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好痛。
严琛在晕蒙的晨光中醒来。他已习惯早起,即便是醉酒的隔天,仍然在六点左右睁开了眼,只是不如以往,一起床便神采奕奕。
今日的他,很颓废,眼下的浮肿很明显。
真的喝过头了。
他扶着锐利抽痛的额头,忆起昨夜一个人喝光整瓶威士忌,不禁懊恼,他一向以拥有严谨的自制力自豪,实在不该如此放纵。
“你究竟在搞什么?”对着浴室长形的玻璃镜面,他喃喃斥责自己。
镜中人沉默,无法回答令他满意的答案,于是他更恼了,迅速刷牙洗脸,换上运动服。
他决定自己应该去健身房提振精神。
走出卧房,他讶异地发现周韦彤已穿着整齐,站在客厅等他,手上端着一杯蜂蜜柠檬水。
“听说宿醉喝这个很有效。”
他迟疑地接过,清锐的眸光在她身上巡视。
今天的她穿着一袭印报洋装,搭白色西装外套,俐落中不太柔美,颇有OL的气势。
他认出那件洋装是那天他逼她逛百货公司时,“指示”她买的,虽然当时她很窘,很不情愿,但穿上身的效果却很不错,算是清新可人。
当然,距离他所谓美的标准,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已经有进步了。
他啜着蜂蜜柠檬水,恍惚地望着她,她将长发绑成一束英气的马尾,而他发现她后颈有一颗痣。
那颗痣很小巧,长在白暂的颈脖上,意外地显得很女性化。
他记得灿心后颈并没有这样的痣,她果然跟灿心……不一样。
他惘然忆起昨夜,他邀她留下来一起喝酒——天晓得他那时哪根神经搭错线了?或许是因为一个人喝酒太寂寞,或许是她叮咛他少喝点酒时,眼神闪现的关怀太真诚、太温暖,或许,就只是因为她……长得像灿心。
但她不是灿心,灿心不会在他宿醉的清晨,体贴地递上一杯解酒水。
入喉的蜂蜜柠檬水,酸酸甜甜的,直沁入他身上每一个细胞,就连总是冷硬的一颗心,似乎也因而软化。
他喝完酸甜水,将空杯递还给她。
“好点了吗?要不要再喝一杯?”她声嗓轻柔。
他听着,一道闪电蓦地劈过脑海。
昨夜他酒醉回房之后,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他依稀记得有见到她,然后昵?他是否在意识晕沉中错认她?她是什么反应?该不会觉得他很可笑?
见他久久不语,她又问了一次。“副总,你还要喝吗?”
他瞪视她的脸,她神色自然,反而是他,竟下意识地想回避她明亮的眸。
“不喝了!”胸口怒焰翻腾,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在气些什么,大踏步地转身。
“副总,别忘了今天早上十点要开会。”清脆如珠玉的嗓音在他身后滚落。
废话!惫需要她提醒吗?他从来不会忘了公事!
他回头,狠狠射出两把凌厉的眸刀。
***
他在气什么啊?
周韦彤百思不解,不明白自已又是哪里惹怒了老板,教他必须用那种粗鲁无礼的态度对她。
唯一的解释是,这就是他的个性,他本来就是这么不可理喻的一个人,无可救药。
“难得我今天还想对他好一点的。”她郁恼地呢喃。说不在乎是骗人的,她就是很介意那个嚣张又专横的男人。
怕他觉得尴尬,她刻意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态,仿佛昨晚他错认她的乌龙并未发生,但她的友善只换来他的冷漠。
其实他根本就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吧?真可恶!原来只有她念念不忘,为了他无心吐落的芳名失眠几个小时。
她实在很好奇,灿心是谁?是他从前的恋人吗?是曾令他重重受伤的人吗?为何他会用那么压抑痛楚的口气,唤着那个名?
卑说回来,她干么牵挂?他的过去与她何干?
“周韦彤,你够了喔!”她双手握拳挥舞,用一句响亮的呐喊压下心海起伏的情绪。
他是老板,她是他的助理,就这样,她不必对他付出多余的关心,反正他们又不是朋友。
而且显然永远不可能发展出友谊……
不知怎地,这无端浮现的念头令她呼吸一紧,不觉暗暗掐了掐掌心。
她强迫自己收回思绪,打开笔记型电脑,整理等会儿开会要用的资料,刚连上网,程式便提醒她收到新邮件,她开信箱,连续几封都是黄凯超寄来的。
记得帮我买游戏唷!
信件无内容,只有主旨,她瞪着电脑萤幕,有些动怒。
他就不能多写几行字吗?至少问候一下她在日本过得怎样?出差是否很辛苦?
接着,手机也响起短促的铃声。
她点阅简讯,也是黄凯超传来的,叮咛她一定要今晚就去店门口排队,否则可能领不到明天一早首卖的号码牌。
她想扁人!
周韦彤气得咬牙,想硬下心肠不理会,偏偏男友又传来另一则简讯,这回,是一个大大的笑脸,附带孩子气的请求——
拜托、拜托、拜托你喽!
能怎么办?她无奈地叹息,当凯超这般可怜兮兮地请求时,她就是难以回绝,虽然她也觉得他自私,不懂得体贴,但他毕竟……是她男朋友啊。
为了维系一段感情,总是得有一方让步,对吧?
于是,她虽是满怀气恼,仍是将男友的请托挂在心头,镇日都盯着手表,抓紧时间完成公事。
晚上,陪日本出版社的高阶主管用过晚餐,对方邀请严琛去俱乐部,她乘机告退。
“副总,我去那种地方不太好,你们也玩得不尽兴,我看我先回饭店好了。”
“嗯。”他点头同意。
她如蒙大赦,坐电车赶到秋叶原,预定明日发行游戏的店家门口已经排了一条人龙,大部分是狂热的电玩宅男,只有她是oL。
无数道稀奇的视线朝她投来,她尴尬不已,只能假装无视。
数小时后,天空浙浙沥沥地飘落细雨,宅男们穿上事先准备的雨衣,拉开防水睡袋,坐在地上打牌聊天。
她却只有一个人,不敢擅自离开,怕自己一走,位置便被占领了。
懊不该放弃?
周韦彤摘下起雾的眼镜,收进皮包,眼见雨势逐渐滂沱,她不禁踯躅,总不能傻傻地在这儿淋上一夜的雨,但思及男友殷殷期盼的眼神,她又舍不下。
拜托、拜托、拜托你喽!
他那么诚挚地求她,她能无动于衷吗?
唉,该怎么办才好?
***
午夜十二点,严琛总算找到借口逃离灯红酒绿的包厢,走出酒店门口,深深呼吸一口潮湿的空气。
其实这家俱乐部格调并不低俗,陪酒的公关小姐也都是上上之选,但他还是不喜欢这种场跋。他对没那么大的兴致,不像那些日本主管总爱在莺声燕语中寻欢作乐。
若是要纡解工作压力,他宁愿运动,即便只是在室内跑步机驰骋,能够尽情流汗也很畅快。
怎么样都比跟那些矫揉造作的女人相处好多了。
他招来一辆计程车,一坐上车便打手机。
铃声响了许久,周韦彤才迟迟地接电话。“喂,副总。”
“你睡了吗?”他蹙眉。
“没有,我——”她打了个喷嚏。“副总有事吗?”
“我是想跟你说,帮我联络上海跟新加坡分公司的主管,提醒他们——”
又一声喷嚏。
“你怎么了?”他眉宇更收拢,听见线路那端传来沙沙的雨声。“你在外面?”
“是,我……”她似是揉了揉鼻子。“在秋叶原。”
一个女人怎能三更半夜还在异乡的街头游荡?
“你去秋叶原做什么?”他不悦地质问,脑海蓦地灵光一闪,想起之前她在飞机上说过的话。“你该不会真的帮你男友排队买电脑游戏吧?”
“对不起,副总,我明天早上一买到就赶回去——”
“你忘了吗?明天我们得去拜访客户!”
“我知道,能请副总给我两个小时的假吗?我会尽快。”
“我说过了不准假!”
“拜托,我男朋友真的很想要这个首卖限量版,我——”一阵喧哗吵闹的声音,她不知是否撞到人了,频频用日语道歉。
苞着,是模模糊糊的咕哝。“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姐,也来排队?小姐,你从哪儿来的?”
“你……不要乱模……”他听见她不知所措的抗议。
怎么回事?她遇到痴汉了吗?
这笨蛋!“周韦彤,你马上给我回饭店!”他咆哮。
她却没回答,手机铿然坠落在地,霎时断线。
懊死!
严琛暗暗诅咒,顾不得计程车司机从后视镜好奇地瞅着他,凛然命令车子掉头,转往秋叶原。
***
雨一直下。
而她像个傻瓜,穿着薄薄衣衫,挤在长长的人龙里,不停搓抚自己臂膀,仍抵挡不住阵阵凉意。
方才遭到痴汉纠缠,幸而身旁几个宅男伸出援手,才打发了那人,宅男们见她一个外国女孩子可怜,又好心地出借一把伞傍她。
但老实说,已经太迟了,她全身湿透,狼狈得像落汤鸡,昏昏沉沉的脑海只浮着一个念头,好希望能快点回饭店,冲热水澡,然后懒洋洋地窝进温暖的床榻。
她到底还在坚持什么?连她都觉得自己好傻……
“周韦彤!”一道严苛的声嗓。
她扬眸,迷蒙的视界里晕着一个男人的形影。“副总?”
他瞪她,不由分说地把住她手腕。“跟我回去!”
“我不要。”她直觉拒绝。“不行,我还没买到——”
“我说跟我回去!”他厉声打断她,怒火中烧。
借她雨伞的宅男以为她又受到骚扰,几个人交头接耳地商量,由其中一个代表挺身而出。
“请离她远一点,不要打扰她。”
“我是她老板!”他吼着日语,吓得那些试图英雄救美的宅男不禁退缩。
而他拉着她便往停在一旁的计程车走去,她手足无措,仓惶之间只能将伞丢还给宅男们。
“谢谢!”她扬嗓表达感激,话语方落,人已被严琛推进计程车后座。
他动作粗鲁,姿态强硬,若是平常,她至少会象微性地挣扎,但现在,她只觉得累,寻不到反抗的力气。
她想睡,脑袋很重,身子忽冷忽热,呼吸断续而短促。
她想,自己可能感冒了。
“你还好吧?”他察觉她不对劲,伸手探测她额头。
她无力回话,疲倦地掩落羽睫。
手机铃声忽地唱响,她认出是属于男友的来电铃声,伸手在皮包里模索,严琛见状,替她取出手机。
“帮我接。”她喃喃请求。
她当他是谁?私人秘书吗?
他皱皱眉,却还是替她接起电话。
“韦,你有记得帮我排队买游戏吗?”黄凯超也不打招呼,劈头就问。
严琛皱眉。“我不是周韦彤。”
逼凯超愣住,半晌才回话。“你是谁?干么接韦彤电话?”
“她现在人不舒服。”
“人不舒服?可她不是要帮我买游戏?”
“你只记得你的游戏吗?你女朋友生病了!”
她在朦胧中听见他发飙,抗议地低喃:“你别骂凯超……”
都到这时候了,她还替那个没良心的男人说话?
他怒极,不管黄凯超在另一端急切地叫嚷,迳自切线。
她勉力睁开眼。“凯超……说什么?”
他没好气地瞪她。“他提醒你记得帮他买游戏。”
“喔。”她漫应,也没精神细想自己无法达成男友交付的任务,该如何是好。
她只想睡,就让她睡吧,睡一觉醒来,再来好好想想怎么解释……
她悠悠地坠入梦乡。
***
这一昏睡,便睡了十几个小时。
再睁眼时,已是隔日黄昏,窗外彩霞满天,迷离的光影在室内摇曳。
她扬起眼帘,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好半晌,才恍然记起自己在东京的饭店。
她缓缓下床,身子仍沉重着,喉咙发干,来到客厅找水喝,正巧一个女服务生开门走进来。
“周小姐,你醒啦?睡得好吗?”女服务生笑盈盈地问候。
她迷惑地颦眉。“你怎么……”
“喔,是严桑交代我们不时进来看看你,喂你喝水吃药。”她一手端着水杯,另一手掌心托着药丸。“差不多该吃药了。”
“喔。”她点点头,接过药,和水咽下。“谢谢。”
“不客气。你肚子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了。”她婉谢服务生的好意。“请问他人呢?”
“你说严桑?他早上就出去了,临走前一直叮咛我们照顾你。”说着,女服务生轻笑。“周小姐,你男朋友真的很担心你,对你好体贴昵!”
“什么?”周韦彤一愣,连忙摇头。“他不是我男友。”
“不是吗?”女服务生大感意外。“可他对你好温柔呢!他把你抱回饭店房间的时候,好帅好酷,好像一个英勇的骑士,我们几个女同事都迷上他了。”
“是他抱我回房的?”她不敢相信。
“是啊,公主抱喔。”
鲍主抱?
她更惊骇了,试着想像那画面,但怎么也无法跟他平素的形象联想在一起——
怎么可能?他亲自抱她回房?以他的个性,应该一脚踢她下车,才不会那么怜香惜玉呢!
究竟怎么回事?
服务生离开后,她独自坐在沙发上,魂不守舍,怎么想怎么怪,到后来,脸颊又默默发烧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猛然惊醒,瞥望手表,已经六点多了,她慌忙拨打严琛手机。
“你睡醒了?”他嗓音沉稳,似乎并无责怪她的意思。
她心跳一停。“真对不起,副总,我没想到自己会睡那么久。”
他不理会她的道歉。“烧退了吗?”
“嗯。”她模模赧热的粉颊。“应该退了吧。”
是她听错了吗?还是他真的轻轻叹了口气?他在为她担忧?
她不觉捏紧手机,试着分辨他那边的动静,终究难以厘清。
数秒后,他漠然扬嗓。“我正在跟客户吃饭,行李已经收拾好了,你请饭店服务生帮忙搬上计程车,今天晚上九点半的飞机,我们成田机场见,不许迟到!”
发下命令后,他也不等她回应,果断地挂电话。
懊吧,果然是她误会了。她怎会傻到以为他那个沉默的瞬间,是在心疼她呢?
周韦彤自嘲地扯唇,又喝了一杯水,然后回到卧房,乖乖收拾自己的行李。
***
必程依然是坐商务舱。
一上机,她便感觉一波浓浓的睡意袭来,虽然烧是退了,但感冒还没好,神智仍是昏蒙。
空姐送饮料过来,她要了一杯柳橙汁,捧着玻璃杯啜饮。
“这次没帮凯超买到游戏,他一定很失望。”她幽幽低喃。
严琛听到了,不以为然地冷哼。“半夜淋雨排队,你是白痴吗?”
“我只是希望他高兴嘛。”她为自己辩解。
“你感冒发烧,还被路人骚扰,这样他会比较高兴?”
“他大概……会生气吧?”
是啊,黄凯超的确会生气,但气的不是她为他冒雨排队,而是气她竟然没买到他心爱的游戏。
严琛瞪视身旁的女人,神情复杂。
她为何能够如此对待一个男人?她是笨蛋吗?
他想好好地骂醒她,骂她愚蠢,看不清自己的男人是何货色,骂她真诚的感情给错了对象,超级不值得,他想狠狠地痛斥她一顿,但见她脸色苍白,可怜兮兮,满腔懊恼终究只能化为一句不情愿的关怀。
“以后别做这种傻事了!”
“……嗯。”
她漫然应声,喝完柳橙汁,在飞机起飞后不久,又朦朦胧胧地睡着了,螓首随着飞机震荡,有韵律地摇蔽,忽地落上他肩头。
他感觉到了,从杂志上扬起头望向她,眼眸深蕴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情感。
通常他很讨厌女人碰他的,但现今,他却一动也不动,任由她偎靠。
“先生,要我帮这位小姐调低椅背吗?”空姐经过时,怕他这样不舒服,体贴地提议。
“不用了,就让她这样睡吧。”他拒绝空姐的好意,怔忡地盯着她恬静的睡颜。她整个人睡沉了,眼镜都歪了一边,狼狈地滑落颊畔。
这副黑框眼镜也太丑了吧?她眼光真不是普通的差,选到这种老姑婆款式。
他好笑地摇头,伸手想替她取下碍事的眼镜,但手指一触及镜架,忽然凝住,两秒后,改为帮她将眼镜推回原位。
这眼镜……她还是戴着比较好。
他苦涩地寻思,又出神地看了她片刻,然后悄悄移开阻隔在两张座椅间的扶手,让她柔软的娇躯更容易偎进他胸怀。
得到他大方出借的宽广胸膛,她似乎睡得更安心了,在他怀里调整姿势,寻到最舒适的位置,迷迷糊糊之间,还逸出一声犹如猫咪般轻细可爱的咕噜。
他听闻那声音,先是怀疑地挑眉,接着,别过脸,嘴角隐约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