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放个人工作室摆在十坪开外的办公室中,除了一张办公桌,还有靠窗的原木茶几与三张牛皮沙发。玻璃帷幕前的百叶窗并未拉起,任六月艳阳射入。
位于十楼的楼层有绝佳的风光,从整片大玻璃窗看去,底下的台北街景尽收眼底,中山北路上,风景远较火车站的灰蒙要来得明亮许多。
三面墙壁挂上数幅相框,里头的照片清一色全是风景照,张张色彩鲜明、构图简洁,将白色墙面妆点出属于大自然的气息;就连窗,也是一幅让窗户框住的夏日风景。
“学弟,这次的参展照片,你开始进行拍摄了没?”楚天放整个人躺在特制办公椅内,懒洋洋的问著前方的人。性格的薄唇上尚叼著一根燃了一半的白烟。
“唉,还没……”被问及这个问题的项承苦恼地将手撑在桌面上,漂亮的脸上堆满困扰。“学长,这次的主题与人物有关,我实在不擅长拍人物照啊!”
“不是不擅长,是你不想。”这位大学学弟打从出道开始,就有个怪癖:不拍人。“你太挑剔了。”他一针见血点破事实。
“不是,是我的镜头无法拍出人物的神韵。”
对于项承的急于否认,楚天放依旧似笑非笑地再度将谎言戳破。“不是你无法拍出人物神韵,是你嫌模特儿太僵硬呆滞。”轻呼一口白烟,他斜睨著闻言脸色一僵的家伙。“总而言之,你就是挑剔。”
认识这么久,自己难道会不知道项承对于镜头下的人选,吹毛求疵到什么地步吗?
“学长——”项承拉长音调,对学长一再吐槽表示不满。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不准撒娇、不准拒绝。学长我主办的展览你敢不捧场,信不信我剥掉你一层皮,让你哭爹喊娘的求饶?”语气是轻描淡写,可是眼神可就锐利至极,极具真实感。
在楚天放威胁之下,项承终于屈服,答应在两个月内找到合适人选进行拍摄。
见项承垂头丧气、为难地走出办公室后,楚天放将手中香烟摁熄,仰起头看向挂在壁面上的一帧全蓝照片。
照片中浅青天空与海面交接处是耀眼的宝蓝,再前头一些是透彻的碧蓝,整张照片干净而毫无一丝杂质,如同拍照者给人的感觉一般。
可惜,因为干净,所以连带有著令人伤脑筋的洁癖——这个项承啊,就是容不得自己照片中有‘人’的出现,所以空有一身好技术,却到现在还是没没无名。
先前自己还会纵容对方的龟毛,但这回他真是看不下去了,索性施加压力在项承身上,逼他非得学拍人物照才行。
“学弟,我很期待你的成果啊。”薄唇弯高,露出一抹玩味期待的笑。我可是邀请了许多国际知名的撮影家和评论家来观赏,项承,你可务必要抓住这次机会,让他们惊艳哪!
走在街头,抱著撮影机的项承非常苦恼。
他已经在路上晃荡好几天了,却找不到一个他想拍摄的模特儿,再这样下去,肯定会被学长剥皮的。
楚天放是他非常崇拜的大学学长,毕业后自己便进入学长的工作室工作至今,学长一直对自己放任而且处处照顾,知道他不拍人物,便只让他接拍风景照,只是这回学长的态度不知为何却变得强硬起来。
然而因为这样一份莫大恩情,所以他不想令对方失望与为难啊
入夜的街头有些安静,路上行人、车辆也变少许多。
街灯顺著街道一迳往前,在黑暗中划开两道美丽的光线。项承眯起眼,忍不住拿起相机,一张一张开始拍摄起来。
就在他拍得浑然忘我之际,一群人居然喊打喊杀地冲到街上,项承吓了一大跳,手中相机也一抖。
“糟了!”暗恼自己浪费了张底片,他收起相机打算离开,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临去前,他又看了下离自己约五十公尺处、扭打成一团的人影。
只见三名男子围著一名少年拼命打,而被围住的少年虽然只有一人,倒也不显狼狈,反而每下拳头都结结实实打在三名男子身上。
一个回身,一名男子被他踢飞出去。灯光下,少年桀骜不驯的脸蛋上那对眼睛炯炯有神,加之如战神般凛然摄人的气魄,虽然嘴角有丝血污,却亮得令人移不开眼!
当项承恢复神智时,已经拿起相机,对准少年按了好几下快门。
三名男子已经被打趴在地上,哼哼唉唉地再也动不了,少年总算意识到前头不断闪动的白光,将目光投向拍得不亦乐乎的项承。
见对方居然敢偷拍,他原先消退的戾气再度升起,跨了几个大步便走到来不及反应的项承前面,一把抓下相机——
“妈的,你拍屁啊!”
一拳挥上项承来不及解释的嘴,再一拳补在项承漂亮的眉眼上,最后,将那价值十几万的相机往下一砸——
“啊!”皮肉上的痛,都比不过相机被砸的心痛,项承惨叫一声,扑到地上心疼地捡抬四分五裂的碎片。
完了……他的心在淌血啊……
当项承抱著已经不能用的相机痛心疾首地抬起头时,少年已然不见踪影。
“嘶——痛!”边按著已经抹过药的嘴角与眼角,项承一边专注心神在暗房里冲洗照片。
虽说现在的数位技术非常发达,但他觉得还是单眼相机拍得好看、又有质感。
一张张美丽的灯光照在显影剂中慢慢显出。相机虽然被那名少年给砸了,但所幸底片没有被损伤到,所以——
镊子上的那张照片慢慢浮现出令人惊艳的轮廊,里头的主角双眸粲然,勃勃生气仿佛要穿透相纸而出,令项承心头不住怦然,心神更为之震撼不已。
将相纸一一夹好,等待晾干时,项承又忍不住盯著那几张照片发愣。
自己是第一次不由自主地将镜头对焦在人身上,也第一次有了这么想拍一个人的念头。
讨厌拍人物的原因便在于许多专业模特儿在相片中,不过是一抹死板没有生气的“景物”,可是这名少年不同,他独特的狂放与气质竟压过囚锁生气的相纸,用那对慑人的眼霸道地捉住人的目光。
就是他了!这就是自己想拍的人了!
项承又看了几眼,这才满意地离开暗房。
客厅里,被请来替他处理伤口的楚天放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抽著烟。
“冲好了?”
“嗯。”项承走到楚天放身旁,脸带笑意地蹲。“学长,我找到我想拍的人了。”
“喔?这么快?”楚天放有些讶然。聪明的脑袋转了转,忽然了然地瞪大眼。“学弟,你说的人……不会是将你打得几乎让我认不出的家伙吧?”
“对,就是他。”项承坚定地颔首。
“天哪,你自虐啊?”楚天放按熄烟,伸手扳高项承原本漂亮此刻却肿得像个猪头的脸,他忍不住叹息。
“学弟,我承认是我逼你拍人物照,但我没要你这么卖命啊!”要是被打成残废,谁再去生一个这么漂亮听话的学弟给他?
相较于楚天放的担心,项承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放心,我一定会拍出令你满意的相片。”不是这个问题吧?楚天放翻翻白眼,可是在看见项承少有的笑脸后,终是摇摇头,伸手拍了拍项承的头。“好好加油,要小心。”
两个月后,千万要还他一个完整无缺的学弟啊……
项承总共在那条街上游荡了五天,可是却再没见过那名少年。总算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竟在另一条街的公车站牌前看见。
少年站在站牌前,表情说不上好,反而皱著眉头一脸不耐。
大概是因为下班放学的尖峰时刻,公车总会慢上好几分钟。
夏天的太阳落得特别慢,还很明亮的日光照在少年身上,让他黑色微卷的发如同上等丝绸般顺滑、耀眼,加上那身霸道的气质,来来往往的人免不了就——特意绕开,不敢多接近半分。
少年不以为意,一手拎著干扁的黑色包包,一手插在裤袋里,理应规矩札好的制服下摆被拉到外头,扣子也被解开两颗,露出与肤色一样的小麦色胸膛。
项承知道少年长相不错,因为这五天他已将那几张照片反覆看过数百遍,知道对方有浓密的眉与深邃的眼,比一般东方人深刻的五官一上镜头又更吸引人几分。
只是……模模瘀青已淡的唇角,他吞吞口水,大著胆子一步步走近,思忖著该如何开口要求对方当自己的模特儿。
一步、两步、三步……他已经成功接近到少年身旁约三十公分处。
天啊……似乎越靠近越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所散发出的不悦与不耐,项承按按心跳加速的胸口,漂亮的脸因紧张而有些扭曲。毕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呀!
没注意到旁边的高中女生都在看自己,项承又偷偷靠近少年几步,悄悄将视线落在少年绣有名字的制服上——沈……沈什么?被皱折遮住,他看不清楚啊!
再、再靠近一点,再一点点就可以……啊,原来他叫沈青彦!
“看屁啊!”
粗鲁低沉的嗓音在项承拼命探出的脑袋上头响起,项承吓了一大跳,明显感受到对方噬人的怒气后,血液瞬间冻结。
迟缓地缩回脖子,果不其然,名叫沈青彦的少年正用他那双炯炯有神的黑眸瞪著他,甚至因为怒火而增亮好几分。
“呃……”接收到沈青彦的不悦,项承还来不及开口解释,已经吓得退了好几步。“我、我那个……”
沈青彦瞪著他,也逼近几分。“说啊,你看屁啊?啊?”
等待中的公车缓缓驶近,在公车站牌前停了下来,原先被他们俩吸引住目光的路人都纷纷上车避祸,而理应上车的沈青彦却还站在原处瞪著项承,大有要开扁的意思。
现在绝对不是邀请对方当模特儿的好时机……想到这点,背上已爬满冷汗的项承赶紧指指那辆公车。
“你、你等的车来了。”
趁沈青彦回头的当口,项承飞也似地逃命去也。
反正、反正已经知道对方的名字与就读的学校,等沈青彦心情好一点自己再去打扰吧。
死命逃跑的项承头也不敢回。所以连带地也没看见沈青彦在转回头见到他竟敢“落跑”时,表情在瞬间变得更加狰狞,身上的怒焰更是熊熊燃烧起来。
耙跑?下回就不要让我“堵”到,靠!
棒了两天,项承再度鼓起勇气,这回是到沈青彦就读的高中外等待。
他不知道高中的下课时间,从三点开始便在学校的红色砖墙外无聊地闲晃。当他绕到侧门,发现阿勃勒树垂下满枝金黄的花串,精神一振,拿起新买的相机开始兴奋地拍起照。
一阵风起,黄花随风飞落,他抓住时间,又按了几下快门。当他将镜头对准树梢,打算拍摄洒落枝桠间的光幕时,竞在镜头里看见一颗头——
“哇!”项承吓了一大跳,手上相机险些拿不稳。
树叶悉梭几下,洒了项承一身的花瓣叶子,随即,头的主人整个身体攀上两人高的围墙,像只猫儿般俐落地跳下,修长的身形在空中舒展,竞像自天空飞落的雀鸟般优美,让项承看呆了眼;他按著不知是因为震惊还是怎地而心跳加快的胸口,直愣愣的看著对方。
一落地,那人拨拨一头如丝缎般的黑色卷发,站起身将干扁的书包甩上肩头。这下,项承总算看清爬墙的人是谁——
“沈、沈青彦?”看看安静无人的周遭,项承一脸震惊。他居然……翘课?
项承的叫声让正要开溜的沈青彦倏地回过头——靠,不会那么衰,被教官逮到了吧?
然而在见到满头叶子与花瓣的项承后,他松了口气,表情也立刻一狞。“靠,站在那边要吓人是不是!”
项承连忙摇头。
他慌张的样子让沈青彦眯起黑眸,忽然醒悟地“喔”了声。“我记得你啊,偷窥狂。”说完,不待项承反应,沈青彦便伸手抓起对方衣领,用力拖到不会惊动校方的地方,往墙面一推,恶狠狠地居高临下瞪视他。“妈的,上回敢骗我还‘落跑’,今天居然有胆子再来,你不想活了啊?”越说,头也越压低。
而随著沈青彦的头越压越低,脸上表情越来越狰狞,项承只觉自己双脚也越不听使唤,抖得几乎要站不住。
碗口大的拳头高高举起,夹带强劲的拳风迅速扫来,在拳头要吻上他的唇角前,项承终于闭上眼大叫——
“我、我不是跟踪,是想请你、请你当我的模特儿!”
拳头在离他脸颊两公分处煞了车,只听沈青彦低沉的声音问:“你说什么?”
项承颤抖地张开眼,看见对方魄力十足的脸,忙咽了下口水。“我想请你当我的模特儿。”
迸张地在口袋中掏了一阵,项承将印有公司地址的名片递给沈青彦。
对方粗鲁夺过,皱起眉迅速瞄了一眼,“没兴趣。”揉了揉,当成垃圾便往后一丢。
似乎不打算揍人了,他重又拿起书包便要走人。
“等……等等。”项承不死心,连忙追上去。“我、我一定会将你拍得很好看。”
沈青彦昂起头,自信地冷哼一声,“我长得已经够好看,随便一只阿猫阿狗来拍都好看,不用你拍。”
他虽比项承矮,但却有双修长的腿。沈青彦不耐烦地加快步伐,很快便将项承抛在后头,项承只得小跑步跟著,继续央求。
“求求你,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对方依旧不予理会,项承一急,连忙冲到他面前。“等等,我会付你薪……”
一辆车子飞驰而过,项承还来不及反应,一双有力的手臂已迅速将他拉开,让他跌进一个炽热的怀抱中。
就听沈青彦在他头顶上大吼:“白痴啊你,跑到马路上要让车撞死是不是!”要不是自己眼明手快,这笨蛋早被撞飞到对面安全岛去了。
莫名其妙!居然白痴到冲到马路上!真是笨蛋!靠!
项承也是惊魄甫定。刚才他一急,也没注意到两人已走到大马路旁,幸好沈青彦拉他一把,否则不用等著被学长剥皮。自己已先命丧马路上了。
懊险、好险,他还有命拍照……咦?拍照?等等!
“我的相机?”他连忙离开沈青彦怀中,著急地看了下——幸好,还完整无缺地挂在他胸前,没有损伤半分。
上回相机被沈青彦砸烂后,他又花了十几万买了部新的,突来的开销让他到现在都还得缩衣节食度日。
沈青彦由著他离开自己怀中,没好气的又骂了几句脏话,眼角余光瞥见项承著急检视的脸,这才发现这看来傻呼呼的笨蛋居然有张漂亮的脸蛋,皮肤白皙不说,尖挺的鼻梁,淡粉的唇看来圆圆润润、还带著诱人的水光,更不用说微敛的眼睫长得像羽毛般。
唔……他沉吟了下,见项承慌张检查相机的模样,眼光落在他那还有些微瘀痕的唇角,忽道:“我记起来了,上回晚上我和阿庆那伙人干架,有个人不知死活敢偷拍我,被我揍了几拳,相机还被砸烂,那个人就是你吧?”
闻言,项承以为沈青彦又要发怒开扁,连忙退了几步,拼命摇手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忍不住就……”
惫没解释完,就见沈青彦昂起下巴,薄唇骄傲一扯,“喂,你说会付薪水吧?”
咦?咦咦?这么说……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