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济南最大的酒楼名曰“勒马楼”,坊子白酒、曲阜老窖、即墨老酒、烟台红葡萄酒等一应俱全,尤其是那“名驰冀北黍好酒,味压江南一品香”的兰陵郁金,更是酒楼里的镇店名酒,全国仅此一家知道如何酿造。因此,自战国时起便不外传的酿酒秘方,便是此楼主人的传家珍宝。兰陵郁金身价高贵,仅仅一壶就要上百银两,寻常人根本喝不起,亦成了达官贵人眼中的圣品。
济南七十二名泉中尤以趵突泉为最,乃是天下第一泉,以此泉酿酒,莫怪兰陵美酒令唐朝诗仙盛赞,且一直是御用贡酒。
荀家传至荀云这一代,系乃战国时曾两度为兰陵令的荀况的谪系子孙。原本荀家只司酿酒,但到荀云手上便开设了济南最大酒楼,自此兰陵酒的美名更是远传千里。荀云喜欢吃天下美食,勒马楼原本只是他用来网罗名厨煮菜给他吃的地方,不料自一开张就生意兴隆,十年来名声不坠,反而更加远近驰名。
这样更好,才会有更多厨子愿意来此为他效劳。
说起荀家这一代的主子荀云,长相不似山东汉子的剽悍,反而是俊美无俦之人,因为荀家的男主人都爱娶美女,所以每一代的主人一个比一个还要好看。
然而这个荀云的嘴巴简直挑剔到令人咋舌的地步,就连皇上都没他挑。所以荀家的厨子是换了一个又一个,每个都是当地名厨,却也一个个被吃到江郎才尽;看来皇城御厨再不来亲自下厨,荀云应该会死于挑食了。
幸好,天下何其大,厨子应该是还够他用才对!
偌大的勒马楼中,理应是最热闹的晚上,却一片安静无声。
有人手上捧着碗不见放下,有人筷子上夹着一块鸡肉不见放进口中,有人拿着酒杯也不见凑到唇边呷一口。
大伙儿有志一同的,都朝着同一个方向看得目不转睛,眼睛瞠大到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只见勒马楼中一角,空酒坛横七竖八的倒一地,一个人则在一旁脸不红、气不喘的一口又一口喝着酒。他的喝法都是将碗口大的酒盅注满,然后闻闻酒香,再一口口的啜饮入喉;只是,这些动作已不断重复四个时辰以上了!
终于,舌忝着已被喝个精光的酒坛,任赫坐在椅子上,有些醺醺然的。
他还在回味兰陵郁金的甘美。这种芳馥清洌的香气与萦绕在口齿间的余甘,真是令人陶醉不已。
上一回皇上赐给他的一瓶兰陵陈酒早让他喝完了,结果造成他镇日茶饭不思、滴酒不沾的下场,只因再也没有任何酒比得上兰陵美酒;就像见过西施,便再也看不上其它女人一般。
他好不容易才打探到这专司酿造兰陵酒的荀家在济南,还开了间勒马楼卖酒。由于御酒不得外流,所以这儿的兰陵郁金其实是另一种酒,被改了几种配方,但别有一番滋味,与御酿可谓不相上下。
不过,好可惜,才这幺一点酒,虽然比一瓶好,但还是喝得不过瘾。
无视一旁宾客们瞪大的吃惊双眼,任赫死皮赖脸的缠着已经被气到脸色发青的刘掌柜,问:“还有没有啊?”赶快再端出来让他解解月复中作祟的酒虫。
“没、有、了!”刘掌柜狠狠的瞪着他那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客倌,总共是十万九千八百八十七两,钱呢?”
任赫还是笑嘻嘻的,“我的钱花完了。”他又拉着刘掌柜的衣袖,“再让我喝嘛!”
一路上自杭州喝到山东,身上的盘缠早让他用完了。
刘掌柜平时总是笑脸待客,但显然他的好脾气也让任赫磨光了。原以为这人有本事在这儿大喝就应该有足够的银两,没想到居然是个无赖酒鬼!
见任赫还抓着自己衣角,他气得将它用力扯回:
“没有钱?那就在勒马楼洗上一辈子的盘子!”说一辈子还算便宜他了,那些钱可不是洗洗盘子就能还得清的!
“我不会洗盘子。”任赫回道,然后细细思索了一会儿,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说:“但我可以帮你煮几道菜偿还酒钱。”
“你──”
几道菜值十几万两?刘掌柜气到翻白眼了。谁快将他拉住,要不他刘淮真的会第一次在店内殴打客人啦!
荀园进思斋
“主子,您今日也是要到勒马楼用膳吗?”总管秦泰恭敬问着。
“嗯……”荀云略一沉思,“还是那个厨子吗?”他有点兴趣缺缺,吃了三个月,那厨子已经变不出什幺新菜色了。
“是的。”秦泰一顿,见主子似乎不想起身,又道:“不过又来了一个,还待主子去鉴定。”
“哦?”荀云的兴趣这才被挑起,“哪儿聘来的?”
“回主子,不是聘来的。”秦泰福泰的脸上顿时出现气愤之色,“刘掌柜说那人到酒楼里拼命喝酒,将我们到明日要卖的酒全都喝个精光,到最后竟然付不出半个子儿!刘掌柜要他留下来洗碗偿还,但那人却说要煮菜还酒债。”
那南方人真是太过分了,他的酒钱可不是十天半个月可以偿付的,尤其那三坛兰陵郁金更是高价,竟全让他喝掉。看来这个月是没得卖兰陵酒了!
“是吗?”荀云似乎觉得很有趣,他霍地起身就往外走,“走吧!我倒要看看他何以敢在勒马楼里说出这等大话。”
勒马楼不只酒香,厨子手艺更是好,而且一个比一个厉害。勒马楼开了十年,能进来的厨子自然是个中翘楚──虽说自己没多久就会吃腻。
酒楼每日卖出的酒以千斤计,能在一日内喝光那些酒,可见此人的酒量奇佳,他倒也想看看是怎样一个人。
荀云一进勒马楼,便见到掌柜刘淮指着一个一派优闲的男子哇啦哇啦的骂着。
“刘淮,别骂了。”
“主子,他……”刘淮气愤难当的指着还在嗅闻杯内余香的任赫,“他打算白吃白喝!”
“我没有。”任赫放下杯子皱起眉头,“我说了要煮菜还你。”这家伙是听不懂人话吗?
“你煮的东西能吃吗?”刘淮用力吼了回去。他们勒马楼的酒菜都是一等一的好,这人的厨艺能比得上谢厨子吗?
“当然!”任赫自负的回道。开玩笑!他愿意煮,这些人都该跪下来磕头感谢了,“厨房呢?”他斜睨着刘淮问。
刘淮没回答,指示他的是刚才走进来的男子──
“在那里,请便。”
任赫一甩头,便大步走入厨房。
紧接着厨房就传来谢厨子的怒吼:“你这小子,进来做什幺?快走开!”
“该滚开的是你!惫不走?小心我拿刀子砍你!”
“你……”谢厨子的声音听来颤抖得有如挂在树梢上飘然欲落的叶子。
随即,只听得他大叫一声抱头逃窜出来,任赫也拿着菜刀追在他后头。
“大爷我做菜最讨厌有人在旁边吵,再多待一会儿,小心我把你剁成肉酱做红烧狮子头!”任赫恶狠狠的吼着,手上的菜刀在空中用力挥了几下。
荀云让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然而他随即转过身大笑出声。这小子,着实有趣得紧哪!
任赫不理会荀云的笑声,掉头又走入厨房。
谢厨子尴尬的站在荀云旁边,——的道:“荀爷,他……他……”
自己的地盘竟在众目睽睽下让那个小子给抢去,真是太丢脸了!
“没关系,你今日就先歇一会儿。”荀云示意众人安静等待。
饼一会儿,厨房传来阵阵香味,荀云只闻到这些香气,便已止不住肮中馋虫作祟,起身要往厨房走去。
“主子!”秦泰紧张唤道:“您可别过去,小心那小子拿刀乱砍。”
听闻此言,荀云这才勉强按捺住。
任赫此时也在厨房里头大喊:“谁来端菜啊?大爷我不做这种事的。”
“那家伙……”刘淮气得咬牙切齿又要痛骂,却让荀云制止。
“秦泰、刘淮、谢厨子,你们去帮他将菜端出来。”
什幺!竟然要他们……三人碍于是主子的吩咐,只得不甘愿的挪动双腿走入厨房,替任赫将那五道菜全端了出来。
懊香!
在酒楼内的众人,即使是吃饱的也禁不住咽了下口水。那五道菜的香味勾引起每个人的食欲,令人食指大动,眼巴巴的看着荀云将一块鸡肉送入口中。
“叫化鸡!”荀云细细咀嚼,唇角缓缓漾开一抹满意的笑容,“好!”
这人不知是用什幺方法,在这幺短的时间内将这鸡连骨头都闷得酥烂,八角、枸杞、花椒、绍兴酒还有桂花酱的清香充满口颊之间,着实美味至极!
连忙又将其它几道菜各尝几口,荀云吃得更是开怀。
别腿炖肘子、醋溜黄花鱼、粉蒸肉、佛跳墙,全都是一些寻常菜肴,却都将它们的精髓发挥得淋漓尽致,让人每吃下一口都是满心赞叹。
莫怪此人如此自信,这些菜的确值那个价!
看主子吃得心满意足,脸上还露出许久未见的赞赏笑容,谢厨子担心饭碗不保,连忙紧张问道:“荀爷,这些东西……好吃吗?”
“唔……”荀云忙着吃,只是点头当作回答,并指指眼前的粉蒸肉要谢厨子尝一口看看。
谢厨子夹了一些放入口中,才嚼了一下就连声称赞:“好吃,真是好手艺!”
肉烂味香,肥而不腻,真是人间美味,连他这个淮北名厨也自叹弗如。这人真可谓是“神厨”了!
刘淮和秦泰听了,也忍不住心痒,这些菜真的这幺好吃吗?
“主子,我们可不可以……”
荀云为人大方,倒也不吝惜这些佳肴。“都坐下来吃。”
一群人才坐下要吃,又听任赫在厨房里唤道──
“还有一样,谁来端啊?”
谢厨子不用荀云吩咐,立刻跑过去将那盅杏仁豆腐端出来。
任赫也洗净手走出来,“我煮好了,可以走人了吧?”
他也不问他们是否觉得好吃,只是认定这些菜已够偿还酒钱,足见他对自己的厨艺非常自豪。
荀云一听,赶紧将刚送入口中香滑的杏仁豆腐吞下,开口问:“多少钱?”
任赫以为是问他欠了多少钱,便回说:“十万九千八百八十七两。”
“好,就这个价!”荀云看向愕然的任赫,诚心诚意地道:“我聘你在勒马楼当厨子,一个月便是十万九千八百八十七两。”这幺好的手艺,花再多钱也值得。
任赫呆了呆,第一次认真的望向荀云,这才发现对方是个俊美的男子,看来非常赏心悦目。
但是……开玩笑!他任赫才不希罕一个月十万九千八百八十七两的价钱,这对他而言不过是唾手可得的小数目罢了。在家中要煮饭,现在好不容易溜出来了,竟然还要再煮饭?他才不要如此劳碌呢!
“不干!”任赫想也不想,便要跨出酒楼门坎。
“那……”荀云略一沉思,在瞧见角落的空酒坛后,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每月再给一坛兰陵郁金?”
任赫冲了回来,“五坛。”他比了个五字,双眼闪闪发光。
“不行!”荀云和他讨价还价,“兰陵郁金酿造不易,只能给你一坛。”
任赫一扁嘴,“小气!”他嘟哝着,可又为那一坛酒而心动不已。
见任赫满脸不甘心,荀云这个只会算计人的商贾竟也心头一软。
“一坛半,不能再多了。”一个月顶多也只能酿成五坛呀!全给了任赫,勒马楼还用做生意吗?
任赫黯淡的脸色在听到这话时瞬间发亮,一咧嘴,露出开心又满意的笑容。
“成交!”
于是,任赫便在荀园住了下来。
棒日,天才蒙蒙亮,谢厨子就穿戴整齐的跑来敲任赫的房门。
“师父,时候到了,该干活了。”
他自昨儿个吃了任赫煮的菜后,便巴着任赫要求他教自己厨艺。
遇见任赫,让谢厨子惊觉先前数十年的学艺不过是皮毛而已,根本未得精髓。所以,就算任赫的年纪小他很多,简直可以当他儿子了,他还是要拜任赫为师。
不过,门内毫无动静。
“师父,时候到了,该干活了!”谢厨子又扯开喉咙用力喊。他是北方人,因为在厨房中喊惯了,自是声如洪钟,在静谧的清晨里更显响亮。
半晌,门内才传来不耐烦的咒骂──
“吵死了,我要睡觉。”任赫用力将被子蒙在自己的头上。
谢厨子一呆,没想到任赫居然还在睡,又用力拍了拍门板,“师父,酒楼巳时开门,我们得先去准备。”有很多事得忙哩!
“这种事我不会,你自个儿去!”任赫被吵得睡不着,生气的大吼。开玩笑!要他这幺早起床,干脆叫他去上吊还比较容易!
谢厨子站在门外无计可施,但旋即想到:师父连菜都不端了,哪会做这些准备工作?果真是神厨,年纪尚轻就这幺有个性,自己这辈子恐怕是难以望其项背了。
“那……师父您要些什幺材料?”
“随便都行啦!”任赫不耐烦的翻个身又闭上眼,“再吵我一次,小心我砍死你。”
谢厨子连忙噤声,自个儿去张罗了。
结果,任赫睡到午时才醒来。
唉踏出房门,就见到秦泰寒着脸站在门外,脸色发青的刘淮也在一旁。
“你──”刘淮伸手指着任赫的鼻子,气到浑身发抖,“你竟然到现在才起床!”
酒楼里人满为患,都是要来吃任赫做的菜,谢厨子自愿当个学徒,根本不敢动手。此时勒马楼中顾客怨声连连,有许多人连酒也不喝就走了!
“已经很早了耶!”他在家中都没那幺早起,要不是为了那一坛半的兰陵郁金,他哪肯委屈自己半分?
“你你你……”饶是口才便给的刘淮,也让傲慢冥顽的任赫气到结巴。就算他煮得菜再怎幺好吃,但是领人饷银替人做事,也该有点责任感吧?
秦泰连忙替刘淮将话说完:“任赫,你不按时上工,我要扣你钱。”
“随便。”任赫才不理那些小钱,“我饿了,饭呢?”
什──幺!
“你是厨子,我们还等你煮饭呢!”刘淮用力一吼,“主子连早饭都没吃,就在等你煮给他吃!”这家伙是来这里当少爷的吗?居然敢让主子等他用膳!要不是主子脾气好,他现在还能在这儿没事似的说话吗?
“啧!”任赫抓抓头,这才想到自己似乎已经成了这儿的厨子,为了每个月一坛半的兰陵郁金,这牺牲还真大!“知道啦!”
伸伸懒腰,任赫不甘不愿的往勒马楼走去,开始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