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七年三月
应天府金陵城外,虎山南麓独龙阜下,明孝陵西殿虎山乃是金陵城的天然屏障,靠城一侧平缓,但另一侧却是险坡,下临江河,水势怒涛湍急。
但顺着山势绕至城畔,却又一转江平浪静,真可谓天工造巧,正因这虎山和急流,故金陵自古便有龙蟠虎踞帝王州之说。
可这帝王州,如今却已蒙尘。
月明星稀的夜晚,山脚下的天下第一城内,家家户户大门深锁,人心惶惶无人敢睡。
驰马道上、街道上有大量士兵巡守,提着灯、拿着火,处处明亮。
军民面对河中无限绵延、神出鬼没的船只,战无不胜的海上之龙,有着彻底的恐惧。
大明水师不是善战之军的敌手,早已节节溃散,在护城河边的城墙内,禁卫军、守陵军军心亦是浮动。
三天前,如同鬼魅一般的战船队,不仅在大海中所向无敌,更侵门踏户地深入临城之河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太仓浏家港长驱直入。
除在水下设置铁刺锁横江截船,彻底切断京师和北方的连系,封锁河海之滨,包围京城所在的金陵,还夜夜使出种种奇袭,不知从何处潜入城内,行动来入自如。
打从围城之日,空气中便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不只是油火日夜不息燃烧,而是一种惊惶交织而成的气味,好似大明天子的咽喉被人狠狠掐住。
而在山陵上,平时戒备森严的陵寝入口,此时因守陵军全被调至山下守城,原有五千兵力只余两百,连交班守夜都有困难,只好由同一班士卒们连着几天日夜不休。
到了深夜的此际,疲倦已使他们神思飘忽,由此便可知情况有多么危急。
但在此地,至少比前线来得安全,虽然龙家船队尚未全力攻击,可一旦开战,肯定是凶多吉少。
守在地宫殿前的三两老卒们,一边围在火盆边取暖,一边庆幸自个儿祖上有德,不必白白送死。
“喂!俺听说那倭寇的头儿是个娘们?”一个大鼻子糟老头问道。
“可不是!啧啧,这么凶悍,八成是个修罗婆子。”一个半倚着兵器、睡眼惺忪的士卒啐道。
“那可不然,传说是个美艳的姑娘,十八、九岁,标标致致的成熟女儿。”看着同伙,老卒做作地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低声说道,“要不然,怎么会来抢丈夫呢?”
两人一听此语猥琐不堪,全都婬秽地笑了。
那人还要说话,却突地闭上眼向后一倒,被人往地下一压,盘坐在地上,其余之人,也都昏睡不醒,全点着头发出如雷鼾声。
那人项颈后头有枚银针,另外两人则是被点了穴了。
别光跳动之间,两抹黑影迅速往地宫入口前去,其中一人突地拉下夜行衣的蒙面巾,露出俊逸的容颜,朝着另一人发声。
“是嬷嬷,这孝陵是朱元璋和马皇后之墓,-确定朱烟在这?”阳青低声问道。
是英也拉下面巾,重重点了下头。
“朱当家的陵穴选在发迹之地--北方燕京,前几年有位小笔子死了,是葬在那里的;这回小姐走得突然,朱当家暂时让她的棺木停在这儿,择吉期再往北迁。”
言谈之间,两人已穿过几进宫殿,来到最深之处,看着宏伟精美的石门深锁,是英忙去启动机关,阳青则拿出地宫大钥往锁眼插入。
豹丽的皇家地宫中伸手不见五指,两人拿了火把进入,走过一大片人俑陪葬物事群后,正前面便是一只金棺。
哀着细工棺木,阳青激动得快要掉泪。
常年病弱要人随时照顾,朱烟的宫殿里总是灯火通明,何曾像这里这般漆黑、阴森?
“她怕黑,该为她点盏灯的……”
听见那话,眼看时辰不早,是英只好忍住泪,忙接了话。“霜公子,是时候了,快点开棺吧!再晚,只怕小姐就要醒了!”
一听这着急话语,阳青抬起头来:心中有了决定。
若要救朱烟,昨日种种虽不能忘,也该舍下,这是他的决心和必要的代价。
若不能放下恩怨,他们不会有未来。
“是嬷嬷,我本性阳,单一字青,别再叫我霜公子了,唤我阳青。从此我不再入红尘,不再为了仇恨而行尸走肉,我要为自己而活,我不再是霜晓天。”
是英笑点了下头,拿出工具,仔细不破坏地撬开九枚封棺寿钉,阳青坚定地拿着棺钥启了金棺。
他低头一看,穿着银白寿衣的朱烟,双手敛在胸前,双眼安祥地闭着,苍白的脸孔没有血色,死亡的阴影真真实实笼罩在她身上。
他几乎要站不住身子,虽然没有闻到尸臭,知道她定然无事,可心头还是疼得像被人用力一拧。
失去至爱让人无法不疯狂,即便知道这是诈死一件,都无法让他稍稍冷静,平和无奇地看待。
人死不能复活,是不变的定律,生命之隔是无力回天的,什么是重要的,他顿时看清。
他不再迟疑,不愿错失了这个人儿。
他打开她的小嘴,取出含着的玉蝉,将鼻耳之中的玉塞拿开,然后缓缓地伸出手,探向她的心窝,连自己的呼吸都忘了。
许久之后,一滴清泪打在朱烟的眼睑上,阳青大手一捞,将那如玉人儿拥入怀中。
突地,朱烟浑身一震,抽了一口大气。
死其实并不可怕,可能只是另一个开始。
在这悠长梦境前的事情,她有些还记得,有些却记不得了。
因为她仰药之时,便已不再眷恋皇宫气派、锦衣玉食,甚至已决心要忘记父皇、母妃,
她回宫只为拜别,见他们最后一面,纵然不能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但在永别之前,她希望能亲眼看见给了她生命的人。
因为他们的结合,她来到世上,也才得以和阳青邂逅。
她的幸福只有阳青能够成全,若他不愿和她白首到老,那她希望这条生命能够让他幸福。
周而复始不能结束的仇恨,只会毁掉一切美丽事物,没有办法孕育生命,所以,她愿意用她的血,来终结他的仇恨。
夺走父皇最心爱的女儿,也算是为了他双手的血腥去抵赎一些罪过,这是她唯一的孝心。
她并不是逃避,而是积极地面对这件事情。
所以她不是因为阳青不爱她而选择死,而是为了她深爱那个男人,愿意去成全一切。
她希望阳青能够澈悟,一个人活在世上,已经有太多的委屈,不应该再让一世虚度,好似在地狱里头一样,那种生活,等死了之后,有的是时间。
这段时间让她了解,若要好好地活下去,仇恨是一定要被剔除的因素。恨意是种浮而不实的支柱,那不能让一个人活得好,只会向下沉沦。
她心爱的阳青,值得更好的未来;而那个未来里头,有没有她,则是他的选择。
她将这个至难的习题交给了他,当然有私心,当然希望他来救醒她,从此隐居山林,什么事情都不管。
她不会家事女红,可她会逗他开心;而当他看人治病之时,她可以乖乖坐在一旁,帮他写下药方。
只要长相厮守,让她待在他身畔,为她留一个位子,这就是她的幸福。
开玩笑!他是医怪,她不用再为病痛所苦,人生里头已不再有需要烦恼的事情。烦恼和希望都是自找的,所以,她要找希望。
阳青,来找她吧!来救她吧!
如果他不来,就当他报完了仇,放眼未来地活下去,也许未来有个人能让他忘记过往云烟。
只要不忘了她就好。
朱烟一死之后,就不再是公主,而她无怨亦无悔,这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的执着、她唯一的选择……
深吸了一口气,熟悉的幽香钻入脑海,朱烟昏昏沉沉之际,张不开一对累眼,却从容绽放了微笑。
“阳青……你来了……看来我迷昏你的药物……分量拿捏得刚刚好……收我为徒、传我医术吧!”
那充满喜悦的沙哑之声,让阳青侮不当初,只能用力抱得更紧。
为什么要蒙蔽了心眼,不听不看也不想,让她承受这么大的风险?若皇家以为她得了怪病,将她火化,或是续命丸有个什么不测,那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的一切,就像太阳光照耀大地,他已知无处可逃,为何又要逃避,害她得要出此下策呢?
若能重来一次,他不会再去追寻看似重要却实如狗屁的事情,他会抱紧她,看着她笑、她哭、她喜、她悲,将一切印在心底,永永远远不和她分开,为了她,勇敢诚实地接受命运。
“-这傻丫头,谁准-这么胡来、任性的?”阳青哽咽问道。
朱烟感觉男人的紧拥,幽幽地张开眼,和一对晶莹明亮的眸子四目相对,她忍不住笑了。
“我不过睡了一觉……才睡醒……你别骂了嘛!等咱们以后有机会再骂……不不!惫是别骂的好……”
朱烟话语娇憨,惹得阳青哭笑不得,明明他是在示爱,可这姑娘却一点也不领情。
靶觉至大的情感无法宣泄,他眸一敛,便低下头吻了那虚弱却喋喋不休的唇。
她的唇舌干燥得让他心疼不已,他轻轻地摩娑,不敢太过地啄吻了娇美可人的她。
朱烟吃惊得杏眼圆睁,有些失神地凝视他温柔的眼神,感觉人才醒过来,却又乱纷纷了。
“我不会骂-,这辈子都不会。”阳青霸道却柔情地说道。
长长眼睫扬了几下,干涩的眼眶突地湿了,朱烟从不知自己是个爱哭的姑娘,可现在却控制不了地任泪珠滑落。
那泪水不是酸涩的,只是有太多回忆涌上心头……
“你上次说一辈子,却骗了我;这回你说一辈子,教我怎么敢信?”朱烟别扭地说道。
阳青朗然一笑,将哭哭啼啼的小人儿凌空抱起。
若朱烟不敢相信,就让他用一辈子来让她了解男人的魄力,让她知道什么叫作一辈子吧!
“朱烟,上回我要发誓,-不让我发,这次,我要告诉-……”
阳青的话语,又断在朱烟娇娇一握之下。
“别说什么死呀、活的,我不喜欢,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就算在棺材里,都要爬出来阻止的……”
听见朱烟的软语甜言,阳青冷漠的心如被加温,几乎就要融化在她任性而又掩藏不住的爱意里。
他啄吻了她的掌心,成功地感觉怀中身躯震了一震,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冲了上来,他忍不住又大笑出声。
笑着笑着,泪又涌现,他埋在朱烟心窝上,听着她的心房跳动。“呵!-刚从棺材里爬出来呢!”
朱烟一听那话,语带双关,原本苍白的脸有些红了,嘟起小嘴,突然有个情景闪现她的脑海,她眼睛滴溜一转。
“我怎么样不重要,你之前说过永不分离之誓,可你违誓了,所以你是小狈!”朱烟嗔道。
阳青一听又笑。“霜晓天是小狈,可我是阳青。”
朱烟伸手触碰那笑意盈盈的眸子。“你是阳青吗?”
“这一辈子都是。”
“那来生呢?”
“不管是何姓何名,我注定会到-的身边的。”
“也对,但那是好遥远的事情,咱们过好今生,若合该聚首,天南地北,来生总会相见。”
“朱烟,-真不后悔?”
“呵呵呵,本小姐从来不曾后悔,如今有了你,你又怎会让我后悔呢?”
“-吃定了我?”
“哼!阳青,你记住了,我不只吃定你,还把你吃得死死的!”
“好个骄蛮任性的六公主。”
“我只是朱烟,不再是公主,咱们忘了那些吧!”
“不用忘记,就算记得那些,也不碍着什么,咱们之间,不该有禁忌。”
朱烟听了,再也支撑不住地软在阳青怀里,笑着点了点头,突然看见站在一旁微笑的是英。
“是嬷嬷,对不住,小烟让-伤心了。”
是英摇摇头,脸上满是安慰之情。“小姐、阳公子,快要天明了,咱们收拾收拾,此处不宜多留。”
阳青颔首,抱着朱烟快步走出,是英赶忙抱了个人俑放进棺木中,将棺钉全数钉回之后,料理好所有事物,轻功一使,也速速离去。
许久之后……
日光洒在皇陵前的士卒身上,他们慢慢地醒来,发现彼此居然犯了大忌,全都睡着了,吓得赶忙灭了火盆,齐立正站好。
狈顾四周,却丝毫没有发觉任何异状。
一个月后
一望无际的蓝,宽广的天和无限的海水,粼粼波光,白浪淘淘,日悬正中,热辣得烫人。
在碧玉一般的大海上,有个庞大的船队乘风破浪地飞翔,威武又宏伟的阵容,张着白色的大风帆,好风一送,全数快速行进着,正航向未知的世界。
站在船头,朱烟看着大海,任身后的男人将她抱个满怀,而她也老实不客气地躺在他身上。
就算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
“哎唷,那药是你师父亲手制的,不会有大碍的,你天天诊我的脉,也应该知道我身子好得很。”朱烟埋怨说道。
这次真的不能说是她小心眼、爱任性了!
阳青任性起来更是吓死人,这一个月来,她又开始按三餐加点心吃药,进行他所谓的调养行程。
这种甜蜜的苦涩,让她快要抓狂了!
阳青一听朱烟的嗔怨,眸子里满是笑,可脸上却是正经无比。
二十来天假死,让她的肌肉无力,更别说是对脏器无言的伤害,若不趁年少调回来,她会活不长的。
而他还有一辈子之约要实现,她可不能早死!有他在,死期不是问生死判官,而是要看他肯不肯点头。
只是朱烟的耐性乃是夏天的大麾,没有半点作用,看她天天想要逃出房门,也让他有些不舍。
“-再忍忍,反正现在在船上,不过就是些海水,没什么有趣的。”阳青好声好气劝道。
朱烟一听男人有些松口,小脸上溢满奸狡,眼睛里全是渴望,小手一伸,比向天边一贴贴微小的黑影。
“哪!五天后,我可不可以下船?”朱烟渴切地问道。
半个月前,他们停在南洋的阿丹国补给,看着船下异国情调,热闹非常,是她从未想过的情况。
外面的世界既新鲜又有趣,让她看得更丢了魂,想去得不得了。
可阳青一句不准,她只能关在船上,那些是英下船买回来的玩意儿,更是令她无法忍受,想亲自去瞧个究竟。
要知道望梅不能止渴,再有机会,她一定不会放过。
阳青拨开朱烟额前的细发,为了她的小阿心性而笑了。
在不经意之间,他猛一回神,总是挂着笑,没有芥蒂、没有忐忑、没有顾忌的浅笑、开怀大笑、微笑、哈哈笑,有时候笑得肚子、肠子都疼了,他还是没能止住。
每一逃诩似新生,他期待着新的日子到来。
而那些日子里,有着朱烟的身影、任性的言语、骄蛮的态度,他却移不开跟,意乱情迷地看着她。
也许,这样尽情享受的日子,就叫作幸福吧!
阳青忍不住又低下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吮吻了朱烟的唇瓣,甜蜜而又热情,让她晕头转向,不知今夕是何夕。
长长的一吻后,朱烟张开眼,听见周遭压低的笑声,恼羞成怒地拍打着阳青的胸膛,可偏偏她又舍不得,不敢拍重了。
这是他对付她的最新绝招,唉!又被他搞得忘了刚才到底在和他计较什么了。
“阳青!你……你怎么可以用这种卑鄙下流的手段来阻止别人发言?”
“我只对-一人这么做。”
“你这样说,我不会比较开心呀!”
“喔,是吗?”
“难道我要欣然同意吗?我好歹是个姑娘,你别老是在大堂广众之下做这种不好意思的……”
“小烟害羞了,呵!-的模样真美。”
“你……我……哎呀!不和你说了。”
“不准生气,伤肝伤心。”
“我偏要!不让你管。”
“小烟,我怎能不管呢?”
“你……别用你这张好看到让人妒恨的脸装可怜啦!”
“呵呵呵!”
“再笑,我就咬你!”
“不准胡乱使力,会伤筋骨。”
“我才不要听你的话!”
“喔,是吗?”
“别以为你是大夫,我就凡事得依着你,我可和龙族的人不同,不会由得你要我向东就东、向西就西,不可以下床就不下床!”
“唉,真可惜呢!阳某原计划五日后要带着-下船,然后去某处天然温泉疗养……”
“真的吗?”
“不过既然小烟不……”
朱烟不让阳青说完,紧紧回拥男人,让他发出满足的轻叹。
她不知未来在什么地方,也不懂永远是多久,更不知道梦想是啥鬼东西,可她知道他们不会再分开。
天好蓝,阳光好强,她睁不开眼,风中混和了阳青身上的药香和海潮香,耳边永无宁静。
她的幸福和爱情生死无惧,只因为有了他。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