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素襄此时确实仍在城里。
当她被她大哥关在那屋子里时她便明白,即使她真的把他要的东西雕出来了,他也不一定会实现承诺马上放她走。总之,她一点也不相信他的为人。
他们或许认为钉在四周门窗外令她逃不掉的木板已经够坚固了,但对自小玩木头到大的她来说,拆掉那些木板根本不是问题;更何况他为了让她工作,屋子里还有一堆现成好用的工具,所以已经有了主意的她,在选定其中一扇不会引起外面人注意的后方窗子后,便开始进行声东击西的计画--
于是在那两天两夜里,她不断敲凿着木头好让外面的人以为她在工作,但其实她真正做的,却是不动声色地拆掉窗外的木板。而她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就完成了这件事,不过为了怕有人临时进来查看她的雕刻进度,所以她先按捺不想马上推窗离去的念头,又多待了一逃卩,还将一块木材做了粗略的凿刻。
由于她算准了她连敲三天再忽然停下,外面看守的人肯定会以为她是累倒了在休息,所以在第三天的夜里,她终于从她早预备好的逃生窗口跳出去,借着夜色的掩护,她就这么有惊无险地一路逃到了外面。
本来,她逃出来后的第一个念头确实是回商家去,因为她无故离开商家,再怎么说她也应该回去消除他们的揣测或担心。尤其是对商海痕,她相信他绝不会轻易接受她忽然不见踪影的消息,也或许,他已经从各种迹象发现她出了意外的讯息,所以,她接下来当然是回去找他。不过就在她还茫然往商家的方向是哪边时,另一个清晰的想法却蓦地令她停下了脚步。
也许……这是她和他可以暂时分开,彼此冷静下来好好思考的机会。
深吸一口气,此刻她强烈思念起商海痕,不过她的意志也因此更加坚定--她已经不怀疑他对她的感情与认真,也因为这样,她才更应该离开。她是祸星,谁碰到她谁倒楣,虽然和她在一起的他一直都没事,她甚至渐渐相信他真如他所言是个福星,不过他的家人呢?她一点也不希望商家的人出事,而且……他们若知道她的秘密,又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她?
这时,寂静的街道上,忽然有个人影快速地朝她的方向接近。
她只愣了一下,直觉将自己的身子往后面一退,缩进黑暗的墙角下。
深夜时分,突然出现的人影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危险与不安。夏素襄屏气凝神地看着那人影愈来愈接近,然后从她前方跑过。隐约的,她发现那是一个神情紧绷的年轻人,他一边跑,视线还一边锐利地搜寻着左右方,似乎正在找什么的东西。
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她被他发现了。
在那人终于跑离她的视线后,她才总算松了口气,不管那是什么人,她都不该曝露出自己。再说,她又怎能确定他不是她大哥派出来抓她的人?
她虽然自信她的逃月兑一时半刻还不会被发现,但谁知道意外不会出现?所以她宁可小心一点。
而她才放松下来没多久,又出现了脚步急促的人影,不过当她看清那熟悉的身形、面孔时,她差点忍不住叫出声,幸好,她及时克制住了。
云鸣?!怎么会是他?
当她看到云鸣高大敏捷的身影从她藏身的前方跑过,她有一时半刻都处在惊愕的状态中。
她看着他好像在找寻什么似地,渐渐消失在远远的那一头,满心惊诧的她开始觉得不对劲。
之前那个人,莫非也是商家人,所以他和云鸣的举止才会那样相似?但究竟他们那么急地是在找什么?而且还非要在这种时间找不可?
因为有太多疑问梗在心头,所以一时之间,她就这么动也不动地立在原地没移开脚步。
而在思绪纷乱的脑中,她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难道……是商海痕他们终于追查到她的行踪来救她了?
她的心怦怦直跳。
就是因为这样,他们在那屋子里没看到她,所以才想到要追出来吗?
这一-那,夏素襄几乎冲动地就要出去找云鸣,不过她的脚才跨出半步,便又缩了回来。
深深地叹了口气,理智终究还是战胜了一切。她慢慢收拾起激动不已的情绪,接着有了主意--不管云鸣他们的目的是不是真如她所猜想,她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一走了之--她从临走前匆忙用小桌巾顺便包起带走的物品里取出了一块小木,原本她想让她大哥受一点损失,所以才将一些贵重的雕刻刀具偷走,没想到它们现在倒成了她通信的唯一工具。
在微弱的月光下,她把她要表达的意思,以刀一字一字刻在木头上,然后将那木头放在街道中央,再迅速地跑到远远的另一头藏起身。
她等待着,直到不久后,终于又有人以寻人的姿态经过,并且好奇地把她挡在路中间的木头拿起,随即看了一眼上面的字后,便匆匆往回跑,她知道那人一定会把它拿回去交给商海痕,所以放心地等了一会儿,就往另一条街道藏去。
此时,天色已微微肚白,城里早起的人们,渐渐开始活络了街上的气氛。
至于已经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的夏素襄,则在找到当铺将她偷出来的大部分刀具换了钱之后,才去早市胡乱吃了点东西,又买了一些干粮和必要的东西带在身上,然后很快找到车家,坐上马车出城往南方而行。
岸了这趟车资,她身上的钱已经所剩不多,不过她并不担心这问题,只要她能尽早抵达她要去的目的地,她倒不怕吃苦。
同车里还有两名带着轻便包袱的妇人与小男孩,夏素襄尽量往里面坐,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虽然她发现妇人和小男孩朝她投来好奇的眼光,不过她也只是礼貌地对他们点头笑笑,接着便低头做自己的事。
她把她被囚时已经打到粗雕的木头也一起带了出来,其实当时她并没有想太多,只是因为不愿把她用上心思的东西留下,这才下意识地随手收进布巾里,不过在她决定不回去商家后,她马上就知道她该做什么了。所以从现在开始,她就得利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继续刻完这尊木雕。
木与刀在她手上,即使马车坐起来并不十分平稳舒适,她仍尽力克服这些困难地开始一刀刀刻凿下去。
当她聚精会神地刻她的木头时,并没有注意到同车的妇人和小男孩全都被她拿刀刻木头的画面给吸引了去,尤其是小男孩,更是安静地张大眼睛看着她玩刀的厉害模样。
不过当马车行驶了一会后忽然停下,夏素襄暂时回过了神,原来是车厢又上来了一名商旅模样的壮年男子。
马车只停了这一下就又立刻前行,而夏素襄也只在新上来的人身上随意看了一眼便移开,不过这车厢里坐了四个人,倒是使得空间显得有些狭小。所幸刚坐进来她旁边的男子也有规矩地靠向门外边,所以她还不必担心会碰到他。
不管他好奇投向她的视线,她继续低头做她的事,倒是没多久后,那男子似乎开始和那渐渐坐不住的小男孩玩了起来,就连那妇人也不再那么拘谨地开始和他闲聊。
夏素襄并不可算加入他们闲谈的行列,所以当那妇人试着问候她,却只得到她简短有礼的回应后,这才放弃地不再试图找她聊天。
她没注意马车已经出城多久,只是终于松了口气,有种真正逃开她大哥和摆月兑商海痕他们的感觉。而她这一走,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也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可能再见,不过她暂时不想去想以后的事。她不会忘了他,且肯定一辈子都摆月兑不了对他的记忆,可现在她唯一的目标,就是把她眼前要做的事完成。
马车除了固定的时间停下来让马儿休息,或让客人补给食物、必需品外,它已经平安顺利地行驶了十多天的路程。而这中间除了夏素襄之外,其他旅客包括那对母子和男子,早在第二天就下车了。也不知道是她的幸运,还是车家的不幸,在那三人下车后,车夫就一直没再搭载其他客人。也就是说,接下来的路途,她竟可以独自享用宽敞且无人打扰的空间!彬许是因为只有她一个乘客,所以中途忽然换的这名面容和蔼的中年车夫,倒意外地给了她许多的照顾,在发现她只吃干粮后,他不但把他包好的米饭分给她,还请她喝茶、吃点心。刚开始她是婉拒他的好意的,不过在他热情的招呼下,最后她还是接受了。
也因为有这位秋叔的好心,在她终于抵达了她的目的地“木梅镇”之后,又在他的引介下,用了极低廉的价钱找到了据说是他朋友所开设的一间客栈住下,至少她暂时不必担心住的问题,因为她身上所剩的钱几乎连吃饭都有点困难了。
她十分感激萍水相逢的秋叔对她的帮助,不过在安顿好她之后,他很快就跟她去了。
现在,她终于“又回到”木梅镇了!
没错,这里正是她自出生到离家前一直居住的地方。她又回来了!
将十多天来她在路途中几近完成的雕刻木放在桌上,她只喝了些茶、稍微休息了一下之后,接着就不再浪费时间地继续将心神投注在它最后的修饰上--这是一团似火焰又似冰花的雕刻,就像亲情、爱情,或这世上所有的感情,它们可以如火热情灼烈,也能像冰冷酷伤人。冰似火,火像冰,如同一体两面的爱与恨。
夏素襄在刻下了最后一刀后,就这样楞楞地看着这团令人眩目惊心的冰火。她的记忆不由自主地掉进她在夏家的点点滴滴--她对家人的一次次期望,又一次次失望,最后,是彻底的死心。
摇摇头,她借着这雕刻将她对家人的最后一丝留恋丢弃,从此以后,他们不会再有机会成为她心底的一块阴影;从此以后,她只是夏素襄--一个没有家人的夏素襄。
想通了这一点,她的心情有如拨云见日般地豁然开朗了起来。
接下来的动作也俐落许多--她借用店家的纸笔写了一封短笺,再将它连同完成的木雕一起用她向店家讨来的木盒子装起来。等一切准备妥当,她便带着它出门。
沿着客栈外的街道缓步漫行了一会儿后,她终于找到了一条她熟悉的路径,接着她顺着它回到了“家”。
必到了阔别多时的家门前,夏素襄只看了一眼,便为了避开守门的人而直接往后方的小门走去。
趁着小门暂时无人出入,她很快将木盒放在小门外,然后立刻退到一旁躲起来。没多久后,她亲眼看到有人由小门出来发现了木盒,好奇地打开后,又匆忙地往屋里跑进去,这时她才离开。
办完了这件事,算是卸下了心中的石头,为了怕被夏家人认出来,她直接回到了客栈。
她已经送来了他们要的东西,至于救不救得了夏家,就不是她能决定的了。她甚至一点也没有想再见她的“家人”、或再踏进她的“家”的念头。
不过,她平静的心情,就在回到客栈,要进房门之前产生了变化。她突然停住,蹙眉盯着眼前那扇门,莫名有种门后有人的强烈感觉。而且那种感觉,还熟悉得令她不由得乱了气息,她的心先是一紧,接着又放松。
迟疑了一会,最后她还是把门推开。
虽然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不过当她一见到那惬意坐在椅子上悠然喝着茶,且抬眸对她微笑的桃花脸时,她的心口仍起了一阵剧烈的骚动。
“那件重要的事,-办好了?”商海痕凝视者她,一开口就问道。
在这一瞬间,夏素襄忽然顿悟了一些事。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找到我的?”她反问。
能够知道她来这儿,又知道她落脚的客栈,并且知道她刚才去做了什么,她终于不得不怀疑,她的行踪是不是早就在他的掌握中了?或许,她真的是太小觑了他的能耐了。
商海痕嘴角勾起一抹邪肆笑痕,不隐瞒地道:“从-的留言送回宅子没多久,-的行踪就被发现了。”
夏素襄轻喘口气,原以为她已经骗过他们所有人了,没想到被骗的人竟是她!这么说来,她的一举一动几乎从头到尾全落进他的眼里了?
“我想,那位秋叔不会也跟你们有关系吧?”她对一路载她,最后还让她住进这间客栈的好心车夫终于起了疑心。
商海痕起身步至她身前,“本来我最想做的,是直接把-押回家,永远不许-再离开我身边一步。不过我最后还是决定让-去做-想要做的事,如果-认为那件事对-真是如此重要……”他抬起手,指节轻柔节制地沿着她的额、眉,一路抚下。她刚开始先是全身紧绷,接着才叹了口气,心中的恼在他的安抚下实在很难发出来。
“我已经做完了我要做的事,至于我们之间的事,你觉得我们以后再慢慢讨论,怎样?”她拉下他的手,尽量维持冷静地说道。
原本她在将东西送回夏家后,还没决定到底下一步是要回青湖镇,或是往其它地方去?但为了避开商海痕的追踪,她的决定比较倾向后者--她原想给他考虑清楚的时间、给他淡忘她的时间,不是一年至少也要半载,但她没料到他们会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就在她还如此强烈思念着他的时候。
商海痕挑眉,眼底沁出了淡淡的笑,忽然道:“想不想知道,那个胆敢绑了-的混蛋,后来怎么了?”
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将话题跳到那里去,但夏素襄仍是讶异地看着他带笑的桃花眼,“他……”
“他是-的亲大哥,我知道,不过既然他没有资格当-的家人,我也就不必对他手下留情。我想,他至少要半年以后才能离开他的床。”姑娘家不适宜听太血腥的内容,所以他只轻描淡写地几句带过。他还有更狠的--从此将夏家列为“商社”的拒绝往来户--哼,只要能让那家伙难看到生不如死,他一点也不介意公报私仇当小人!
至于她要来夏家做的事,他没有阻止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那是她重要的心愿!
夏素襄听得惊愕,一方面是没想到他什么都知道;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竟为她如此出手。虽她已对她那大哥不存感情,但听到他的下场仍不免有些心惊胆战。
“你……”不知道该怎么说明她复杂的心情,最后只好叹了口气。
“所以,不管他是谁,只要敢动-一根寒毛、或让-难过的,我都不会放过,包括我自己。”商海痕张臂将他朝思慕想的娇美香躯再次拥抱入怀,有种想就此锁住她一生一世的决心。“如果我告诉-,有人曾算过我的命,他说我会孤家寡人一辈子,除非我遇得到一种人,而他说的,就是-!”抵着她的额,他说出了这桩秘密。
“我?”夏素襄没抗拒地暂时沉溺在他令人心安的胸怀里,但他的话却令她错愕了。
“对。那臭道士说,如果我可以遇得到命格带祸的女子,才有可能讨得到老婆。我本来不相信,不过我没想到我真的会遇上一个自称自己是“祸星”的女人,所以现在,我相信了。”忍不住吻了吻她诱人的红唇。
夏素襄的脸微红,挣扎着躲开他会让人失去思考能力的邪气亲吻。
“你这人……怎么会是没有妻妾成群,而是偏偏会遇上祸星的命运?”稍稍平息紊乱的气息,她才终于有办法直视这男人蛊惑人的桃花眼。“我不信你是那种会将自己的喜祸交给算命师的人!”她可是个受术师之害最深的例子啊!而,他会纠缠上她,甚至向她求亲,难道也全是因为那样的预言?
商海痕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他不悦地哼道:“既然-不信,为什么没有不信到底?我相信那臭道士的话,是因为我遇上的是-,要是我遇上的只是其他倒楣的女人,我现在根本就不必被一个笨女人践踏我的心了!”放开她,转身。
这男人,生气了?
看着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转过身去的背影,夏素襄忽然有种强烈的失落感。也突然能体会自己不时要从他身边离开时,他的心情。
忍不住揉了揉自己因为懂了而开始疼痛起来的额际--唉,她倒宁愿慢一点懂,因为一旦懂了他的心情,她就再也别想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地转身就走了!
闷闷地看着他背对着她的身影一会儿后,她终于开口唤他。
“喂……我真的是个祸星,为了你身边的家人着想,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别太喜欢我?”再给他一次反悔的机会好了。
“如果我说不行呢?”声音寒气森森。
他根本连考虑也没考虑嘛!看来他真的是只想到自己的幸福,一点也不关心其他人的死活。但……她就是被感动了!
“好吧,商二爷,那就请你继续喜欢我吧。”
“求婚呢?”
“……我答应。”
焙缓地,商海痕转过身。
夏素襄看着这男人脸上大得不能再大、坏得不能再坏的笑,这才猛然惊觉到一件事--
她上当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