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宁有些紧张,就在那罗纱帐后,有着她从未谋面的亲爹。
那个她娘想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的人。
段智晖屏退所有的侍从,言德宫里悄然无声,只有浓重的药味飘散在空气中。
“去吧。”他轻轻的在她背上推了把,低声道:“他等了你十七年了。”
“我……”她有些犹豫,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觉,是害怕吗?
段智晖走了出去轻轻的关上门,阳光从窗外斜斜的射入,仿佛拖曳着一道光源,将那张龙床围住。
她的爹,就在几步的距离内。
埃宁慢慢的走上前去,轻轻的挂起罗纱帐。
她看见一张清瞿俊秀的脸孔,只是脸色苍白、神色颇为憔悴,两鬓已现白发,他双目紧闭,全身严严密密的盖着一袭湘妃红被,只将一个头露了出来。
这就是她的父亲吗?
她轻轻的坐在床缘,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心里思潮百般起伏,她该怎么来面对这个自己一直恨的人?
他似乎睡得很不安稳,那微微拢起的眉峰和偏快的呼吸,是不是代表着他正受噩梦的纠缠呢?
“凤凰儿……凤凰儿……”宣平皇帝微微的震动了一下,喃喃的喊着。
他的额头微微的沁出细汗,海宁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用衣袖轻轻的为他拭汗。
他喊着娘亲的名字呢!埃宁心里一酸,忍不住落泪。
段宣平悠悠的睁开眼,他又梦到凤凰儿,梦到他们诀别的那一天,梦到她带着眼泪的笑容。
“凤凰儿……”他颤抖着伸出手,犹以为身在梦中。
那眉、那眼、那落泪的神韵……“凤凰儿……是你来寻朕了吗?你肯带朕走了吗?”
他的凤凰儿依旧美丽动人,一点也没有改变,而他却已垂垂老矣。
“我是海宁。”
不管她有多么的恨他,看着他的样子,她就是没办法硬起心肠来责备他,他虽然抛弃了她们母女,但却一点也不好过。
“海宁。”他如遭电殛,呆了一呆,随即凄凉万分的笑了,“是了,海宁,朕第一次见到凤凰儿的地方。”
他幽幽的说:“她坐在溪边赤着双足玩水,穿着一件蓝布印白衫裤,围着一条绣花围裙。风吹起了她腰间的一条彩带,落到溪里,朕涉水帮她拾了起来……害苦了她一辈子。”
“她没有怪过你。”他还能这么清晰的记得这一切,可见他并不是绝心无情之人。
她终于了解为何母亲始终不怨他,因为她知道他的心一直在她身上、虽然分离,但还是抱着对彼此的深情不悔。
他坐了起来,伸手似乎想碰触她,但却又放了下来,“你跟你娘生得一模一样。”
“我知道。”她低低的说,眼泪更是止不住的落下。
“你受苦了,可怜的孩子。”他的眼光柔软而爱怜,“朕心痛你受的折磨,痛极了。”
埃宁听他这么真挚,带着无限的感慨和无限的真情,感动极了,但却又觉得委屈,“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我在等你,我在等你,你知不知道呀!”
说完,她扑进他怀里,哭得稀里哗啦,“都是你不好!”
他轻轻的抱住这个从未抚育过的女儿,眼睛也湿润了,“是朕不好,都是朕的罪过。”
“你害我变成没爹的孩子!唉娘被指成是不贞洁的女子!你怎么对我们这么不公平!”
“天下何尝有公平的事?”他安抚的模着她的秀发,“就连心都是偏的,海宁,你要相信朕对你娘的一片真心,没有她,朕如同行尸走肉。”
“这些年来,朕心已死。”眼泪终于落下他的脸庞,“朕常常梦见她,梦见她的一颦一笑,只有在梦里才能相见的无奈,朕算是尝遍了。”
“你哭了。”她抬手擦着他的眼泪,“别哭!你是皇帝呀!”皇帝怎么能够掉眼泪呢?
“是呀,我是哭了,你肯叫朕一声父王,让朕笑一笑吗?”
“不要!”她一口拒绝。
“海宁……”明显的失望浮上他的眉眼。
“我要叫你爹。”她带着未干的泪痕笑了,“你是我想了十七年的亲爹呀!”
“好孩子。”满足的泪水再度落下,他紧紧的抱着她,这一声爹弥补了他一生的缺憾,他想……他终于有面目能见凤凰儿了,不久他们就能再度聚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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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开。”
“公主殿下,恕属下难以从命。”宫门侍卫恭敬的说,大长矛依旧交叉着拦住她的去路。
埃宁一掀眉,瞪眼道:“知道我是谁还不让开!”
“太子殿下有令,不许公主出宫。”
“我要出宫谁敢拦我!”
段智晖凭什么限制她的行动?她皇宫也来过了,爹也认完了,为什么不能出宫?
“没有太子殿下的命令,属下不敢放行。”侍卫们一鞠躬,齐声道:“待公主请示过太子殿下后,有了出宫的许可,属下才能让开。”
“我待在这里闷得很,我要出去走走,听到了没有!”海宁生气的说,“再不让开我可不客气了!”
“你要怎么不客气法?又想扬鞭打人?”
燕十三和武扬远远就瞧见她跟宫门的侍卫纠缠,怕侍卫吃了她的排头,因此赶来相助。
“关你什么事!吧吗老跟着我?”这个燕十三没别的事做吗?老是跟着她打转,她看了都嫌烦。
“谁要跟着你?若不是你大哥求我保护你,我才懒得理你。”
“呸!懊不要脸,谁要你保护了,真不害臊!一个大男人跟着小泵娘后面走你羞不羞呀!”
燕十三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牙尖嘴利的,跟她吵嘴谁能吵得过她?
“妈的!我早说我不干这件差事。”他说不过海宁,又不能打她一顿出气,只好自己生闷气。
“走呀走呀!又没人叫你留在这里讨人厌。”
“豹!你看这丫头,在棠列面前倒服服帖帖,一看见我就掀眉瞪眼又龇牙咧嘴,活像我是她的仇人似的。”
武扬笑道:“你没有人家会哄姑娘,没有女人缘是应该的。”
“棠列这家伙就顾着自己风流快活,把烫手山芋丢给我!”想到就气人,为什么棠列的任务是谈情说爱、跟女人搂搂抱抱,他就要跟着这个刁蛮公主,当她的出气包。
“你说什么!”海宁脸色一沉,怒声道:“什么叫做棠列在风流快活?你给我说清楚!”
“没什么。海宁,他胡说习惯了,你别听他的话。”武扬连忙用手肘撞了燕十三一下,示意他闭嘴。
埃宁朝他一瞪,“你又是谁呀!我的名字也是你叫的吗?”
这个男人斯文俊秀,笑脸迎人说不上讨厌,可是她心情突然间变得恶劣无比,因此她不自得把气出在他身上。
武扬尴尬的说:“你是龙的妹妹,说起来都是一家人,你不愿意我叫你海宁吗?”
“算了吧。”燕十三冷笑道:“人家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身份可尊贵得很,你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居然敢直呼人家的名字,这不是自己找骂挨吗?”
燕十三这番话指桑骂槐,虽然像是在教训武扬,实际上却是把海宁给损了一顿。
她才不稀氨什么公主的身份呢!她早就跟爹说过,她愿意认爹但不改姓,也不接受公主的封号。
“你叫做什么名字?”
“武扬。”
“那好,武大哥,你可以叫我海宁。”她浅浅的一笑,“全天下的人都可以叫我海宁,就是这只死狮子他得恭恭敬敬的尊称我一声公主殿下,见到我还得弯腰行礼!”
“我才不干!”燕十三马上大声的抗议。
“我马上就去求我爹下旨!以后我叫你往东,你就不准往西!”海宁得意的说:“你要是嫌脑袋在脖子上待得太安稳,你就抗旨看看!”
武扬暗自偷笑,狮的为人一向狂妄无礼,尤其是对女子更是嗤之以鼻!不把女子当人看待,这下碰到海宁算是他的克星了。
燕十三气到脸色发黑,这就是他讨厌女子的原因,无理取闹、任性又坏脾气,什么都不懂就只知道作威作福。
“不过……”海宁笑盈盈的,一副法外施恩的样子,“你要是肯带我出宫去,我就可以考虑收回刚刚的话。”
“这个条件还蛮诱人。”武扬忍不住揶揄了他一下,“可以考虑考虑。”
燕十三在心里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可是又不敢再招惹她,只好赔着笑脸,“请问姑娘要到哪去?”
没关系,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这账他连同上次一起记下,到时候再要她还个够本。
“我找棠列去。”
“找他干吗!”
“叫他带我逛大理城呀。”
从摆夷来大理的路上,他老是说她逛的市集没什么特别,远不如大理热闹、繁荣,现在她到了大理,理所当然要去逛一逛喽。
“他哪有空陪你,他忙着打情骂俏,可忙得很呢!”燕十三毫不思索,月兑口而出。
“狮!”武扬连忙阻止他,“这些小事不用说得那么清楚。”
“不!我要知道!”她神情有些惶急,“他跟谁打情骂俏?晓春吗?”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会这样,她一进宫他就对晓春好,把她丢在脑后不管了。
燕十三灵光一闪,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他如果没有趁这个机会把海宁整得哇哇叫,他就不要姓燕了。
“当然啦!他们两个感情可好了,好得蜜里调油似的,黏得跟什么一样。”
“我不信,你骗人!”
“我说的句句是实话,对不对,豹?”
埃宁看起来一副要哭的样子,武扬连忙道:“事情是这样没错,不过……”
“哪有什么不过?”燕十三截断他的话头,加油添醋的说:“人家晓春姑娘温柔懂事又柔情似水,棠列真是好运气,温柔乡里尝温柔。”
“胡说胡说!”她眼里泫然欲泣,声音已经带了哭音,“你是大骗子,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
“不信你自己去问他呀!自己去看呀,我骗你干吗!”哈哈哈,她嘴上虽然说不信,但心里可是信了十成十了。
“不用你说我也会去,多管闲事的臭狮子!”她转过头去,凶侍卫道:“滚开!”
“大人……”侍卫们为难的看着他们。
燕十三对着侍卫道:“不要紧,我跟着她去。”
“狮!”武扬低声道:“你干吗胡说八道,你明明知道棠列接近晓春是为了计划,你没看见她快哭了吗?干吗这样骗她。”
“就是要让她急一急、气一气,放着这个机会不用,我这口气何时才出得了。”
“你这不是给棠列找麻烦吗?”
“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准备看场懊戏吧。”
“我可没有你那么乐观。”武扬不由得担心了起来,希望事情不要出差错才好,这可是关系到一整个国家的安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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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宁。”
晓春一听见海宁来了,高兴得奔了出来,她握住她的双手,亲热的说:“你怎么来了,我才想过阵子请棠大哥带我入宫去看你,我好想你!”
“你真的想我吗?”她有些酸溜溜的说:“我瞧你气色好得很,日子过得一定很顺遂吧?”
“还好,只是少了你觉得有些不习惯。”
“没关系,反正我也打算住这儿,你又可以陪我啦!”
晓春的笑容僵在脸上,“你不回宫吗?”
“那里闷得很,我都无聊的快生病了。”
“那也好。”
她的语气听来就很勉强,海宁故意装作没听出来,“棠列有没有好好照顾你?他没有欺负你吧?”
“没有,他对我很好。”一提到这个“他”,她有些羞涩的说。
“他对你好是应该的呀!因为我不在嘛!”海宁笑道:“晓春姐姐,谢谢你陪棠列这阵子,现在我既然回来了,你可以把他还给我了。”
晓春脸色微变,“什……什么?”
她没有察觉晓春的异状,自顾自的说下去,“你对我这么好,我是该好好谢谢你,不如我请段智晖帮忙,找一户好人家让你过去当少女乃女乃,享福一辈子好不好?”
“不……我不要。”
晓春装得委屈不已,心里却把海宁给恨得牙痒痒的。
她好不容易使出浑身解数将棠列给迷得团团转,计划成功了一大半,这时候怎么能让她来搅局?
“别跟我客气,就这么办吧!”海宁只想赶快把晓春弄走,她不要晓春待在棠列身边。
“海宁,我不能走。”她含着眼泪,“求你别逼我,我无处可去,让我留下来,我不会多吃粮食的,我会帮忙做事。求求你……”她抓着她的手,泣不成声。
“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棠列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护在晓春前面,
“你凭什么到棠府来赶人。”
罢刚武扬和燕十三将一切都跟他说了,气得他想打扁狂狮那个大嘴巴。
可恶透顶的狂狮,他居然这样害他,这个时候他怎么跟海宁解释一切都是假的?他不能让晓春起疑,只好摆起冷脸来装冷漠。
天知道他看见她有多么高兴。
“我也要住在这里!”海宁被他一吼,不甘心的说。
“你又不姓棠,凭什么住进棠府?”
“那晓春姐姐也不姓棠呀!”她可怜兮兮的说,“为什么她就能住这?”
“那关你什么事!你请回吧,不送了。”
他怎么这么倒霉,海宁好声好气的跟他说话,看起来柔顺乖巧,他居然不能好好赞她一顿,反而得端着一张臭脸,一副很嫌弃她的样子。
他早就知道这件任务吃力不讨好,当初段智晖要他接近晓春,用美男计反将她一军时,他就知道海宁知道后可能会闹得不可开交,因此要大家帮忙瞒着,为了怕她胡闹坏事,段智晖还特地下令不许她出宫。
而这一切都被狂狮给毁啦!
“干吗这么凶!这么久没看见我,一见面就生气。”她咬着嘴唇,委屈不已,“你不管我的死活了是不是?”
“我只是奉命将你送回宫里,其他事一概不管。”
一听到他这么说,晓春心里暗自窃喜,棠列果然被她迷得晕头转向,她的第一步计划已经成功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海宁努力装出一个笑脸,“你是故意怄我的是不是!”
“我跟你非亲非故的,干吗要故意怄你?”他一脸大惑不解的样子,“公主,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你就是要逼我说出来就是了。”她跺了一下脚,掩面道:“我就是莫名其妙的在乎了你、喜欢了你,不想你跟别人在一起。”
他沉默了一会,“多谢公主厚爱,棠列心领了。”
她放下双手瞪大眼睛,“就这样?”
她放段跟他示爱,得到的是心领这两个字!
“你还是讨厌我吗?”
“棠列蒙公主错爱,心里虽然感激,但……”他搂过晓春,“无奈心有所属,将娶她为妻。”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吓呆了,只能喃喃的说:“你骗人……”
“海宁,我跟棠大哥两情相悦,希望你别见怪,我不是故意要跟你抢的。”晓春温柔的说。
“你故意的!你故意的!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他,你是存心故意要抢走棠列的!”
“我……”晓春很受伤的说:“我没有,你冤枉我了。”
“我不听!我不听!”她大受刺激,极力压抑的坏脾气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
“你这个坏女人,你对我好都是假的,你的心是黑的!”
她抓住她的手,用力的摇蔽她,“你为什么要欺负我!”
晓春尖叫一声,直挺挺的晕了过去。
“海宁,住口!”他连忙扶起晓春,“别把气发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她好娇弱呀!随便摇一下就会晕了过去,她那么会骗人,谁知道是真晕还是假晕。”
“你给我闭嘴!快滚,这里不欢迎你。”
“你叫我滚?”她气得脸色发青,“你叫我滚?算你狠!我认栽了,我滚就是了,天底下不是只有你一个男人,我走!”她不能哭,她不能让他们知道他伤害到她了,她不能让别人看到她的心在淌血了。
她什么都失去了,骄傲、尊严都被他踩在脚下,至少仅存的一点骨气她还要保存着。
她昂着下巴,直直的走出棠家大门,一直候在门外的武扬和燕十三迎了上来。
“我没说错吧!他是不是忙着谈情说爱?”
“人家不理你,倒把你轰了出来!滋味怎么样呀?”燕十三没察觉她的异样,兀自嘲笑她。
“我不会哭。”
她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心跳快得像要从喉咙中跳出来似的,她强自压抑又愤又痛的情绪。
“海宁,你没事吧!”武扬连忙抓住她的胳膊。
他真的被她吓到了!
她的眼神朦胧而空洞,脸上毫无血色,嘴唇更是苍白的吓人,整个身体摇摇蔽晃的,如果武扬没有及时去扶她,也许她已经伏倒在地上了。
她轻飘飘的像个幽魂,他仿佛听见她低声不断重复着什么。
然后他听明白了,她说:“我不哭,我不伤心,我不生气,我没有感觉。”
“海宁。”
一缕血丝缓缓的从她嘴角滑落,她怒急攻心,又强自压抑,内息一个不顺,走入岔道,一口鲜血狂喷出来,喷得武扬的白衫上,尽是斑斑的血迹。
“糟了!”他一把横抱起软绵绵的她,“快回宫去。”
“她怎么了?”燕十三看她吐血,不由得着急了起来,“怎么回事?”
“你闯祸了!”
原来海宁对棠列居然用情如此之深,燕十三不自得深深的自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