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小小的少女紧紧地扣住身前的木柱,瘦弱的身子几乎全隐藏在并不是很粗的柱子后,只露出一张尖瘦得吓人的小脸来,不大的杏核眼,不算挺的小鼻子,不算红润的小嘴巴,加上有些干黄毛躁的小辫子——明明什么眉呀眼呀鼻子呀嘴巴呀头发呀是一点儿也不出众的,可组合在一张小脸上时,却竟然是十分赏心悦目,看起来很舒服,很是——清雅!
哦喔,长大了或许还是美人一个哩。
几乎高出小女娃两个半头的小少年双手环胸蹲在柱子前面,一双精神的豹子眼很是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小女娃,宽厚的嘴唇中更是啧啧有声。
嘻嘻,这小丫头,似乎比楚大哥的那个小尾巴还可爱哩!
双手猛地一拍,他呵呵地笑着道:“小丫头,从此妳就跟着少爷我吃香的喝辣的吧!”决定了,以后去找楚大哥玩的时候,就带着她去,一来让楚大哥的那条小哑尾巴有个玩伴,二来也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派头一点:他也有小苞班了耶!
“我、我才不要吃辣的!”小女娃竟然在初见他短时的胆怯过后,很快地壮起胆子,黑白分明的清瞳一眨不眨地迎着他打量的视线,小小的嘴巴一抿,“爹爹说吃辣的人脾气暴躁,我要做乖孩子,才不要吃辣的!”
哟哟哟,胆子挺大的嘛!
“妳来这里是做什么来的?”哼,他是少爷,最好不要惹他哦。
“……少爷的伴读。”瞪着他的眼,小女娃回答得不是很情愿。
“少爷的伴读?!”小少年哇哇大叫,“一个三岁的黄毛小儿给少爷我做伴读?!”她识不识得字还是一个问题呢,竟然还敢这样理直气壮地说“少爷的伴读”,甚至回答得这么不情愿!
“我今年十岁了!”小女娃在听到小少年似乎很是瞧不起人的话后,立刻奋起抗议,紧扣住柱子的手也松了开,转而握成小拳头一挥一挥的,“不要说《千字文》、《三字经》,四书五经我都读过了!我知道很多很多的诗词的!我——”
“等一下,等一下!”小少年右手一摆,有些头痛地止住了小女娃的继续抗议,“妳不要和我说什么四书五书六经七经的成不成?”他最怕读书啦,“我不是看不起妳,只是——”他歪着脑袋仔细地打量了她半天,而后叹口气,“妳只要告诉我,是谁让妳来这里的就行了。”
他居住的听涛阁可不是随便一个人就可以轻松走进来的,爷爷为了拴住生玩的他,可是派了不少家丁在阁外看护或曰监视着他哩。平常除了来打扫的丫鬟与每日给他送饭的家院——当然还有每天早早的来烦他的夫子——之外,没有爷爷的点头,他的父母想来看看宝贝儿子也是不得其门而入的啊。
“一位别人都喊他“老太爷”的老人家。”小女娃乖乖地回答,“他说,只要我好好地用功读书,就送我许多许多的铜钱。”
“铜钱?”哈,他家老太爷是最最精明的,才不会平白无故地送钱给她——等一下!“只要妳好好地用功读书?”这是什么意思?不应该是让他好好地用功读书吗?
“我在村子里可是最聪明的学童哦,夫子常常夸奖我的哦!我爹爹也说啦,如果我是男孩子,将来就算去科考也会轻而易举折桂而归的!不过爹爹也说,就算我是男孩子,他也不会让我去参加科考的,因为那样会把我变成坏人的!”小女娃一副骄傲的样子。
小少年却没听到她到底说了多少,只听明白了她的第二句话:因为他是男孩子,所以如果读书输给这个比他还小三岁的小女娃的话,那么他可以去上山当和尚了——榆木脑袋还是去撞山钟的好!
爷爷为了强迫他读书,竟然用了“激将法”!
“哈哈哈……”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却将正在滔滔不绝的小女娃吓愣了。
“……”
“好,好,妳来得正好!”伸出手,小少年一边继续大笑着,一边拍拍小女娃单薄的小肩膀,“妳有没有名字呀?”
“我当然有!”小女娃马上骄傲地仰起头,像只小老鹰一样,“我叫做开春!”
“开春?开春。”小少年站起身来,伸手拉过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女娃,往楼阁内走去,“我叫做霍矢初,妳好好记住了,咱们从此之后就是难兄难弟了!”嘿嘿,他还正在发愁如何应付爷爷派来的夫子每天布置下的功课哩,如今终于给他找到捉刀代笔的“难妹妹”喽!
炳哈,这就叫做“天作之合”!
“开春,开春,开春!”
风风火火从敞开的后窗子里窜进来,少年在瞥到书房内并无那个小丫头时,马上高声大喊了起来。
“开春!开春!开春——”
已经是用晚饭的时辰了,那小泵娘又溜到哪里去啦?
“开春!开春!开——”
“我耳朵没聋啦!”没多少好声气的细声娇嚷从他身后飘过来,伴随而来的是淡淡的、他却已极是熟悉了的竹子清香,“少爷又不讲信用!昨天明明答应今儿带我去找雁儿玩的!”她早上醒来却遍寻不到那个曾答应了她的人!“食言而肥!少爷你已经够粗壮的了,再食言而肥下去,你会成——啊!你离我这么近做什么少爷!”忙大步朝后跳了两跳。
棒,刚才少爷几乎同她鼻尖碰鼻尖了!
“妳又跑去芙蕖楼看竹子啦?”少年一副“可抓住妳小辫子”的奸笑模样,笑哼哼地睨着闻言脸红起来了的人,“爷爷叫妳来听涛阁是做什么的?伴读,伴读!可妳伴到哪里去啦,嗯?不好好在书房陪着本少爷我用功读书,却整天往外跑!妳是不是觉得同看守听涛阁的家丁们混熟啦,所以就算常常偷溜也没事的对不对?好了,走吧,走吧,咱们叫上那些家丁见老太爷去!看看老太爷怎么说!”伸手抓住少女的手,笑瞇瞇地就往楼阁外拉。
“少爷!”不再尖尖瘦瘦如旧的小脸上一片艳艳的红霞,不是被这番颠倒黑白的话吓出来的,而是被少年气出来的!“你放开我啦,我不去!”
“怎么,妳承认妳自己错啦?那好吧,既然承认了,本少爷就放妳一马,怎么说妳也跟在我身边做了我五年的伴读——咦,妳已经和我一起五年了吗?!”他放开她的手,眼睛一亮。
哇,果然是光阴似箭,更似白驹过隙一样呢。
习惯性地双手抱胸,少年歪着脑袋认真地打量眼前娇小而美丽的少女:杏核眼水汪汪的,小鼻子挺翘翘的,小嘴巴也红润润的,加上光润润的脸颊上而今有了艳艳的秋霞色泽,再衬上简单地梳在耳后的乌油油仿若丝绸的大辫子——咦,当初瘦瘦小小的小女娃已经是大姑娘了呢!
“你你你看什么!”
“自然是看妳呀,小开春!”少年哈哈大笑起来,已经成型的粗壮身躯笑得前仰后合,“乖乖,这几年我似乎都不曾认真地打量过妳哩,天哪,我终于明白“吾家有女初长成”是什么意思了!”
“什么意思?”一张娇俏可爱的小脸几乎被他莫名其妙的大笑给气歪了。
这几年来,两人朝夕相处,少年常偷偷带着她从后花园出府玩耍,甚至偶尔送她回家探望老父;而她则是经常替少年捉刀代笔,埋首乱编夫子留下的八股文章。如此合作无间的两人,在名义上虽是主仆,实际上说他们是友爱的兄妹和至交好友也不为过。平日里,两个虽偶有打闹,交情却极为笃实,从未真的分出过什么主仆上下来。
“就是说妳越来越招人疼——”大大的巴掌笑闹地抓上少女的脑袋,少年笑得更开怀了,“妳皱着脸忍疼的模样最好笑啦!”脸皱皱的,就像只小帮子一样嘛!
“霍矢初——”
“啊,胆子也真的是越来越大啦,竟然胆敢直呼你家少爷的名讳!”少年不在意地耸耸肩继续笑着,双掌捧着那张几乎快皱成一团的小脸左看看左看看,“开春,妳总说妳爹娘是北方人,我却看妳怎么也比我这个正宗的江南人更像江南人哦。”
如果不是他的眉眼厚唇同爹爹如出一炉,他还真的怀疑过五大三粗的自己其实是爹娘从哪里捡回来的哩。
“你快放手啦!败痛的你知不知道!”他的手劲不是普通的大耶,她不要再被他捉弄啦!
“我就说了嘛,妳越来越招人“疼”嘛!”所以他正在“疼”她啊。弯下腰,他凑近她不断挣扎着想逃出霍家“魔爪”的那张小皱脸,“来来来,开春,告诉本少爷,少爷到底是不是“食言而肥”的人呀?哼哼,快点儿告诉我呀。”
般了半天,他竟然还在计较她刚才的话!
这一下是真的恼了,不假思索地双手一抬,她的原意是想抓住他的双耳强迫他放开捉弄着她小脸的巨掌,但一下用力过猛,双手并未如想象中地扯住他的耳朵,而是一下子搂住了他的颈子——
他被迫再低头,她则正被他钳制住小脸一动不能动,因此,所以,于是——
宽厚的漾着笑的嘴唇,红润润的唇瓣,就此——
啊——
两个原本正打闹着的少年男女,顿时停住了呼吸,僵直了的姿势,两尊江南园景中常见的假山怪石,就这样子成型了。
“开春,开春,开春——”
特意压低了的呼唤声,在翠绿的竹林中轻轻地传向四周。似有若无的淡淡笑意,伴随着轻唤声飘呀飘,一直飘到抱膝靠着林中山石席地而坐的少女心里。
讨厌啦,她不要理他!
“开春,开春,开春——妳再不出来,我可自己出府去玩喽。”
玩?多大的人啦,还整天玩玩玩!不肯认真读书也就罢了,将夫子布置的功课全推给她做也就算了,可霍家船运哩?那总是他以后不得不负担的家业吧,凭什么他也要逼她一起挑?!
斑,不干不干不干,她绝对绝对不同意啦!
“开春,你真的不想出府去玩啊?”惋惜的笑声似乎就从她的耳边响起,“原本我打算带你回家去探望你爹爹呢,啊,你不去呀,那我走了哦——”
“霍矢初!”看也不看,抱着膝的手反手一拍,就将蹲在自己身边的某个庞然大物定住了身形,少女懊恼地哼了一声,“你再闹我,我、我、我让你好看!”她原想躲在这里图个清净啦,哪里知道他眼那么尖,黑灯瞎火的也能捉到她!抬头看一眼已经升到竹梢尖上的月亮去,她更恼了,“已经定更天了!出城的城门早就关了,你到那里去玩?你又怎么带我去见我爹爹?”
“我说的是明儿个天亮之后啊。”委委屈屈的男子清亮的语音从她耳边响起,根本是存了捉弄她之心,“我只是想让开春开心嘛,怎么却反而落得个被骂的下场?唉,唉,好心没好报,好心没好报哪!”唉到最末了不忘再加上几声重重的叹息,以示自己的无辜及冤屈。
“霍、霍大爷,你不要再装了!”忍不住被他逗得笑出来,少女摀住唇努力忍住笑,“明明是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做什么细声细气的小家子男人?”仔细想想真是有趣呢,正正经经的江南水乡孕育出的江南男儿啊,偏高大粗壮的样子像极了北方大汉,却又说得一口好听的清亮的江南细语!
真真是——里外不搭啊。
“我还以为妳喜欢小家子男人哩。”没好声气地抱怨一句,蹲在少女身旁很久了的彪形大汉随意地往地上一坐,再伸手一拉一抱依然在笑呵呵着的少女,便轻松地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腿上,手一圈,少女娇小的身躯便完全拢在了自己的怀中。
“放开我啦。”少女抗议地挣扎了下,却自知力气不如人,见他不放手,便随他去了,“少爷你不是小阿子了,我也是大姑娘了哎。”该避的嫌不得不避呀。
“那又怎样?”他反问,“妳没忘记两年前的事吧?”
“霍——”她转过身,伸手要捂他的嘴巴,却见他双眼亮晶晶的,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不由得脸一红,又迅速地转回身去了,一动不动地任他拥着。
“我说的是事实啊。”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头上,轻轻地笑着,“不管怎样,我总是坏了开春的清白哩,那自然就要男子汉大丈夫负起责任啊。”
自从两年前在那无意中他亲了她,许多从来不曾有过的情愫似乎就那么开始萌芽生长了。重新用长大了的心去认真地看她,才知自己将她到底放在了什么位置上,不再仅仅是伴读,也不再只是玩伴了,甚至也不再是兄弟姐妹、至交好友那样的情感了,而是更深了的更重了的更清晰明了了的——
“开春,我想和妳一起,就像楚大哥和雁小嫂子一样一起。”他声音低低的,俯首枕上她总含着竹叶清香的肩,不顾她的闪避,笨拙地将发烫的唇贴上她的脸颊,“我这辈子谁也不要,只要和开春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不离不弃,只到死也是和开春在一起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只和开春。”
“霍——”被紧搂在宽厚胸前的人儿一下子抖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不管自己如何努力,却还是一直抖一直抖,“霍——”
“开春也是这样想的,是不是?”他更搂得她紧紧的,她的颤抖蔓延到他的身上,他竟然也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抖得似乎比她还要剧烈!
“……”她不说话,只顺从地让他紧紧地搂着,依然微微发着抖。
“开春,开春——”他放任自己的颤抖,一眨不眨地就着竹林中淡薄的月光,直直地望着她低垂着的小脸,“开春,妳是这样想的,对不对?妳同我一样,就是这样想的!”
彷佛过了好久好久,久到他再也感觉不到自己的颤抖,久到他再也无法感知怀中人儿的发抖,他终于看到了她慢慢抬起头,慢慢地侧首看向他,慢慢地从红润润的唇角漾出了一朵淡淡的笑花,淡淡的,却是那么那么那么美丽!
他瞪大了眼,简直是看呆了。
“开、开春?”
“我也想和少爷——”她抿着唇,羞涩地靠近他的耳边,如他先前那般将唇贴上去,轻轻地道,“我想和矢初一起,就像楚大哥和雁嫂子一样一起,一辈子在一起,怎样也不分开,上穷碧落下黄泉,只和矢初,只要矢初。”
“开春,开春,开春……”
欣喜的笑,再也抑制不住,汹涌奔淌的快乐,就像竹林中轻快穿梭的风一般,在四肢百骸倍快地游走奔腾,飞呀飞呀,直直地冲上九天云霄,放声长啸!
那是他快乐的心!
“开春,开春,开春!”
依然笨拙的唇,火热热的,滚烫烫的,轻轻印在那淡淡的美丽的笑花上,轻若蝶翼,颤巍巍的,又仿若蝶舞,轻盈盈的,却是、却是二十年来最最感动、最最郑重地将心交付!
“霍矢初和开春一辈子在一起,怎样也不分开,如何也不分开,上穷碧落下黄泉,霍矢初只和开春,霍矢初只要开春。”
宽厚的唇,一下一下地吮上那红润润的唇瓣,低低的笑,在翠竹深处、在月亮娘的温柔莹光里飞舞、跳跃、漫行、滑动。
“开春和矢初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怎样也不分开,如何也不分开,上穷碧落下黄泉,开春只和矢初,开春只要矢初。”
羞涩而美丽的笑花,盛开在红润润的唇瓣,被宽厚的唇一下一下地吮过去,一直一直吮进心底,一直一直吮进血脉骨肉里,浸和着,融化着,再也分不开来。
梦一般的竹林、梦一般的温柔月光、梦一般的生死誓言、梦一般的纯挚拥吻、梦一般的将心互相交付、梦一般的……梦。
永生永世难以磨灭的美丽的梦啊,永生永世难以忘却的梦哪。
只是,梦,总归会醒的,再再美丽的梦,也终归会醒的。
身躯滚烫,心儿悸动,还有火热的唇,依然陷在曾经的竹叶清香里。
睁开眼,心口蓦地刺痛入骨。
于是,他知道,梦,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