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永乐十七年二月,应天府江苏太仓浏家港外海,寒龙队海啸号上,海员们各司其职、各就各位,忙碌不堪之中,俱分神偷觑站在船头的窈窕柔美身影。
便阔的大海,晴朗的天空,碧海蓝天连成一色,晴艳艳地使人通体舒畅,看样子严冬已尽,春却尚未到来。
埃风之中的人儿,柔弱得让人心疼,那不是别人,正是要代替朱烟回皇家的阿尘。
二十天前一上了船,她便常常待在那儿,静静地远眺着大海,加上方元的不寻常反应,让原本欣喜若狂的人们也都察觉这趟差又苦又涩。
几个正在卷帆的汉子按捺不住,交头接耳了起来。
“喂,那尘姑娘不会想寻短见吧?”
“呸呸呸,你这张狗嘴吐不出象牙,胡说八道些什么?”
“可这二十来天,她都不言不语,整日傻在那儿看海,海有什么好看的,可她看得迷了,真怕她就跳了……”
“别说她那样,方爷也……唉,俺一个外人,看了也气闷。”
“咱们别送这一程了,回泷港吧!”
“您大爷有本事,去和方爷说去,俺就服你!”
“别往别人身上推这苦事,要不,咱们一起去!”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突然见到方无音走了过来,那些闲磕牙的人连忙散去,她娇俏一瞪,笑了。
但小泵娘一看到寂寞背影,笑容便没了,她慢慢接近阿尘,靠在船舷边,和阿尘看着相同方向。
远处天边隐隐有些黑影,他们终究还是渐渐靠近陆地了。
原本七天可以到达的航程,方元愈驶愈慢,足足花了三倍时间,加上先前在泷港耗掉的十日,整整一个月有余。
可即便如此,两个人还是僵在那儿,让她这个做妹妹的心里急得慌,却又使不上力。
原因无他,他们两个都是闷鬼,心里都有话,可偏又都不肯说,或是说下出来,就这么一个裹足不前、一个作茧自缚。
方无音看着无解的局,只好伴在一旁,疑惑像滚水里的汽泡,一个接着一个,让她小小的脑海乱糟糟的。
仇恨真的非得将所有人推下火海,非要剥夺原本快乐的一切吗?
若她的亲娘见到这一幕,还会非要哥哥报方家的仇吗?
而她能不能帮什么忙?明明是一对有情人儿,为何要分飞,到老到死都不相见呢?
“尘姊姊,咱们先回房吧!虽然快要春天了,这儿风大还是会冷的。”方无音关心地说道。
阿尘眼一凝,摇了摇头,脸色憔悴。“明儿个就要和大明水师碰头,再也没机会了,我想多站一会儿。”
“船舱里也有窗,在房里头看海也成,别在这儿浸海风,看看,-身上的衣衫都潮了。”方无音探手模了模阿尘的衣袖,湿湿冷冷地冰着手,忍不住皱着眉。
要知道海上不比陆地,同样的天气,只要海风一吹,硬是冷上几分,尘姊姊天天从早到晚吹海风,迟早弄出病来。
方无音心里嘀咕,却不好直话直说,阿尘心里有事,她只能小心翼翼和她应对,怕加深她的难受。
阿尘仰首任冷风抚过她的脸,却吹不散她的哀愁,停顿了一会儿,她翩然转身,正对上后方正在掌舵、那双无底洞穴般深沉的眼眸。
没有半点互动,她投射再多的情意,也全在他的眸中虚无淡去,他的眼眸里空无一物。
阿尘突地笑了,有些嘲讽:“我不是来看海,而是只有站在这处,方元才会注视我,像以前一样看着我。”
方无音背过身,正好看见方元撇过头,将舵交给副手,人便离去无踪了。
“尘姊姊……”方无音很想安慰阿尘,却无言而终。
“他还是在躲我,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呢?呵呵,这个问题,明儿个就见分晓,他再不留我,就是永远地抛弃我,也不需要再留我了,那个地方,他到不了,我就到深宫禁院里,长伴青灯古佛,当他所谓的尊贵公主去!”阿尘淡漠地说道,好似这事和她无关。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个法子是她最后的赌注,赌她在方元心中有多少重量,明天一翻二瞪眼,生死由他。
若他不要她了,她就是个空壳子,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就用来帮忙朱烟和龙家,也不算枉然。
而原先对此持反对意见的龙海儿,态度一百八十度反转,不再强硬阻止,仅是要她千万小心。
想起上船前拜别爹娘,她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此生不再回泷港,不再重回井牢,不再见到他。
如此一来,她才不需要看到他拥抱别的女子。
她曾在心中模拟过那个情境,结果癫妒欲狂几欲崩溃。如果他不要她,那她也不愿再生活在有他的地方,天地之阔,唯有皇宫是他无法触及的。
这样也好,看不到听不到,就算心中永远无法抹去那个伟岸影像,也能保住某些时刻。
那些快乐和甜蜜,已经足够伴她过完这一生,来生是天注定,她每天礼佛,请求不要再染尘缘,不要再入俗世,不要再遇见他。
阿尘心一横,无语地进入甲板。
方无音看着她的背影,不禁叹息。
命运太过曲曲折折,像个没有出口的迷宫,到底他们该怎么办呢?
碧蓝的天空,一青蓝海鹰展翅滑翔,停在海啸号的船桅上,几个海员看了,你推我、我推你,最后,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看不下去,铁了心上前解下脚环上的飞书。
方爷每一接到催促的信,心情便会大坏,谁也不想往虎口里探手,可是信都来了,不传也是不成的。
那漠子有些胆战心惊地走到首舵房前,轻手轻脚地扣了扣方元的房门,听到一声没有情绪的回应,便缩着颈子、硬着头皮开门进去。
阴暗的屋子里,方元正借着烛光在研究着海图,听见声响,方抬起头来。
“方爷,龙家那边有讯来问,问咱们还要多久时间到浏家港?带着水军在等咱们的定远侯,听说已经暴跳如雷了!”汉子恭敬地说道。
“定远侯是何人?”方元问道。
“听说那狗皇帝打算将朱烟许配给他,这男人俨然以驸马爷自居,在等着咱们呢!”
方元一听没有答腔,脸色倒是又阴沉了许多。
那汉子一见方元又怒,忙打哈哈。“不如说是船底漏水,正在补,所以还要耽搁两天,这样回话,如何?要不,就说是主桅又坏了,可好?”
方元卷好海图,沉吟了一阵子。
西洋怀表滴滴答答地走着,听得人心里不平静。正当那汉子等得发慌时,方元突然长吁了声。
“不必了,捎个信,咱们明天就到。”
见首舵已经示下,那汉子忙不迭冲出房门,活似从阴司判官前抢了生死簿一样。
房间里重新回归宁静,方元又看了一会儿海图,阿尘那优美动人却幽怨的面容老是占据他的眼前,让他看不清眼前事物。
索性卷起大幅海图,倒回床上,脑海里便满是她的身影。
他何时变成一个拖拖拉拉、没个果断的男人了?方元自嘲地问着自己。
可他知道自己怎么也不愿放手,这一个月来,各种理由都用尽了,只是为了多留阿尘一天。
先前在泷港,以整备船只为理由,外加有意无意的拖延,十天后才启航,后来在南洋绕了一圈北上,又是二十天。
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理由,放手的时候到了。
大明江山易主,父仇未报,而阿尘是他匹配不上的人儿,他应该断了儿女私情,以复国大业为重。
可是他不能不疑惑,若连建文皇帝都不思复位之事,他身为人臣,又何需在意?只是,他一家一族之死,这天大的怨恨又该怎么了结?
他只是一个凡人,不是一个无欲的神祉,要他不心系阿尘,谈何容易?
为何她是公主,是他应该侍奉之人?
如果没有童年的那次面圣,他现在应该带着阿尘快乐地出航,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情景、要将她送去给狗皇帝代替朱烟的公主之职。
他觉得好无力,可他亦明白阿尘的心思,她是个单纯的人,一心只想在他身旁,如今出此下策,只要细想就可知道她是要他做出决定。
留不留人由他,可留人,他真能不在乎一切地远走高飞吗?他扪心自问,他做不到。
君王为天,她身上有皇家血统,他没有功名,如何求配?
包何况要报亲仇,杀了朱棣以慰方家人在天之灵,便得要建文皇帝有心复位。
可这亦是两条死路,一条是他战死沙场,一条是她婚配不得由己,她是唯一皇女,将来肯定是宫廷斗争的暴风中心点;而且建文皇帝亦已无心于此,遑论他的功名。
可若不留人,阿尘此生便不愿再见他一面,她情愿代朱烟进宫,深宫内院里,他是朝廷钦犯,又是倭寇,要相见唯有等来生了。
她看起来柔婉似水,实则刚烈似火。她丢了个两难的选择题给他,用来表明自己的心意,置一切于度外,她果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可他无法选择,岩上“尘缘”二字想必还在,他却要失信于人。
种种难题排山倒海而来,他不能只为自己而活下去,他得负了阿尘的一片苦心,他好恨!
方元苦思无解,大掌一劈,木桌碎成片片,飞散在空中。
无心用晚膳,阿尘待在屋里,看着手上的玉钗出神,时间一点一滴地无情流逝,只一转眼,天空泛着鱼肚白,已经渐将清晨。
阿尘看着始终没有打开的门板,等待让人心温度冷却,她的心里已是冷到极点。
终究,方元还是没有来留她。
以“阿尘”为名的人生到了最后时刻,未来,她要用“朱烟”这个名字活下去,在宫廷中的险恶权谋诡计中打滚。
能否平顺度过,她没有把握,反正亦不重要,只要不被识破身分,其它的,她也不甚在乎。
褪去朴素的衫裙,打开桧木雕花衣箱,拿出百凤衣披上,扣上飞云流霞锦佩,换上精致的丝纱裙,双合缎带勒着纤腰,双足踏着金线绣鞋,系上大红麾高领披风。
梳了个简单的双髻,插上翠翘花钗金步摇,又戴上长生锁、如意玉佩,只一抬步,便是珠玉叮当。
阿尘穿戴整齐后,再打开妆匣,看着铜镜,淡淡施了胭脂之后,便好似换了一个人儿,典雅高贵。
镜中人不再是龙族清心寡欲的阿尘,而是朱烟,她要演出一个纵情使性、无比刁蛮的六公主。
真似粉墨登台,但她还未看过戏,便要挑大梁演主角儿,好好笑……
一思及曾在井牢里曾和方元笑说她好想去看戏,便不胜唏嘘。造化弄人,她得认命,愿赌服输。
从现在起,她得忘了那个男人。
蓦地,阿尘瞥见妆台上静静躺着一支玉钗。
相较于全身华丽的头面,那玉钗有些寒酸,可在她心中,却有无比的重量和价值。
她拿起玉钗,插入发髻,让它隐身在珠光宝气之中。
阿尘勾起嘴角冷冷地笑了,她转身打开房门,阳光好亮,她睁不开眼,如同她看不见的未来一样。
“哥哥,你再不留尘姊姊就来不及了!”方无音焦急地对着掌舵的男人叫道。
方元不予理会,虎眼阴狠地望着前方。
陆地已在不远处,浏家港外,一排大明水师官船正候着,见到龙家的船队,全都武装戒备着。
“吩咐下去,所有船只的火炮都准备好,叫所有的人拿好家伙,小心着些,也让大伙儿别太冲动,咱们现在打着龙家的旗,别轻举妄动。”
长年对抗大明水师暴政,若不是旨在护送阿尘,方元早就命人直接开火攻击了!
船员得了令,便去传话,过不了多久,以海啸号为中心,寒龙队一字排开,和大明水师对立着。
突地,一只响箭射在海啸号主桅上,上头绑了信,有人忙解了下来,敬呈在方元面前。
“将永忆公主好生送过来,若有差池,绝不留情!”
斑了声,方元看完便将信纸揉了,命人放下小船,心一横,正要亲自去唤阿尘,不料她却款步走了出来。
脂光粉艳、顾盼神扬,说不尽的光彩动人,数不完的绮丽旖旎。
看傻眼的船员们为其魄力所慑,自动左右分道,阿尘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直直来到方元面前,眸光清灵灵地勾着他,目不转睛。
而方元亦是铁青着一张脸,让人猜不出他是何心思。
“方元,阿尘要你一句话,你可是要抛弃我了?我仍旧是那个在井牢里侍候你、陪着你的阿尘,你可真要我走?”阿尘开宗明义问道,从未有过的坚毅卓绝。
未待方元回话,大明水师远远见到公主出现,便开始鸣鼓敲金,催促着将公主送过去。
阿尘充耳未闻,方元也是相同。
突地,高大的男人朝女人伸手,拨开繁复的头面,准确地找到了总是在那里的玉钗。
不管她是何装扮,她还是天仙一般的阿尘。一幕幕的回忆涌现,方元不禁痴了。
她首次开口吟唱,是如何地勾魂摄魄,如何让他惊艳……
她摔进井牢深潭,差点丧命,让他情急之下,拉断无人能伤的寒钢……
不会写字的她,歪歪扭扭地照着他写在沙地上的字描,脸上沾满了沙,像只花猫儿可爱……
聪明慧黠、举一反三的她,学完唐代三诗圣的作品,便急急忙忙要学习宋朝八大词家……
鲍子公子的唤不绝口,他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诱她、拐她,让她改口不再叫公子而叫方元……
当她铃铃笑语轻唤他的名字,他就像是落地生根,心神全都安定而满足,充满着喜悦。
在他们之间有太多的回忆,她的贴心、她的美好,全都是珍贵的宝物,照亮了在无边黑暗中的他;可是,她同时也是朱元-的女儿,是如假包换、万人之上的公主殿下!
方元抽了一口大气,世事不能两全,为了大局着想,不念儿女私情。他转过脸,不再看阿尘泫然欲泣的表情。
“望公主将来能肋臣一臂之力,在宫中里应外合,早一日夺回大明江山,让建文皇帝重登九五大位。”
阿尘听完有如五雷轰顶,任她再怎么努力,也进不去方元的心中,因为恨意死锁了他的心。
他已不再是她的方元……
阿尘欲语还休,却突然笑了。没有哀愁,没有怨恨,仅是个没有意义的笑脸。
她款款步下船舵,正要举步走向船舷,却止了脚步,回眸一笑,正望进方元回过脸来的眼眸。
阿尘无声,唇却嗡动了一阵,而后伸手拔出玉钗,弯身将它放在地上,一滴清泪“啪!”地一声落在钗上。
可待她再扬起螓首,脸上已没有泪。
阿尘含笑朝着船舷走去,一个海员走了上来,道了个失礼后,便背起她,爬下绳梯。
方元没有转头,无法控制的目光盯着阿尘消失在船舷边,而后他收回目光,定在甲板上那只玉钗上。
他看着她的唇,读出四个字--“永不再见。”
再也看不下去这两个人互相折磨,始终站在一旁的方无音泪流满面,拚命地摇着面无表情的方元的手臂。“哥哥,你还在迟疑什么?再迟就来不及了,尘姊姊要走了呀!”
方元呆愣着,没有反应,像具死尸,方无音更急,用尽全身的力量摇蔽他。
“哥哥……”顿了顿,方无音突地哽咽,“我不要你报仇了!扮哥!我没见过娘,也不记得娘,方家的血海深仇也离我好远,若你还执着我娘临终前要你报仇的话语,那我现在解放你!
“哥哥,妹妹只要你好好活着,和尘姊姊恩恩爱爱!咱们相依为命,苦了这么多年,为的不是继续痛苦下去,只有活着的我们能了解彼此的辛苦,哥哥,你别埋葬你的未来呀!
“和咱们有仇的是朱棣,了不起咱们兄妹再去当倭寇,和大明水师继续作对下去……哥哥,妹妹求你,尘姊姊不能走……”
方无音说到后来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方元缓缓转过头来抹了抹照顾多年、女乃娘亲手交给他、他视如亲妹妹的眼泪……
阿尘也哭了,他惹她哭了,谁能为她拭泪?
突然之间,方元一跃而下船舵,拾起甲板上的玉钗,势如雷霆地冲到船舷边,往下一看--
那摇摇荡荡的小船,已驶到几丈开外。
“阿尘,我不准-走!”方元放声嘶喊。
方元吼声震天,可阿尘却没有回头,仅是小船停了下来,七、八个小船上的汉子全提起了桨。
“阿尘,看着我,我叫-不准走,听到没有?-是我的阿尘,我一个人的阿尘!我绝不会再放开-的手!”方元再度啸声。
焦急的心被情意烧灼,他激狂地看着阿尘瑟缩的背影。
阿尘好似在抽搐的身影缓缓转了过来,含笑的面庞上,泪珠晶灿地映着天光,闪闪发亮。
“真的吗?我不敢放心相信……”阿尘几不可闻地细声问道。
不可能传递出去的轻声话语,高度和距离都在几丈之外的方元,却在第一时间给了一个绝对笃定的眼神。
“我用一辈子证明给-看!”方元大吼着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