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杨柳垂湖面,燕莺轻啼入城郭。初春时节,烟花三月,历经八年的安史之乱终于平定,未受战事纷扰的富庶江南,成了许多北方豪族南迁的新聚所。
城内大道上,马蹄轻扬,一位公子哥翩然而过,停驻在一间酒楼前。
“蔚公子您来啦!二楼视野最好的厢房已为您准备好了。”店小二一见贵客临门,不敢怠慢,马上趋前殷勤招呼着。
蔚凌云跃下马鞍,缰绳一抛,脸上泛着不羁的笑意,阔步走入店内。“只有这样?”
店小二一听马上接话:“蔚公子大驾光临,小店还特地为您开了陈年大曲西凤酒,保证“开坛香十里,隔壁醉三家”,这酒咱当家的平时可不随便卖人,要像您这样懂得品……”
“行了,赏!”蔚凌云从怀里掏出银两。
店小二快步上前接下。“谢公子!”满是笑容地引贵客上座。
蔚凌云跨上阶梯来到阁楼,窗外果然景色宜人,屋内酒香四溢,他满意地点头入座,椅着窗棂,白酒入杯,豪气一饮。
他是城内富贾蔚府的长公子,蔚家从北迁来,经商有成,万贯家财足以买下整条街上的酒坊。蔚凌云玩世不羁,风流倜傥,流连茶坊酒楼、出手大方,只要是他光临的店家,无不欣喜奉他为贵客。
他倚着窗边,慵懒地远眺,桌上很快地摆满珍馐。窗外酒旗随风飘扬,街上小贩吆喝声不断,熙来攘往,络绎不绝,更远处是江南的一片明媚风光,薄雾中楼台错落,斜阳里水乡泽国,教人好生陶醉。
“蔚公子在想什么啊?小女子敬您一杯。”一名女子倚上他,朱唇粉黛,罗裙摇曳,娇声对他说着,披帛下酥胸半露。
李唐开国以来,胡汉交融,民风开放,在这儿陪客谈笑的姑娘家打扮得更是娇艳,蔚凌云眼眸微睨,噙上惑人笑容。“叫什么名字来着?”
“公子何须多问?今朝小女子伺候着您,明日可就不知是谁伴在您身旁呢!”女子所说不假,他蔚凌云何时记住什么酒楼商女之名。
“好,爽快,也赏。”蔚凌云仰头赞许,举杯将酒一饮而尽,随后更有数名娇艳女子上楼,斟酒挟菜,殷勤服侍,一旁的琵琶、羯鼓声响起,一群人纵情把酒笙歌,吟诗赋词,或舞或笑,好不快活。
蔚凌云面容俊挺,才气纵横,玉树临风,潇洒多情,却从不对什么人认真,任凭这群色艺超群的青楼女子如何使招魅惑,却没有一个能掳获蔚大公子的心。
只见他腰间玉扇一挥,唇扬眉挑,看得众女子神魂颠倒,无不倾心,巴望有一日能飞上枝头,朝夕伴在君侧。蔚家富甲一方,届时必定锦衣玉食,人人称羡,走路有风。
但蔚凌云欢场来来去去,却从未认真,流连烟花之地,只图逍遥痛快,每每徒留众女子空叹息。此刻就在一阵嬉笑欢闹声中,一个酒杯不慎从窗台落下。
热闹的街坊市集中,有个瘦小身影沿街低身缓缓走着,她口中一边念着“好心的大叔大娘,行个好赏点银两,好心必有好报”,一边不断向路人点头乞讨,她衣衫破旧、面容脏污,不求其它,只求这一餐能够温饱。
就在她缓步沿街乞食时,突然脚步一停,感觉头上似乎有东西朝她落下。
先是几滴水酒滴落在她头上,她抬起头,来不及闪躲,赫见一个酒杯就要朝她砸下。
“怎么回事?”不知为何祸从天降,眼见这酒杯就要落在她头上。她行乞已经够辛苦了,怎么连老天爷都要找她的麻烦呢?
就在此时,突然一个身影从窗台跃出,一位身着锦衣的公子悠然纵身,在她面前点足立地,身段从容,举止优雅,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一旁酒家传来声音。
“唉呀!蔚公子可安好?”是店小二的声音,深怕这位贵客有个什么闪失,他可担待不起。
小乞儿先是愣了片刻。“咦!酒杯呢?”想起应当落在她头上的酒杯怎么不见了,方才回神。
此时酒楼上的窗台传出声声惊呼。“蔚公子好身手啊!”
小乞儿这才瞧见,那酒杯竟端立在一只玉扇上,完好无缺,文风不动,而拿着这玉扇的,正是那位身着锦衣的公子。
想来是这位公子使了上乘的功夫接下酒杯,没让她挨砸,小乞儿忙欠身道谢。
“多谢这位公子。”
她话语才落,就被冲出来的店小二推了一把。“去去去,别弄脏了我的店,还有别碰着了我的贵客。”店小二对着那位公子是一副讨好的嘴脸,对着她又是另一个样。
不过这世间冷暖她早已知悉,小乞儿不以为意,拱了拱手继续说道:“小乞儿行经此地,只想有位善心人赏顿饭吃,没有他意,还望您行行好,赏口水喝,我便离去。”
她自幼行乞,也知道店家很不喜欢乞儿们聚在门口,影响他们生意,只是她走了好久的路饥渴难耐,忍不住想讨点水。
就在店小二不耐地要赶她走时,那位公子开口了。
“酒杯是楼上姑娘不慎落下的,就带她进去吃个饱,算在我的帐上。”
“是、是。”这位公子一开口,店小二像奉了皇命般马上遵从、不敢违抗,于是小乞儿战战兢兢地跟在店小二后头,坐上了店内的椅子。
打从五岁起,她常妍欢从未有一日能像这样坐在店内的桌旁,好好吃顿象样的饭,菜是热的、汤是热的,全都香喷喷的,看得她饥肠辘辘,口水直流,忙要起身向那位好心的公子鞠躬道谢。
却见那公子已转身步上阶梯,举起方才的酒杯嗅闻着香气。“真是好酒,莫浪费了。”接着便将里头未洒出的酒液豪爽地送入口。
显然他并未在意自己方才如何漂亮地接下了酒杯,没让她挨砸,也未将这顿丰盛的大餐放在心上,常妍欢却依然满怀感激地向他鞠躬打揖后,才小心翼翼地拿起眼前的鸡腿,咽下这人间美味。
这世道的炎凉她早已历经无数,但每位对她行善的好心人她都会默默记下,在沿途路过庙宇拜拜时,都会为他们祈福。这位好心的富家公子,让她尝了这么多日子以来想都不敢想的一餐,常妍欢赶紧在心中记下他的容貌,在心里道谢数千遍。
饱餐一顿后,常妍欢小心翼翼地将剩余的餐食用怀中的破布打包妥当,这可是她今晚的晚饭、明日的早点,说不定还能留到往后数日。步出了酒楼,她继续沿街寻觅,看看今晚有哪儿可以栖身。
而一掷千金的蔚凌云,酒过三巡之后,带着微醺的面容,和店小二不断言谢的声音,满意地步出酒楼,牵来坐骑,潇洒一跃,打算策马回府。
路上扬起的尘泥让他双眼更加迷蒙,这样快意的日子他已不知过了多少年,江南真是个温柔乡,自己是否就这样终老于此呢?
蔚凌云微合的眸里有着难以言说的落寞,似乎再多美酒也无法填补,再多佳人也抚慰不了。
而一片尘灰下,他更没有注意到,在他快马之后,那位被他施恩的小乞儿正沿街寻觅过夜之处,这不过是今日的小插曲,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但蔚凌云想不到的是,将和他终老之人,冥冥之中已和他擦身而过,今日的一切天意已定,只待往日再续前缘。
常妍欢紧紧拥着怀中的食物,来到了一间庙宇前,庙里炉火鼎盛,香烟袅袅,她连忙朝里头的观音像膜拜。
只见她口中念念有词,虔诚至极。“信徒常妍欢,自幼与父母、女乃娘失散,至今音讯全无,但求观音娘娘保佑他们平安健康。”她双掌合十,继续说道:“小女子出生时命格富贵,能兴家道,今日诚心祈求,但愿菩萨娘娘保佑,让小女子与家人团圆之日能早些到来。”
常妍欢说罢朝里头恭谨膜拜后,才起身离去。她知道这样香火鼎盛的庙宇不可能让她栖身,于是继续寻觅别的地方过夜。打从她成为乞儿那日开始,沿街乞讨时便逢庙必拜,拜无不诚,无论什么神明、不管大小庙宇,她都虔诚膜拜,祈求着相同的愿望。
说她迷信也好,妄想也罢,常妍欢伸手模了模颈上的那条红线,和红线系着的那个锦囊,这么多年了,她所有的期望通通在这儿了。
走着走着,天色越来越昏暗,不想睡到一半又被人赶起的她,知道必须找间小庙栖身才行。她孤身一人在外流浪,夜晚都尽量找庙宇过夜。一来可以壮壮胆,二来那些恶徒地痞也比较不敢在神明面前逞凶。
穿过了大街小巷,城里的尽头已不若市井热闹,常妍欢带着些许疲惫,脚步停在一间寂寥的小庙前。
敖近已是寂静旷地,眼前的小庙也有些破旧,她抬头一望,不禁愣住。
“这是……什么庙?”
庙前的匾额布满蛛丝,常妍欢念着上头的字。“定、婚……殿?”
她没念错吧!虽然从小就在外流浪,但这么多年来她一有机会就偷偷到学堂旁听夫子教书识字,而她拜过这么多庙宇,怎么就没听过有间“订婚殿”?
于是常妍欢带着好奇之心,跨入了这间小庙中。
这庙外观虽有些破旧,但里头还算温暖干净,常妍欢拾起四散的干草树枝,打算生火。
早春的夜晚微寒露重,看来她也没时间再觅他处,今晚就在这儿过夜吧!常妍欢生起了一堆小别,暂时无力再想这间庙供奉的是什么神明,拉起薄衣,蜷曲着身子,她倚在柱旁渐渐睡去。
而这晚,蔚凌云一样带着酒意回府,蔚家自从由北方南迁后,经商有成,家产与日俱增。因此蔚家庭深院阔,摆设华丽,院丁奴仆人数众多,好不壮观。
蔚凌云在经过厅堂时,顿时收起了笑脸。
“凌儿,怎不过来和爹娘一起用晚膳?”蔚夫人见儿子回府,赶忙呼唤。
只见蔚凌云没有停下脚步之意。“吃过了。”留下这句话后,他独自回房。
必房后蔚凌云的贴身奴婢忙着伺候他沐浴包衣。
“公子今日又到酒坊寻欢了?”婢女一面伺候着一面问道。
“怎么?”蔚凌云不羁地勾起她的下颚。“吃醋了?”
只见婢女并未闪躲,反而更凑近说道:“奴婢不敢。但求有朝一日,也能与公子把酒言欢,伺候公子开心。”
这位奴婢才说完话,另一位丫鬟也端了一壶茶进房。“公子您回来了。这是青儿特别为您沏的好茶,等您回来解解酒呢!”
两女争着要在蔚凌云心中留下好印象,使尽彪身解数要好好伺候他,蔚凌云瞇起了眼,摊开双臂让奴婢们褪了衣裳,这只不过又是一个寻常的夜晚,他身边的女子,无不攀着他求荣华富贵。今朝有酒今朝便醉,游戏人间何乐不为?
房里水气氤氲,蔚凌云健臂一振,水珠腾空抛飞,落下的滴滴水珠逗得侍女咯咯笑开,花枝乱颤。
“我爹身子如何?”他将身子浸到水中,婢女的双手忙在他的肩上按压着。“老爷的病仍未见起色,夫人明日还要请新的大夫来。公子等会儿是否要去看看老爷呢?”
“不用多事。”蔚凌云的面容没什么表情,闭上眼没再多说。父亲久卧病榻,身子孱弱,换了一个又一个的大夫,却都瞧不出病因。
按理说他这蔚家长子面对久病的父亲,就算不随侍在侧,也该早晚请安问候,但这么多年来蔚凌云却未曾和父亲多说过几句话,不管外人说他是纨裤子弟也好,不知尽孝也罢,他不曾为谁改变过。
沐浴绑,他离开浴池准备就寝,侍女们早就为他铺好了床,暖好了被,他往柔软的大床一卧,合眼睡去。
同样的夜晚,这间似庙非庙的“订婚殿”里,常妍欢打了个哆嗦,把身子蜷得更紧。
一旁的柴火快要烧尽,她赶忙添了些小树枝,才又疲惫地继续合眼睡去。
这样的夜她已不知度过多少回,今晚她像往常一样昏沉入睡时,迷蒙中彷佛见到一位老者朝她走来。
“你是谁?”常妍欢吓了一跳,赶紧往墙角退。
“小娃儿,妳出生时我替妳算过生辰呢!不用怕。”
原来是位算命仙,常妍欢用力吸了口气。“你要做什么?”
“这么多年来,为什么妳逢庙必拜呢?”老者捻了捻长须,不答反问。
“你说我出生时你帮我算过命?怎么可能,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我又不是这儿的人……”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都经过那么多年了还会在异地相遇,而且这年长的老人家还认得出自己?常妍欢不太相信,戒心顿起。
不料老者不以为意,呵呵笑开打断她的话。“妳姓常名妍欢,出生于潼关,命中注定非富即贵,能兴家道,但在妳五岁生辰那天,家逢骤变,自此成为小乞儿,是也不是?”
常妍欢一听,惊得心口直跳,老者再道:“所以妳诚心拜佛,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证明妳并非命中带煞,不是为常家带来灾祸的克星,而是能兴家道的好命格之人,对也不对?”
“你、你你……”这些心中的秘密常妍欢没有对任何人提过,她支支吾吾道:“怎么会有这么……神奇的算命仙?”
“说对了,我就是仙。”老者半开玩笑地说:“小娃儿,这“订婚殿”只有有缘人才能踏进。今日卯时妳再到昨日经过的观音庙虔诚祭拜,就会遇到妳命中注定的贵人。”
“我的贵人?”常妍欢半信半疑。
老者说完转身似要离去,临走前又问道:“记不记得妳女乃娘交代过妳何事?”
女乃娘当年带着她离开常府,千叮万嘱的就是一件事。“女乃娘说,不能和别人提起家世,不能说出自己的全名。”
“还有呢?”
“还有?”
“妳取名常妍欢,是因为妳娘希望妳笑颜常在,时时言欢,记住了。”
为何自己家中的事,这算命仙知道得这么清楚?
常妍欢疑惑讶异,老者却只留下“勿错过今日时辰”一句话,便如风般地消失无踪,她蜷曲的身子突然一抖,顿时清醒。
“是梦?”她睁开眼睛揉了又揉。
这小庙里什么人都没有,原来是自己做梦了,但是……
“怎么那么真实啊?”常妍欢又揉了揉眼,心想这“订婚殿”怎会这么古怪?
此时天色微亮,她定眼一瞧,看到小庙的柱子上刻了两行字:
姻缘前世定,千里一线牵。
莫言无月老,此殿论嫁婚。
月老?常妍欢笑了笑,她连三餐都吃不饱了,还谈什么婚嫁?真是想太多了。
她伸手抚了抚颈上的那条红线,红线系着一个精巧的锦囊,那是娘亲亲手缝制的,里头有片金锁,刻着她的生辰八字。
“女乃娘说这条红线是一位算命仙给的,他说我的生辰八字很好,非富即贵。”红线下的锦囊和金锁是她娘亲唯一留给她的东西,无论生活再困苦她都不愿典当,常妍欢看着那条红线。“难道就是这位算命仙吗?可是这么多年了,可能吗……”说也奇怪,历经这么多年的颠簸流浪,怎么这条红线都不见损坏?
“那位算命仙说卯时再去城里的观音庙拜拜,就会遇到我的贵人?”她半信半疑。“虽然是梦,但就姑且一信吧!”于是她整了整衣裳,决定依时前往。
寅时,蔚家夫人备好鲜花素果,准备动身前往城中香火最盛的观音庙,为久病的蔚老爷祈福。
她知道蔚凌云不会跟她一道去,因此只带了在身边伺候多年的老嬷嬷一同去上香,卯时一到,他们出现在观音庙前。
老嬷嬷替夫人燃了香,蔚夫人趋前祷念,此时听见一旁有个小娃儿,口中念念有词。“爹、娘你们好吗?小倍有多少年没见到你们了,不管你们现在在何方、在做什么,都希望菩萨保佑你们身体安康,也希望有朝一日我们全家能再团聚。观音娘娘,不知您是否听得见?”
蔚夫人见到一位稚气未月兑的小娃儿,说起话来却如此成视诋事,孝心一片,不禁感叹已逾弱冠之年的蔚凌云,可曾这样为自己的爹爹祈福?
“小娃儿,妳和家人分散了吗?”蔚夫人忍不住这样一问。
常妍欢听见一个温婉的声音,抬起头便见一位气质高雅的夫人向她问话。
“是的。”她不知道这位夫人是谁,只这样简短的回答。
“怎么分散的?”
“当时我很小,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旁的嬷嬷听了有些心疼。“夫人,您瞧她连件象样的衣服也没有,一个小女娃这样多可怜。不如咱们把刚刚买的衣服留一件给她吧!”见夫人点了点头,嬷嬷便把方才在市集顺道买的衣服拿了一件给常妍欢。
蔚夫人看了看她。“妳今年多大岁数?”
“十六。”常妍欢睁着圆圆的大眼,心想这位夫人的声音听起来好温暖啊!
“平时住哪?怎么生活?”
常妍欢摇了摇头,小声地说道:“我没有家,平时……就沿街乞讨,睡在路边或庙里。”
嬷嬷怜惜地模了模她的头。“原来是个命苦的小乞儿。”
蔚夫人听了也心疼,见她身世可怜,又孝顺懂事,于是说道:“这样吧!我家老爷久病在床,需要几个丫鬟随侍照料,不知妳是否愿意随我入府为婢,也好过流落街头、餐风露宿?”
常妍欢圆眼更瞠大了些,看这夫人的打扮就知道是大户人家,这位好心的夫人肯收留自己,让她不用再日晒雨淋,三餐不继,她哪有不愿意的道理?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心想那位算命仙当真是神仙,今天真的让她遇到贵人了。
于是常妍欢满心欢喜地跟在蔚夫人后头,踏进了改变她命运的蔚府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