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丹炉,袅袅白烟缓缓升起,一时之间将花喜儿的视线完全遮住。白烟退得很快,她将几味药材搁进丹炉里后,立刻盖回炉盖,走回桌边坐下。
翻了几页书,她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读不下去,最后索性撑住下巴发起呆来。
雷贰身旁的衰鬼是不是全跑到她身边来了?
这阵子她老是觉得怪怪的,总有股被注视的感觉,可当她转头时,那种感觉又不见了。
这几日更明显,几次逛庙市都差点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屠刀砍中,幸好她够机伶,立刻闪避,否则她已成了屠刀下的亡魂,到时就再也不是她祭拜、超渡人家,而是别人来祭拜她。
忆及雷贰,她的眉毛随即皱起。
雷贰真的乖乖洗了那杯符水吗?
他一向铁齿到家,这次真会如此乖顺?她很怀疑。
但见他额上的乌云已散,应该是有洗才是……花喜儿蓦然想起那天雷贰铁青着脸的模样颇吓人的。
她只是不愿被雷元取笑而说出那样的话,雷贰吧嘛反应如此激烈?
惫记得他咬咬牙后随即在三元的搀扶下回房,而她只能错愕地望着他僵硬的背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小玉捧着竹篮子踏进道房,立刻被她少见的发呆模样吓着。她往一旁移了移,小心翼翼地叫唤了几声,花喜儿才微微抬起头来。
“什么事?”
“小、小姐,你在发呆呀?”好稀奇的事啊,小姐竟然会发呆?她一定要和三元说。
报喜儿模模简册、整整凌乱的桌面,随即起身。
“我回房去更衣,你将竹幌子挂上,准备准备。”花喜儿头也不回地往房里走去。
小玉愣了愣,随即双眉纠结,不安地咬着指尖。
“小姐……已过午时了呀!”命馆一向到午时便关上竹门休息的。小玉苦着一张脸,花喜儿的吩咐她不敢不从,但她怕极了她那几本咒符书,呜呜……希望今天不要又叫她去讨童子尿了。
俞完手里拿着飞鸽传书,小心翼翼地左瞧瞧右看看,见四周没人后马上将两只快鸽放上青天。迅速地将原本绑在鸽脚上的小小圆筒塞进衣袖里,他疾步往雷贰所住的院落去。
俞完一紧张,莲花指便会不自觉地扬起,高翘的小指头上擦着深红蔻丹,涂了满脸的胭脂上头浮着点点汗珠,他抓起帕子娇媚地拭了拭。
他不自在地左右观看了一下后,敲了敲房门,那警戒的模样令人发笑。
“进来。”房里传来雷贰的声音。
俞完没有迟疑,快速地推开房门进入,又快速地将门关上,往内厅里走去。
“贰少爷,扬州来的书信。”他将卷成一圈、塞在瓷筒里的两封书信搁在雷贰面前。
雷贰睨了睨帐本上的瓷制信筒,拿起一旁的竹尖板将里头的绢纸推出,之后摊开信笺阅读。
他脸色凝重地再摊开另一封信笺,连着看完两封信后,他沉默许久。
一旁的俞完急得猛冒汗,尤其见到雷贰拧眉的神情,他觉得事情不妙。
盯着面前的两张绢纸,上头的潦草字迹苍劲有力,像展翅飞翔的老鹰,也说明此人应该是在紧急的情况下写了这两封信。一会儿后他将书信折妥,放进一旁的梅花盒里。
“俞完叔,将各地陆续运抵的货全搁在城西货仓里,然后派两名工人守着。”
“贰少爷,隆鲍子信中写了什么?见您眉头深锁,是很难解决的麻烦吗?”
雷贰笑了笑,合起帐本起身走出房。“走吧,有些事得办一办。”
取下竹幌子、收拾妥当,小玉忍不住吁了口气。
今天累惨她了,越接近盂兰盆节就越多人来算命。
先是小壮子被女鬼缠身,所以小姐又要她去找童子尿……她可是追着小雹子跑,从城南门追到城北门,半途还被小雹子的爹娘逮个正着,他们手里的宰猪刀差点没朝她飞过来。呜呜……她好说歹说,还买了糖葫芦甜了小雹子的嘴,他才愿意施舍些尿给她,没想到一回到命馆,小姐居然又要她马上到城西金寿院去买纸钱与元宝蜡烛。
她只差没累死在街上!
小玉苦着脸擦擦颊边的汗,好不容易她终于可以休息了。
“小玉,和我到凤阳庙去。”花喜儿站在屋檐下打开纸伞,微风轻吹,卷起片片花絮。
明日即是盂兰盆节,到庙里上香的人络绎不绝,尤其凤阳庙的香火更是鼎盛,再加上城中广场上将办一场盛大的祈福消灾法会,大家无不希望能在这场法会上沾点福气,也消消身上的厄运。
报喜儿先上广场察看最后的布置情形,上回整座牌楼塌下来还好没压死人,但也拖延了整个进度,工人日夜赶工将牌楼扶正。
金寿院陆续送来她订的货物,她立即吩咐小玉清点一下莲花灯的数量。
“小姐,莲花灯只有六百盏,不过其他如纸钱、香烛、金锣爆竹倒是几乎全齐了。”
“只有六百盏?”花喜儿蹙眉,不敢置信地走向前,从走道最前头开始数了起来。
半个时辰过去,她的表情只能用杀气腾腾来形容。
“蚩总管呢?这里有没有金寿院的人?”她朝着广场大喊,所有人都被这声怒吼声吸引,见到她脸上的杀气,所有人连忙迅速地低下头假装忙碌。
睇见在场竟没一个金寿院的人,花喜儿更火了,转身便疾步往城西的金寿院总店走去。一路上众人回避,她如入无人之境般,整条凤西街上只剩她一人。
往前方挂着素帛幌子的金寿院走去,站在幌子下方抬头一望,大大的“金寿”二字以金漆行书题在幌子上,她恨不得马上拆了这张幌子当柴烧!
小玉吃力地跟上她,扶着一旁的柱子喘着气,一句话都说不出口,脸涨得红红的,一副快昏过去的模样。
小姐非常在乎这次的法会,而明日就是盂兰盆节了,金寿院却没将最重要的莲花灯备齐,难怪小姐会生这么大的气……
“蚩总管呢?”
金寿院里的仆役们一见花喜儿怒不可遏的模样,吓得全往两旁退开,手里的工作也全停了下来。
“花、花姑娘!”
“蚩总管呢,把他叫出来。”
砰的一声,一声巨响从角落停放的棺椁底下传来,花喜儿怒目望去,只见一颗头颅探了出来,正是蚩米粉。
瞧他猛揉后脑、从棺椁底下爬出来,壮硕的身躯显得拥挤。
“蚩总管,金寿院的生意是这么做的吗?明日即是盂兰盆节,你却没有备妥千盏莲花灯,足足少了四百盏哪,这还不包括质地不佳的,你怎么能这么做生意?”
揉着脑后,蚩米粉一脸歉疚。
“花姑娘,真的不是我们不想交齐货品,而是前些日子走了两名师傅,再加上近日风寒病在城里肆虐,我们院里已经有十名工人染上风寒,根本无法工作。你就行行好,今日我们一定会再出百盏灯,请你体谅一点。”
“我体谅你,谁来体谅我?”花喜儿气得双颊发红,小脸蛋像颗剔透的红色香果,令人垂涎。“你也知道明日的法会有多重要,城里陈、林、赵、王四大家族全会出席这场法会,我银两也收了,你打算让我名声扫地是吗?”
“花姑娘,话不是这么说……”
报喜儿突然一笑,笑容却冷得让人打颤。
“那么该怎么说?我洗耳恭听。”
蚩米粉头一回让个姑娘家吓着,他还没见过哪位姑娘的气势能凌驾男人,这还是头一回,难怪她能和雷家二公子从小吵到大。
“花姑娘,这样吧,这会儿已经送出去的莲花灯,金寿院可以行个方便,算你便宜点。”
“蚩总管。”花喜儿努力地深呼吸,她已经气到无力了。“蚩总管,我给你方便,你却失信于我,单子是咱们一同签下的,既然金寿院办不到,那咱们就官府见好了。”
“花姑娘——”
“喜儿,别咄咄逼人。”
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花喜儿迅速转头,毫不意外地见到雷贰就站在自己身后。
“我的事你别想插手。”
雷贰一身银缎青竹绘面衣裳,手里撑着鹰头拐子,俊尔不凡地站在她身后,脸上的笑容始终不减。
“喜儿,明日便是佳节,看来你的法会有可能化为泡影。”
报喜儿怒目相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少触我霉头!”
“明明福禄园能如期交货,你却硬要和我作对,到头来苦的还是你。”他的话语中隐含对她的怨怼。
“我高兴向哪家铺子订货是我的事。”她扭头瞪向蚩米粉,彷佛将对雷贰的所有怨恨全化为一根根能射得人肠穿肚烂的利箭,笔直地瞄准蚩米粉。“蚩总管,今日三更若你没将所有莲花灯备齐,咱们走着瞧。”
眼角闪过一道亮光,扶着柱子,气已舒缓些的小玉好奇地扭头望向亮光,发现那亮光是从对街斜角的茶馆里发出来的,在二楼,但亮光只闪了一下子。
“哎哟!”小玉抚着脸哀叫一声。
雷贰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扇子,大手一扬,题着诗词的扇面便打开,在花喜儿脸侧扇着,每阵风都非常有劲道。
“消消气,你干嘛这么恐吓蚩总管?交不出来就是交不出来,你恐吓人家也没用。”
望着眼前刺眼的扇子,花喜儿气得转身就走。
“喜儿,你慢点,慢……哎哟!”
报喜儿停住步伐,犹豫了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雷贰正撑着拐子按摩受伤的腿。
见他似乎没有大碍,花喜儿再度转身打算离去。
“喜儿,原来你的心肠这么狠,见了受伤的人还想转身就走,唉,真是有辱你济世救人的半仙美名。”
街道两旁的行人听闻这些话,马上开始交头接耳。
她咬紧牙关,不甘愿地转身。
“三元呢?”
“他到药铺替我抓药去了。”他高举着手等待她搀扶自己。
望了望四周,所有人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花喜儿勉为其难地走到他身旁,不甘愿的开口:“济世救人的是大夫不是命相师……啊——”
雷贰傲不客气地将手搭上花喜儿的肩,她一个踉跄,娇小的身子差点被压垮。
雷贰搂紧了她的肩头,两人亲昵地贴在一块儿,让街上原先等着看好戏的人们全都发出惊呼声,一声声抽气声惹红了花喜儿的粉脸。
“你们可别误会,我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是发挥我的同情心而已!”
羞红着一张脸蛋,水女敕的红唇吐出撇清的话,但她的身体却因为两人的相依而热了起来。
“就算有什么也没关系。”他靠在她耳边温柔低语,将热热的气息喷洒进她耳朵里。
报喜儿羞得捂住耳朵,愤恨地瞪了他一眼。
“你离我远一点,别靠那么近。”她抬头看看远处的药铺,脚步虽然吃力,她却仍是想尽办法加快脚程。“我只扶你到药铺。”
“这么狠心?你现在如果肯向我开口,明日的祈福法会就能顺利举办。”
报喜儿撇了撇小嘴。“不必了,若向你要求,岂不是便宜了你?到头来我还是得付金寿院那六百盏灯的钱。”
他微笑不语的表情让她见了就讨厌,那样的笑脸背后肯定隐藏着巨大的阴谋。
“到了。”
她朝药铺里探头,却发现里头根本半个客人都没有,只剩站在柜台后忙着抓药的店员,她陡然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三元根本不在这儿!”
“我只说他帮我到药铺抓药,没说他会等我。”他答得理直气壮,攀在她浑圆肩头上的大手搂得更牢。
“雷贰!”岂有此理,那她不就白白被吃豆腐了?
雷贰突然慎重地注视着她,目光如炬,彷佛想狠狠地将她燃烧殆尽。
报喜儿挣扎着想离开他,他的目光让她害怕。
“喜儿,如果成了雷府的媳妇,福禄园的货物就能任你使用,今日这种情形你根本毋需担心。”
靶觉自己像是被扔进道房中央那座冒着熊熊烈火的丹炉里,花喜儿浑身上下烫得不得了,尤其是那张小脸。
“雷贰,这种玩笑别乱开。”她沉下脸,努力推拒着他。
雷贰却故意黏得好紧,他的气息不停地窜进她的呼吸里。
他的话,她无从分辨真伪,从小到大,他总是以各种方法戏弄她,难保这次不是。
“我有话和你说。”
他拉着她往停在药铺旁的马车走,精致车身前的骏马挺直地站立着,车身以红木为主,其上雕刻着精致的花样,车门挂着深蓝色丝幔,上头印有福禄园的标致。
“你要拉我去哪儿?我还有许多事得做……雷贰!”站在车门下,她用尽全力的抵抗,手扣紧了车身不肯上车。
雷贰脸色凝重的望着她,如此严肃的模样她未曾见过。
说不准他真是有话想说……
“你别拉我,我自个儿上去。”
骏马奔出城门,路旁竹林密植,遮蔽天空。
雷贰专用的马车原本空间便不大,如今挤进了花喜儿,虽然她娇小玲珑,身子骨又软,但也免不了与他靠得紧紧地。
她越不想在意身旁的他,心里头就越是在意,她拿起手绢拭汗,掀起窗帘望了望外头。
“你有什么话想问?在城里不能问吗?偏得驾着马车到城外来。”
“隔墙有耳,乘马车出城最安全。”
“那么你问吧,为了明日的法会,我还有很多事得准备。”
“喜儿,你得罪过刁老爷吗?”
报喜儿被他这突来的一问问傻了。
“怎么了?”
雷贰抬起头,深邃的双目注视着她。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可曾得罪过刁老爷?”
放下布幔,花喜儿偏头细想。
“没有,我又不认识刁老爷,刁老爷也不曾踏足命馆,我怎会得罪过他……”花喜儿突然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地捂住嘴巴。
见她这种表情,雷贰心里已有底了。
“近日,刁老爷派人上扬州雇了一名杀手到咱们城里来,目的是取你性命。”
“取我的性命?”花喜儿不免好奇。奇了,年初排命盘时,她没算到自己有这一劫呀。
“喜儿,你一定想到什么了,源源本本地告诉我。”
雷贰脸上神色凝重,眉头从没这么深锁过,就连福禄园因她的关系而少了许多生意,他依旧能谈笑风声……
“应该是小玉惹的祸……”花喜儿将她认为可能得罪了刁老爷的原因一五一十地告诉雷贰。
雷贰闻言沉默许久,久到让她有些急了,她抓住他的手臂追问:“怎么样,这算不算?”
他叹口气,往身后的大软枕靠去。
“喜儿,你孤身一人,刁老爷要买凶取你性命是易如反掌的事,劝你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以保你这条小命。”
想到要嫁给他,她脸上的红潮再现。
“不是我自夸,欢喜命馆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每个人都听过我的名字,刁老爷想杀人、一手遮天不是容易的事,若他真的办得到,那雷家不见得庇护得了我。”
“刁府在年底即将迎娶公主,若刁家少爷克公主的事传进皇上耳里,整桩婚事便告吹。你想,刁老爷好不容易攀亲带故才攀上这门皇族婚事,他有可能让你活在这世上吗?何况,他只要把你的死弄得像是个意外,到时你的名声有多大都没用。”
他越说她越觉得害怕,不由得紧抱着自己发冷的身子。
“这么说,我必死无疑了。”
“不,嫁进雷府,由我保护你。”
她抬头望着他,看进他深幽的眸子里……
“不,不行。”就算她逃不了这一劫,说什么也不能连累他。
“喜儿,福禄园的生意也遍及皇室你知晓吗,雷府与皇室的关系密切,纵使刁老爷想一手遮天,他也绝不敢动到雷府头上来。”
一想到要嫁给她,她竟害羞了起来,小脸蛋红扑扑地,她忍不住别过头去,避开他的注视。
“还是有别的办法,何况这些年来找我算命、卜卦的也不乏皇亲国戚与富贵人家。”
“他们与你只是银货两讫,你认为他们会愿意为你冒这个险吗?”
“那么你又为何要冒这个险?”
面对她的迟钝,他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喜儿,我以为你明白我的心意。”温柔的嗓音,像是有意拨动她的心弦。
他的话让她浑身发热,不安地移了移位子,但总是没办法完全不碰到他。
他这番话一出,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更加敏感,只要他轻轻一个动作,她就能立刻感觉得到。
“送我回去,我自个儿想办法。”
他握住她细女敕的小手,一股充实感涌上了心头。
她想抽回自个儿的手,却无法如愿,手儿仍被他握住,他掌心传来的热度令人心慌。
“你——”
一道黑影压下,她才说了一个字,甜女敕小嘴便被封住。
他怜爱地轻啄她的唇瓣数下才离开,俊颜上再度展现笑靥,连眼眉都笑了,花喜儿感觉自己被算计。
“看来,要娶你进门,得使些小手段了。”
闻言,她怔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