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你做这些事。”上宫殿恼火的抢过她手上的铜盆往外一丢,水洒得整个院子都是,铜盆咣当当的滚得老远。
“可是,我是你的婢女,不做这些要做什么呢?”常相思不解的问:“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因为我把你放在我的屋子里,不是要你来伺候我的。”他盯着她,才十三岁的孩子,却有一种奇怪的固执。
一年了。
他跟这个女孩一起欢笑一起发愁,她陪他念书、像个小影子似的跟在他身后,他越来越了解她,知道她爱花、喜欢吹笛子,善良而柔弱。
她是一朵秋风中的小逼花,需要他的保护。
他喜欢看她专注的为她的花圃除草,也喜欢听她在月夜吹笛,更喜欢她用那种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在她眼里,他似是无所不能的,在她的生活里,他就是最主要的一部分。
“可是爹爹说……”她毕竟只是个下人,王爷待她好是她的运气,她还是得记得自己的本分。
而钟姥姥……王爷的女乃娘,她有一双全天下最严厉的眼睛,她多怕她扭着她的耳朵,喊她小包狸精。
她还记得那个看荧火虫的夜晚,他头破血流的躺在泥地上,她抱着他大哭的情景。
绑来爹爹带着一群人来了,没说什么就先打了她一耳光,把她打得跌在地上。
然后她才知道,原来上官殿是府里最尊贵的人。
连累了王爷受伤,她受罚受得理所当然,钟姥姥的拐杖打下来她只是哭却不闪,因为她知道是自己不好。
可是上宫殿来了,他不许任何人打她,他说会永远的保护她。
而她一直相信他,不管他是云还是泥、是龙子还是百姓。
躲在他温柔的庇护下久了,她开始希望有朝一日,她也能试着保护她最爱的人。
爱呵,真是不害臊呢!她因为这个想法而红了脸。
“我才不管常护卫长说什么,我要去涵月园探险,你陪不陪我去?”上官殿手一探,习惯性的想拉她的手,她却躲开了。
他拉了一个空,于是深深的凝视着她。
什么时候开始,她动不动就红着脸逃开他呢?
“你干么不让我拉?”
他坦白而质问的语气让常相思涨红了脸,一双大眼睛有些无措的看着他。
“钟姥姥说我大了,不应该跟着你到处去。”她垂下头来,总觉得自己似乎背叛了他。
“我就喜欢你陪着我到处去。”他蛮横的抓住她的手,“别人怎么说你别管,只要听我怎么说。”
“好好好,我跟你去,你别生我的气。”听出他语气中有些怒火,她慌了。
上官殿露齿一笑,“我永远都不会生你的气。”
瞒着所有的人,他们从树丛掩住的墙破洞钻出去,悄悄的溜到郊野的涵月园。
蹦芜、残破而阴森的废园存在好多年了,里面不知道藏着多少神秘与恐怖。
常相思从破墙外往里面张望着,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走,我们进去!”上宫殿兴匆匆的说:“里面有一个小池塘,里面居然有鸭子,很有趣的!上次我来的时候,天色还很亮,虽然去到了那个闹鬼的院落,却什么也没瞧见。”
他拉着她就想从破墙边跨进去,荒芜的废园、鬼魅的传说对他这个年纪的男孩是充满吸引力的。
她缩了一子,摇了摇头,“我在这里等你。我、我会怕!”
“怕什么,有我呢!”他豪气的说,似乎颇为自己的勇敢自豪。
“可是大家都说这面有鬼,很可怕的。”她认真的说:“这里这么阴森森的,又死过人,我会怕。”
“荒谬!哪里没死过人,有什么好怕的?”
“这不一样!碍月园里的冤死鬼可凶的呢!”
碍月园原本是忠王最钟爱的一座园子,是他为了新婚妻子江涵月所建,自从三年前的一场大火,烧毁了园子和美丽的新王妃之后,变得阴森且偏僻的涵月园就有了些绘声绘影的鬼故事。
虽然已经过了三年,但关于忠王杀死妻子并放火焚园,招致鬼魅作祟之事,仍在街头巷尾口耳相传着。
“胡说八道!你又知道了。”上宫殿笑道:“你就是胆小。”
她眼里闪着一些怀疑,“难道你不怕?大家都说忠王爷是给鬼缠疯的。”
他肯定的说:“当然不怕,失火是意外,况且我大哥也不是疯,他只是有点糊涂而已。”
“可是大家都说有鬼。”她还是害怕。
“好吧,那我自己去。要是我给鬼抓走了,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他勇敢的跨进园里,却觉得身后一紧,原来是常思怯生生的拉住了他的衣服。
“我跟你去。”
他笑了,有一种身为男孩子的胜利感,和她依赖着他的骄傲感。
他们紧紧的拉着走,走上那青苔密布的石阶,穿梭在荒草弥漫的屋子中,有些地方的草甚至长得比他们还要高。
栖在树上的寒鸦因为他们的闯入突然振翅飞了起来,把常相思吓了一跳,泪眼汪汪的紧抓着上宫殿不放。
“不过是一群乌鸦而已,别怕嘛!”
“咱们已经来过了,回去了好不好?”那些阴森森的屋子让她觉得背脊发凉,“我怕欢欢醒了,要找我呢。”
“你还没看过闹鬼的那个院子!”他费力的拨开杂草前进,拉着她道:“还有那个池塘也还没到。”
“可是我觉得我们进来了好久,这个园子好大又好暗。”以前一定很漂亮。
“当然大喽,这个园子是我大哥特地为大嫂建的,花了起码有几十万两。没失火前我来过,好漂亮呢。”他突然回过头来,“总有一天,我也要为你建一座园子。”
“不、不用了!”她涨红了脸,心里模模糊糊的觉得欣喜。
“要的。”他坚定的点点头,看着她晕红了脸,眼睛亮晶晶的脸庞闪着丽的光采。
他心中猛然一怦,似乎从这一瞬间开始,他了解了男女之情,于是紧紧盯着她的脸颊,再也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了。
这个承诺在他十五岁的那一年,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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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淋沥渐沥的打在芭蕉叶上,像是一首雨的旋律,虽然单调但却异常的动听。
以前,他们可以手拉着手,坐在廊下听一个下午的雨声,怎么样都不会觉得厌倦。
可是……
眼泪从常相思的眼眶流了出来,沿着太阳穴旁滑入了她的耳朵,冰凉凉的。
“相思。”上官殿抱着她,她的头软软的歪在一旁,像个毫无生气的布女圭女圭,“跟我说话!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如果再晚一点,他就要失去她了。
“都是我的错!懊死的是我,不是你!”他紧紧的抱着她软绵绵的身体,痛苦的喊,“相思!请你跟我说话!”
是他,常欢才会摔落那个秋千架。
常护卫长才会一时激愤失去了理智,错手伤了他被护主心切的护卫当场摈毙了。
事情发生之后,她只是不断的流泪,却连一句话都不肯跟他说,然后在屋子里悄悄的上吊了。
若不是发现的早……喔,天哪,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讽刺的是,来诊视的大夫说她月复中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但常家的两条人命毁在他手里了。
他自责、痛苦,绝望的感觉到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已经在心灵上离开他了。
“王爷。”婢女捧着一碗药道:“药煎好了。”
“我来。”他让常相思倚在他怀里,一手接过药碗凑到她唇边去,但她不肯张口,任凭药汁沿着她的嘴角、下巴流下,将她的衣襟染成褐色的。
“相思,请你喝药,你恨我、怪我,我都认了,请你别处罚你自己,也别漠视那个新生命。”
新生命?常相思一笑,眼睛空洞、神情迷蒙。这是最讽刺的一件事了,她不想活了有一个新生命在她体内生长着。
而给她新生命的这个人,却毁了她旧有生命中的一切。
“我想死。”她转动眼珠,深深的凝视着他。
上官殿将额与她相抵,一手轻拥着她,痛苦万分的轻喊,“相思,我们该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她的眼泪落到药碗,泛起了一滴又一滴的涟漪。
她怀里藏着一把尖刀,原本她是要拿来自我了断的,可是她脑袋糊涂了、不能思考了,她忘了自己早已经给自己准备好该走的路了。
在葬完爹爹和欢欢之后,她一个人回到屋子里,糊里糊涂的写了几个字,拖过凳子就吊在梁上了。
此刻,那把被她的体温熨得微热的尖刀,就藏在她的怀里,只要一伸手,就能拿到。
如今,他问她:他们该怎么办?
懊怎么办?她不知道、她不知道……看着欢欢在自己面前死去,她知道那是个意外,她拚命说服自己那是个意外!
可是他的血那么热、那么稠、那么的红!
而爹爹……他喊的那么大声,他喊着什么呢?“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她脑中乱成一团,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爹爹疯狂的喊着,“我要杀了你!”
常相思握住了刀柄,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杀了你!”
她以为自己只是想而已,完全没发觉她的双手将那把尖刀送进了他体内,直没刀柄。
上宫殿愣住,瞪大眼睛看着她,一脸的不敢相信。
一股剧痛从左月复往上蔓延。
常相思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惊惶失措的拔出刀,鲜血跟着飞溅了出来。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惨白的脸,手中的尖刀当的一声落到地上。
婢女们吓得魂飞天外,尖声喊了起来。
他死死的盯着她,眼中闪着痛楚、迷惘、惊愕和绝望,伤口的血像涌泉般的往外冒。
“好、好,你捅了我一刀,你居然捅了我一刀……”他凄然的一笑,十七岁的少年仿佛在一瞬间经历了多年的沧桑。
她看着他,有如大梦初醒般伸手接住了他的伤口,却无法阻止血从她的指缝中流出,“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没办法回答她,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看到护卫们架住了她,把挣扎不已的她月兑离他的身边。
他想叫他们放开她、不要碰她!
他要永远、永远保护她,可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上官殿的意识在涣散……相思、相思怎么办?怎么办?
谁来保护你、谁来照顾你……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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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天的纷雪随着北风不断的翻飞着,常相思从车窗中往外看,树木都给白雪压得低低的,举目看去四周是白茫茫的银灰色一片,单调之中又有一些虚幻的美感。
“是雪呵。”她伸出手来,让那冰凉的雪花落在她的掌心上,两种洁白相互对映,倒分不出来是雪花白一些,还是她的手白一些。
他,现在怎么样了呢?要不要紧呢?
她离开的时候,他在御医的用药之下,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恐怕也不知道她被连夜送走了。
她不是真心要杀他的,她只是一时糊涂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仿佛被困在一座迷宫之中,怎么样都找不到出路。
眼泪流干了之后,她开始意识到在她面前的是怎么样的一条路。
她杀伤了皇上的爱子,她还有什么路能走?
钟姥姥冷哼着把她拉离窗边,骂道:“你想冷死我这个老太婆呀!斑,真大胆呀你,连王爷你都敢下手。”
忘恩负义呀、忘恩负义!王爷把她当宝,捧在手心里溺爱着,就连皇上都不干涉他想娶常相思的决定。
可是她居然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劣行来。
这次王爷命大没死,那下一次呢?下一次常相思就不会失手了吗?
怒的皇上爷责罚了所有的人,命她将常相思送走,以免再次危害到爱子的性命。
钟姥姥一向乖觉,她懂得皇上所谓的“永远的送走”是什么意思。
洁白无瑕的雪地上所遗留的车轮痕迹清晰可见,车子却已经缓缓的消失在风雪中了。
当钟姥姥把常相思推入那夹着浮冰的河中,当河水快速的漫过她的口鼻,当她沉入那黑暗而冰冷的河底时。
她没有流眼泪,却疼痛的思念着她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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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殿缓缓的睁开眼睛,印入眼帘的是父亲担忧的脸庞。
“你怎么搞的?居然让个女人把你伤成这样!”因为太过担心,因此安和皇帝上官喻的话气是严厉的。“那刀子再差个半寸你就死定了!”
“相思……”他挣扎着爬起来,“我要见她!”他要亲眼见到她安然无恙!
天,他昏过去了多久,连父皇都已经过来了,相思呢、相思呢?
“不许再提这个名字!”上官喻怒道:“这女人蛇蝎心肠,我容不了她。”
他毫不思索的急道:“可我不能没有她!”
“她要杀你呀!你还念着她、挂着她?糊涂、荒唐!”
“不!这刀是我自己捅的,为了我犯下的滔天大罪,这一刀是我应得的。”
又是常家的那件事!上官喻头痛万分的看着自责的儿手,“那是意外,你清楚的很。”
他知道他的痛苦从何而来。常相思断然不会把这件事当作意外。
“殿儿,为了一个护卫长的女儿,你值得吗?”他的儿子呀,继承了他对爱的固执和热情,他多么的心疼他。
只是常相思对他而言,已经是致命的了,他得不择手段、不计后果的保护他的儿子呀。
“父皇,别把她从我身边带走,我会死的。”上官殿迎视着父亲的眼光,坦白而热烈的说:“失去她,我会一点一滴、慢慢的憔悴致死。”
“她在你身边,你会死得更快。”下次刀子就不会偏个半寸了。
“我宁愿死在她手里,也不愿意失去她。”
“那又何必?她恨你呀,你还以为你们还是山盟海誓、同生共死的双飞燕吗?”这个他最疼爱的儿子是如此的像他。
像到甘愿为生命中唯一的女子成为感情的禁俘。
他知道那有多痛,所以不忍心他受苦。情愿为他残忍的斩断所有的联系,也不愿他作茧自缚。
“我宁愿她恨我,也不要她因为爱我而恨她自己。”上官殿苦涩的说:“父皇,给我相思。”
“来不及了,我己经命人送她上路了。”他绝不让步。
“什么?”他一震,强忍着疼痛从床上翻到地上,痛得冷汗涔涔,“你太残忍、太残忍了!”
“殿儿,不许去!”上官喻厉声道:“来人,抓住南王!”
“不——他踉踉跄跄的奔出去,外面雪下的正大,冷得像他现在的心一样,“相思!相思……”
他负伤奔向马厩拉出了一匹马,也不管自己衣衫单薄,更顾不得未着鞋袜,身后紧跟着一群仆人和侍卫,他也视若无睹。
相思,他的相思!
他纵马急驰,在白茫茫的天地中盲目的寻找他失落的心,颠簸的马步使他的伤口剧痛,相思的毫无踪迹使他心如刀割!
天地苍茫、白雾迷离。
“相思!必来呀!”风雪模糊了他的视线,泪水在颊上凝结成了冰,他声嘶力竭的大喊,凄厉的呼喊着,“你回来呀!”
他狂乱的奔出城去,在不辨方向的风雪中乱窜,只希奇迹出现,让他能跟上她早已远去的脚步。
“我已经命人送她上路了。”
那是什么意思?是离开、还是死去?
不,不能是死去,不能呀!
又无助又痛苦的情绪紧紧的跟随着他,在风雪声中、马蹄声中,他无法思考了。
“都是我!都是我!如果没有我就好了,如果世上不曾有我就好了。”
他不能让她为他而死!绝不能的!他只会害人,却保护不了任何人,都是他害的、都是他害的。
这个想法紧紧攫住上官殿,他无法摆月兑。
他漫无目的的狂奔着、寻找着、喊叫着,似乎经过了许多地方,耳边呼啸而过的都是风声,他感觉到马步高高低低的,路面崎岖不平,他似乎越走越远,一路沿着山道越爬越高。
“相思!你在哪里,不要丢下我!请你回答我!”
突然,他感觉到马匹悲鸣一声脚下似乎踏了个空,载着他直直的摔了下去,他被重重的抛落到地上,沿着长长的斜坡不断的往下滚。
翻转着又翻转着,天地一下子颠倒了过来,他还能看见天空不断的落下雪花。
砰的一声巨响,他撞上了突出的巨岩,哼都没哼一声就昏了过去。
鲜艳的血缓缓的从他后脑流了出来,在洁白的雪地上蜿蜒成了一条小小的血河。
又像是一朵朵盛开在雪地里的红花。
美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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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绿衣将他头下脚上的投入井里时,他感觉到前额在井壁用力的碰撞了一下,在他还来不及感觉到痛时,黑暗就已经终止了他的思考。
上官殿觉得自己像是作了一串长长的梦,那记忆鲜明的过往争着回到他的脑中。
他听见了悠扬的笛声,他看见了坐在竹亭里吹奏笛子的相思。
他曾经忘情的亲吻她的手指,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甩着双辫,红着脸转身逃开。
他在她鬓边插上了一朵红山茶,含笑看着她荡秋千,当她停下来的时候,眼睛闪亮、双颊酡红,含情脉脉的瞅着他。
他全都想起来了。
“相思。”他喃喃的轻喊着。
在感到一阵疼痛来的同时,他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眼前却是一片全然的黑暗,他感觉得到一个柔软的身躯伏在他身上,抽抽搭搭的啜泣着。
摆暗之中,他抬起手来轻轻的落到常相思的发上,温柔的轻抚着,有些歉疚的说:“我总是害你哭。”
“啊!”她迅速的坐直身子,背往后靠到了冰凉的井壁,下意识的用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珠,却糊了自己一脸的烂泥。
这是座枯井,里面只堆满了烂泥和落叶,当她跟着跃进来时,他面朝下的埋在烂泥里,她情急的将他翻过来,颤抖着手将封住他口鼻的烂泥抹去,惊骇的发现他没了气息。
于是她连忙捏着他的鼻子,从嘴巴过气给他,眼泪就无法控制的掉了下来。
苞着一声轰然巨响,光线完全被阻隔在外面,原本就暗的枯井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她没心思去管上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满心满脑的要他活下来。
懊不容易他终于有了鼻息,却迟迟没醒过来。
坐在黑暗之中、烂泥之间,她紧紧拥着他的身子,彻底的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椎心之痛重新来袭。
她忍受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一离开,如今已到了崩溃的临界点。
如果连他都弃她而去,那么她的人生还剩下什么?
她的爹、她的弟弟,甚至是她的孩子,全都在她没有准备的时候离开了她。
如今,是他。一个她不知该爱还是该恨的人。
她哭泣,一半是因为害怕失去,一半是因为不明白自己为何害怕失去。
如果爱和恨之间,有一条清楚的界线划分,在她太靠近、而有可能跨越到某一端的时候,她就能够立刻警觉而停下脚步。
“相思、相思!”上官殿感到头痛欲裂,却仍是充满感情的喊她。
“不要碰我!”她挥开他探索似的手,挣扎着要从烂泥里站起来,离得他远远的。
可是井里的空间能有多大?
她微一挣扎,感觉到用力的碰触到了他身上某个地方,引来他一声痛楚的闷哼,她一慌脚下一个踉跄,斜身往他的方向扑跌过去。
他自然的伸出双手将她环抱住,却碰着了她手臂上的伤处,她微颤着瑟缩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他的怀抱。
“我想这并不是一个很大的地方,我们很难不碰到彼此。”他轻叹了一口气,“这个时候,就这个时候就好,不要急着避开我。”
“请你放开我。”常相思在他镇定的语气中逐渐恢复了冷静,“我不会再乱动了。”
她多蠢,这样急着逃开不是更暴露出她的混乱吗?
上官殿缓缓的松开了手,感觉到她离开他轻轻的倚着井壁,肩头与他相碰。
他的思想是紊乱的,那突然回来的记忆让他陷入了一阵矛盾之中。
他该不该在这个时候让相思知道,他终于知道了她是他的相思。
这个时候,他突然明白了她不愿意他想起来的苦心。
一旦他想起来了,亘在他们中间的,不再是彼此相爱的过去,而是她恨他的残酷,是他自责、愧疚却又爱她的挣扎。
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混乱似的,他问道:“这里是哪里?”
“井底。”说话可以让她不再胡思乱想,所以她很快的就回答了他,“应该说是一口井底。”
“枯井?”他抬头往上看,明知道什么都瞧不见,还是有这种习惯性的动作,“出不去了吗?”
“我试过了,上面有巨石挡住了,合你我之力也顶不开的。”她淡淡的说。
罢刚他还昏迷着时,她踩着井壁中突生的石头上去探过了,得到了这个结论。
他苦笑了一下,“看样子我们要活活饿死在这里了。”
常相思不语,但心里知道若一直没人来援,饿死、渴死都是很有可能的。
没多久之前她还在担心上官殿会在她怀中死去,现在想到两人有可能一起丧命时,她反而觉得心底松了一口气。
不想过去、不管现在,心里没有任何爱恨纠缠,只有对死亡的恐惧时,她觉得轻松了不少。
“湛掩袖。”
“什么?”他奇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她会提到掩袖的名字?
“他设计的。”仔细想想之后,她更加肯定了这个可能。
只是那个康王的手下绿衣姑娘,让她有点不明白,她还想不通这点。
“不可能的。”上宫殿惊讶的说:“绝无此种可能。”
“你总是相信错人。”常相思道:“就像你认为我对你没有危险性一样。”她身负武功,又不掩饰对他的敌意,可是他还是把她留在府里,没有防备她的意思。
“我只相信我愿意相信的人,你和掩袖都是我可以信任的人。”
“偏偏我们都是危险的人,你以为杀手埋伏在我们行经的路上是个巧合吗?”他们早就在那里等着了,若不是事先知道他们一定会走这条路,又怎么可能等在那?
谁知道他今要到慧贤雅叙?湛掩袖一向小心,要他到慧贤雅叙相会时,还是写在桌子上的,其他人绝对不会听到。
可是掩袖出卖他?上官殿只觉得好笑之中又带着不可思议。
“除了湛掩袖之外,没有别人知道你今晚要到哪去。就连她也不知道,他要求她和他去一个地方,她答应了。
而她答应的原因是为了要执行杀他的任务,虽然最后她是救了他。
“但是他绝对不可能出卖我。”他说得斩钉截铁。
“不要说的那么确定,你的愚蠢比你想像中的还容易让你致命。”
他苦笑道:“在你心中,原来我是愚蠢的。”
“你盲目的相信别人,不是愚蠢是什么?”她淡淡的说:“你的性命比你想像中的还要抢手。”
“我不并盲目,我相信的事都是有根据的。”
常相思哈的笑了一声,“那么你说你相信我,又是根据什么?”
他轻叹了一口气,“根据来自于我现在还活着。”
“也不会活太久了。”
忍不住的,上官殿伸手过去轻轻的握住了她的,她一颤却没甩开。
也许,他们再也见不到初升的太阳了,就这么样握着,让心放纵一下压抑的感情也好。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他们稍微变动姿势发酸的腿,不知怎么搞的,常相思的头软软的倚在他的肩上。
“原本,你有可能登基为帝的。”她开口打破了沉默。“现在却可能成为烂泥里的白骨一堆。”
“我从来就不想当皇帝。”他稍微挪了挪身子,让两人的距离更近了,“都已经这个时候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她有些疲倦的叹了一声,心里想着:是呀,不管十一年前
惫是十一年后,你一样是最没野心,有最绚烂的身分却最甘于平淡的人。
“不要说这个了吧。”他搂过她的肩头,“难得我的周围有一刻的清静是跟争位没关系的。”他顿了一下,“如果我们就这么死了,在黄泉路上你肯不肯牵我的手?”
她一震,愕然的把头从他肩上移开,“什么?”
“我说。”他苦涩的一笑,“如果我们一起死了,你能不能牵我的手,让我知道你已经不恨我了。”
常相思一愣,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了下来,除了无声的哭泣,她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她从来也没恨过他。
“你怎么了?”上官殿感到她的身子抖了一下,关心的问道。
“没什么,觉得有些冷。”有一股凉风从常相思背后透来,让她冷的打了一个颤。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手心内轻轻的搓着,“好些了吗?”
“嗯。”他手心的热度透过肌肤的相触,传到了她手心。
她想到了他第一次牵她的手,就让她感觉像牵着阳光那般的温暖。
没想到距离第一次牵手已经过了十多年了,而她依然记得那么样的清楚,一切恍如昨日般的清晰。
经过了这么多年,她历尽了沧桑,没有得到些什么,反而一点一滴的失去了许多。
就在这个时候,就在枯井、烂泥中,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曾经以为她已经失去了幸福的权利,却没想到过是她自己抛弃了幸福。
因为她害怕受罪恶感的煎熬。
她怕在他满满的呵护之中,她不能够忘记父亲和弟弟的血。
所以她逃开了,所以她希望自己遗忘,所以她才会羡慕他的不复记忆。
因为她知道自己不够坚强,不能承受爱与恨交织的痛苦,经过这么多年,什么都已经淡忘了,只有他的爱还鲜明的留在记忆之中。
她现在才明白了。
“我愿意。”她轻轻的说:“我想我会愿意的。”
上官殿不解的问:“愿意什么。”
“愿意牵你的手。”刚刚她回答不出来的问题,经过思索了之后,她找到了答案。
摆暗之中,他笑了。
能不能出去不再重要,他会不会变成一堆白骨也不再重要,死亡也不再让他恐惧。
因为她愿意牵他的手。
他还能多奢求些什么呢?她亲口说原谅吗?不,不用了,只要她肯牵他的手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