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个月后。
芬兰,赫尔辛基。
天色是淡淡的蓝,软白的云朵犹如棉花,占据了半面天空,扬起眸,映入眼里的是一副逆光的景致,路面电车在交错的铁轨上悠然行驶,顺着电缆线延展至街道尽头,一座古典的教堂巍巍矗立。
走在石板道上,微风拂面,远远地,捎来海洋的气息,嗅着那隐隐约约的味道,弯弯曲曲地穿过大街小巷,慢慢接近港湾,是田野独自开发的散步路线。
在北欧待了一年多,流浪过城镇与乡野,最后能挽留住他脚步的,就是这个人称“波罗的海的女儿”的美丽城市。
在这里,就连一盏状若不起眼的路灯,都能令他饶富兴致地玩赏许久,从窗边蔓爬出来的绿色枝藤,以及大朵大朵的鲜花,也格外有趣味。
一栋建筑,一座雕像,即便是一扇百货公司的商业橱窗摆设,都是别具创意,美不胜收。
这城市拥有北欧最大的艺术设计学院,是培育众多设计人才的摇篮,也难怪处处有惊喜。
迎面走来一群年轻学生,簇拥着一个老教授,正巧是田野在学院进修时认识的,他笑着打招呼。
他们说最近有个当代艺术展览,热情地邀他一起去看,他婉拒了,那个展览他已经看过了,而且今日他有别的计划。
“难不成是约会吗?”一个漂亮的女学生眨眼问他,她有一头灿烂的金发,蓝眸闪耀着对他的兴趣。
“是约会没错。”他笑着握拳敲顶自己左胸口。“跟我的缪斯女神。”
女学生扬眉,指指头部。“我还以为一般人的灵感应该是从这里跳出来的、”
“大部分时候我也是。但这次不一样。”他回答得玄妙。
为什么?大伙儿都想问,但他不解释,只是笑笑,挥挥手,与众人潇洒道别。
来到港湾,田野随意拣了一处地方坐下,摊开素描本,握着炭笔,却是迟迟下不了手。
他的缪斯女神,怎么就是不肯大驾光临呢?
他有些无奈地想,炭笔在纸上乱七八糟地涂画着,心神悠悠地走了千里远。
他想起自己慎重许下的承诺,想起自己答应对方,要特别为她设计专属于她的作品。
这一年多来,他时时牵挂着这承诺,背负着诺言,在北国流浪。
他从来没想到要实践一个诺言竟会这般困难,他想了很久,尝试过各种可能,但对成品总是不满意。
“喵喵,对不起。”他呢喃自语。
难道真要让她等上十年,他才能完成自己的承诺?
她一定会很失望吧
田野蓦地捏紧炭笔,忆起两人最后一次见面,黎妙心坚强的泪颜——
“你走吧,不用担心我。”献上深深一吻后,她笑着赶他离开。
“心心”他恍惚地看她,双腿震惊地冻凝原地,根本走不了。
“快走吧。”她笑得温柔,眉目弯弯,勾勒着一股淡淡的女人味。
他怔望她,心跳狂乱。“你长大了。”
她一愣,半响,又笑了。“别发出这种感叹好吗?真不像你,而且我本来就很成熟好吗?”
比你这个笨蛋成视卩了。
她戏谑的眼神,似是透露着这言下之意。
他胸口拧得发痛。“不对,你以前很小的,明明就是个小阿子。”小到当他抱着纤细的她,会觉得自己像凶恶的猛兽。
她一直那么小,那么年幼可爱,是什么时候长大的?究竟从什么时候,她从少女转化成女人,他错过了那关键时刻吗?
“你变漂亮了。”他痴痴地低语。
她听着,嗤声一笑,好不容易干涸的眸又氲开蒙蒙水雾。“你知道吗?我等你这句话,等得超过十年了。”
他蹙眉,听出她话里蕴着浓浓的自嘲之意。
“我从很久以前,就在等你说这句话。”她低眉敛眸,翘密的羽睫安静地弯伏,也不知是否为了掩饰羞涩。
他痛楚地望她,胸臆堵着什么,几乎撑破。
“我已经没有遗憾了。”仿佛过了百年之后,她忽地打破沉寂,欢乐地宣布。
而他看着她笑吟吟的表情,心更痛。
他大概是个无情的人吧!
田野神智一凛,收回迷蒙的思绪,抬眸看天,夕色已染开,转眼又到黄昏。
结果灵感还是不来啊
他涩涩地苦笑,起身收拾行囊,在夕暮时刻,走过凉意飒飒的街头,回到暂居的公寓。
鲍寓是两房一厅的格局,他将其中一间房作为工作室,摆满了各式作品,近来他受到影响,除了采用金属及玻璃材质外,也大量使用天然木材做为创作原料。
他走进厨房,亮了灯,为自己烹调简单的晚餐,芬兰邻近北极圈,农产稀少,他厌倦了风味一成不变的料理,宁愿自己做菜。
可惜他在制作工艺方面手很巧,在料理方面就完全不行了,大多是下面下水饺吃,曾经有次尝试做日式煎蛋,下场是厨房凌乱得像战场,还烧坏了两只锅子。
这事告诉心心,肯定会被她嘲笑一顿吧?
但他并没告诉她,事实上,从他离开台湾后,两人便断了音信。他写过E-mail给她,她却不回,他想她是刻意躲着他。
也该这样的,毕竟两人分别那一夜,是有几分尴尬。
煮好泡面后,田野懒得装碗,连锅端进客厅,拿起一双筷子,就这么吃了。泡面里加了蛋,猪肉片跟冷冻蔬菜,勉强算顾及营养。
随便打发晚餐,他为自己斟了一杯加冰威士忌,一面啜饮,一面站在CD架前挑选CD。
架子最上方一格,嵌的就是他前未婚妻留下的钢琴CD。他犹豫地流连片刻,还是略过了,取下另一片新买的芬兰当地乐团的专辑,放进音响。
其实他并不怎么喜欢听钢琴,比起那如水晶般清澈的琴音,他宁愿听更激情一些的重金属音乐,尤其在特别静谧的异乡夜晚,他更需要强烈的声响驱走寂寞。
前未婚妻弹的钢琴,只会令他更寂寞。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她,尤其来到北欧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很少想起她,她的形影,在他回忆里逐渐褪色。
堡作跟我,到底哪个比较重要?
她曾经如是问过他,而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忘了,只记得无奈。
他无奈,不是因为觉得她无理取闹,而是如今方恍然惊觉自己无法爱她比创作多,在专注工作的时候,他可以完全忘却她的存在。
他不是一个好情人,绝对不是
音响唱完一首曲子,暂停数秒,此时,一串清脆的铃声适巧落下,穿破静夜。
田野左顾右盼,在沙发上找到手机,接起电话。
“喂,是田野吗?”声音很不清楚,像是穿过太遥远的国际线路,遗落了某些重要的粒子。
“我是,请问是哪位?”他按下音响暂停键。
“我是心心她爸啦!”
“是黎叔叔?”他讶然。离开台湾前,他赶往派出所探望黎爸爸,担心黎妙心为父亲奔波太劳累,他特意留下公司电话,要对方有事随时跟他的合伙人联络,请他们帮忙。“怎么忽然打电话来?是我朋友不肯帮你吗?”
“不是啦,他们都有照顾我,我很感激。”黎爸爸尴尬地解释。“我打电话给你,是因为这件事他们帮不上。”
“什么事?”他蹙眉。“很严重吗?”
“很严重,真的很严重,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说着,黎爸爸嗓音已略微哽咽。
田野一凛。“到底怎么回事?”
“是心心啦!她出车祸撞到头,医生说里面有出血,不开刀很危险,可是开刀也很危险,心心答应要开刀,可是”
线路一阵沙沙作响,田野听不清黎爸爸说什么,愈发心急如焚。
“黎爸爸,你说心心开刀,结果怎么样了?”他焦躁地追问。
“她很不好,情况很不好”
他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有多不好?手术失败了吗?”
“我也我不知道啊!总之心心一直在昏迷,她醒不过来!哇——”黎爸爸终于挺不住,嚎啕大哭。“田野你说怎么办?我们家心心不会有事吧?她开刀前有交代过我,不准跟你提这件事,可是我真的不晓得怎么办我怕她就这么去了,丢下我一个孤单老人不会吧?嗄?你说不会吧?”
田野无言,脑袋瞬间当机,一片可怕的空白,良久,他才嘶哑地撂下一句——
“我马上回去!”
☆☆☆
“你回来了喔。”
冷淡的音调,揪紧他心弦。
他怔慌地站在原地,顿时手足无措,为什么心心不看他,为何对他如此生疏?
两人久别重逢,她一点都不感动吗?
“心心”
“我要走了。”她漠然宣布,纤瘦的身子,在他面前挺成高傲的骨干。
他心跳乍停。“去哪儿?心心,你走去哪儿?”
“你干么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她斜眼睨他,似是嘲弄。“我去哪儿,干你什么事?”
当然干他的事!怎么不干?
因为她是他妹妹啊!他一直拿她当自家妹妹看待,比谁都疼她关心她,她怎能这样说走就走?
“心心,别走,别离开我你不能离开,不可以”
一阵激烈的晃动猛然震醒田野,他恍惚地眨眼,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坐在飞机上。
原来是梦。
他怅然寻思,坐正身子,发鬓冷汗涔涔,空姐正好在送餐,他接过她递过来的湿纸巾,抹去脸上汗水。
坐上飞机,已将近十个小时了,而他离台湾,仍有半个地球之远。
听说黎妙心昏迷不醒,他立即启程改往赫尔辛基机场,最晚班飞机已起飞,最早班飞机又未降落,他只能在机场枯等。
从北欧回台湾,没有直飞的班机,他只能先飞到伦敦,接着又订不到合适的航班,又得在曼谷转机一次。
算算等他赶回台北,至少超过三十个小时,这段时间心心情况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他不敢想像。
我怕她就这么去了,丢下我一个孤单老人不会吧?嗄?你说不会吧?
老人家的哀号不停在他耳畔回响,折磨他所剩无几的理智。
不会的,心心不会有事的,她一定会平安
他在心里千百遍地祈祷。
空姐发了餐盒,他呆愣地看着,毫无食欲,勉强逼自己吃,握着叉子的手却又不争气地发颤,抖得厉害。
他试着用另一只手握住,结果整个身躯都跟着颤栗。
他惶然。
这极端的恐惧是怎么回事?自从接到黎爸爸的电话后,他便心神不宁,不能吃不能睡,短暂打盹,也立刻遭梦魇缠身。
他梦见过往的回忆,梦见当他结束兵役赶回老家时,他一心挂念的女孩对他有多么无情,她急着收拾行李前往高雄。
他以为她看见他会很高兴,因为她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女乃女乃,他以为她会飞奔到他怀里,哭着倾诉那段日子所有的委屈。
但她没有,她冷漠地推开他。
绑来他才从田庄口中听说,也许是因为她有了男朋友,有了恋情的寄托,自然不需要他这个大哥哥的关照了。
是那样吗?因为她恋爱了,所有不再在乎他?
至今,他仍记得当时的迷惑,以及一股难以捉模的慌乱
一念及此,田野撑持不住,终于开口向空姐要了一杯酒,试着以酒精镇定忐忑不安的心绪。
就连握着酒杯的时候,他的手也是颤抖的。
懊惨
他怔怔望着自己的手。一年半前,他才遭受未婚妻猝然去世的打击,但他不记得自己经历过如此痛彻心肺的惶恐。
只有黎妙心,能令你不顾一切,对吗?只有为了她的事,你才会变成那个我不认识的田野!
他的未婚妻曾经这般指责他,就在他为了心心醉倒酒吧而抓狂的隔天。
在那之前,他们几次为了她而口角,在那之后,更是争吵不断,到最后,清美禁不住崩溃了,撂下狠话——
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你离她远一点,愈远愈好!
然后,清美出了意外,而他因此不能原谅自己。
他觉得自己辜负了未婚妻的爱,每当多与心心相处片刻,每当纵容自己贪恋她的笑颜,他的心,其实都隐隐在疼痛,脑海深处不时听闻尖锐的抗议。
他知道自己不该,很不应该,接近心心对他而言已经变成一种罪,他却无法克制自己不犯罪。
到后来,他只能选择逃避,远远地,逃到邻近极地的北国。
他在最冰冷的天涯,思念在温暖海角的她。
他以为自己能做到无情,以为自己能斩断相思,但是
田野转过头,望向窗外起伏的云海,以及云上,一轮凄清的明月。
为何回家的路,会如此遥远?为何去到她身边,会这么难?
☆☆☆
罢下飞机,田野一秒也不敢耽搁,马上打电话给黎爸爸,可是铃声一声响过一声,对方就是不接。
为什么不接?他紧张得心脏狂跳。该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
他飞奔冲出机场大厅,跳上计程车,过程撞倒好几个人,连自己也狼狈地跌跤,又一骨碌爬起来。
一个大男人慌成这样实在很糗,但他丝毫顾不得颜面,只想早一刻赶到医院,赶到黎妙心身边。
他又拨电话给弟弟。
“哥!是你?”田庄很意外。
“心心出事了,你知道吗?”田野不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我知道啊。”
“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抓狂。若不是黎爸爸打电话来哭诉,难道要继续瞒他到最后一刻吗?
“因为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啊!”田庄辩解。“我陪科主任去参加医学年会,昨天回台湾,才发现原来心心出了车祸,现在住在我们医院。”
“她怎样了?醒了吗?现在情况怎样?还好吧?”田野焦急地追问。
“哥,你冷静点,听我说。”
“那你快说啊!”
“她醒是醒了,可是”田庄悬疑地顿住。
田野霎时忘了呼吸。“可是怎样?”
田庄叹息。“唉,我也不晓得该怎么跟你说,总之她情况还好,看来一切正常,只是你是为了她回来的吧?哥。”
“废话!”田野不耐地吼,不明白弟弟为何忽然问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对心心格外不同,只有她会让你紧张到失去理智”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还记得你当完兵回来,她却说要去高雄念书那时候吗?”田庄若有所指地问。
田野愣住,忆起在飞机上纠缠他的梦魇。“我记得那又怎样?”
田庄沉默,短短数秒,对田野而言,却是漫长磨人的几个世纪。“我怕你回来见到她,会觉得不如不见比较好。”
相见不如不见,这是田庄给他的暗示。
田野不懂,他怎么可能宁愿不要见到心心呢?他千里迢迢从北欧赶回来,为的就是见她一面,确定她平安无事啊!
他怎么可能不想见她?他思念她到几欲发狂,若是从此以后不能再见到她,他不敢想像自己的未来会是如何暗淡无光。
他的世界将犹如极地的冬天,进入漆黑的永夜。
他当然想见她!怎能不见?
田野自嘲,不再尝试理清弟弟话中的线索。田庄或许只是故意恶整他而已,一向如此。
等他见过心心以后,看他怎么教训这个自以为聪明的弟弟。
他暗自决定,听说自己最牵挂的女孩一切安好,高悬的心稍稍安落,仓惶的情绪也镇定些许。
到医院时,他还记得先到楼下商店街买一束她最钟爱的紫色郁金香。
“哥,你来了。”
在医院走廊,他第一个碰到的熟人就是自己弟弟。
田庄身穿白袍,脸上挂着副眼镜,斯文俊朗,气宇轩昂,每个经过他的女人都忍不住多瞧他一眼。
田野拍拍弟弟的肩膀。“好久不见,看来你还是一样受欢迎嘛。”
“还好啦。”田庄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早习惯成为异性住,注目的焦点。
“心心住哪间病房?”田野迫不及待地问。
“我带你去吧。”田庄领路,两人搭上电梯。“昨天我发现心心住在这里,今天就请高层帮忙,把她转到头等病房。”
“那太好了。”田野感激弟弟的体贴,他也正想心心刚动过脑部手术,需要一个安静舒适的环境调养身体。“到时病房的费用再跟我算。”
“这个你就不用跟我抢了。心心也算是我妹妹,我也想照顾她啊。”
电梯抵达指定的楼层,门扇滑开,田庄踏上铺着地毯的走廊,田野跟在他后头,两兄弟穿过转角,来到一间位置幽静的病房前。
门扉半掩,房内传来黎妙心略带鼻音的声嗓。
“哎呦,我没事了啦好闷喔,我想出去走走。”
她在对谁撒娇?
田野诧异地聆听,嘴角不禁勾起,虽然没与她直接面对面,但他能想像到她樱唇微噘的可爱模样。
“可是你才刚开完刀,应该多休息。”一道模糊的男声。
是黎叔叔吗?田野猜测。
“不管啦,我要出去透透气,你抱我”
“真的要进去吗?”田庄忽地回头望他。
田野蹙眉。“当然要啊。”他不管弟弟奇异的眼神,径自推开门。
首先映入眼里的,正是黎妙心纤瘦的倩影,她刚动过大手术,体力尚未恢复,容色苍白,穿着病人服的身子看来格外羸弱。
田野看着,胸口一拧。
“抱我。”她展开双臂,绽开娇媚的笑容。
那笑,令田野的心跳异样地加速,他目光锁定在她身上,随她流转,接着,落进一个年轻男子的胸怀。
他震住,呆看着那年轻男子笑着抱她,低头亲亲她额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上病床旁的轮椅。
“毛毯。”黎妙心指向一方摊在沙发上的薄毯。
“知道了,我帮你盖。”男子顺从她指示,取来毛毯,覆落她腿上。
“谢谢,至康,你好乖。”她扬起脸,赏给他嫣然一笑。
“说我乖?你当我是你养的宠物啊?”名唤至康的年轻人故作不愉地挑眉,伸手揉揉她的头。
田野震撼无语,失神地瞪着这一幕,全身血流冻凝,阵阵颤抖。
这男的是她的恋人吗?瞧她对他自在地撒娇,明丽的双眸像是只容得下他的形影。
而自己,就站在病房门口,距离她只有几步之遥,她却一直没发现。
他错了。
郁金香花束颓然垂落,一股难以形容的落寞盘踞田野胸臆,他恍惚地咀嚼着喉间放肆漫开的苦涩。
原来回家的路途并不遥远,从芬兰到台湾,一点也不远。
远的是他明明就站在她面前,她的眼里,却没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