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喧哗热闹的雾樱轩如今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宫人们依旧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着,只是脸上都是灰蒙蒙的,没了半分神采。
原本清净整洁的殿内,绿色的残叶和着黑褐色的泥土散乱地洒在四处,几个娇小的宫女和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整理清扫着,还要留心时不时从寝殿飞出来的官陶花盆。
“这里怎么这么乱?”
前脚刚一踏进雾樱轩的门槛,一道黑影迎面而来。
堪堪闪过,耳边响起了一声钝音。
“哗啦啦……”脚边又多了一堆黑黑绿绿的残尸。
“啊!”宫人们纷纷惊呼着跪倒了一片。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好了好了,没你们什么事儿,该忙什么的忙什么去吧!”
一样柔和温暖的声音,一样平静祥和的语调。
爆人们偷偷望着流樱的神色,轻抒一口气,默默地退了下去。
绕开地上的泥土草屑,流樱掸了掸衣上沾染的渣滓。
“你们都下去,哀家要和殿下单独待一会子。”
身后的侍从们行了礼,静静地退出去,随手带上殿门。
“出去!我什么人都不要见!”
这次飞过来的是只上好的青玉茶盏。
袍袖轻卷,玉手微扬,来势汹汹的玉盏已经乖乖地,柔顺地落入掌中。
“连我也不见么?”
暖暖的笑容绽放在几乎看不出岁月痕迹的花颜上,尽避与凌乱的居室不甚协调,但出奇的,屋内竟添出几分暖意出来。
放下手中蓄势待发的青玉觳,崇义一头扑进了流樱的怀里。
“母妃、母妃!”
“好了好了,”宠溺地拍了拍崇义的后脑,任他在自己的怀里蹭来蹭去,流樱抑制不住地笑了,“你多大的人了,还会跟我撒娇,传扬开去,不让群臣和百姓笑话才怪。”
“笑就笑,理他做甚!”都是父皇,好几年都没这样赖在母妃怀里撒娇了。崇义留恋地汲取着流樱身上特殊的花香,人也觉得微醺起来。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在母妃的怀里,不用长大,该有多好!
叹一口气,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我的义儿一向伶俐骄傲,小时候就是摔跤跌得痛了,也从不落泪,今天是怎么了?”
“没什么,儿臣只是有些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流樱扬起眉,四下打量着,“和这些个含羞草有关?”
“唔……啊……噢……”莫名有些心虚,崇义目光闪烁,支支吾吾地不说话。
“我的义儿长大了,看来,我这个母妃也没有什么用了。”流樱叹息着,托起崇义尖细的下巴。“可怜啊,几日不见,你又瘦了些呢!”
“母……母妃……”
“真的是为了他?”璨然的星眸对视着崇义,流樱突然给崇义重重一击。
“他?什么……什么他?”避开流樱突然的锐利眼光,崇义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手心里却渗出汗来。
流樱冷笑了数声道:“你还想瞒我多久?秀一知道的事,我又怎可能不知。他好大的胆子,竟然连你也敢碰,当真以为我动他不得了!”
“母妃……”
第一次看见樱妃发怒的样子,崇义有些不知所措。记忆中的樱妃,无论何时都是亲切美丽,温文柔和的呀,为何今日眼中的樱妃身上竟散发出一中威严凌厉的气息,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和霸气竟让崇义暗地里打了一个寒噤。
“你……你要把他……”视线扫过一地凌乱的含羞残叶,崇义不觉心中一痛。
“怎样?自然是以正典刑!”
“不要!”崇义急急地喊了出来。
“不要?”流樱眯起秀目,“那你想怎样,让他这么欺负你不成?”
“他、他没欺负我,是我自己不好,先去招惹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既然如此,为何与自己过不去,把他抢来就好啊!”
没听错吧,母妃居然会说这种话?崇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话是如此,可是不行啊!”吓呆了的崇义喃喃自语。
“有何不可,”流樱伸出食指,勾起崇义的下巴,盈盈双目中多了几分摄人的厉光,“既然你喜欢他,他也并非对你无情,那就把他抢过来,让他永远陪在你的身边,专属你一人。怎么,难道你不想?”
“想啊……”崇义咽了口唾液,有些为难,“可是,母妃你也知道,我跟他的关系……有些不一样……”
“那又如何!别说你亲娘颖嫔已经不在了,就算她在,也绝不会为此事而有所阻碍。”流樱秀眉一挑,大不以为然,“你亲娘韩颖的心思我知道,她只希望你可以过得快乐幸福,这也是我的希望。你自小在我身边长大,跟我的亲生孩子没什么两样,我可不想见你终日愁闷的样子。你看,崇恩和景之当年闹得那么凶,现在不也是很好?爱就爱了,有什么好犹来豫去的。”
“不一样!”崇义蹙起双眉,“四哥和太傅又没什么血亲关系……”
“那你敢情是在说我喽!”
叭,什么人!崇义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现在才来呀!”流樱语气显得有些不快。
“没法子,被那个傻小子缠着,好不容易才月兑身出来的说。”
蹙着蛾眉,宫装丽人手里摇着羽扇,大咧咧坐在了锦\墩上,举起桌上的茶壶一顿豪饮,丝毫也不顾忌淑女形像。
“呵,这天怎么这么热,害我一路跑过来,嗓子都要冒烟了。”
“七、七哥!”天,就这样拎着开了一半的领口猛扇着风,露出半截雪白粉女敕的肌肤,要被外人见了还不得吓昏过去!
“拜托,注意一点好不好,你老这样,总有一天要穿帮的!”崇义捧着头,刚好一点,又开始疼了。
“还敢说!”身着宫装的七皇子崇歆毫不客气地在崇义额上敲了一记。
“老让我小心,你的七哥早在十年前就死了,你还老是对着我七哥七哥地乱叫。要穿帮也是你惹出来的!”
“是是是……,我的九嫂,都是小弟的不是,不该多事凑合你们俩的……”
“还说!”崇歆作势举起了手。
崇义尖叫一声,躲进了流樱的怀里。
呜……,明明是怎么看怎么像的一对璧人,为什么偏偏一个像仙子,一个像恶魔呢?
崇义咬着手指陷入了极度的郁卒中。
“好了,你们两个别闹了!”流樱一句话结束了两兄弟的争执。
“歆儿,你来的时候,没跟崇德说什么吧!”招招手,流樱示意崇歆坐到自己身边。
“他呀,非闹着要跟我来,”崇歆忍不住笑了起来,满眼媚意,掩都掩不住,“没办法,只好用绝招了,他现在正睡着呢,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起的了。”
“哎,可怜的九哥噢——”崇义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定又是被你这个变态大恶魔欺负得动弹不得了,早知这样,当初根本就该让他嫁给你的。九哥扮起女妆来,一定也美得紧!”
“你少打鬼主意!崇德扮女妆,人家一眼就看穿了,哪里像我,天生丽质,就算恢复男妆也没人信的。”嘴里这么说,脸上却洋洋得意起来。
臭美!斑!
“不要瞎扯,说正事儿要紧!”
噢……
“现在,你知道我叫崇歆来的目的了吧!”流樱温柔地看着崇义。
默然半晌,崇义抬起了头,“其实我这边根本没什么打紧,这种事我早就看惯了,父皇、四哥、太傅、七哥还有九哥……,可是太突然,我有些失措……”
“喜欢他吗?”崇歆问。
喜欢他吗?崇义笑了起来。
“何止喜欢……”
“这不就行了!”
面前酷似的两张面孔同时挑起了相似的秀眉。
“只有一个问题。”
“什么?”
“他想不通!”
“怎样?”
“唉,他如果不能接受,光我接受也是没用的啊!”
“对噢!”美丽的两个头颅一起乱点。
“怎么办?我真得好喜欢他!”
眼泪永远是最有效的武器。所以当崇义漂亮的大眼睛里盈满泪水的时候,流樱和崇歆立刻坚决地站到了他的一边。
空气里仿佛被注入了一罐罐熬煮得粘稠的面糊,胶着在一起,叫人喘不过起来。
“我有个主意!”崇歆笑得有些诡异。
“说来听听!”
…………
“决定了?”
“嗯,决定了!”
“不后悔?”
“不后悔!”
“想清楚,他可是你亲舅舅!你亲娘韩颖的亲弟弟!”
“啐,九哥他还是你亲弟弟呢,你怎么想也不想就下手!”
“臭小子!”
…………
秋天又快到了。朝中突然热闹起来。
正式或不正式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在街头巷尾流传着。说的人和听的人,无一例外都被神乎奇神的传言折腾得心痒难搔。也难怪,百姓们安宁生活实在已久,除了收服高丽尚能供茶余饭后聊作谈资,近来实在无聊得紧啦。
传言一:皇十六子长平王即将迎娶高丽王族之女,并将受封高丽王。俟大婚后,前往高丽。
这这这太奇怪了。成亲当然没什么可奇怪的,可长平王不是一向最受万岁爷宠爱的么?一下子放他到那么远,又是境外小柄,虽说作的是一国之君,但和留在京师,不,哪怕是留在其它封地的亲王们比,都差太远了啦。难不成,十六殿下又闯祸了?像。十之八九,祸事怕还小不了呢。
传言二:还是关于长平王的。听说年纪轻轻的十六殿下在宫里有个情人。这个情人可不一般。据说是皇九子永宁王新纳的爱妃。
此姝传闻曾是京师昙花一现的第一名妓,红牌中的红牌——秋海棠。不过,皇室是断断不会承认的,当然,也没人敢公开讨论这个众人心中的疑惑。好奇归好奇,但脖子上的脑袋毕竟只有这么有限的一个,如果掉了,实在很难再去配个新的。再说了,即是红牌中的红牌,自然不是人人都可以见得到的,能见的人,不是达官就是显贵。听宫里人说,人家永宁王妃闺名叫德歆,端庄娴淑得了不得,或许是有可能和秋海棠的容貌有那么一点点的相似,但王妃耶,王妃怎么会是一个低贱的青楼女子。不可能,不可能的啦。
传言三:悄悄告诉你喔,朝中第一骁将,平定高丽如探囊取物般容易的靖远候韩修,韩将军哪……其实呢……是个女子……还是个极罕见的美人儿。知道原来的那个高丽王吧,就是因为觊觎韩修的美貌,欲行不轨惹恼了韩美人,结果红颜一怒,就被人灭了国了。
不会吧,这也太扯了。认识韩修的人大都嗤之以鼻。韩将军虽然平素都以青铜覆面,看不清样貌。可那体态,动作,力量,风格,无一不显出他是个真真正正的伟男子。女人,做梦去吧。
不骗你。是真的,有人亲眼见过的。说的人信誓旦旦。要不,你告诉我,为什么韩将军都二十六了,还不肯娶妻?!
这个——我怎么会知道!!
寄畅新苑。
武皇御赐,靖远侯在京师的临时寓所,离皇宫内苑只两条街的距离。
“可恶!可恶!!”
大厅内,急躁的身影在不算宽敞的空间内踱来踱去,晃花了高燃的烛火。
“算算看,如今滞留京城已逾三月,陛下为何迟迟不肯放我回边关。待在京里无所事事,让人憋屈死了。”
烛光映在言者的面上,泛出青色的金属光泽。
听的人微叹了一口气,收起了手中的折扇。
“韩兄啊,我知道你急着离开京师,可如今陛下不许,任谁也是没法子的。只求你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我的头都要被你晃晕了。再说了,留在京师有何不好。这里物华天宝,远比咱们的苦寒之地热闹得多,有趣得多。弟兄们乐得恨不能一辈子待在此处不走哩,偏你成日介叫嚷着走啊,走啊的,就是爱扫大伙儿的兴。也不知你在躲些什么!”
卑音温和儒雅,让人听了遍体通泰,浑身毛孔都可舒张开来,若旁人听了,必定以为自己得聆天音,只可惜此人谈话的对象丝毫不为所动。
“我就知道,你们这帮人只图安逸享乐,连自个儿的职责也忘记了。我们身为军人,怎可日日流连声犬马之中。旁人如此也就罢了,但济卿你身为副将怎么也和兵士们一般的不求上进!需知居安须思危!”
矮修叹了一口气。
颜济卿既是自己的好友,又是军中的副将,一身的医术更是世所罕见。自己近日举止是怪了些,聪明如济卿,又怎会没有查觉?只是自身的烦恼又岂是可为外人道的。即使是“内人”,只怕也得三缄其口。
颜济卿撇了撇嘴,清俊的面容上浮起一丝冷笑。
“少来!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知么。什么居安思危,不过是你的借口罢了。我军一向镇守东北,平素也不过是防防高丽而已。以往劝你上表请求出兵高丽,一了百了,你总说什么兵祸伤民。好,与高丽王谈判吧,又给我闹失踪。不见踪影一个月,悄无声息地跑回来以后,把你那个难看的面具当宝贝一样,时时刻刻戴着它。又说要打高丽,也不上表知会朝廷一声,说发兵就发兵。要不是好歹皇上跟你有那么点亲戚关系,你有几颗脑袋也不够上面砍的,还入京受封?……咳、咳,好喘!”
颜济卿长吐一口气,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受不了,一下子说那么多,都喘不上来气儿了。
矮修微哼了声,转身坐到颜某人的旁边。
“看,现下天那么黑,这里又没旁人,你还是不肯除下这个劳什子面具,怪憎人的。”颜济卿嘴里碎碎念叨着,忍不住去揭韩修的面具。真是的,好久都没见到韩修美美的脸蛋了!懊难过噢。
“你干嘛!”韩修想也不想,伸手就把济卿的手拨到一边。
“讨厌!”济卿嘟起嘴,“你居然打我!”
声声指控直指韩修!
“哪有!”韩修突然觉得头很大。
“就是有!”颜济卿理直气壮地扯大噪门,“你以前对我从来不这样的!你在我面前也从不遮盖真面目的。可是你失踪回来人就变了,变得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济卿,你讲点道理好不好!”
头痛!矮修蹙起眉。脑中吱吱嘎嘎作响,好象被人放进去一只石碾,不停地转呀转。
“谁说我不讲理!明明就是你变……头好昏!”颜济卿捂着额,秀丽的双眉拧结起来。
“你也昏?”
“你也?……不好,有人下迷香!”
迷香?这里守备森严,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这么好的手段潜进来下迷香?
矮修百思不得其解。眼见着颜济卿倒在桌上,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斑!
崇歆很不爽地狠狠踹了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韩修两脚,转眼看看身边脸色铁青的崇义。
“十六,这就是你看上的人吗?你的眼光实在是够烂。”
崇义不答,粗暴地扯落韩修脸上的面具。
“噫,长得还不错嘛!”伸手模了模韩修的脸,崇歆讶异地凑近了那张和身体看来不太相配,不,是太不相配的脸。
“离他远一点!”崇义老实不客气地插入两人中间,挡住了崇歆的目光。
“去,有什么稀氨,这种人,处处留情,就算人长得不差,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崇歆拍拍手,站起身来。
“这是我们俩的事,你少插嘴!”崇义脸色越来越差。
摇摇头,崇歆从身后扯出一个大口袋。
“喂,你能从从容容到这里,安安稳稳地得手,可全靠的是我哎,现在说这话是不是过了河想拆桥啊你!”
“要不是摩诃勒不在,我才不靠你呢!”
崇歆也不以为意,看着地上的韩修,突然笑了起来:“喂,小十六,这个人你还要不要?”
“要!谁说不要!!”
“那就帮我把他装到袋子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