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秦贯日没有按时到柳娟娟房里报到,而是坐在厅堂里,双臂环胸,沉沉鹰眸锁住厅槛外紧紧闭合的大门。
“老大,既然你这么担心,要不我出去找找?”
“谁跟你说我在担心她?”
年皋揉揉虎鼻,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他又没说是谁。
看吧,还说不担心,他眼睛好得很,左瞧右瞧都只看得到老大脸上写满“怎么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的焦躁担忧,分明就是挂心外出的柳姑娘。
“不然,老大你在练“瞪眼神功”吗?”
年皋凑到秦贯日身前,也学他眼眸半眯,狠狠盯着门板,兀自又道:“若能将距离二十尺以外的门板瞪出两个洞,往后便能穿孔于目光、杀人于无形,练就天下第一眼——哎唷!”
阻挡他人视线者,终究招致嫌恶,被人一脚踹开。
“笨蛋!你少耍蠢,丑死了!”
“你也知道这样看起来很蠢喔!老大,你不是时常教训我说,发呆干等枯坐等于浪费生命、浪费青舂,不如去做点事。要嘛,就出去找她;不要嘛,就早早上床补眠……”
呃、他怀疑老大的“瞪眼神功”就要练成了,他被瞪到觉得头皮发麻哩,不难体会何谓“望眼欲穿”。
年皋赶紧陪笑。“我、我的意思是,英明神武的老大喜欢上的柳姑娘当然吉人天相、洪福齐天,只是出门去搜集写手稿的资料,不会发生什么事的,也就不必牵什么肠、挂什么肚……好好好,我滚远点,滚远点。”
他喜欢柳娟娟?
秦贯日高大的身躯一震,诧愕与骚动在眉心交锋,连年皋那笨小子逃跑后又跑来让他揍的蠢样,他也破天荒没去打掉。
年皋有一点没说错。这时辰书铺都关门歇业了,她也该回来了,却迟迟不见人影,因此他开始担忧她的安危,连自己都没发觉。
可是,喜欢她?他有吗?
逼走一个人何难之有,他却没有采取强硬手段逼她离开,这么说起来,好象是喜欢她?
在乎她被他亲吻后的反应,也在乎她眼里出现别的男人,这么说起来,好象是喜欢她……
不知不觉将她放在心口最明显的地方,轻易就能想她有没有按时吃饭、想她柔软娇女敕的肤触、想她的落寞及笑容、想她的一切,这么说起来,好象是喜欢她。
他好象喜欢上柳娟娟了?!
“老大?”年皋担忧地看着秦贯日。
他从没看过老大这般,他是不是说错什么了?是老大接受不了愚蠢的事实,还是老大自认不英明、不神武,愧对列祖列宗?
“事情不好了、事情不好了!”
门扉终于被人推开,来者却不是他们等了一个晚上的人,而是邻居夫妇,妇人未进屋内,高亢尖锐的嗓门就先传入他们耳里。
“捕头大人,我当家的说,他在回来的路上看见住你家的柳姑娘,被两个男人架入妓院!哎呀,这可怎么是好……一
秦贯日面容倏沉,抓住绑到男人的双肩。
“在哪里?”
“在、在往北两、两条街外的、的醉春楼……”
被秦贯日森寒的气势慑住,男人说得结结巴巴,语未毕,眼前那道高大身影已经不见了。
“-、那个——”他还没说完呀,姑娘不是被架走的!
男人瞪了眼加油添醋的老婆。
唉,女人唷……
“放我下来!”
被倒挂在秦贯日肩上的柳娟娟,小腿不断踢动挣扎着,乌黑长发在他身后流泄成一帘黑瀑。
“你若想整条街坊的人都出来看热闹,可以再喊大声点,哈啾——”
秦贯日步履一如平常迅捷,扛了个人对他不构成丝毫影响,表现得完全符合一头被小猫激怒的猛狮,正刁着小猫准备回到巢穴,好好教训一番的狠戾模样,只不过威胁的句尾衬上了极不搭调的喷嚏声。
“既然你不介意我喊大声点,我当然就没有顾忌,反正届时大家看到的是他们推崇爱戴的捕头大人,正在对一个手无寸铁的民女施暴、不人道,继而认清你的真面目——呀!你干嘛拧我大腿,很痛-!”她抡起粉拳槌向他宽阔的背。
“有错在先还敢理直气壮,欠教训!我可以逮捕你,你知不知道?哈啾——”
又是一个削减气势的喷嚏。
“我又没有犯罪,你凭什么逮捕我!”
“你偷窥,还说没有!炳啾——”
思及此,他就一肚子气。
当他心急如焚赶到醉舂楼,一间间踢开房门寻找可能惨遭狼吻的她,结果她竟然是在厢房的小棒间里,藉墙上的小洞窥伺隔壁的寻欢客与鸨儿燕好!
一个姑娘家写艳情书,他可以慢慢接受了,但夜里居然上妓院偷窥,她、她、她到底还能多离经叛道?!
“那不算偷窥,我付了银子给翠香姑娘了!”柳娟娟气鼓鼓地辩驳。
“那男的呢?被蒙在鼓里,任你看光他?”
“他爽都来不及了,哪会发现有人看光他!”
“你闭嘴!炳啾——”
他气得七窍生烟,肺叶里难受得乱七八糟,像是被灌进一整桶铅粉。
懊死!进了一趟妓院,全身就染上比掉进臭水沟还难闻的味道,而她身上的脂粉味更重!
r你又想用吻堵我的嘴吗——男人为什么一在言语上输给女人,就老爱对女人动手动脚,这样只显得男人输不起!”小猫不怕死地去拔狮鬃。
啪!
拍击在朝天小臀的清脆掌声,附和了小猫的论调。
“秦贯日,你居然打我?打女人的男人猪狗不如,你有没有听过!”她气得指名道姓,连礼貌都省了,小脚粉拳踢打得更激烈。
“不想跌得满身伤就别乱动!”
他顿步,将她轻轻往上一顶,单手扣住她后膝,将她揽得更加密实,才又跨步向前。
“摔伤总比被你打伤好!”她宁愿摔到地上,这样头下脚上的好难受……
“其它男人如何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无论男女,错的就该教训!”他百般克制,但第一次教训女人,仍是献给这个不受教的小女人了。
“我哪里不对了?有谁规定女人不能上妓院?放我下来啦!”
用力打用力打!她不打男人,可是有必要报仇的时候,当然得尽全力报复!
“到家自然就会放,哈啾——”
秦贯日才打完喷嚏,家门就近在眼前。
他依然维持扛着柳娟娟的姿势,也任她在背后死命槌打,越过一脸怔愕的年旱和邻家夫妇,冷声嘱咐他们不要来干涉,便将小猫扛进房内。
年皋与邻家夫妇面面相觑,完全状况外。
英雄不是赶去救美吗?怎么美人好象不太领情,踢打怒骂全都来,只差没对英雄吐口水了……
英雄,美人,床榻,构成一幕火爆场面。
“为什么去妓院偷窥别人?!”
秦贯日环胸立在床前,恼怒鹰眸锁住床榻上柳眉倒竖的人儿。
“搜集资料呀,我出门前就告诉你了!”
柳娟娟拨拢散乱的发丝和珠簪,因为气愤,怎么理都理不妥,索性扯下珠簪,任一头黑缎秀发披散在胸前、背后。反正她夜里埋头写稿为求轻松多半不修边幅,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她散发的模样了。
“搜集资料为何要到妓院?”书铺才对吧:
“不然你以为我书中的床第艳事是怎么写出来的?”她又没那方面的经验,当然有必要观摩观摩。
“你把你看到的写进书中?”这么说……
他下颚一紧,齿根像是要咬碎了。
“你上妓院偷窥不是头一遭了?”
“不是偷窥啦,是你情我愿的“观摩”!”这男人到底有没有耳背?
“在妓院的所见所闻也不是完全都能用,那些交欢燕好的姿势步骤、婬声浪语还要经过精挑细选,重新编排组织才能写入书里。要是千篇一律,不就没看头了,新意当然不可或缺。
所以我才会上妓院,看看南方人有没有什么新玩法,或许可以激发我的灵感,说不定可让《活色生香之三》最后一篇压轴作迸出完美的新火花。这样解释,够完整了吧?”不然他以为她爱去呀!
惫有一番大道理?秦贯日听得眼前发黑,额际青筋爆突。
“该死的你竟敢一个人上妓院溜达,你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险!炳啾——”惊逃诏地的暴吼配上喷嚏,说有多不协调就有多不协调。
“你还好吧?”看他喷嚏打得这么凶,柳娟娟有点同情,毕竟是因她而起。
他在厢房的小棒间里一找到她,她就见他喷嚏没有停过,回来一路上也是说一句话就打一个喷嚏。真是难为他了,要吼人还要忙着打喷嚏。
“还承受得了。”秦贯日愤愤搓揉鼻翼,续道:“以后不准再去妓院!”
“我爱上哪就上哪,那是我的自由!”
“笨蛋!有危险的地方,我应该举双手赞成你去吗!万一哪个喝醉酒的恩客看上你,强拉你陪酒陪睡,你要如何月兑困?万一对方是个有钱有势的皇亲贵胄,你以为你现下心里想的戳对方眼珠、踢对方要害、找老鸨求救有用吗?牺牲一个你,比起得罪那些大爷,哪一种选择对老鸨有利,你会不懂?哈啾、哈啾——”
柳娟娟微讶,讶于他完全猜中她心里所想的防狼对策,小嘴闷闷嘀咕:“妓院危不危险,我自己清楚得很。我会把你的告诫听进去,避开恩客,能避多远就避多远,可以了吧?”
要不是他踢门而入,她根本不会被人发现躲在小棒间里,说来说去说不定还可能因他而引发事端呢!
柳娟娟跳下床,理理衣衫后便往外走去,才踏出一步,纤腕就被扯住。
“你还是没听懂我说的话。”他咬牙。“我要你不准再去妓院,而非单单避开妓院里的恩客,”
“不准、不准、不准!你凭什么老是对我说这两个字,我说了那是我的自由,我就是要去,现在就去!”她“观摩费”都付了,还没看到重头戏就被暴跳如雷的他打断,怎么说都划不来。
“你放手放手啦……”她使劲挣扎,眼角余光才瞥见他黑眸一沉,整个人就陡地悬空,下一瞬,她已经被迫趴在他腿上动弹不得。
“你想做什么?!”
啪!
然后,比先前更为响亮的一记拍打声,在她小臀儿上与火辣辣的疼痛在瞬间一起爆开——他的厚掌又打了她,打得结结实实,没有失手、也不是作假。
懊痛……可恶!
她忍住痛呼,捏起双拳,碍于身躯依然被他牢牢箝制挣月兑不得,只能愤然回头朝他劈哩啪啦怒吼:“秦贯日,你凭什么打我!要是你真的这么讨厌我,那我走好了!我去找左师爷,他愿意无条件帮我、而且不会吼我打我。你放开我!”
“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名节,你开口闭口要找男人,知不知羞?!”
“名节又不能当饭吃,有什么屁用——”
又是结实有力的一掌。
“唔……”
小臀儿已经疼得微微发抖,眼眶周围也有湿濡在打转,她却仍倔强地咬牙忍住痛吟,不甘示弱。
“你混帐烂人王八蛋臭鸡蛋鼻孔流脓生疮,就只会打女人!”她给他的羞辱,根本不及他给她的十分之一——不,是百分之一、千分之一!
“我替你爹娘教训你!”
见她隐忍着疼痛泪水的模样,秦贯日幽深如海的墨瞳褪去厉芒,浮现出怜疼与无奈,怒嗓也温了下来。
没想到她一身书香,骂起浑话来也毫不逊色,他不禁好奇,她自幼生长在一个什么样的人家里?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虽然没爹没娘,但也轮不到你替他们教训我!”
柳娟娟拚命把眼泪吞回肚里。她不屑哭泣,从她决定要好好一个人过口口子时,她就不再需要眼泪。
他皱眉。“我没有看不起你。”
“你有!你说我的手稿荒婬孟浪、伤风败俗,你看不起我的手稿,对我的书不屑一顾,就等于看不起我!”她直起腰杆,发现他松了箝制便速连退离他,却也牵动了臀上的新伤,忍不住蹙起柳眉。
她吃疼的神情敲进他心中,秦贯日心头一紧,在心底懊恼轻喟。
他下手太重了吗?对一个细皮女敕肉的姑娘家而言,他的手劲或许真的过重了,他也再次体认到,男人与女人是这么不同……
“我是不喜欢也不认同这类书没错,但区区一本书不能够代表你,我没有看不起你。”他诚实重申。
“既然你没有看我不起的意思,为什么我爱说什么、爱写什么、爱去哪里,在你眼中都是不被允许的?难道是我很可恶、很肮脏、很叛逆吗?”
“不。”
他望进她的水眸,看见最清晰的自己,月兑口道——
“我只是在乎你,发了狂似的在乎你。”
又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夜。
秦贯日躺在年皋执意让出的硬床上,盯着正上方的床帷,思绪始终无法如夜色一般沉静,倒有些与呈大字形摊在地铺上的年皋震耳欲聋的鼾声相仿,一声声敲入凌乱的心坎。
我只是在乎你,发了狂似的在乎你。
昨夜,当他道出这句没经思索的话后,冷漠马上取代了柳娟娟受伤的表情。直到此时此刻,他都还能清楚记得当时的自己,突然窜起一股莫名的恐慌,以及充斥在胸坎间重复提醒他的懊恼——
他在乎她。
然后呢?下回是不是就会告诉自己他喜欢她?之后呢?是不是就会告诉自己要留住她,然后掉入秦啸日背地进行的“阴谋”里?
当时,柳娟娟要求他让她一个人静一静,于是,心情紊乱的他也没再打扰她。
他实在无力去打扰她。昨夜的他一沾地铺,体内就有一股熟悉的不适感席卷而来,今日的他就只能待在床上,哪里都去不得……
秦贯日对着床帷苦笑,忽尔,门外一阵细微的——声,攫住他的注意。
他警觉地收摄心神,在仅透入一束淡淡月光的昏暗中屏气凝神聆听。
门扉被轻轻推开,一道刻意轻敛的脚步声益发清晰,秦贯日能轻易断定来人不会武,他于是合眼假寐。
半夜深更,会是谁?
是胆大包天潜入这里偷东西的偷儿?
惫是想除他而后快的贼子?
懊小子有胆趁夜袭击,不巧,他的体力已经复原大半了,足以陪对方玩玩。
秦贯日唇角噙起几不可辨的冷笑,浑然不察自己逐渐沸腾的热血里,其实也流有与双胞兄弟相同的精睿狡狯。
当来人的体温靠近床榻、逼向他的面前,他快如疾风出手攫获对方的手腕,一股熟悉的书墨清香也窜进他鼻间——
是她?!
他猛然顿住欲将对方扭臂压制的厉势,轻巧一旋,让对方定在他胸膛前,顺手捂掉对方受到惊吓的低呼。
“你半夜不睡,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压低嗓音,不想吵醒地上的年皋。
柳娟娟拍拍被他吓得急速冲跳的心口,摇头示意身后的他放开她的嘴,他也照做了。
“你吓到我了。”
她也是一样轻声细语,温温润润的嗓音,在夜里听起来格外轻柔好听。
“我问你半夜不睡,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放开箝制让她站好,庆幸自己即时收势,否则差点就扯断她一条手臂,他受到惊吓的心脏跳得不比她慢。
“来看你。”
她答得扼要,小手开始解开卷在床畔头尾的白色帐幔。床幔飘然散下,她也钻进床幔内,爬上床榻。
他拧起眉头,开始觉得头疼。
“来看我,有必要拉下床帐吗?”
“这样比较好办事。”她兀自挑了个好位子躺下,闭上双眼,粉女敕小嘴不多废言,直接了当道——
“来吧,随你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