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沽饮阁里。
打小年夜起,炮竹声便没停过,一连炸了好几天,加上大年初一的闹龙灯,更是吵到让人耐性全无。
不过,在大过年期间,为了讨吉利,没人会出面阻止,反而还欢迎跳财神上门,带来一年的好运,祈求生意兴隆。
大年初五,沽饮阁就开门做生意,因为长安城里大半酒家都还在歇年节,于是几乎全城的人齐挤到安邑坊来,在沽饮阁和京醉楼间流连。
前头做生意,闹翻了天,而阁后方,属于姚家人的私宅里,姚尔尔正望着自己的嫁裳浅浅叹息。
今儿个是初五,十五就要出阁了,但她却没有待嫁女儿的幸福感觉。
有的,只是一份困屈。
一想到这份哀伤,她摇摇欲坠地起身,敲了对面的房门。
如同这两个月来的情况,安静无人回应,她也就自个儿推了门进去。
今夜无月,姚衣衣开了窗正在赏雪。
只是表情和她以往的开朗、淘气完全相反,她静得让人心惊。
一阵夹雪的狂风吹过,扬乱了姚衣衣的发,也让受不得刺激的姚尔尔大声咳了起来。
姚衣衣并没有发现。
“大姊,天气冷,关起来吧!”忍住了咳,姚尔尔走到姚衣衣身边,柔柔地说。
姚衣衣这才感觉有人在自己身旁,连忙关上了窗。
“冷到了吗?”看见妹妹咳嗽的模样,她担心的问。
一关上窗不多久,房间里烧的香炭便发挥作用,迅速暖了起来。
一冷一暖,姚尔尔又咳了几声。
姚衣衣跺了下脚,“-怎么咳得这么凶,花露没用了吗?”
姚尔尔摇摇头。
珍而惜之,那露她不敢随便配用,连看也不敢。
“有用,可我不敢喝得太凶。”她笑着随口撒谎。
她早已没有太多感想,所有的罪恶感在看到那抹背影后,全都死尽灭绝。
姚衣衣闻言,表情复杂。
“-就喝嘛,喝完了再买就好。”
不只是买卖这么简单,姚尔尔摇了摇头。
现有的花露是华自芳亲手交给她的,才那么足以珍惜,况且未来不见得有钱就买得到那花露。
“我要嫁去巴蜀,这么浪费,不好吧?”姚尔尔刻意开朗的说着。
“尔尔──”
不让姚衣衣说完,姚尔尔少见地抢白了,指着挂在一旁的嫁裳,“所以,大姊,-就顺着自己的心,嫁给水公子吧。”
一听见水寒,姚衣衣浑身一僵,转过身去。
近来,她看到的都是背影,不管是姚彩衫雷霆狂怒的背影,还是现在姚衣衣自责不已的背影。
两个月前,恍若无觉地呆坐了一夜之后,以为永远不会来临的早晨,姚家思念宝贝孩子们的爹娘派人来接他们回家,她在水寒屋子里找到大姊时,也看到水寒阴寒若冻的背影。
惫有一抹没有灵魂的背影,足以让她每一想起就心碎一次。
姚尔尔阖上眼呼出叹息。
“大姊,我依-所想的,要嫁给季公子了,这下子,-何必再要求水公子娶我呢?”
闻言,姚衣衣回过头来。
“尔尔,-可愿意远嫁?巴蜀还是太远……”
姚尔尔淡雅的微笑,她早已不在乎了。
为了让那男人死心、为了成全姊姊、为了季公子,她嫁。
没得选择时,唯一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
“我不能生育,季公子能接受就成。”
姚尔尔体弱多病,从无月事,华自芳上头三个姊姊,下头三个妹妹,是华家独子,这就是姚衣衣不让她嫁的原因。
她也明白,华自芳必须传宗接代,她对他无用。
而季清澄是家中次子,上头兄长早已产下几个女圭女圭,他又不在乎有没有孩子,所以姚尔尔嫁给他,当然是最适合的。
加上为了让姊姊放下一切对她的担忧,她愿意嫁给水寒。
最重要的是在那一夜骗过华自芳,让他永永远远对她死心,她只好答应季清澄的求亲。
姚衣衣拨开她的额发,“如果能嫁在京城,出了什么事,家里才能照看到-呀!”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季清澄用这个理由苛待她,怎么办?
假设都要纳妾传后,水寒的个性肯定比季清澄来得体贴,姚衣衣因为这么想,所以还是相中水寒。
虽然在午夜梦回,内心的真实呼喊都告诉她,这是违心之愿。
不知姚衣衣的心情,彷若死了一半的姚尔尔不在乎;不在乎是她现在能支持着不倒下去的最后坚强了。
“季公子会待我好的,我相信他。”纵使不好,她也快死了,无所谓的。姚尔尔又撑起笑颜,“大姊,我的归宿有了,-呢?要嫁给谁呢?”
姚衣衣看着嫁衣,脸上表情却和迷了路的孩子没有两样。
“再让我想想吧。”
彬许等到最后,水寒会来兑现承诺,娶尔尔的承诺。他答应她的。
姚尔尔拍拍姊姊的肩,“要好好考虑水公子啊,姊姊。”
她不在乎自己,但那桩神旨女圭女圭亲里,只剩他们这对好姻缘了,就让她能够感到一丝丝欣慰吧。
姚衣衣强颜欢笑,“我希望水寒能娶。”水寒,究竟为何沉默……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只知自己无法喘息,突地,她头好昏、好昏,眼前一黑,就这么厥了过去。
见状,心惊的姚尔尔拚命揪住那倾倒的身子。
“大姊、大姊,-怎么了……救命啊!请大夫啊!救命啊!”她大声呼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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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间,对门的京醉楼。
一心求醉,能多醉就多醉,最好一生都不要醒来。
豹自芳举盏一仰,却怎么喝也喝不醉,这酒又甜又蜜,喝起来只余一股胸口恶气,名为讽刺。
他望向一旁的男人,笑着开口,“乐兄,拿些会醉人的酒来。”
那笑淡得随时一阵风吹来,就会飘散在空气中。
坐在他旁边自斟自饮,看起来相当快活,一派潇洒的乐逍遥有心想帮,但双手一摊。
““抛青春”蒸出来的酒,那夜全喝光了,那样浪费好酒的事情再干一回,会天打雷劈的!”
豹自芳拎起他的酒壶,直接灌向自己的嘴里,然后用拳头一抹嘴。
“那拿这酒去蒸。”他近乎命令。
乐逍遥神情烦恼,往柜台那儿的娇羞人儿瞥了一眼。
“小南,过来,拿“忘功名”去蒸。”
已是打烊算帐时间,却因为体谅在此留宿的华自芳的心伤,所以不阻止不知怀着什么坏心眼的乐逍遥和他对饮,但没想到会听到他无理的发言,楚小南闻言转身就走,乐逍遥只好耸耸肩。
“她不肯哪!”他笑道,眸光追随楚小南的身影直到看不见,眼底是一抹几不可察觉的缠绵。
什么都无法思考,连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想亲眼看到心上人嫁人,才能了断恋心的华自芳自然没有注意到。
“抛青春,忘功名,离恨天,绝情地,配着酿制看看吧!”他胡言乱语,连笑都喷出酒气。
乐逍遥摇摇手指,“那怎么可以呢!上乘好酒可是快乐种子,才不会是那么绝望的事呢!抛青春,忘功名,梦鸳鸯──”
他的话语因为看见一幕而中断了。
豹自芳本也没注意到,但他看见面前的酒壶被人拿走,安了个杯子就斟,不禁扬高了眸。
几乎想撕裂这人的恶念顷刻在胸口奔腾。
来人不是别人,是在婚前不得和未婚妻共处一室,于是也留宿在京醉楼的季清澄。
“我也需要喝上一杯。”季清澄淡淡地道。
看着他淡漠的饮酒,不太明显的喉头一动,胡乱想象那液体往下流经胸口,脑中便转着他的胸膛曾宿着谁……
豹自芳才一言么想,胸口便痛到快要裂开。
想也没想到有一天,他和季清澄的立场贬对调,换成是自己来京城观礼,以尽当年诚信。
如果可以变成季清澄,不知道会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我想变成你。”华自芳醉意翻腾,头昏眼花不能克制,放肆纵情的道。
季清澄冷冷扫了他一眼,疑心一动。
为什么?这个男子都已经绝望了,而那个男子却还不肯死心。
“我也想变成你。”他真心的说着。如果他是华自芳,那姚彩衫就不会再对他纠缠不清了吧?
豹自芳趴在桌面上,突然好想笑。
他咯咯咯的笑着,差一点身子不稳就要掉下桌,乐逍遥只顾着自己逍遥,季清澄赶忙抓住了他的长臂,却没料到反被男人狠狠扣住。
几乎要折断他手腕的力量,逼得他迎视那对没有笑意,强硬直视着他的刚硬眸子。
“答应我你会对她好。”华自芳语气阴狠狠的道。
季清澄没有点头应允,只是冷冷的开口,“别用你想象中对她的好来强迫我。”
想到华自芳居然还能注意他一无准备,将自己所准备的聘礼全都送给他,就让他心头烦闷。
他不可能会亏待姚尔尔,但他无法承担华自芳心中那份对姚尔尔永无止境的疼宠。
正如同,他无法面对姚彩衫口中的寻常幸福。
彬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想要姚尔尔,一个和姚彩衫有着血缘关联的女子。
季清澄那不愿承诺的态度,让华自芳的血气上涌,一把揪住季清澄的衣襟,但紧接着却眼前一黑,浑身一软,直直软倒趴在桌上。
季清澄冷冷回望那拿酒壶砸人,还一脸装得不知如何是好的乐逍遥。
“谢过。”
他重新落坐,也不检查手腕伤势,今夜无心品茗,他继续一口又一口地灌着酒。
乐逍遥懒得多此一举的答礼,他半倚在被砸昏的男人身上,神思缥缈,-起了眼。
“让他睡一觉会比让他闹一场来得好,爱得太深不是傻子,就注定会是个疯子。”
*********
“什么?!”
姚家爷爷、女乃女乃、爹、娘、姚尔尔,和姚彩衫,一共六个人全都异口同声望着大夫尖叫。
那在大过年半夜被挖来,耳朵又快被震聋的大夫,极勉强的点了点头,“没错的。”
焦躁不堪的姚彩衫紧扣着老大夫的臂膀,“再诊一次脉!”
老大夫揪着胡子,不认为有必要再诊第十一次脉,他自个儿也很惊讶,反复的号脉,最后还是做出这个诊断。
“不需要再诊,情况不会变的。”
姚彩衫松开手指,姚家众人无助的互望着,而后他们全望向说是郁结于心而晕眩过去的姚衣衣。
“喜脉……”不知是谁重复了大夫号脉的结果。
坐在床边,姚尔尔无意识地浮现一股凄怆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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币毡没遮住的一丝窗纸渐渐亮起,在脚边投入一道光线。
僵坐在阴影中的人儿,一回神,便用力地咳了起来,最后只能趴在床上喘息。
片刻后,姚尔尔抬起眸子,不偏不倚正好对上了在幽暗中闪烁的琉璃瓶,想移开眼,却发现无法动弹。
她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到自个儿的房间。
在知道姚衣衣怀上女圭女圭之后,她才发现原来痛苦并不只是一种感觉,而是一段被推落深渊的过程。
她怎么可以有这种感觉?那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大好事情,都怀上心爱男人的女圭女圭了,又何必再自我否认要那个男人娶别人,大姊终于能和水寒开花结果。
开花结果,或许就是这四个字让她痛不欲生。
预见是一回事,但真实看到又是一回事,反证自己的不足,身为残缺品,她最不可能拥有的就是开花结果。
心头刮起了大风雪,又觉内疚,她怎么可以兴起这种远超过嫉妒的情感?她应该要为大姊祝福的。
强自招回往黑暗坠落的心神,姚尔尔用力的甩头,将所有低劣的想法给抛开,起身走到姚衣衣的房间,在床边坐下,手指轻轻的拨开她的头发。
巴她连在娘亲肚子里都在一起,全心全意保护她的姚衣衣,想起她的疼宠,姚尔尔不能自己地心头一柔。
不知怎么地,心头的愁苦,在看到姚衣衣不安辗转的睡容之后,突地消散,心中的毒,也被这朵睡牡丹的光芒给驱散。
可能这就是亲姊妹之间才会有的心情吧,因为比不上她而痛苦,却又因为她而柔软,看到她的好而骄傲,反反复覆,没有道理可言。
迟来但是现在确实为她开心着,虽然心底的确有一份悲哀,但她选择漠视。
在姚尔尔温柔的注视之下,姚衣衣一阵轻颤之后,如蝶翼般的眼睫动了起来,露出了迷迷糊糊的眼神。
姚尔尔的笑容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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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清醒没有几炷香的姚衣衣捂着肚子,一脸错愕,而姚尔尔则是开心的望着她,动作更是轻柔,像是在掩饰什么的逞强意味,但是无意识抚模着肚子的女人没有发觉。
“太好了,对不对?大姊,-怀上水寒的女圭女圭,这下正好顺理成章的嫁给他啊!”
姚尔尔感觉到姻缘天注定,既然大姊和水寒木已成舟,就该顺水行舟才是。
姚衣衣还没进入状况,神情疑惑,“我怀上娃了?”
姚尔尔用暖被盖紧她的身子。
她现在可不是一个人,有孕在身,得多保重,她虽然不能生女圭女圭,但她也为姊姊开心。
“是呀,昨儿个大夫来诊过脉,说有十成把握,若八个月后不是喜,咱们可以去拆他的招牌。”
姚衣衣仍旧不明不白。
半晌──
“这是谁的女圭女圭?”
这是什么问题呀!
姚尔尔推了下她的额头,“当然是水公子的女圭女圭啊!”那一天是她为大姊送的衣裳,什么事瞒得过她?
她运气有这么好,一次就怀上女圭女圭?!
姚衣衣一脸的讥笑,“不会吧?”
姚尔尔不明白姊姊为何如此不愿相信。
“难不成是逍遥哥的?”
刻意的问句换来姚衣衣一个怪表情。
姚尔尔微微一笑,“那难不成是华公子的?”
姚衣衣索性搓起全身鸡皮疙瘩。
“更不可能是季公子的。”姚尔尔自行接了这句。
“当然不是!”姚衣衣急得大喊。
大喊完后,她好像总算接受了怀上水寒骨血的事实,抱着头逸出断续的申吟。
姚尔尔把因为激动而从姊姊身上落下的被子重新塞好。
“我要当姨了呢!”她开心的说,“这孩子和我流着相近的血脉,真没想到……只可惜我要去巴蜀了,没机会看到孩子出生。啊,我可以缝些漂亮的小衣裳差人送回来,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好期待!”
闻言,姚衣衣缓缓的抬起头,眸里闪烁着莫名令人不安的光芒。
“是啊,这孩子是水寒的──”
姚尔尔拚命点头,近来难得红润的脸庞有了点血色,但在心头淌血的现在,她没注意到姚衣衣的眼神里在算计着什么。
“大姊终于愿意承认了!”
这是喜事,观音菩萨不是没长眼的,还是护佑了桩好姻缘。
姚衣衣微微一笑,笑得轻、笑得淡、笑得柔,却笑得让人觉得不祥。
“那不就不用担心水家无后了。”
姚尔尔深思着这句话,跟着张大了眼。
“大姊,-在打什么傻主意?”
姚衣衣撑起身子,不让她扶,潇洒的笑容下有着难以言明的深深情感。
“这不正好?我帮水寒生个娃,-再和他成亲,既不用担心纳妾,又不用担心-被虐待,这下两全其美!”
姚尔尔吓得血色全无,杏眼圆睁。
她不能这么一相情愿的!
“大姊,-疯了,这又不是儿戏,不是这么蛮干的!”
姚衣衣模着宝贝妹妹的脸蛋,“放心,大姊不会让-不幸的!”
怎么可能放心啊!
姚尔尔还要辩,阖上的房门突然被人撞开,姚彩衫气喘吁吁的跑进来。
“水寒来了,他正在对面送东西呢!”
他这个当弟弟的很清楚大姊曾打什么算盘,现今能让清澄娶二姊之事暂停的缓兵之计,就是水寒了!
姚衣衣闻言一笑,如花临水,是那么的飘忽。
“这真是天注定尔尔和水寒的姻缘了。”
卑一说完,姚衣衣快得让人无法反应,一下床便动作飞快往门外冲去,姚尔尔见状要拦,却被姚彩衫给挡在门口。
“二姊,-不准去!”他口气焦躁地道。
望着那坚定不容撼动,什么也不顾的眼,姚尔尔又想起华自芳那夜失去灵魂的背影,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彩衫,你不要胡闹,大姊不知要做出什么冲动事情呀!”她激动地喊着。
她有一种事态即将要不可挽回的不安预感。
姚彩衫还是用力地摇着头,闭着眼,彷佛同时也被自己的良心折磨,一个径地摇头。
姚尔尔无计可施,被逼急了,她张口往弟弟的肩膀上死命一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