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上一个不会笑的男人。他说,人生没那么多好笑的事,他总是抿着唇,凛着脸,眼神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忧郁,下巴有一小块微凹,似是命运之神恶意留下的伤口。除了病人及一切与医学相关的事物,他找不到人生还有任何其它乐趣,生活对他而言,就是“无聊”两个字。
她想,他之所以会成为如此严苛不可亲的男人,或许是因为他一直过得很辛苦。
谤据她的调查,他的母亲在他出生后不久便过世了,他是由父亲抚养长大的,但在十五岁那年,父亲也因故辞世,一个远房亲戚收养他,却待他刻薄,他半工半读,凭借自己的力量考上医学院,即便课业忙碌,仍持续打工,直到再也无法同时兼顾两者,才向银行申请助学贷款。她曾技巧地向他医学院的同学打探过,他们都说他是个不易相处的人,他太孤僻,总是独来独往,也不参加班上的活动。
“我们班男生都讨厌他,只有那些花痴女生才会说什么仰慕他的才气,巴着他不放。”透露情报给她的是某个男同学,提起他,口气可愤慨了。“不过她们很坑诩认清现实了,他根本就不是人嘛,机器一个,没感情,无血无泪,连笑也不会,跟这种机器人在一起有什么意思?莫小姐,我跟妳说……”
接下来,这位某男哇啦啦地倾倒一串垃圾抱怨,似乎是由于他的女朋友曾经也是其中一名“花痴”,甚至因此尝试劈腿,所以他才如此僧厌戴醒仁。
莫传雅承认,她喜欢这种受访者,他们总是乐意分享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但她也必须格外小心翼翼,因为他们提供的片面之词往往过于情绪化,不够客观。
调查过后,她得到一个结论!这男人真的很难相处,艺安说得没错,正常女人都会离他远一点。
“所以,我不正常喽?”莫传雅对自己苦笑,望着静静躺在厨房光亮的流理台上,准备接受她残酷对待的寿司卷。
她握着一把临时抱佛脚买来的寿司刀,深深觉得自己恐怕是疯了。
从小到大,她几乎不曾进过厨房,连者一个泡面都会因忘了时间而糊成一团,现在竟不自量力地想挑战做寿司?
“我是笨蛋。”她喃喃自语。可她实在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她从没追过男人,对那头笨驴暗示不知几百遍,他仍是愣愣地没反应,还经常给她脸色看。他既然不愿主动靠近她,只好由她来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苞别的男人交往,她只要等着收鲜花巧克力,接到约会邀请时,打扮得美美地出门,偶尔心情不快,耍耍脾气,他们便会一再道歉,对她更迷恋。
而他只会令她伤透脑筋,连女人的自尊也受损。
她早该放弃了,聪明地对他敬而远之,每一回在他面前受了挫,她都发誓自己一定要忘了这个不识相的男人,但不到一个礼拜,她又会鼓起勇气制造各种与他巧遇的机会。
她忘不了他,不是没尝试过、没努力过,但爱情像一把火,一旦点燃,便难以浇灭,直到把人的心烧成绝望的焦炭。
她但愿自己不要有检拾那些破碎焦炭的一天……
一念及此,莫传雅不禁幽幽叹息。她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若是这回仍得不到他友善的响应,她便要学会潇洒,对他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就这一次。”
她勇敢地扬唇,扶好有些散乱的寿司卷,毅然下刀―
每天清早,在陪同主治医生进行晨间巡房以前,戴醒仁都会先行关切自己负责的病人,接着回办公室,整理病情记录,然后才正式展开忙碌的一天。在其它住院医师还在休息的时候,他已如马达一般高效率地运转,行程永远是一个追一个,把握每分每秒。
但最近,他却养成奇怪的习惯,在经过医院弧形走廊时,他总是会透过玻璃围栏往下望,寻找某道娉婷倩影。
不论有没有找到那道影子,他胸口都会浮起无法厘清的复杂滋味,偶尔会锁住他喉咙,让他难以呼吸。
这都该怪她,莫传雅。
谁教她经常来找他,却老是出现在他抓不准的时机,有时他盼她来,她迟迟不来,有时他以为她不会来了,她又翩然现身。
她真的是麻烦,很大的麻烦,从来不曾有任何女人―不,该说没有人能令他感到困惑,她是第一个。
这是不对的,他没想过分神去牵挂一个不是病人的女人,但现在,他却无端将时间浪费在她身上。
瞧,她又在奇怪的时间出现了。
戴醒仁望向楼下,深沈的目光追寻那道翩翩如彩蝶的身影,推开玻璃门,飞进医院大厅,他知道她会飞到他办公室。
这次他一定要警告她,以后不准再来了,他不喜欢自己平静的心湖因她起波澜。
没错,这次他一定要声色俱厉地赶走她―
下定决心后,戴醒仁匆匆走回住院医师的办公室,他的步伐很轻快,嘴角隐约牵着什么,眼眸的阴翳淡了,微微闪亮光芒。
“嗨,我又来了。”她站在门口等他,怀里捧着餐盒,莹美的笑容宛如清晨初开的凝露玫瑰,那么清新可人。
他一时失神,几秒后,才注意到几个待在办公室里的住院医师都好奇地探过头来张望。
必于有个神秘美女仰慕他的传闻早在医院内传开了,前阵子还有两个不知死活的男医师,厚着脸皮跟他商量,如果他不喜欢人家,能不能让给他们?
她又不是东西,让什么让?
戴醒仁狠狠地一一逐回同事们的注目。
“跟我来!”他近乎粗鲁地拽起莫传雅的手,牵着她坐电梯直达顶楼,踢开安全门,来到屋顶。两人在晨光中相互对望,她笑着,他好不容易才能维持严肃的表情。
“妳又来做什么?”他用力瞪她。
“我带早餐来给你。”她打开餐盒,秀了秀。“你每天吃饭一定都是匆匆忙忙的吧?医院员工餐厅的东西又很难吃,偶尔也该吃点好料。”
“这就是妳所谓的好料?”他扫一眼盒内七零八落的寿司。
她闻言,眼神一黯,笑容却依然灿烂。“我知道这寿司的外表很不好看,不过这可是我第一次亲手做寿司喔,你不觉得很感动吗?至少尝一口看看嘛,我保证吃起来比看起来好多了。”
“是吗?”他不以为然。
“我不会骗你,你吃吃看。”她拈起一块,递向他。
他迟疑着不肯张唇。
“吃吃看嘛,这里就是医院,就算中毒了也马上有人救你,不是吗?”她开玩笑。
为何她总是笑嘻嘻的呢?有那么快乐吗?戴醒仁郁恼地想,抢过她手上的寿司,塞进嘴里咀嚼。
“怎么样?”她期盼地望他。“好吃吗?”
“还可以。”他咽下寿司。“至少饭煮熟了。”
“呵呵。”对他有意的嘲讽,她丝毫不以为件,反而开朗地自爆。“老实说,这饭我煮了三次才成功,第一次太硬,第二次又太软。”
扁是这饭她就煮了三次?戴醒仁不可思议地瞪她。“妳没煮过饭吗?”
“没有。”她摇头。“严格来说,这是我第一次下厨。”
第一次下厨,为了他。
戴醒仁倏地凛息,不明白自己的心跳为何跳漏一拍。他不是没吃过女孩子为他准备的便当,她做的寿司味道更在水平以下,他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自己感动。
“这个醋饭调太酸了。”他开始挑剔。“用来卷饭的海苔太湿,切工也不精细,好像狗啃过似的。”
“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这不是人吃的东西吧?”她笑笑地问,神色却很黯淡,似是受了伤。
“勉强要吃当然可以。”他机车地轻哼。“不过比我自己做的差太多了。”
“你自己会做饭?”她惊奇。
“至少不会光煮个饭就要重来三次。”他冷淡地睨她。“妳以为自己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吗?”
“我……”莫传雅眨眨眼。“如果我是,你讨厌吗?”她问话的嗓音很轻细。
他听不清。“妳说什么?”
“我……”她有些扭捏,不确定该怎么解释。
而他已经无心听了,视线落向她纤纤素手,那本该皓白如玉,毫无一丝瑕疵的,他却在某根手指上看见一小点烫伤的烙印,还有一根指头卷着OK绷。
“这是什么?”他猛然抓起她的手,粗声盘问。
“啊,这个。”她尴尬地想抽回,他却紧紧箝住不肯放。“我不小心割到了,没什么,只是小伤。”
“那这个呢?”
“煎蛋时烫到了。”
“妳连煎蛋都会烫到?”他愕然瞪她,一把无名火在胸口焖烧。“妳是哪来的厨房白痴?既然这么笨手笨脚的,就别下厨啊!”
“我是……”她试着辩解。“我只是想做给你吃……”
“不要跟我来这一套!”他神情严厉。“为什么要做便当给我吃?妳手艺有特别好吗?做的东西有特别好吃吗?妳以为做这种乱七八糟的寿司来,我就会很感动吗?我告诉妳―”
“别说了!”她蓦地打断他。
他怔住。
“戴醒仁,你别……再说了。”她嗓音微颤,瞠视他的眸隐隐泛红。“你太会打击一个女孩子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很过分?”
他默然无语,这不是他初次听女生埋怨他无情,却是第一次感到胸口紧窒。
“你既然不喜欢,我以后不会再来了。”语落,她飞也似地离去,彷佛怕自己多留一刻,便多一分难堪。
她哭了吗?是他弄哭她的吗?
戴醒仁呆呆地目送她背影,一股狂怒蓦地涌上喉头,他不明所以地低吼一声,花了好片刻,才勉强回复冷静,拿起她遗忘在水泥护栏上的餐盒,一面走回办公室,一面赌气似地拈来吃。
罢踏进办公室,小李便凑过来。“有寿司可吃?太好了!我肚子饿扁了。”也不等他同意,便自作主张抢去一块。他心疼地注视那遭劫的寿司。
“这什么啊?”小李边吃边挤出怪表情。“好酸……天哪,这蛋里还有蛋壳?搞什么啊?”
“不好吃就别吃,没人强迫你!”他眼神凌厉,声若响雷。
整间办公室顿时鸦雀无声,小李见惹恼了他,一溜烟地闪人。
他重重坐回自己座位,在众目睽睽下,一口一口,嗑完整盒寿司。
她果然不来了。自从屋顶一别,已经过了三个礼拜,她芳踪杳杳,倩影不曾再落进他视线内。偶尔,他会伫立在医院走廊围栏边,也不晓得自己在想什么,或等着谁,只是茫然站着,直到广播或人声惊醒他迷惘的神智。
她曾经说过自己花了两个礼拜忘掉他,如今已超过她当初给自己设下的期限,所以,她应该是真的忘了他了。
她不会再来了,他很清楚,就像从前那些曾短暂进出他生命里的女生,她们因一时炫目而来,因看破而离去,他凭什么以为她会有所不同?一样的,他这人天生不适合谈恋爱。只是为什么,这次他竟觉得胸口……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痛。他是无血无泪的机器人,不是吗?他不懂得心痛,不识相思的滋味。他不懂的,这些男女情爱的微妙之处,他从来不得要领,也没想过去弄懂,因为那纯粹是浪费时间。
“无聊。”戴醒仁张唇,无声地吐落口头禅。
实在太无聊了,最无聊的就是他自己,竟把持不住自己的心,为了他不擅长的爱情而悸动。
“……我说,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一道暴躁的熊吼蓦地震响他耳膜。
“是。”他连忙凛神,望向正对自己滔滔不绝述说大道理的恩师。“我在听。”
“听个鬼!”熊建明才没傻到被爱徒唬啡,熊掌一拍,结结实实地巴上他的头。“那你说,我刚刚到底在说什么?”
戴醒仁脑门发疼,却仍是镇静地回话。“你要我今天晚上跟你一起去参加医院创立十周年的纪念酒会。”
熊建明讶然挑眉。“好吧,算你真的有在听,那你觉得怎样?”
“我不想去。”他直截了当地拒绝恩师的提议。
“你这死小子!为什么不去?”熊建明怒火再次引燃。“你知道会有多少达官显要到场吗?”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去。”他态度坚决。“那种场跋不适合我。”
“谁说不适合了?你这小子,真是不懂维恩,你知道我为什么谁都不带,偏偏就要带你一起去?”
戴醒仁保持静默。他当然明白恩师是一片好意,虽是医院的纪念酒会,但他们这种住院小医生根本不可能列入邀请名单,若不是熊建明对他格外提携,他不可能有机会参加此等盛宴。
熊建明见他不吭声,以为他总算领会利害之处,放软声调。“你应该知道,我没有儿子,一向就把你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你够聪明又有才气,我见过的学生没一个比你有天分,也没一个比你认真,再给你几年时间,你肯定大放光彩,可你知道你缺什么吗?你就是缺一个好的家世背景,缺乏社交能力,你想在这行爬到顶尖的位子,就必须补强这一点,所以我才一直替你安排相亲,看能不能帮你安排一门好亲事,偏偏你这小子,每次要你去相亲跟要你的命一样似的!明明只要开口说几句话就好,你偏偏要当木头,难怪那些千金小姐不喜欢你!”
“所以教授才要我参加这场酒会?”戴醒仁很明白恩师的用意。
“没错!你既然不满意我看中的人选,你就自己去找对象,像这种酒会一定有很多名媛千金到场,你看看自己喜欢哪一个,我再想办法替你牵线。”熊建明揪拢眉宇,强忍住叹息的冲动。有谁当老师比他还窝囊的?千方百计帮学生安排更上层楼的台阶,学生居然不屑爬上去。
“教授,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
“没有但是,不准但是!”熊建明抓狂地咆哮,努力深呼吸片刻,拾回理智。
“这样吧,下礼拜我帮那个小男生做开心手术,你想不想当我的第一助手?”
戴醒仁闻言,眼眸一一见,这对他而言才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门手术很困难,是罕见病例,多少主治医生抢着当助手,教授却指定他。
“你虽然技术不错,但毕竟只是R2,我要是破格给你这机会,一定有很多人私底下怨我,啧啧啧。”熊建明夸张地摇头晃脑,唱作俱佳地表明这件事有多么令他为难。
戴醒仁不会不懂恩师的诡计,暗自翻白眼,无奈地让步。“知道了,我会去参加酒会。”
“这才是我的好学生!”熊建明开心了,拍拍得意门生的肩膀,愈看他愈成材,满意得不得了。“对了,这可是重要场跋,我们医院董事长也会到的,你可要穿称头一点,别给我丢面子。”
他只有那一百零一套西装,要如何称头?戴醒仁自嘲地寻思,但为了不让教授失望,他还是烫好了他那套铁灰色西装,系上一条师母送的银色条纹领带,尽力打扮整齐。
熊建明亲自开车载他去会场,那是一家五星级酒店,院方租下了豪华贵气的宴会厅,摆开盛筵,欢迎各界名流共襄盛举。
当然大部分贵客是看在董事长及院长的面子上来的,但由于熊建明是台湾心血管外科的权威,也有不少人慕他盛名,戴醒仁跟在他身边,自然也受到瞩目。
他试着对每个恩师介绍的重量级人物微笑,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不擅长笑,在这种社交场跋极端不自在。
“你还是别笑了,比哭还难看。”一个外型俊秀的年轻人走向他,谐谵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你是哪位?”他微蹙眉。
“你忘了吗?我是乔旋。”
乔旋?他扫描记忆库。
“就是某个曾经找过你麻烦的立委的助理。”乔旋善意地提醒。
“不过他现在已经是副院长了。”
“是你啊。”他总算想起来,眼色一沈。“这么说,副院长今天也来了?”
“他等等就到。”乔旋打量他。“看你的表情,似乎很不想见到他?”
“应该是他不想见到我。”他冷哼。
乔旋笑了。“你还是这么不懂得做人。那天的事,你不后悔吗?”
“我那天的判断是正确的。”他强调。
“没人说你不对,做为医生,你很正确,但如果想在这社会上混,你有时候不得不屈服于一些人情世故。”
所以他今天才会勉为其难来参加这场酒会。戴醒仁瞪眼,与乔旋目光交会,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真的挺喜欢你的。”乔旋笑着伸手拍他的肩。
又来了。戴醒仁忍住轻嗤,通常一般人与他交谈后,都巴不得退避三舍,这家伙还真奇怪。
就跟她一样……
戴醒仁倏地凛息,硬生生地逐开忽然浮现脑海的灿灿笑颜。他以为自己办到了,但下一秒,他却赫然发现那笑容的主人竟俏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他疯了吗?怎么会错觉自己看到了她?她不该在这里―
但她的确在,穿着一袭高贵的白色晚装,秀发绾起,一截弧度优美的颈脖,勾惹在场男士饥渴的视线,胸前垂坠着一串精巧的彩宝项链,衬得她气质更显清雅出众。
真的是她!怎么会是她?
戴醒仁顿时无法呼吸。她笑着转过脸,似乎也看见他了,笑意一时冻凝在唇畔,一个男人伸手戏谵地扯她鬓边发缯,她回过眸,朝他嫣然一笑。
他瞪着她与那男人状似亲昵地谈话,喉头焦渴,胸口闷闷灼烧。那男人很帅,很英挺,黑色西装无懈可击地合身,一看即知是出自名师手工剪裁。
摆与白,多么鲜明又多么协调的对比,他却觉得眼睛刺痛。
“怎样?你有看中哪家千金吗?”熊建明好不容易摆月兑一群绅士贵妇,凑近爱徒耳畔,低声问。
戴醒仁置若罔闻,灼灼双眸直勾勾地盯着远方那个清秀佳人。
“不会吧?”熊建明对比出他目光焦点,愕然倒吸口气。“她可是莫传雅啊!”
“教授认识她?”他猛然回头。
“当然认识,怎么可能不认识?”熊建明搔搔头,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态。“你怎么谁不喜欢,偏偏看上她?”
“我不能中意她吗?”他反问。
“你不是认真的吧?”熊建明骇然。
“如果是认真的,又怎样?”他坚持问出答案。
“你!你这小子!”熊建明对一旁狐疑的乔旋送出礼貌的假笑,接着把不受教的徒弟拉到角落,苦口婆心地劝。“没错,我是希望你能跟哪个富家千金结婚,这对你的未来绝对有帮助,但她―不行啊!你知道她是谁吗?她不是你能高攀得上的!”
恩师一席话犹如丧钟,在戴醒仁耳畔敲响。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介意,他本来就不想跟她多所牵扯,不是吗?
“她到底……有多难高攀?”他嗓音苦涩。
“她是莫传雅。”熊建明叹气。“我们医院就是莫家投资的,医院的命名是为了纪念她外公,现任董事长莫礼仪就是她妈妈。莫家是台湾历史悠久的豪门世家,有个奇怪的传统,她们连两代都是女性当家,下一代继承人我看应该就是莫传雅。莫家的女儿是不能娶的,只能入赘,而且像那种古老的家族都很重门第的,他们不可能招进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婿,你知道你爸爸!”
“别说了。”戴醒仁冷声阻止恩师提起令他伤痛的往事,凛冽的眼眸犹如暴风雨来前的天空,晦涩不明。
“醒仁,唉,我不是故意要揭你疮疤,我只是……”熊建明懊恼地直搓手。
“我明白教授的意思。”他低语,表情平板地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可是教授,我认为这世上人人应该都是平等的,没有谁高攀不起谁的问题,不管是有钱人或穷人,不管出身或来历,都一样会面临生死关头,不是吗?”
熊建明哑然无语。
“他就是妳跟我提过的那个菜鸟医生?”察觉妹妹的眸光总是不自觉地缠绵在某个年轻男子身上,莫传森忍不住懊奇,轻巧地扳过她下颔,决定问清楚。
“他才不是菜鸟呢!”莫传雅直觉为戴醒仁辩解。“他虽然只是R2,可已经有不少开刀的经验了,很受赏识。”
“知道了,他很厉害。”莫传森微翻白眼。他随口一句话,竟惹来妹妹义正辞严地抗议,可见她早已芳心暗许。
“哥,你在笑我?”莫传雅敏感地听出哥哥话中的椰褕之意。“我哪有?”莫传森一摊双手,摆出含冤的架势,墨眸闪动兴味的光芒。“妳不去跟他打个招呼吗?”
“不用了。”
“为什么?”
“总之就是不用了!”莫传雅鼓起双颊,横睨他一眼,怪他明知她处境困窘,还故意为难她。“反正他也不想见我。”
“妳怎么知道他不想?”莫传森逗妹妹。“说不定他正后悔之前没对妳好一点呢?”
“他才不会。”
“那是因为他之前还不晓得妳是莫家大小姐,现在他可知道了。”
“他不是那种会想要高攀权贵的人。”莫传雅讨厌哥哥说话时凉凉的口气。
“你不可以这样轻视他。”
“生气啦?”莫传森剑眉斜挑。她不语。“好了,别生气,跟妳开玩笑的。”莫传森放低姿态哄妹妹。“妳也知道哥就是小心眼,对每个想追妳的男人都看不惯。”
“他又没想追我。”莫传雅嘟嘴,神态不偷。
“这样我才更生气,他为什么不追我妹妹?我妹妹条件这么好,又可爱又大方,他是有哪里不满?”
“哥,你!”莫传雅瞪哥哥,又好气又好笑,撑了两秒,胸口融开一腔甜蜜,稍稍化解了盘旋不去的苦涩。“还是你最疼我了。”
“我当然疼妳了。”莫传森笑着揽过妹妹,俯望她的眼,神采奕奕。“我不是说过吗?整个莫家我最喜欢妳,要不是有妳在台湾,我可能就一直待在美国,不回来了。”
“你还好意思说呢。”莫传雅娇睨他。“外婆跟妈妈简直被你气死了,说你老是在美国,也不晓得混什么,前阵子她们听说你买了一架除役的战斗机,都快疯了!”
“正确地说,不是我个人买的,是我跟三个朋友一起合买的。”莫传森懒洋洋地解释。
“不管你跟几个人买的,总之这下子你可落实了台湾头号败家子的名声。人家顶多开小飞机,你居然玩战斗机,也太夸张了吧?”
面对妹妹的指责,莫传森只是满不在乎地朗笑。
“你还笑?”莫传雅拿他没辙。“你喔,仗着外婆疼你就胡作非为。”
莫传森耸耸肩,正欲发话,会场蚌地响起一阵骚动,似是有人在争吵,兄妹俩不约而同地转头察看究竟。
引起骚动的主角原来是新官上任的国会副院长,而不得已配合他演出的,正是曾经得罪过他的戴醒仁。
“怎么你也来了?一个小小的住院医师也敢来这种地方?”副院长似是酒喝多了,竟在公众场跋端起架子,很不客气地损人。“我说熊教授,这位是你的学生吗?你这个老师是怎么教学生的?”
见自己恩师扫到台风尾,戴醒仁主动跨前一步。“得罪你的人是我,请你直接骂我就是了。”
他挺直背脊,面对超重量级的政治人物,仍是孤傲地不肯折腰。
“你说这什么话?!”副院长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你的意思是我拿你老师当出气筒吗?你以为我现在是在计较那天的事?”
难道不是吗?戴醒仁嘴角嘲讽地一撇。副院长更火大了。
“好小子!早知道我那时候就不该答应放过你,今天你自己送到我面前,算你倒霉!”一杯香槟,泼了戴醒仁满脸,众人哗然,并非出自同情,纯粹是看好戏。
熊建明见爱徒受辱,虽是愠怒,为息事宁人,也只能陪笑。“副院长,你别生气,是这小子不懂得礼数,我替他向你道个歉,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好吗?”
“谁要你道歉了?你道歉有个屁用?要嘛就这小子亲自跟我道歉!他如果肯跪下来求我,我就看在你面子上饶过他。”副院长开出不合情理的条件。
“这个嘛……”熊建明暗暗叫苦。光是要他这个硬气的学生开口道歉就已经够难了,何况还要他跪下来,简直强人所难。
“这个人―真的好过分!”莫传雅愈看愈恼火,霍然举步。
“妳做什么?”莫传森拦住她。
“哥,你别斓我,你不觉得那个老头太嚣张了吗?这是我们医院的纪念酒会,他却故意闹场!”
“他是很过分。”莫传森同意。“但妳就这样冲过去也很不聪明。”
“我!”莫传雅哑然。哥说得没错,她不该因一时冲动,令局面雪上加霜。她深呼吸,凝思片刻,然后召来服务生,传达她的指示,请舞台上的室内乐队演奏一曲华尔兹。乐声悠悠扬起,瞬间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莫传森赞许地颔首,她浅浅一笑,以最轻盈优雅的姿态来到戴醒仁面前,朝他伸出手―
“陪我跳支舞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