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川中西门世家的正门前,风尘仆仆的青年跳下马,将马缰扔给一脸喜色迎出来的下役,踏上石阶时,伸手模了模蹲守在府门前威风凛凛的石狮。
“少爷,你总算回来了!”须发皆白的管家西门健从门内冲出来,一把将西门冬里抱住。
“健伯,您老还好吧?”西门冬里笑了笑,伸手回抱。西门健是爷爷的随从,自己是从小他看着长大的。名为主仆,其实跟亲爷孙差不多。西门健虽然年纪大了,不过身长体胖,红光满面,看来精神很好。一年多没见,西门冬里见了他感到格外亲切。
“快进来吧,老爷夫人要是见您回来了,一定高兴得很!”西门健拉着西门冬里的手就往里走。
熟悉的院落,热悉的花木,熟悉的山石,熟悉的人们。只是一年多没见,这里的一切都这么叫人怀念。西门冬里笑着,跟在忠仆的身后,默默地向后走。
当初从京城出来,自己马不停蹄直扑西夷王都。其实也没指望能在西夷将风无昧抓到,只是想,风无昧一定会回去交旨,然后再躲起来,所以自己要去那里才会有他下一步行踪的线索。如果风无昧动作慢点,自己单身轻骑说不定可以赶上。只是可惜,到了王都,风无昧已经离开了。
一路追着他,从西夷又追回新唐,奸几次差点追到他,可是还是让他跑了。风无昧易容的本事实在太高,或男或女,或高或矮,或肥或瘦,西门冬里不得不佩服风无昧,他那个“千面离魂”的称号实在是当之无悔。
西门冬里还清楚记得,去年秋天,他追着风无昧留下的痕迹来到西湖。碧波烟渺处,帆影点点,他靠在桥边的柳树边看着湖岸穿梭如织的行人。
因为一点希望,他三天三夜没睡觉,形容已经十分憔悴。正看得心焦气躁的时候,一个满脸皱纹,弯腰驼背的老婆婆柱着拐杖来到他的面前。她的衣衫褴褛,面色蜡黄,一双手缩在破袖子里,没说话,只是用一双垂坠着眼皮,睁也睁不开的眼睛默默看着他。西门冬里在怀里模出一块碎银递给她,可是她却只站在那儿没有接过去。
“拿去吧,老婆婆,我带得不多,您先拿去买点白馍吃。”西门冬里把银子塞进了她的怀里。
她楞了一下,然后用嘶哑而含混的声音回了一声:“老身不是乞儿。”
西门冬里微讶,不过见那老人也没有要还钱的意思,便点了点头对她笑了笑。
“公子,在等人吗?”老人的声音沙哑难听,像面破锣,不断地漏着粗砂,听着刺耳又别扭。
“是。”西门冬里点了点头,一双眼睛还在紧张地看着行来往去的人们。
“家人?”老婆婆站在那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
“一个很重要的人。”西门冬里眼睛发涩,却又舍不得闭闭眼睛,生怕失落了什么细节。
“有多重要?”
虽然觉得眼前的老人有些怪异,西门冬里也没太在意,继续答道:“没人可以比的重要。”
老婆婆站了很久,都没有说话。许久之后,她从怀里模出个破破的布袋子,拴在了西门冬里身边的柳条上。自始至终,她也没把袖中藏着的双手露出来。然后,她柱着拐,慢悠悠地离开了。
直等到日落黄昏,满心期待的人也未见踪影,西门冬里靠在树上揉了揉眼睛叹了一口气。无意间,手碰到那只布袋,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涌入了他的心里。西门冬里跳了起来,从柳条上将布袋子扯了下来。
那种嘶哑难听的声音并不是老年人因为年纪大而发出,而是,一种刻意压抑的变音,只是自己的心思在行人的身上,并没注意。还有,将布袋系在与头等高的柳条上居然没有把手露出来,太不正常了!西门冬里一边暗骂自己的疏忽大意,一边急急扯开袋子口。
破袋子四面透风,里面,躺着一束卷发,浅淡的发色,柔亮的光泽,是半年多前的一个夜晚,自己抚模亲吻了不下百遍的头发。西门冬里拿起发束,缠在指尖,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那股清香跟自己记忆中的完全一样。束发的红线上系着一张纸条。西门冬里解开来,上面写满了清秀的蝇头小字。
“西门,别再追了,你太累,我也累。这样吧,一阵定输赢!半年后,我会在你的身边等你,你仔细留意着,如果你可以找到我,我就认输。我给你机会了,你却没认出我,实在让我很失望!风留字”
西门冬里将手中的纸条揉成团,拿头撞了下树干,心里气悔不已。再气也无济无事,人早已不知去向了。小心将纸条展平贴身放好,西门冬里手里握着那束发丝沮丧地回到了客店。
虽然不甘心,但这次的确是自己失误了。风无昧滑溜得像条泥鳅,自己怎么努力总是会让他从眼皮底下从容溜走。半年,已经比之前的约定提前了一年了。西门冬里在灯下看着发束,模着自己的下巴偷笑。
风无昧,你也忍不了了吧。
算一算半年也快到了,想来想去,西门冬里决定回本家等。风无昧既然说会在他的身边,那么说不定他早已混入本家,装扮成某个人在等着他了。想到这里,西门冬里的心就一阵发烫,一路之上总嫌马跑得不够快,路程过于漫长。
“少爷,少爷回来啦!”老管家一声高呼让西门冬里抬起了头。内厅里,自己的父母正向自己这边张望着。
“爹!娘!”西门冬里迈步进屋,笑嘻嘻地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娘亲。
“娘,好久不见了,您还是这么年轻美貌。爹,您要小心哦,别让娘亲被别人抢走了。”
“死小子,个子长大了怎么还是这么油嘴滑舌的?”西门夫人宠溺地捏了捏儿子的脸,“真是的,一年多都不回家,把娘都想死了。”
“娘啊,我哪有油嘴滑舌的?”西门冬里抱着娘亲的胳膊来回晃,“谁不知道我西门冬里打小就是老实本份出了名的?”
“那是你会装老实,别人不知道,当娘的还不知道你吗?”西门夫人笑着拍拍儿子的面颊,“冬里啊,你黑了,也瘦了!”
“天天在外面跑,当然会黑了!”西门冬里无所谓地笑着。
“爹,您身体还好吗?”
“没被你气死就算不错了。”西门直吹了吹胡子,“你小子发什么神经,一声不吭地居然敢撂挑子走人?让我在王爷面前丢尽了老脸。有什么非办不可的事情比公事还重要?我西门家再怎么说也是领朝廷俸银的,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
西门冬里掏掏耳朵。
“行了,行了,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又念他做什么!”夫人一发话,西门家的大当家立刻乖乖闭上了嘴。
“对了,冬里,你说你会代表西门世家参加南宫秋实婚礼的……那个,我们已经得了消息了,究竟是怎么回事?”看到儿子回来,高兴之余,又想起了前些时间闹得沸沸扬扬自己的外甥南宫秋实的婚礼上的那场动乱,西门夫人拉着儿子来问。
“那件事情……”听到娘亲问起,西门冬里皱紧了眉头,“还不是怪姨父,觊觎人家的宝物,让秋实去弄来,没想到秋实跟那人有了感情,可偏又要娶婉儿表妹,所以那天秋实的情人找来闹场。观礼的江湖人多嘴杂,这消息只怕是人尽皆知了。”
“是啊,我跟你爹前些日子就得到信了,听说秋实的情人是个长得很不错的少年。”西门夫人点了点头,继续打探详情。
“是,他叫萧若离,武功奇高,姨父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可惜,他后来跳了崖。”想起南宫秋实在崖边几乎要疯癫的样子,西门冬里连声叹气。
“啊呀,那多可惜!”西门夫人捂着嘴,大声地叫着,“那后来呢?那孩子真死了?”
“不知道!”西门冬里皱着眉叹道,“没人看到他的尸身。那下面江流湍息,如果跳下去,想找也是找不到的。”
“真可怜……”
“我看秋实的精神状态有些问题,只希望他能快些好起来。”西门冬里摇摇头,“不过若是萧若离真的死了,我看秋实也就毁了。”
西门直看着儿子,模着桌子的手滑来滑去,欲言又止。
“爹,您有什么想说的吗?”眼尖的西门冬里转身对父亲说道。
“那个……”西门直看看儿子,又看看夫人,“冬里,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你看……这次回来是不是……”
西门冬里双眉一挑,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爹,娘,孩儿也该有个伴侣了。”
西门直夫妇闻言大喜,几乎要跳起来。
“孩子啊,你终于想通啦!”太好了,这下终于有孙子可以抱了!想到不久的某个未来,自己怀中抱着一个白白眫胖的娃儿的样子,西门直夫妇差点要抱头痛哭起来。
“我已经找到了!”西门冬里的宣告掷地有声,看着老两口眼含热泪一脸震惊地看着他时,西门冬里笑的弯弯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狡光,“当然,是男的!”
满心的欢喜顿时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刚刚还在交额称庆的两夫妇立时目瞪口呆成了两尊泥塑。
“不过,我现在还没追到他,相信过不了太久,我就可以带他来见二老了。”
“……啊哟……”西门夫人手抚着胸口长长地申吟了一声。“冬里啊,娘真地好希望你可以让娘抱上大眫孙子……”
“娘,对不住了,我五年前就跟您说过了,”西门冬里走上前将娘抱在怀里,柔声说道,“儿子不孝,这辈子是不能让您如愿了。不过好在还有小弟明曜,我们西门家总是会有人继承的。”
“冬里啊,咱们打个商量好不好?”西门夫人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一脸祈望。
“不好!”西门冬里立刻拒绝。“娘,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是我不能。如果只为了延续后代而娶妻,不但害了人家姑娘一生,也会让我对不起我的爱人。娘,您想让我做个不仁不义,背情忘义的人吗?”
“我们可以找个贫家的女儿,等她生了孩子,给她一笔钱安家不行吗?咱也可以帮她再找个老实本份的人成家过日子……这还不行吗?”西门夫人不肯放弃,抱着一线希望,再次劝说儿子。
“娘,如果您当年生不了儿子,爹再纳个小妾,您会怎么想?”西门冬里低顺着眉问着自己的娘亲。
“他敢!”西门夫人立刻跳了起来。
“娘,就算爹只爱您一个,娶妾只为了有孩子,您也会伤心难过吧。那个娶来当生子工具的女人呢?她又会怎么想?”
“我要的,只有他。能让孩儿幸福快乐的,也只有他。爹,娘,您不想见儿子开心吗?”
“春望找了个男人,他过得很幸福;夏树现在下落不明,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秋实失去了爱人,痛苦得快要发疯。我们四个兄弟从小一起长大,比同胞手足还要亲。爹,娘,你们希望我如春望般快乐,还是像秋实般痛苦呢?”
“……”
夫妻两人没说话。
“谢谢爹,谢谢娘!”西门冬里笑了起来,“我知道,还是爹娘最疼孩儿了!”
两两相望,西门直夫妻无奈地叹气。不是没有努力过,在五年前儿子对他们说不爱女人开始,他们想尽了各种办法想让儿子回归正途。可惜,西门冬里虽然外表看起来温和又可爱,其实骨子里固执得很,再怎么劝也没用。本想退而求其次,只求他能为西门家留种,这以后随他找什么样儿的,他们就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可是长大的儿子还是没有半点让步。
这或许就是命吧!
夫妻俩除了无奈地接受,还能再做什么呢?好在还有二儿子,而老二看起来绝对是喜欢女人的!西门直夫妇在心里感谢老天,总算给西门家留了条后路。
正感叹间,西门冬里突然发问:“爹,娘,最近这一年里,家里可多出什么人来?”
咦?怎么突然问起这话来了?
门厅前,一年内新来的仆人排队站好等着给大少爷请安。七个丫环,十五个小厮,全部眉目清秀,品性端正。西门冬里一个个看过去,一个个再看回来,看得二十二个人心头突突乱跳,不明白眼前这个俊逸的太少爷到底在看什么。
“这七个丫环,都确认过了,真是女儿身吗?”过了半天,大少爷口中吐出的言语让在场的众人差点儿全摔倒。不是女儿身,难道还是男的?少爷怎么了?莫非发了烧在说胡话?
“冬里,你为什么这么问?”站在一边的西门夫人忍不住问。
“娘,你不知道。那个人易容的本事厉害着呢!”提到他,西门冬里整个人都光亮起来,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把年轻的仆从们看得心如鹿撞,看得眼都直了。“娘,他说过,最近会在我身边出现,我猜他应该是潜到本家来了。可是我不知道他会易容装成哪个,不论男女老少,我都要彻底地查。”
听西门冬里这么说,女人的好奇心大盛,不免也摩拳擦掌期待起来。
“好,这七个丫头,娘亲自帮你验!”说着,便把丫环们叫入里屋去验明正身了。
等了半晌,看到娘亲摇着头从里面出来,西门冬里满是期待的俊脸黯了一下,随即将脸转向剩下的十五个男仆。
懊不会也要验身吧!站那儿的少年青年们面面相觑,不知少爷要拿他们怎么办。
西门冬里在他们面前慢慢踱过去,果然让他们将上衣都解开,露出胸膛。明显矮瘦的剔除,身材又较肥硕的,他自己上前又是拍又是捏。一个个确认过,十五个没有一个是风无昧。西门冬里急了。
“为什么没有?难道他没进本家?”
“没有吗?”看儿子面色发白,当娘亲的自然要关心。
西门冬里摇了摇头,一声不吭地回去自己的院落了。
“行了,你们都散了吧!”随着西门直一声令下,被验身的仆人们套上外衣,一个个都散了。
必到屋内,西门冬里月兑去外炮,直直地仰躺在床上,看着床顶上的幔帐定定地出神。是自己的推测有误?还是风无昧根本就是晃点了自己?正想得头疼,忽听门外一声响,伴随着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年轻而响亮的声音已经来到了自己近前。
“哥!你终于回来啦!”
那是属于自己的兄弟西门明曜的声音。西门冬里坐了起来。
“明曜!”没等他站起来,西门明曜已经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力气之大,勒得他差点儿喘不上气儿来。
“你长大了。”这是西门冬里由衷的感叹。只有一年没见,西门明曜已经长得十分高大。记得离家时,他还未及自己的肩头,可如今,小弟已经快跟自己一般高了。自己的长相有七八分像母亲,而西门明曜长得有八九分像父亲,连粗放爽直的个性也像极了西门直,这样的儿子才更应该接掌西门世家的权位吧!看着英气勃发的亲弟弟,西门冬里笑了。
“明曜,我回来了!”伸出手,西门冬里紧紧地抱了抱弟弟。
“哥,你这次回来能住几天?”拖了只圆凳,西门明曜坐到西门冬里的近前,“不会住蚌几天又跑到外面混一年吧。要是那样,不如这次也把我带出去?在家里憋闷坏了,早想跟着哥出去闯荡闯荡了。”
“用不着我带你出去,过不了多久,我看爹娘就会放你出去接案子了。”西门冬里在床边坐下,抬起一条腿架在床沿,对西门明曜笑着说,“下个月你就满十八岁了,也是时候让你挑担子了。”
西门明曜嘿嘿笑着,有些不好意思。
“对了,你什么时候成亲?我记得,未来的弟媳妇是左佥御史的千金吧,长得相当漂亮的,小时候来我们家玩过,你们俩个还常常拌嘴呢。”看着明曜腾地涨红了脸,西门冬里的笑意更深。
“大哥都没成亲,我急什么啊!”西门明曜红着脸有些急,“哥,你快点给我娶个嫂子吧,要不然,我可不会抢在你头里成亲的。”
“哟哟,原来小弟想娶媳妇儿已经急不可待啦,这么着急要新嫂子!”西门冬里半是调笑地扬声说道,换来西门明曜当胸一拳。
“哥你就喜欢拿我来开玩笑!”
“不是玩笑!”西门冬里伸指卷起额前一绺黑发,漫不经心地在指尖绕来绕去,低垂着双眼悠然地说,“其实,我已经有意中人了。”
“真的?!”西门明曜的眼睛开始发亮。“是谁?是什么样的人?”
小弟并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男人,告诉他,还是瞒着他呢?西门冬里犹豫了一下。
“他嘛,长得很美,脾气不太好,个性又很别扭。”西门冬里长叹了一声,“要命的是,他明明喜欢我却老是不肯乖乖地认命,非要跟我玩你逃我追的游戏。”
“为什么?她不是喜欢你吗?”西门明曜皱了皱眉头,“既然脾气不好,个性又差,我看哥你也不一定非追她不可,这世上好女人可多得是。”
“可惜啊,再好的女人我也不喜欢。”西门冬里弯起了眼睛,“我偏偏就喜欢他的坏脾气跟差个性。”
原来大哥是有受虐倾向的,西门明曜眼神怪异地看着西门冬里,无奈地摇头。
“我已经跟爹娘说过了,我这次回家,专为了找他。等找到了就会把他娶进家门,到时候你自己就可以看到他了。”想到风无昧身穿霞帔的样子,西门冬里顿时眉飞色舞起来。“他跑了一年多了,看我抓到他之后怎么好好修理他。”
西门明曜又皱了皱眉头,大哥还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要是我娶了老婆,疼都还来不及呢!想起常在梦里见到的那双如剪双瞳,西门明曜的脸再次飞上了两朵红云。
“大哥,你先休息吧,明儿我带你去见我新交的一个朋友。他可厉害了,我以前翻旧案卷有不懂的地方,再难他都可以迎刃而解,绝对是个大大的奇才,你见了,一定也会喜欢他的!”
“新朋友?”西门冬里心一拎,忙抓住正要离去的西门明曜的衣袖,“你交的新朋友是怎么样的?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认识的?”
“哥,你怎么了?”西门明曜不解地看着西门冬里,大哥的反应怎么会这么奇怪,“你明天见到就知道了啊,从来没见过你对我的朋友这么感兴趣的。”
西门冬里脸红了一下松开了手道:“没有,我只是最近一直在找人,所以有些紧张罢了。”
西门明曜点了点头,安慰了几句便自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