么爱我。”
“妳不是说过,不管他爱妳够不够多,妳都愿意守护他的理想?”莫礼仪语气平静,不带褒贬,但听入莫传雅耳里,却像是最犀利的嘲弄。她苦涩地颦眉,良久,幽幽一叹。“人家说“情到深处无怨尤”,看来我还是做不到,我只是个平凡的女人。”
莫礼仪若有所思地望她。“你知道他当时在帮什么样的人开刀吗?是一个即将被判死刑的犯人。”
“什么?”她一震。“妳是说他为了一个死刑犯……丢下我?”
“听说跟他一起进开刀房的同事都很不理解他,说他为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渣丢下自己老婆,可见他一定不怎么爱妳。”莫礼仪意味深长地低语。“妳也是这么想吗?”
她紧咬牙关,黯然难语,不愿承认,却也不能自信地否认。
莫礼仪见女儿眼神阴晴不定,知她内心陷入天人交战,怜惜地抚模她冰凉的粉颊。“妳不是一直想知道,他来我们家提亲那天,究竟跟我聊了些什么吗?”
“……”
“他跟我说,他爸爸是个抢劫犯―”
他父亲是个抢劫犯。自从母亲死后,父亲便一肩挑起养育他的重担,父子俩的生活过得很不安定,三餐不继,有一顿没一顿。父亲原是建筑工人,由于工地意外断了一条臂膀,公司却只赔了少少的慰问金,根本不够过活,度过几年潦倒不堪的日子后,连他的注册费都缴不出来,父亲绝望之余,不惜锣而走险,趁夜持刀抢劫一家超商。
结果,跟店员扭打之际,不小心砍伤对方,店员其实只是轻伤,父亲自己却吓坏了,发作急性心肌保塞。
送到医院急救时,值班的医生听说他是抢劫现行犯,爱理不理,甚至抛下他,先行为另一位后到的病人开刀。
短短几分钟的延误,便夺去父亲一条性命。
戴醒仁紧紧焰握掌心,将满腔悔恨密密包裹在拳头里。得知父亲病逝的那一刻,他年轻的拳头便曾因槌墙而见血,当他知道,父亲临死前,手上依然紧拽着几张百元大钞,他的心也跟着淌血。或许对别人而言,那不过是区区几百元,不值得为此丢掉一条命,但他明白,对父亲来说,那是唯一的、好不容易得来的希望。所以他死也不放弃,即便遭受世人唾弃,也在所不惜。因为那是他能够留给儿子的,唯一的希望……
一股酸楚的浪潮蓦地打上戴醒仁喉头,他使劲咬牙,品尝着那苦涩的滋味,不许自己落下一滴眼泪。
绑来,那几百块自然必须归还给超商,他并未从父亲手上接下任何遗产,有的,只是浓浓的遗憾。
他恨自己,不曾回报过父亲的恩情,他不算是个孝顺的儿子,经常与父亲顶嘴,甚至暗暗埋怨过父亲的软弱无能。
他知道父亲做错事了,犯错的人就应该受罚,但也不至于必须以命偿还吧?就因为他是个抢劫犯,所以不值得救?当时,没人对命在旦夕的父亲伸出援手,而他立下重誓,如果谁都不救,那么,就由他来,让他这个做儿子的,亲手拯救父亲―
这是他,成为医生的原点。
她能够理解吗?他不是为了一个犯人宁愿丢下她,而是他走不开,不能为了私情背弃理想……
“她还是不肯见你。”这天,莫礼仪在医院董事长办公室召见戴醒仁,转达女儿的意愿。他木然伫立原地,像一座冰凝的雕像,寻不出一丝生气。
“我跟她爸都劝过她几回了,可她说什么也不听。她脾气很倔,我们也不敢太强逼她。”莫礼仪顿了顿,唇角扯开苦笑。“你知道她以前曾经叛逆过吗?那时候也是我们逼她太紧,结果把她逼去跟一群朋友喝酒飘车,差点玩掉一条命。”
戴醒仁闻言,悚然大惊。
“传雅个性就是这样,她很有主见,她想做的事谁也挡不了,不想做的事也没人能强迫。”
他能了解,他的妻子似乎具有某种类似战神的特质,凛然不可侵。
“所以,你暂时到美国去吧!”莫礼仪沈静地提议。
“什么?”他震撼地瞪视丈母娘。
“你考过USMLE(美国医生执照考试),对吧?”她朝他暖暖一笑,递给他一份资料。“这家医院在华盛顿DC,跟我们关系很不错,你去那边受训吧!那附近有好几家大学医学中心,你可以跟那边的医生、教授多多交流,一定会获益良多的。”
要他……去美国?戴醒仁惶然,心跳狂野。
“这对你来说,应该是很好的学习机会。”
“可是传雅……”这代表他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妻子了吗?
“传雅说,如果我们再逼她见你,她宁愿跟你离婚,你总不想走到这一步吧?”莫礼仪柔声劝道。“不如你们先分居一阵子,等传雅冷静下来,再看看怎么办吧,至少比离婚好,对不对?”
他哑然,良久,才勉强从齿缝间逼出嘶哑的嗓音。“她就那么……恨我吗?”
“她说她没办法原谅你。”莫礼仪轻轻叹息。
而那声叹息,犹如一根绵长的钢丝,圈束他喉头,慢慢地、一分一分地勒紧!
“妳真的要把妳老公放逐去美国?”一个星期后,简艺安前来莫家探望好友,莫传雅坐在乳白色演奏琴前,玉手流畅地抚弄琴键,奏出一首抒情风格的乐曲。
简艺安不可思议地瞪她,怀疑她怎还能如此镇定地弹琴?她的丈夫今天就要飞离台湾了,她一点都不在乎吗?待好友一曲弹毕,简艺安将一本笔记搁到她面前。“这个,是他要我交给妳的。”
她漠然瞥一眼,并不接过。
“他说他会写E-MAIL给妳,如果妳愿意见他,可以随时写信或打电话给他,他会立刻飞回来,他还拜托我,只要妳有任何原谅他的意思,就马上CALL他。”简艺安转述戴醒仁的叮咛,一面仔细观察好友的神情,不放过她表情任何一丝变化。
但她一张丽颜似是凝了霜,冰冷得令人心寒。
“他其实很关心妳的,传雅。”简艺安忍不住为戴醒仁说话。“我想他应该爱着妳,妳真的忍心就这样赶走他吗?”
她别过雪白的脸蛋。
蓦地,一阵短促的铃音响起,简艺安取出手机点阅简讯。“是妳老公传来的,他说他到机场了。”
莫传雅闻言,娇躯明显微微震颤,却仍是倔强地抿着唇。“那又怎样?”
“妳不去追他吗?”简艺安焦灼地相劝。“不要以为短暂的分离没关系,谁知道他会去几年?或许他再回来时已经物是人非,或许你们将永远地错过,妳能够忍受那种情形发生吗?妳好好想想,真的可以放手让他走吗?”
“我不想见到他。”莫传雅涩涩地低语,面对好友一连串的苦苦逼问,她仍是神情淡漠。“现在的我,没办法跟他当夫妻。”
“妳不后悔吗?”
“我从来不后悔。”
“妳这笨蛋!”简艺安气急败坏。她并非有意责备,只是感到心疼,明知好友是如何爱恋自己的丈夫,她不明白为何这对夫妻非要闹到两地分居?“我就不相信妳不会想他,不错,孩子是没了,我知道妳很气他自作主张,可你们以后还可以再生,何必闹成这样?”
“妳不懂。”莫传雅忧伤地咬唇。“不只是宝宝的问题而已。”
“那还有什么问题?”
她怅然不答,自顾自地又抚琴弹奏起来,这回是一首凄婉的小调,闻者痛心。
半小时后,她送走仍是忧心仲仲的简艺安,这才拾起他转托送来的笔记本,迟疑着不敢打开。
许久,她才颤抖地翻开封面,只看一眼,眸海便孕育剔透的泪珠。那是他为她亲手绘制的蛋炒饭食谱,他详尽地说明了每一个步骤,用彩色铅笔画出每一种材料,让她能够一目了然。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做来吃吧。他在最后,如是留话,还签了名。
她抚模那苍劲有力的落款。他的字并不漂亮,有些潦草,可她轻轻触碰着,却是每一笔每一划都如火,烙进指尖,焚刻心版。
“醒仁,醒仁……”她喃喃唤着丈夫的名,喉间蓦地涌上一波酸楚,霎时,她抱紧笔记,软跪在地,嘤嘤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泪依然无法干涸,她拚命凝聚全身的力量,好不容易稍稍抑住悲伤,然后,她茫然望向窗外,目光越过迷离夜色,追上某道她亲手放逐的身影。
“没问题,我不会有事的。”她心碎地呢喃。“不管我们分开几年,不管你离我多远,我都一定熬得过,一定可以……”
因为她是最强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