淙淙水声依旧,这会儿还多了啁啾鸟鸣。
蝉翼羽睫轻掀,喜韵从一觉好眠中转醒,坐起身伸伸懒腰,慵懒的美眸顾盼四周。洞口透入明晃晃的日光,篝火已熄,剩下一摊余烬;她身上则多披盖了件昨夜换下的儒衫,洞内只有她一人--
只有她?!
喜韵惊慌失色,七手八脚换回烤干的兜衣和儒衫,无暇思索自己昨夜何时折叠好兜衣,抱起鹿裘便冲出山洞。
跑出洞外的她,望着树林深处,又急又怒地大喊:
“雷朔--雷朔你是个大骗子,说好不会扔下我的,你、骗、我--”
“我没有。”
身后传来沉醇的男性嗓音,她迅速回头一看,雷朔赤果着雄健黝黑的上半身正矗立在她面前,高大阳刚的身躯填满她的杏眸,她忘了焦急,大眼眨巴眨巴的,忍不住瞧起他来。
披散在他肩上的长发滴着水,水珠沿着刚毅的脸庞滑落至肌理分明的肩臂与胸膛,在阳光下烁烁发亮,尤其是那头银黑参差的发,炫目得令人神迷……
他的五官深刻得有如剑凿刀刻,一对英气逼人的眉宇下,是一双利如鹰隼的深邃赤眸;挺直凛毅的鼻梁下,是一张棱角分明的好看薄唇。
喜韵这才真正看清他的长相,先前在客栈仅是稍稍一瞥,而昨夜又视线不明,根本不晓得他是如此的俊凛不凡--
“看够了没?”紧抿的薄唇突然翕张。
啊?
意识到自己看男人看到呆愣出神,两抹淡霞飘上喜韵粉颊,她忙不迭搪塞了个借口。“我……我是好奇你怎么弄得一身湿……”
赤亮眸光不着痕迹地掠过俏颜上的酡红,雷朔将握在手里的几支竹叉举到她眼前,竹叉上的鱼给了她解释。
“你去抓鱼喔……呵。”她又误会他了,还乱扣他罪名。
喜韵有些愧赧,干笑了声,心虚的眸子到处乱飘,在他身后不远处发现一道潺潺溪涧。
“我去溪边洗洗手脸,这个还你,谢谢。”俏脸微红,把鹿裘塞给他后,随即一溜烟跑开。
溪涧石浅潮平,倒映松影云痕,鱼儿悠游其中。
原来,在山洞内听到的水声,源自于此。
她蹲在溪边,双手掬起一把清泉--
懊冰!
透骨的清凉沁入心坎,冷得她直打哆嗦,小手一缩,泉水又溅回溪中。
这溪水清澈见底,不算深,雷朔没必要弄得自己一身冰水吧?
难不成……
灵光一闪,喜韵再度探指模模冰凉的溪水,适应了温度后才掬起甘泉啜饮,然后沾湿丝绢抹抹脸,又咚咚咯跑回山洞。
洞外,穿回鹿裘的雷朔已经生好火,正把竹叉架在火堆上烤鱼,一只拿了个小瓷瓶的雪白小手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抬眼,不发一言,接过瓷瓶收回腰带间。
喜韵不解地看着他的动作。
“你跌倒没受伤么?”怎么不上药?
银色浓眉一挑,像是不明白她说的话。
“还是,你不晓得伤在哪?”是了,秦府里的厨房大娘、长工伯伯、丫鬟们常因工作一忙,不小心受了伤或害了风寒都不晓得,病势严重了才来找她抓药。
“我帮你看看。”她抓起他的手翻呀看的。
雷朔盯着眼前埋头检视的热心人儿,柔女敕肤触唤醒昨夜里的记忆,赤瞳深处闪过一簇火苗。
大概是因为冷,夜里她睡得迷迷糊糊后便不断往他靠,娇女敕小脸直往他胸口摩蹭,最后连手脚都巴住他,柔馥的娇躯仅隔了一件鹿裘紧贴着他,结果,这个毫无所觉的女人一觉到天亮,他却整夜无法成眠……
“我没跌倒。”
在那簇火苗扩大前,他收回手,目光专注在烤鱼上。
“没?可是溪水又不深,若不是因为捕鱼跌倒,你怎么会弄得满身湿?”她又问。
雷朔不发一言。这点,没有必要告诉她。
这男人实在有够闷哪!
见他又不说话,喜韵扁扁嘴,穷极无聊地拔了根草刁在小嘴中,停不下来的小脑袋想起某件事。
“我昨夜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烤鱼香气四溢,她小嘴上问着,滴溜的大眼直盯着鱼看,彷佛是在问鱼。
唔,好香喔……
然后,她看见她盯着的烤鱼往自己飘来,马上动手接过竹叉,鼻尖凑到烤鱼旁深深吸入满鼻香味,再朝热腾腾的鱼吹了两口气,便忍不住咬了下去。
鲜女敕肥美的鱼肉在嘴里化开,满齿留香,饥肠辘辘的她顾不得烫口,又连咬了好几口鱼肉,就见她张嘴又是呵气、又是嚼食,忙碌得很。
不过就算忙着啃鱼,她仍不忘正事,满口食物问道:
“你到底考虑好了没……就是我雇你……协助我找圣物的事……我可以再要一条鱼么?”红女敕小嘴轮流舌忝吮沾上油渍肉层的指尖,吮得啧啧出声。
她无心的动作惹得雷朔暗抽一口气,喉头因突如其来的干涩而上下滚动,昨夜里那种无处可发的,又朝他席卷而来。
懊死,他不想再冲冰冷的溪水!
“雷朔?”这男人不会小气到不分她第二条鱼吧?
“没有圣物。”他撇开胶着在红唇上的目光。
“你确定?”
“既是传言,我没兴趣。”他淡道。
“你是怕做白工么?不会啦,我会付你工钱。”都说要雇用他了,担心什么!
“-拿什么雇我?”她没有富家千金该有的含蓄与仪态,身上却穿著造价不菲的上等织绸,她究竟是何等身分?
“当然是银子呀,别看我现在身无分文,等我回家以后--”她煞住口。孟老夫子说过“人皆有恻隐之心”,说得可怜一点才能博取他的同情。
“哎,我哪有家呢!我是个被卖到妓楼的小甭女,老鸨逼我接客,我拚死逃了出来。听说京城有个富商开出条件,只要有人能找到乾坤山的圣物,就帮那人达成一个要求。呜……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只好来找圣物以赎回卖身契,才能重回自由之身……”
喜韵言语间夹杂阵阵哽咽,我见犹怜,见他面不改色,她更加卖力啜泣起来。
“我好命苦哪,你就可怜可怜我、帮帮我吧……”
雷朔被她的啜泣声扰得莫名烦闷,先前的疑惑虽有了答案,但他依然只有一句话--
“我送-下山。”他能帮的,只有想办法助她月兑离青楼。
“不要!大老远来到这儿,我都还没看到圣--”呃……惊觉自己差点就说溜嘴,她装出担心受怕的模样。
“妓院老鸨铁定派了人到处找我、要抓我回去交差,我不敢下山……雷朔,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她睁着企盼的无辜大眼,像只可怜的小狈瞅着他。
“没有什么圣物。”他重申己见。
“你想想喔,如果没有,那群山贼为何挑上乾坤山?他们霸占乾坤山,说不定就是为了独占圣物。”嗯,愈想愈有这个可能。
“不是。”
“你又不是山贼,你怎么知道?”
“如何-才相信?”他有点恼了。
“上乾坤寨,直接问山魉呀。”她好强地随意提议。
刀凿俊颜上,一对幽深的暗赤瞳眸盯住她。
“-敢去?”
“你不敢么?”她眨眨无辜、实则挑衅的水眸。
赤眸微-,深敛的闪光一掠而逝。
“若是山魉所言,-就信?”
“当然!”嘿,前提是,他有没有胆子去乾坤寨呀!
喜韵在心底补充。
--当巨大的黑色铁门与石墙矗立眼前,门上的石牌还刻了“乾坤寨”三个大字,秦喜韵两眼发直,错愕地瞪着身旁高大的男人。
她原以为雷朔会忌惮于乾坤山的山贼而放弃初衷,接受她的提议;没想到,为了得到山魉一句话,他当真带她来这个传闻中的极恶之地?!
她突然觉得头皮发麻。
有关乾坤寨山贼的传闻,一路上她听了不少,但总是抱着姑且听之的心态,现下,能亲自“拜访”乾坤寨,倒是始料未及之事。这种心情就好比她亲眼看见狼,才知道狼有多可怕……
守在-望台上的卫哨看见寨门前的人,立刻吹响号角,大有声动雁塞之势。
她听得背脊一节节僵硬。
怎么了?那号角声是告知里头的山贼准备狩猎么?
就见沉重的寨门藉由左右两条粗重的卷炼往上缓缓提起,雷朔率先举步走了进去。
“等……等等!”她连忙跟上,双手扯住他粗实的手臂。“你真要进去?”情况有点奇怪呀,他不怕被吃掉?
他顿步,垂眼瞥过勾在他臂上的白女敕小手。
“-不是要山魉一句话?”
“可是……就这样进去不会有危险么?我不想连累你。”突如其来的恐慌攫住喜韵心头。她不愿见雷朔牺牲,因为……因为他好歹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至少应该适时提醒无辜的他“悬崖勒马”。
雷朔定定望入她不安的清眸,面不改色道:“不会。”
不会?他怎么又是一副那么有把握的模样?
“寨主!”
要是山贼想啃了自己送上门来的人肉,他能以一挡百么?
“寨主,您回来了!”
寨主?这些人干嘛冲着她和雷朔喊寨--
等等!
喜韵定睛一看,正确来说,大门内恭迎上前、垂首行礼的人们,并非朝她喊寨主,而是向雷朔?
“我不在这些时日,寨里没事吧?”雷朔径自走入乾坤寨,无视于其它人的讶异与喜韵的惊骇。
“雷朔,你你你你你……”她瞠目结舌,“你”了好半晌也挤不出其它话来。
几名男人均一脸诧异,盯着雷朔身旁的俊秀少年看。
寨主怎会破例带回一个陌生人?而且,这少年居然直呼寨主名讳!
“禀寨主,寨里一切安好,阿虎他老婆替他生了个胖儿子呢!”一名瘦小精干的中年男子福来抢先道。
“阿虎,恭喜你了。”雷朔朝名唤阿虎的男人道。
“谢寨主。”生得一副虎背熊腰、虎眼熊掌的男人腼腆地搔搔头,大嘴因喜悦而咧得老开。“属下一直在等寨主回寨,想请寨主替我儿子选蚌好名儿。寨主,您觉得我儿子要叫“小雹”好,还是“虎子”好--哎唷喂呀!”
一记爆栗子在阿虎头顶炸开,是福来跳起来赏的。
“笨蛋,寨主才刚回来,你就不能让寨主歇歇吗!”
“我可是个当爹的人了,替我在儿子面前留点面子嘛,让他听到还真以为他爹有多笨……”阿虎揉着被敲肿的大头嘀咕,两人拌起嘴来。
“寨主,该如何处置那个愣小子?”一名身形比雷朔还巨硕的叫髯壮汉,沉着厚嗓大声问。
一干人等同时望向某处,目光整齐划一,聚集在白衣少年身上。
处置?!
见众人各怀鬼胎地打量她,喜韵嘴角微抽,试图挤出礼貌的微笑。“处置”这两个字在山贼的世界有其它隐藏之意么,例如“安顿”之类的?!
“笑得好假。”阿虎有意见。
拜托,这种时候她哪笑得出来?
“看起来还不差,养胖些也许会好点。”满脸胡叫的壮汉首先发难,剽悍粗犷的方脸冲着她一笑。
喜韵七上八下的心跳,被那张狰狞笑脸吓得差点停了。
养、养胖?
难不成他们真要“享用”她?!
“是呀是呀,胖点好,胖点好。”福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审视少年,众人也跟着附和。
喜韵倒抽一口气,下意识移动发软的双腿,朝慢慢放下的巨大铁门撤退。
她还以为雷朔是个好人,原来,他一切看似善意的作为都只是为了诱拐她,而他竟然就是大家口耳相传,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的山贼头头引现在他们心中铁定打起怎么“烹煮”她的主意了!
呜呜,她被骗了啦!才从狼口死里逃生,又要被送入山贼口,难道她命中注定非得落得死无全尸、尸骨不全的下场吗?
眼见铁门即将落地阻绝生路,心惊肉跳的喜韵深吸一口气,用仅剩的气力往尚有半人高的门缝冲去--
“啊!”
在还没钻入门缝前,她整个人被使劲转了个圈,扯入一副坚实的胸膛,撞疼了俏鼻,泪珠差点滚下来,只能抚着鼻子喊疼。
“呜,好痛!”
“门已经降下了,-找死吗!”一道不客气的叱喝从她头顶劈下。
雷朔咬牙朝怀中胆大妄为的人儿咆哮,众人则是因他的怒吼全噤声屏息。
那道铁门的重量足以把十只粗壮的熊压得扁扁的,要是寨主晚一步抓回少年,大伙儿看到的也许就是一摊血肉模糊的扁平肉馅。
啧啧,这个少年太不上道了,难怪寨主要这样凶他!
“横竖都是死,逃跑说不定还有活路嘛!”又惧又痛的喜韵也大声吼回去。
“什么意思?”一双浓黑剑眉高高耸起。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山魉,还编什么山魉的话我就听信之类的谎言,将我骗来这里然后准备把我养胖给宰来吃,我居然还傻傻地误信你是个好人,你好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她气急败坏地哇啦哇啦大吼,抡起粉拳用力攻击他坚硬的胸膛,没想到他不痛不痒,她的指节反倒先打红了。
“可恶,你都不疼的吗!”那个虽然寡言但却好心的男人,竟然只是假象……
思及自己对他投下全副信任,得到的却是居心叵测的虚情假意,喜韵觉得委屈极了,悬在眼角的泪花儿终于忍不住落下。
雷朔拧眉,腾出一掌包覆住她泛红的小手,免得她继续伤了自己。
“谁说要吃-?”
明知故问!
喜韵抬起泪眼瞪他,岂料只看见赤眸里的一片坦然,她蹙了蹙眉,转头瞥向其它人。
接收到怨怼的视线,男人们一个个猛摇头撇清。没有人说要吃他呀?
“你们……方才不是说要把我养胖,然后……”
然后什么?众人竖耳等着听。
“然后……”哎唷,她哪知道他们的本意!“听说乾坤寨的山贼茹毛饮血,吃人肉、啃人骨……”
“-只是听说。”雷朔不疾不徐道。
是传说、是传说!众人忙不迭点头,却默契十足地一同打住,表情在一瞬间换上措手不及的诧愕。
乾坤寨的人素来懒得费神向外人解释那些无聊的传言,除非对方是自己人。这么说,寨主要留下他怀中那个营养不良的少年-?
背中?!众人这才发现--
天呀!寨主和少年……他、他们“孤男寡男”的,光天化日下怎么搂在一起,那个手还握、握着?!
“那么,你们不会吃人?”喜韵怯怯问,暂时止住了眼泪。
“当、当然不呀……壮汉这家伙还、还吃素咧……”阿虎结结巴巴,惊愣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从小到大三十来岁没看过两个男人抱在一起,刺激是大了点。
“那为什么要养胖我?”
“我们的意思是,一个男孩子瘦成娘儿们样,实在有损观瞻。”福来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已经够瘦了,这少年比他还严重--哎呀,不对不对,他现在该担心的是寨主吧?
寨主呀,天下美女何其多,您千万要三思啊……
靶觉怀中人儿紧绷的身子逐渐放松下来,雷朔不着痕迹审视她多变的表情。
“没有什么圣物。”这回该相信了吧?
“我怎知你是不是又骗我?”有了“前车之鉴”,喜韵潇洒反驳先前的承诺。
雷朔额筋暗抽。言下之意,就算他揭示自己的身分,她依然不信,他似乎也不该轻信这个女人。
“-大可向寨里任何一人打听,直到高兴为止。”他放开她,转身步向屋子,一边命人替她安排居处。“还有,让她换回女装。”
啊?
“换回”女装?
寨主的意思是……这位俊俏的小兄弟其实是个--女人?!
一干人等的大嘴,都错愕地张大到足以塞入自己的拳头,好半晌,惊愣过后的嘴角才扬起恍然大悟的弯弧。
难怪寨主会……嘿嘿,了解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