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平安在哑奴的细心照料下,身子已经转好无碍,此时正宝贝的拍着收在衫襟里的合同,踏着轻快步伐走向龙炎天的居室,准备请他实践诺言签约。
来到居室外,忽闻屋内传出一道陌生老嗓,她骤然止步,不打算进门打扰,却在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时,不由得好奇驻足倾听。
“小子,看你气色不差嘛,看样子暂时死不了。”
说话的苍发老人年岁虽大,却声如洪钟、气如虹,一点也不输年轻人。
“七老八十的你都还没躺进棺材,哪轮得到我。长幼有序,要躺也得由你老人家先躺。”贵妃椅上,龙炎天佣懒的支颐啃着花生米,冷情的回嘴。
“有何不可!到时我躺在棺材里,于情于理你这孙子都得向我磕三个响头,值得、值得!”老人得意的逸出朗朗大笑,把人人忌讳的生死挂在嘴边,一点恐惧都没有。
龙炎天噙起一笑。
“那你最好死在龙家庄,我可没闲工夫跑到外地替你收尸,反正你都隐姓埋名了,入不入龙家祖祠不重要。”
老人作势忖度。“你的建议我得好好思量一番了……嗯,死在龙家庄由你收尸太危险,我倒宁愿隐居深山做我的清闲老翁。你说是吧?”老人也不是省油的灯,直接看穿龙炎天微笑中的算计。
门外的平安听得蹙起柳眉。那名老人是龙炎天的爷爷?龙炎天真是无礼,居然对长辈这样说话!他们在吵架吗?可语气又不像,反是抬杠的意味多些……
“你多虑了,孙儿岂是那种无情无义之辈?无论你死在哪里、无论你只剩骸鼻还是骨灰,孙儿绝对会守着你的坟照三餐尽孝,以明孙儿内心之哀恸。”只不过,是照三餐把这老头从坟里挖出来踢几脚。
“你的心意我明了,你若是没闲工夫就别出现了,有清水替我送终就够了。”
老人嘻皮笑脸婉拒,抛了个剥壳花生到嘴里。
“抱歉哩,我嫁人了,冠夫姓,不姓龙。”
平安听见一道清亮不腻的女嗓应声。屋里有第三个人?而且是个姑娘。
“是噢,你嫁人了,难怪会挽那种髻……”老人才若有所失的叹声感慨,接着又爆出惊呼,盯住女子直瞧。“龙清水,你出嫁我怎么不知道?!”
见龙炎天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老人皱起白花花的眉头望向龙炎天。
“难道,你妹妹出嫁,你这做哥哥的也不知情?”
“出嫁的是她,娶她的是别人,与我无关。”
平安从他们的对话拼拼凑凑,理解了大半。
显然,那名女子是龙炎天的妹妹,但龙炎逃谠妹妹也未免太冷情了吧?这家人的相处方式怎么恁地奇怪?
她才这么想的同时,龙炎天又适时表现出兄长的胸襟气度来。
“看在你我同父同母的手足情分上,哪天你缺银子、而我又无法尽为兄的绵薄之力时,你可以开挖咱们龙家庄的荷塘。”
“开挖荷塘?”身着湖绿衫裙的清丽女子,不明所以的问。
“我扔了不少宝石美玉在池里,需要时别客气,尽避拿。”
“你败家败到池塘里去了哦?好样的,算你有新意!”
“耶耶,你们岔题了。清水出嫁此等大事,我居然现在才知道,连喜帖都没收到。我的孙子孙女,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爷爷放在眼里呀,唉……”
“没有。”老人口中的孙子孙女异口同声,两张有几分神似的脸庞笑得一点也不惭愧。
“还有,我不想听到那个名字,请叫我,阿、清。”女子不满的指正。
她是个姑娘家,有“龙清水”这种名字简直丢脸死了,有哪家有名望的长辈会替闺女取这种名字,好歹她也是名门之女,爷爷替她取这种名字能听吗?!
老人噘嘴喃道:“我觉得龙清水不难听呀,‘清婉如水’极富诗,意,你说是不是?淡水,你的‘淡然如水’——”转而寻求支持的老嗓,在龙炎天的冷眼下消失。
“我倒情愿有个普通点的名字。”阿清没好气的甩眼。
门外传来噗哧窃笑,虽然来人已经极力掩饰,仍被屋内三人逮个正着。尤其是龙炎天,闲适的脸色乍然铁青。
“安儿。”
来人推门而人,力图隐藏笑意的小脸有点扭曲。
“对不住……我不是故意偷听,只是凑巧经过……”
阿清打量起从石凌口中间出来的娇客,老人白眉下的灰眸则是一亮,立刻热络地拉过平安。
“无妨无妨,听见了倒好!娃儿,你来替我评评理,我以‘淡然如水’和‘清婉如水’为他们兄妹俩命名,哪个词、哪个字用得不妥,你说说看?”
“我觉得并无不妥,用字典雅大方,特别是龙大夫的‘淡然如水’,巧妙又适性地点出其性情来。”只是,拆开来用,没那么雅就是了。
平安努力憋住笑,一脸认真的望向龙炎天,后者给了她一记“你别跟着起哄”的警告眼神。
我只是照实说嘛。平安回以俏皮一笑。
“娃儿所言甚是、所言甚是!”哎呀呀,总算有人能理解他的苦心了,真是伯牙绝琴,知音难觅哪!“依照龙家祖谱,淡水、清水他们这个辈分的子孙,名中第三字就要有个‘水’字,命名实乃大事,难不成要把他们命名为‘龙喝水’或‘龙泡水’吗?娃儿,你说我是不是已经竭尽心力替他们取蚌最雅致的名了?”
“闭嘴!”老人热泪盈眶的感言,换来孙子孙女齐声斥喝。
这算哪门子的“竭尽心力”,啐!
阿清翻翻白眼,目光继而绕到平安脸上,水晶杏眸里堆满好奇与若有所思。
“你就是我大哥无法看出气数之人?”
“啥啥啥,这娃儿看不到——错错错,是淡水看不到?”老人惊呼,凑到平安面前上看下看、左瞧右瞧,像是发现什么奇人异事。
龙炎天冷眸一眯,语气很轻,唇边挂着深不可测的笑靥。
“你胆敢再说出那名字,我就把你的骨灰洒到荷塘里与烂泥融为一体,届时你托梦来哭诉说你有多冷、身子有多臭,我都当不认识你。”
阿清皱起鼻头。“那我不要池里那些宝玉了,好恶心。”素手在鼻前煽了煽。
“好嘛,不说就不说,你们打小就这么小心眼,长大了更变本加厉,死没良心的,亏我大老远从素有‘灵山’美名的乾坤山,带来上好药材给你们补身,我这么做好不值噢……”老人可怜兮兮的埋怨,右足尖在地上画图圈。
“你们在说什么……?”平安听得一头雾水,但似乎事有关己。他们眼中散发的惊奇令她联想到初遇龙炎天时,他神情中亦有的讶异。
“就是——”
“石凌碎嘴了?”不待妹妹回答,龙炎天截口。
近日的石凌,不但成天跟着哑奴后头跑,连话也多了起来,欠教训!
“我好歹也是石凌眼中的主子,主子间话奴仆答,那不叫碎嘴。”
只不过,她原本仅问平安来此的用意,没想到会得来如此惊人之答案。
少爷看不出乎姑娘的气数。
要是往常,带着那种关于诊疗的合同来访之人,一定都会被大哥遣石凌把他们轰出去,这回却是大哥亲自把人带回庄里。
再者,除了家人,大哥一向厌恶让任何一张脸入他的眼,但从平安一进屋来,他的视线就没离开过她,连她在他的本名上作文章都没换来他的怒气。
除却那个够特别的原因,其他种种迹象显示,她那自私自利、孤僻无情、心狠手辣的大哥,留人留得很不寻常哦——
哎呀!她怎么没想到呢?大哥什么都不缺,就独独缺了个亲亲娘子呀!
炳,她的大嫂由平安来担任,再适合不过了!
“娃儿,你叫啥名?府上哪里?”老人执起平安双手,灰眸散发欣悦光芒。
“放手放手。”龙炎天颀长身躯介入两人之间,臭着脸隔开他们的手,一如护卫宝物般将平安藏于身后,不许任何人觊觎。
“我名唤平安,家住京城秦府,是秦府的见习总管。”
“真是个吉祥的好名啊!当总管也很好,一定是性子勤快、手脚俐落!”好好好,老人连声称好,说得眉开眼笑。
“京城秦府?是那个把小姐嫁给大漠之鹰的秦府?”阿清问。
“是呀。”平安点头。
“我是漠鹰堡右使之妻阿清,看来咱们颇有渊源。”这回轮到阿清热络的执起平安的手。
“放手放手!”龙炎天又挤入两个女子之间。
被高大的身影挡住视线,平安索性推开碍手碍脚的龙炎天,急切问道:“漠鹰堡右使之妻……那么,听我家少主说,你就是救了从恩一命的大夫?多亏有你呢!从恩过得可好?”她记得少主到关外探视受重伤的从恩一趟回来后也说,漠鹰堡右使夫妇知道从恩代嫁的秘密,她问话也不必有所保留了。
“从恩过得很好,我们堡主对她可好了,宠得令人羡慕呢!”
“往后也请阿清姐多照顾从恩,她是个好女孩。”从恩性子憨傻单纯,穆鹰不以为恶,还能珍视她、善待她,这真是太好了!
“这是当然,我会的!”
“换我换我。”
老人又乘隙执起平安的小手,问得很诚恳、很诚恳。“平安娃儿,你愿不愿意当我的孙媳妇儿?”这娃儿生得真可爱,他真是愈看愈欢喜耶!
“她不愿意。”
龙炎天冷着脸抽开平安的手,干脆自己霸占那双柔荑。
平安一楞,好半晌才厘清老人的语意,俏脸上的红霞还来不及染上,心口顿时又因龙炎天斩钉截铁的拒绝感到莫名怅惘。
他怎知她不愿意,他又没亲耳听到她说她不愿意——
难道……她愿意?!
天呀,她在想什么啊……
平安耳根一热,拼命抽回纠结着尴尬的手,也拼命将失控的念头赶出脑海。
老人与阿清此时倒是站在同一阵线上,一同摆出他睁眼说瞎话的目光,睐向龙炎天——既然人家不愿意,他凭啥得寸进尺霸占人家的小手,还不准别人碰?
“你们出去。”龙炎天下逐客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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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
目送被龙炎天出去的一老一女,平安有些局促。
他们看她的目光令她万分尴尬,以至于与龙炎天同留屋内的她,想说些什么来化解尴尬,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况且,以她外人的身分,若过问他家人之事,好像又不太合宜。她于是就在尴尬与局促之间打转着,直到龙炎天说话了,她才轻吁一口气。
“他们回来,是看看我死了没!”
平安不疑有他,以为龙炎天指的是他被痼疾所扰之苦,可是,对他的诠释方式不甚赞同。
“老爷爷和阿清姐是你的至亲,回来看你的原因绝不会如此气单纯”,倘若不在乎,死几个龙炎逃诩不关他们的事吧?”这个道理,他应当再明白不过。
龙炎天仅是轻哼,转身走回椅旁。
“你也是在乎他们的。”她直觉言道。
“错,我讨厌。”几乎是立即的,他便予以反驳。
平安默然了。
由于娘早逝,留下爹和她相依为命,虽然秦府人口众多,但对于和爹爹之间的情分,仍是她最为珍惜的。她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也能理解并非每段血浓于水的亲情,都能拥有坚韧到难以割舍的牵系,若龙炎天真不在乎祖父与妹妹,那么,他对待他们就会如同对待外人一样,连一句话、甚至连一个眼光都吝于施舍——
连一句话、甚至连一个眼光都吝于施舍,那她呢?
她已经数不清他对自己说过多少句话、投注了多少眼光在她身上,他不把她当外人看待吗?他对她的“特别关爱”,又算什么呢?
隐隐约约,平安似乎明了,问题症结就在方才阿清所提及的“气数”上。
“不必把我和他们之间的嫌隙想得太悲哀。”龙炎天的轻笑,切断平安宛如乱丝纠纠缠缠的思绪。
“什么?”她才回神,只能这么问。
“我讨厌那个糟老头,是因为——烂名之仇,不共戴天;至于阿清,输我一盘棋就闹离家出走,愿赌不服输,那种人格扭曲的妹妹,不理也罢。”
这……也成理由?平安听得瞠目结舌。
而且,说到人格“扭曲”,他龙炎天大爷不会比阿清姐“正直”多少吧?
“你有事找我?”他不信她方才在门外发出的窃笑,是凑巧经过捧场几声,十之八九是直接贴在门扉上偷听,而且还听了不少。
对喔,有事找他!
平安心一惊,掏出收在襟内的信封,将合同抽出,摊开在他身旁的桌几上,还细心替他将笔墨拿来摆妥,就等他在合同上落下大名、手印了。
“嗯,这是你答应签署的合同。”她笑脸吟吟,勤快的磨好墨,将毫尖蘸上黑墨,而后恭敬的以双手捧笔递给他。
丙真诚如少主所言,谈生意的要诀就是先拿出合同,然后请对方签下大名。她还替对方磨墨蘸笔,算是给足龙炎天面子了吧!
龙炎天接过狼毫,目光落在桌面的白纸黑字上,低敛的眉睫下有着旁人不察的复杂。
“签了,你就得离开了……”但是,能快快乐乐回家向她的少主交差。
这句话他说得极轻,轻得一如飞絮飘过她的耳;却又极沉,沉得犹似大石压住他的心。
“你说什么?”她没听清楚。
“没什么。”吸取饱满墨汁的笔尖,靠近合同。
对,就是这样,快签,快签!她期待着,在心中呐喊。
懊落笔的时刻,他的手却不由自主顿止。
见他状似犹疑,平安的心跳几乎也跟着顿在半空中。
“你反悔了?”那怎么成,他答应过她的!
“我不做有机会后悔之事。”
“那你的左手抓着右手,是怎么回事?”刚好右手又拿着笔。
哦,是吗?
龙炎逃讪睛一看,果然,他的双手正上演着“夫君从军行,娘子情依依”的夫妻离情戏码,他笑笑的将左手放掉。
“没事。”
“既然没事,烦请动笔。”平安比了个“请”的手势。
吸取饱满墨汁的笔尖,再度靠近合同。
平安的视线紧凝着正在移动的笔尖不放。
对,再靠近,再靠近一点……
笔尖碰到纸张的那一刹那,再次静止不动。
她镇定的目光从笔尖游移到他持笔的手,很好,这回左手没有来阻挠;目光再从他持笔的手游移到他挺毅侧脸,看见他眉宇间相拢的迟疑。
她提在半空中的心,倏地往下坠落,小嘴一扁——
“还说你没有反悔!”
“你先别气,我只是在琢磨该写名好、抑或字好。”他安抚道。
“炎天是你的字?”
“是我自个儿起的字,怎么样,比起那糟老头取的名有格调太多了,是不?”
“好,就写“炎天”二字。”修长指尖所持之笔,开始在纸上移动。
是吗?平安总觉得他眉宇间的迟疑,并非来自这种昭然若揭的决定。
随他高兴吧,反正她也不认为他签了本名后,会承认那人即他。
那么,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在平安低忖深思的同时,一如龙炎天外貌放逸清俊的字体翩然落定,她的心头反而益发沉重,沉甸甸压在她心窝的困惑,犹似那力透纸背的浓黑墨色一难寻一丝光彩。
她应该如释重负的,她应该欢欣雀跃的,因为她终于能向少主交差、终于能回家了,可是她没有,那股顿失重心的失落因何而来?就像好几回龙炎天放开两人相握的手时,她胸口泛起难以言喻的感觉一样……
可是现在,他们的手并没有相扣在一起呀?
“安儿——”
“我很开心!”龙炎天话还没说完,就被平安抢先,欲盖弥彰的掩饰心口的紊乱与她自己才知晓的……口是心非。
“我知道你很开心。”他皮笑肉不笑,让人探究不出他此刻的心情。
“呃、多谢龙大夫。”她道完谢,便惶惶然要收起合同,突地,他修长有力的大手按在她手背上,制止她的动作。
“慢收,墨渍未干。”
“喔……”她依言撒手,双手局促的绞在腰间,为自己的冒失感到汗颜。
天呀,她在干嘛?连初习字的孩童都知道,要等墨干了以后才能收起字帖,她居然——唉,好丢脸……
等待墨渍风干的同时,龙炎天没再开口,仅是注视着她,用着仿佛想一次将她看足的力气注视着她,周遭弥漫的尴尬、沉默都人不了他的眼。
被他看得发慌,平安抓住了纠缠于心的众多迷惘中的某一个,嗫嚅问:“阿清姐方才说,你看不到我的气数……是何意?”
龙炎天敛眉,起身走人拱形雕梁后的内室。
“那属我私人范围之事,你不必多想。若没有其他事,你先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