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柏看见了。
他看见她深更半夜与前男友私会,还被对方紧紧搂在怀里,印下一吻。
他什么都看见了。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不问一句话,只是板着一张脸,沉默地送她回家。
临下车前,她终于受不了僵凝的氛围,勇敢打破。“你……生气了吗?”
他不说话,连呼吸也静寂。
她更难受了。“夏柏,你听我解释好吗?”
他瞥了他一眼,那么淡、那么冷、那么令她无所适从的深深一眼,看得她六神无主。
“下车吧,回去早点睡。”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之后绝口不提,仿佛方才在河堤边他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柔顺地下车,迟疑片刻,见他如同平日坚持看她进公寓大门才肯离开,只能幽幽叹气,拿钥匙开了门,拾级上楼。
当她进家门时,开亮客厅的灯,同时听到楼下传来引擎声响。
他走了。
而她慌得无法成眠,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黎明方才朦胧睡去,几个小时后,又被噩梦惊醒。
“昨晚你好像很晚才回来。”母亲在早餐桌上问她。
“嗯。”
“是跟夏柏见面吧?都快结婚了,还这么依依不舍的,呵呵。”
崔梦芬听着母亲取笑的言语,端着咖啡杯的手不禁微颤。
“怎么了?”崔妈妈见女儿神情不太对劲,关切地问。“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昨晚没睡好吗?”
“嗯,有点失眠。”她承认。
“怎么会失眠?是不是快结婚太紧张了?”
“或许吧!”
“别紧张。”崔妈妈挪挪椅子靠近她,握住她冰凉的手。“女人都这样的,结婚之前都会担心东、担心西,胡思乱想。”
她一颤。“妈也是吗?”
“是啊!”崔妈妈笑。“想当年你妈我还曾经想逃婚呢!”
“你想逃婚?”崔梦芬惊讶。“可是你跟爸感情那么好……”她的同学朋友都说她的父母是他们见过最恩爱的一对,相敬如宾又和乐融融,令人羡慕。
“没错,你爸是对我好,可是我还是担心啊!”崔妈妈眨眨眼。“我们那年代可跟你们现在不一样,我跟你爸是相亲结婚的,虽然你爸一脸忠厚老实,谁知道他是不是扮猪吃老虎?”
“可是他一直对你很好。”崔梦芬喃喃低语。
“是啊,他对我是没话说,就是死得太早。这点我可是很不能谅解。”崔妈妈故作不悦地努努嘴。
“妈!”崔梦芬噗嗤一笑。有时候她觉得母亲真可爱,都一把年纪了还是偶尔会露出小女儿似的娇态。“你可别乱说爸的坏话,小心他从九泉之下爬回来教训你。”
“回来就回来,我怕他吗?”崔妈妈哼笑。“反正我也活不久了,他不回来,我还想去找他呢!”
“妈!”崔梦芬骇然,蓦地捏紧母亲的手。“你怎么这么说话?我不准你这样说!”
“别紧张,梦芬,妈开玩笑的。”崔妈妈知道自己笑话说过头,连忙缓解女儿的情绪。
崔梦芬咬唇,眸光垂落,凝定母亲的手。这只手,曾经无数次抚慰过自己,曾是她和弟弟认定最为坚强的象征;可如今,却是瘦骨嶙峋,斑驳着岁月痕迹。
这几年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屡屡进出医院,说真的,他不爱听母亲拿自己健康戏谑的玩笑,她的心会痛。
“乖女儿。”崔妈妈仿佛看透她的心绪,微微一笑,抬手抚模她脸颊,将她垂落的发丝温柔地勾陇在而后。“真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要嫁做人妻了,你爸知道了,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妈。”崔梦芬望着母亲慈蔼的眼眸,心房激动地热着。
“唉!”崔妈妈忽地长声叹气,眼神变得遥远。“有时候真想跟你爸说说话,跟他说我们的女儿要结婚了,对方是个挺帅又有责任感的年轻人,想跟他说的话好多……可他怎么就不回来见我一面呢?打个电话也好。”
“妈,你在说什么啊?”崔梦芬又好笑、又心酸。已经离开这个世间的父亲,怎么能够透过一条电话线传递情感?也只有她这个上了年纪依然不失天真的妈妈,才会有这种异想天开的念头。
崔妈妈收束迷离的心神,对女儿笑笑,拍拍她的手。“妈是想告诉你,别想太多,就当是人生必经路程,勇敢去走就对了,你这么聪明又乖巧,我相信你会走得很好的。”
“是,我知道了。”
经过母亲的劝慰,崔梦芬低落的情绪方才振作了些,她回到卧房,玻璃橱柜里满满排列着一个个手工女圭女圭,那都是她的作品。
三年前,她辞去设计师事务所的工作,在家当SOHO,架设了一个工作室的网页,接受客户委托制作专属的手工女圭女圭。
决定结婚后,她暂停接新订单,专心处理婚事,这段时间,她只做了一对新女圭女圭。
穿着蓝色牛仔裤的男女圭女圭是夏柏,绑着俏丽长辫的女女圭女圭是她,情人女圭女圭坐在书桌上,陪伴她度过婚前的日日夜夜。
她拿起夏柏女圭女圭,忧郁地凝望着——
“别生我的气,好吗?”
晚上,崔梦芬独自前往婚纱店试礼服,出乎她意料,夏柏不久之后也来了。
“你……不是说晚上要招待客户吗?”
“临时取消了。”
取消?她愕然望他。是客户取消,还是他取消?很想问清楚,但他冷凝的神情,冻结了她的唇。
他是不是还在生气?崔梦芬忐忑不安地猜测未婚夫的心绪。可就算他生气,他来到这里,至少表示他愿意继续进行婚礼,对吧?
这么一想,她稍稍安定,在婚纱顾问的建议下,连续换了几套礼服。
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她不觉又慌张起来,有时候她觉得这男人不好懂,他的眼神太复杂,眼潭太深邃,她探不着底,总是有些许心乱如麻。
“你觉得好看吗?”
被上一袭樱桃色真丝礼服,她揽镜自照,颇觉满意,询问他的意见。
他摇头。
“不好看?”她失望,再看看镜中的自己,礼服的剪裁简单却利落,服帖地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段,要显得很轻盈,前胸完美地被托起,后背着优雅的弧度。
“太露了。”他看出她的疑惑,补充一句。
太露?她左顾右盼。还好吧?哪件礼服不是这样露?
他忽地起身,掠过衣架上一件件礼服,挑出其中一件,递给她。“试试看。”
“这件?”她犹豫。光看颜色就不喜欢,是毫无特色的鹅黄色,而且剪裁也太不时尚了,好像几十年前的古董货色。
“对,就这件。”他示意她进更衣间。
她无奈,只好照他的意思试穿上了,走出来照镜子,效果果然如她所料,非常一般。
“这件好。”他居然表示赞成。
什么啊?他的审美眼光有问题吗?崔梦芬低头审视自己,这件礼服唯一的特色大概就是包的够紧,用一层薄纱遮去前胸肌肤。
她皱眉。“很丑耶!”
“不会啊!”
真的很丑。她还想抗议,可他已经坐回沙发,显示讨论结束。
“我再试试别件好不好?”她软软地打商量。“也许还有更好看的?”
“就这件好。”毫无商议余地。
“还是这件跟刚刚那件樱桃色的都要,一件敬酒穿,一件送客穿。”一人让一步,公平吧!
他眯眼。
“不好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穿那样是要给谁看?”他语调平板。
“什么?”她愣住。
“有‘特别’的人要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吗?”他牵动嘴角,笑意却不及眉眼。“所以你才要为他换上‘特别’的礼服?”
她闻言,脸色瞬间刷白。再怎么迟钝,也听得出他话中暗示的那个特别的人是谁。
他果然在生气。
他们从不吵架。
交往两年半,不曾为任何事争执过,他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她的脾气也好,两人纵有意见不合,也是交换个几句便定案。
多数时候,其实是她相让。
江曼怡就对这点很不满,曾经气急败坏地质问她。“你为什么要那么听他的话?那个男人是对你下咒了吗?你怎么从来都不懂得反抗他一下?”
“为什么要反抗?”她好笑。“我们是男女朋友,又不是在战场对持的敌人。”
“情人也可以是对手啊!有来有往才叫沟通。”
“我们没有不沟通啊!”
“对啦,你们是会沟通,但结果都是你让步,为什么?”
“总是有人要让步。”
“那为什么非要是你不可?”
“不是非我不可,是我不想争。”
“为什么?”
为何要争呢?凡事忍忍不就过了吗?争到一个赢字又如何?万一打破彼此关系,会比较好吗?
“你太让他了。”这个理由,不能使江曼怡信服。“你以前跟宋日昇可不是这样的,我还记得那时候你们三天两头在吵架。”
“那时候太年轻了。”年轻,所以气盛。
“那现在呢?难道你老了吗?”
“不是老了,是成熟了。”她轻轻地笑。“这样不好吗?”
“不是不好,只是……唉!”
她懂得好友为何叹息,那是对她的关怀与心疼,她很感动。
“怎么办?曼怡,好发现我好爱你喔!”她拥抱好友。
“呿!你发什么神经啊?”江曼怡窘得弯肘顶开她的手。“不觉得恶心吗?”
“呵呵。”她只是笑。
有时候笑会使人容易快乐,会让许多事忽然变得微不足道,她喜欢笑,开怀大笑,淡淡地笑,甚至悲伤时,也笑。
就像确认夏柏心中打着一个结时,她也是笑,带着几分苦涩的笑。
“不能原谅我吗?”
那天试完礼服,她在他的车上问他。
“有什么好原不原谅的?”他淡淡地。
“跟日昇见面的事,我可以解释。”
“不用解释。”
“他……是我的前男友,我们是在三年前分手……”
“我说了,不用解释!”
她哀伤地望他。
他仿佛也察觉自己过于激动,眉宇收拢,半晌,才低沉地扬嗓。“我们以前不是讨论过?男女交往不需要挖掘对方过去的情史,重要的是现在。”
她怅然。“对,是现在没错。”
“所以我不会问,你也不必跟我说。”
“……我知道了。”
于是,他们不再提起那夜她与前男友相会的事,就当从没发生过,婚事持续筹备中;婚礼前几天,夏柏接到公司命令,临时飞到美国出差。
“来得及回来吧?”她问。
“最迟前一天晚上,我会坐晚班飞机回来。”他承诺。
但直到婚礼当然早上,他依然不见踪影。
“不会吧?那家伙连自己的婚礼都迟到?气死我了!”
江曼怡在饭店准备的新娘休息室里大喊大叫,高分贝的音量差点没掀了天花板,显得十分激动。
“本来应该到你家接你的,结果人也没到,幸好还有伴郎开礼车来,不然你到现在还呆呆坐在家里等,是怎样?夏柏到底死哪里去了?你有电话给他吗?”
“打了,他手机关机。”崔梦芬低声回答。“我猜他应该已经在飞机上了吧!”
“现在还在飞机上?疯了吗?离喜宴开场不到半小时了!”
“那也没有办法啊!”
“什么没办法?等他来的时候我一定先痛扁他一顿!”江曼怡摩拳擦掌。
看着好友挥舞拳头的模样,崔梦芬不禁嗤笑。
“你笑什么?”江曼怡发指地瞪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不笑能怎样呢?难道要她恍然大哭吗?
崔梦芬浅浅地抿唇。
江曼怡打量她,见她穿着白纱礼服,端坐在新娘椅上,那份淡定与从容,只能说令人佩服。
“我服了你了,梦芬,真的服了!”江曼怡大摇其头。“事情都到这地步了,你还能这么冷静?”
“他会赶到的,一定会。”
“你就这么相信他?”
嗯,她相信。
崔梦芬凝望梳妆镜里的倩影,很细致的妆,很优雅的婚纱,今天的自己是美丽的,会成为最幸福的新娘。
对吧?
“不行!我得出去看看情况。”江曼怡心急如焚,“你在这边等着,我去问问伴郎,看他知不知道夏柏现在人在哪里?”
“嗯,你去吧!”
懊友离开后,休息室里只剩下她跟新娘秘书,母亲跟弟弟都在喜宴会场忙着招呼宾客。
崔梦芬转头,望向窗外,灿烂的阳光撒落,空气中隐隐浮动着彩虹的颜色。
她恍惚地看着那七彩斑斓的虹色。
夏柏,你不会真的连我们的婚礼都迟到的吧?
她在心里低喃,忽地,门扉传来几声急促的剥响,跟着,一个男人推门快速闪进来。
崔梦芬条的睁大眼,愕然起身。“宋日昇!你来干什么?”
“梦芬!”宋日昇走向她,神情急切。“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跟我走。”
“你说什么?”崔梦芬惊骇。
新娘秘书同样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饼了好一会儿,崔梦芬寻回冷静,转向新娘秘书。“麻烦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跟这位先生说。”
“嗯。”新娘秘书很识相地离开。
“梦芬,梦芬!”宋日昇等不及新娘秘书关上门,便焦灼地开口。“跟我走吧!趁现在还不晚,跟我一起走。”
所以他这是来抢婚的吗?
崔梦芬容颜凝霜。“我不是跟你说的很清楚了?我们之间不可能重新开始。”
“可能的!谁说不可能?只要你还爱着我,一切都有可能……”
“我不爱你。”
“说谎!”
“这是实话。”
“你说谎!梦芬。”宋日昇苦涩地指控。“我听说了,那个男人今天没到你家接你,对吧?连自己的婚礼都迟到,他根本没把你放在心上,这种男人你怎能放心嫁?”
崔梦芬暗暗掐握掌心。“我跟他的事,不用你管。”
“我当然要管!”宋日昇嘶吼。“我爱你!你要我怎能眼睁睁看你嫁给一个不懂得珍惜你的男人?”
珍惜?
这两个字如天边坠落的流星,烧融她胸口。
“如果他珍惜你,爱你、疼你,不会连婚礼当逃诩迟到,不管是什么原因,那都不是理由,简单一句话,他就是没把你放在第一顺位!”
是这样吗?她轻轻颤栗。
“我会把你放在第一位!我不会让你在结婚前还这么紧张迟疑,担心自己是不是嫁错人?我会让你开开心心地进礼堂……”
“我没担心嫁错人。”
“你担心的!梦芬,你骗不了我,我看得出你在犹豫。”
她在犹豫吗?
“跟我走!”
趁她慌神之际,宋日昇依然握住她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她就往门外走,直到被推进电梯,她才猛然醒神。
“你放开我!”她试图挣月兑他。
“我不放。”他牢牢钳制她,男人的力气真的很大,胁迫着她。
她心惊胆颤,被迫跟他走出电梯,眼前转过走廊就是饭店大厅了,她踉跄着步履,踩到长长的婚纱裙摆,身子往前倾。
落地前,另一双手及时托起她,稳稳地将她纳入坚实的胸怀。
她仓皇抬头,眼里映入一张再熟悉也不过的脸庞,惊得倒抽凉气。
“你想去哪里?”夏柏嗓音冰寒,如北极冻雪。
结结实实地赏了宋日昇几记硬拳后,夏柏将她带回新娘休息室,锁上门,俊拔的身子倚墙而立,双手在胸前交叉,眼神酷冷,透出一股邪气。
“崔梦芬,你想逃婚?”
“不是那样的……”她虚弱地辩解,心脏急速撞击,几乎迸出胸口。
“那为什么跟他下楼?”
“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因为有那么短暂的片刻,她的确迟疑了,走神了,才会认由宋日昇牵制,她的心,在动摇。
“你后悔了?”夏柏一字一字从齿缝逼落。
“不是,不是后悔。”那是远比后悔还复杂的情绪,她自己都不能澄清。
她慌然凝望他,他也盯着他,目光深沉,然后,他别过脸,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灯光在他侧脸投下的阴影。
他脸颊的肌肉在抽动吗?下巴的线条缩进了吗?他生气了吗?胸口是否正怒火焚烧?
崔梦芬颤着唇,想靠近他,双脚却软得动不了,呼吸变得急促,鬓边似乎坠下冷汗。
饼了几分钟,犹如百年时光那般漫长得几分钟,他终于举步走向她,一把擒住她皓腕,紧紧圈锁,锁地她发疼。
“你给我听着,无论如何,我们今天必须结婚!”他撂下话,咬牙切齿,神态森洌得吓人。
她惊恐得不能呼吸。
“就算你后悔也好,不甘心也好,我们都要结婚!外面有上百人等着见证我们的婚礼,你认为我丢得起这个脸吗?”
“我……没说不结……”
“你背叛了我!”他嘶声咆哮。
她震慑,全身冻结。
“我不会饶过你!”
他说什么?他到底在说什么?
她神智昏沉,近乎晕眩地看着眼前这个完全剥下斯文外衣的男人,他一向很冷静的,不是吗?总是那么自持,怎么可能这样威胁一个女人?
而且他头发怎会乱成那样?雪白的礼服衬衫竟然有折痕,黑亮的皮鞋也溅上几点污泥。
实在不像素来注重仪容整洁的他。
这男人……究竟怎么回事?
认清她惊惶不安的神情,夏柏眸光一闪,似是意会到自己太过失控,深吸口气,平复情绪,然后蹲下来。
他想干么?
她茫然垂眸,只见他伸出手,仔细拉顺她的裙摆,有几个地方蒙了灰,他轻轻拭去。
理完裙摆,他站起身,用手指替她梳理微乱的秀发。
他喜欢她柔细的长发流泻如瀑,所以她并未像其他新娘那样绾髻,而是用一顶钻石花冠定住。
“夏、夏柏?”她颤着嗓音。
他低头,黑眸执拗地擒住她,薄锐的嘴角淡淡勾起,那微笑,温煦又冰凉,令她忽冷忽热,又是害怕,又是心动——
“走吧,婚宴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