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嗒、嗒、嗒、嗒……
脚上的木屐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将木屐月兑下,提在了手中。
今夜的月,出乎寻常的明亮。黑缎一般的夜空中,只有零星的几颗不甘心的星星闪动着微弱的光芒。头顶柔女敕的枝叶微微的晃动着,叶梢间反射着茸茸的辉光。银色的月光透过错落的枝缝叶隙洒落在地面上,树影参参,微风习习。
一手拎着一只磨得发亮的木屐,我深深吸了一口夜里清凉的空气,杂着风的气息,土的味道,混着不知名的花和树的清香,这样的夜晚,我喜欢。
洁白的袜底想来已经沾满了尘土,但脚底传来青石板上干爽的凉意已经随着血脉流动渗入了我的每一分,每一寸。眯起了眼,我咯咯笑了一声。一阵细风吹过,青石路边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和着我的笑声,融进了寂寞的虚无。
从仪凤阁偷偷溜出来,避过巡夜的侍卫,绕过夙介园,穿过镜桥,再过一个竹林,翻过一个小丘,便是我连续三夜不辞劳苦的目的所在了。意兴盎然地走在这个小丘精构巧建的石径上,仿佛肋下生了双翼,我的心也跟着雀跃起来。
小丘不高,仅百余尺,杂花生树,看似无序,实则精思密划,连这看似胡乱堆砌的石路也蕴含着精妙的布局。
饼了山腰的小亭,就要到了。一思及此,便忍不住笑出声来,步伐也快了许多。
“濯泠”是那里的名字。当我三天前无聊地夜游及此时,差点惊讶地叫出声来。隐隐传来的硫磺气味,似有若无氤氲的湿气,我捂着嘴,呆立了一会儿,便毫不犹豫地——除去衣物——跳了下去!
温泉,散发着家乡气息的温泉。
我自私地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小雪也不例外。除了想独自一人好好享受温泉的舒适以外,略通汉文的我当然也不可以告诉大家,我半夜里穷极无聊地在守备森严的皇宫里乱闯,一不小心跑到一个偏僻的院落里洗温泉,而院落门旁赫然竖立着一块大得实在无法忽视的木牌,其上朱红色的碗大字体写的好像是:“禁地,擅入者诛!”
禁地!当然是对皇宫里的人而言,至于我这异乡来的客人,统共住进来不过五天,而且又是异邦之人,想来不懂汉字也是情有可原的。所以我当下决定自动将警示牌上的话忽略过去,当然,泡起温泉来就更加放心大胆了。再者说了,犯禁的又不是独独我一人!
手中的木屐随手扔在了地上,泉水积在一个不太大砌得却又相当齐整的池中,池边斜立着一块一人高的青玉,阴刻的“濯泠”二字笔格清奇,飘逸出尘,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好字。
我伸指沿着朱红色的刻迹描摩着,不禁猜想着当年写这两字的人的卓然风采。能写出如此不俗笔意的人,想来也必不是个俗人。
惫早!
我抬头看了下月色,低头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
月兑下用以隐藏行迹的黑袍,我穿着雪白的中衣倚着青玉,斜斜地坐在了池旁。
池沿都是用上好的汉白玉砌就的,在月光下映着幽幽的莹光。这里应该很久没有人来清理了,地上,池边,都长了不少未经刈除的杂草,除了偶尔几声风鸣虫啼,更是什么人声也听不到。可惜了,这么好的园子,竟然就这样听其荒废。想想远在万里之遥的家乡那里显然寒酸不少的宫殿,我只能叹息一声,中原的皇帝,实在是奢侈得太多。
背中取出小雪送我的桃木梳,解开了头顶束起的发髻,对着池水,我梳起了发。
月亮高高地挂在中天,将四周的景物映得纤毫毕现,黑沉沉的池水平静无波,正如明镜,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倒影。
摆如乌木的长发,披在白皙的脸旁,衬得脸更白了,不满地拍了拍面颊,我皱起了眉头。
水中的影子有一双明亮的细长眸子,秀长的双眉在眉尾处微微上挑,鲜润的双唇不厚也不薄,唇的周围看不出有半点须发破出的迹象。伸出双手,我仔细地端详,也许除了我这因长年持剑而磨砺得粗硬的双手外,我的外表实在看不出应有的男儿英气。这副容貌实在太爱给我惹事了。
我常常会夸小雪美,也常常听到宫中的女官和宫外的臣子们提及未知公主时沉醉痴迷的样子。其实有什么差别!小雪也常常这么笑着对我说。
我知道,夸你等于在夸自己,而那些女侍臣子们何尝又没有在赞美着你的同时又小心翼翼地传达着对我的赞美呢。
我不喜欢,毕竟,我是堂堂的男儿,东瀛第一的武者,身份高贵的篁正仁。
水中的倒影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神色倨傲地看着我。了不起吗?我执起木梳,在倒影的眉心轻轻一点,一串涟漪便荡了开去。倒影剧烈地晃动着,碎了。
风,发生了矣诏。
只微微一闪,一枚石子擦着我的鼻尖落入了池中,溅起好大一个水花。
我哼了声,依旧对着池水梳我的发。
第二枚石子挟着劲风向我执梳的手腕袭来。
手略一抬,石子斜斜飞入水中,又激起了一声闷响。然后,我高举着执梳的手,
松开。
精巧的木梳无声地沉入了池底。
“梳子掉了,帮我捡!”话音未落,眼前一黑,池中就掀起了一片大大的水花。就知道你会躲在上面。我啐了声。
水面一阵动荡,水中的人站了起来,露出了赤果着的上身,手中高高扬起的,不正是我的梳子。
串串水珠沿着乌黑的长发滴落在宽厚的肩膀和精壮的胸膛上,沾满水珠的麦色肌肤紧绷绷的辉映着银色的月光,那发着光的美丽身体让我一时之间呼吸无法顺畅。
他是故意的。我这么想着,目光却怎么也难以从他的身上移开。
“喂!”
我惊了一下,等发觉时却发现他的脸几乎要和我贴到了一起。我大叫了一声,想也不想,伸手一推,立足不稳之下,他被我又推落到了水里。
“喂,你干什么!”
听着他满是怒气的响亮声音,看着他狼狈地从池中爬起,我笑得直不起腰来。
“干什么呀你!”他压低了声音,更显浑厚的声音越发的好听了。看着他有些懊恼地撩起了额前的长发,我的心“怦”地动了一下。
与他成熟的躯体与嗓音极不相称的是,他的容貌——黑夜一样令人无法忽视的俊美容貌。黑而挺的眉,犀利的双目眯起来时是一种危险的胁迫,高挺的鼻下那紧抿的薄唇散发着冷酷的味道。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出现在濯泠前的样子,象一只豹,一只夜间巡狩的优雅而又危险的黑豹;象一位神,偶尔悠游凡尘从月光中诞生的神。那时,他盯着水中的我看了半天,我们对望着,谁也不说话。直到他皱起眉头倨傲而不耐地问我:“我说你是谁?”
“又想什么了?你总是喜欢这样神游的吗?”
“呃!”我下意识地又去推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肉墙。
“又想害我?!”他早有防备,这次牢牢地锁住了我的双手,让我猝不及防地跌落在了他的怀里。
“放开啦。”我在他怀里不怎么起劲地挣扎。说实话,他坚实的怀抱让我有点儿舍不得离开,他身体散发出的淡淡清香也让我有种醺然的感觉。
“好吧。”他对我一笑,原本凌厉的眼神突然变得温和无害,而唇边的笑容也显得孩子气了许多。他把我高高举起,松手,让我重重坠落。惨叫过后,从水里艰难爬出的我很轻易地,变成了一只唯凄惨二字可形容的——“落汤鸡”。
“你、你你!”我恨恨一平地一拳击出,却被他轻轻巧巧地一闪而过。
“气什么气,这样大家都扯平了。”他笑着对我说,眼里闪过一丝我看不太懂的情绪,“更何况,你现在的样子可更迷人了!”
“啐,你找死啊!”嘴里虽然骂着,唇边却不由泛起了笑意。
苞着他跃出水面,沾湿的衣袖微扬,手掌斜击他的面部。他头略侧一边,掌变拳,向我腋下击来。我身躯一闪,抬起右脚向他的下月复踢去。
是的,这就是我们见面的方式和内容。击技!
他是我难得一见的对手,他的功夫厚重洗炼,招式又优雅俊逸,我的功夫走轻灵路线,出招时却决绝利落。我不知道我和他孰高孰低,我们好像也不太在意这个,只是每次痛快淋漓地交手过后,我们会一起静静地泡泡温泉。他从不问我来历,我也不去问他姓名。
我懒懒地伏在池沿边,背部以下都泡在温热的池水里,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过长的发尾黑鸦鸦地飘在水面上。
“喂!”耳边传来低低的呼唤。我微微撑开了倦怠的双目。不知何时,他靠在了我的身边,脸对着我伏在池沿上。
“什么事儿?”我对他笑了笑,伸手拂开遮在他眼前的一绺湿发。
他看着我,带着一点孩子气似的笑容。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眨了眨眼睛:“这,重要吗?”
“你不觉得我们认识了几天,彼此喂来喂去的很奇怪吗?”他的胸腔里发出了几声闷笑,振动沿着我们之间薄薄的空气传到我的胸前,我突然觉得有些烦躁。
不着痕迹地退后了一点,我垂下了眼帘。
“有什么好问的呢。有些事情自己知道就行了,说出来就怕再没这种机会和你一起赏夜景了吧。”我翻转过身,双肘撑在池沿上,仰头看着斜挂在半空中的圆月。
“就算不说,该知道的还是会知道。”他叹了口气。
“是吗。”我转过头看他。他也将身体转了过来,和我一样,抬着头望月。鲜明的侧面可以看见密而长的黑睫沾染着朦朦的雾气微微地颤动。
“流樱。”我突然开口,他惊讶地望着我。
“什么?!”
“我的名字。”我扭过头不去看他,心里也万分地讶异。为什么会把这个名字告诉他呢?这明明是只有我最亲密的人才可以分享的秘密。
显然,我的回答让他有些困惑,有些失措。所以,我笑了,笑得很开心。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我告诉你了哦。”顿了顿,我抬起头,继续看我的月亮。“答应我,别告诉别人,这个名字,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沉默了半天,他开了口。
“朝旭。”
“嗯?”我歪着头看他,他的耳根有些潮红。
“你也要答应……我,别告诉别人,这个名字,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好啊!”我伸出手,“要不要击掌为盟?”
他也伸出手。
两掌相触,发出清脆的响声。可是,我的手却被他握住抽不回来了。
“流樱!”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我想……”
“不要想!”我伸出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唇,他的唇,烫痛了我的指尖。
“什么,也不要想。”
起身,着衣,我回身向他招了招手,扬起了一抹微笑,月光下,他披着一身银辉立于水中,乌黑的长发随着夜风轻轻拂动。
“再见了,朝旭。和你在一起的夜晚我十分快乐。”挥一挥衣袖,我拎着木屐循着原路返回。隐约间,听到风中传来的低沉太息。
“一会儿见罢,流樱……”
是啊,一会儿见罢。我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足尖轻点,飞身掠出了院门。
庇不去的,却还是那淡淡的寂寞与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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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关机了啊~~~~~~~~~~~唉,无限愁怅的说。
又不给写H,那偶还是停些时候好了。
彬许,等到解禁后再贴??
要不,干脆写个清水文好了。反正羽也好久没写纯纯的文了的说。
唉~~~~~~~~~~~~~~~~
2我想看见你的笑容,可是你的笑容,却不是为我而绽放,
我想听见你的低语,可是你的低语,却不是对我的激赏,
要如何才能拥有你,拥有你而独占你。
我想告诉你,我想陪着你。
可是,想说的还没说出口,就凝结在了风里。
你不是我的,我也不能成为你的,
因为,这是——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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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好了吗?”我再一次细心地抚平了小雪的衣襟。退后一步,歪着头看了半晌,满意地点了点头。
“殿下,请问可以了吗?”侍女恭敬的问,却禁不住偷偷抬眼看着我们。
“怎么样,好看吗?”小雪伸直双臂,原地转了个圈。发髻上的珠翠步摇发出声声脆响。
“美,美极了。”
那抹笑容,在清晨春色的阳光下,刺痛了我的双眼。
“啊,哥,你说,他会是什么样的人呢?”小雪轻轻闭上了清如秋水的如翦双眸,密密长长的睫毛逆着穿透窗棂阳光微微抖动着。
“怕了吗?”我拉着她有些凉意的双手,指尖传来麻痹的刺痛。我惊地缩回了手放在眼前。依旧是白净修长的手指,指月复上因为长期握剑而磨出的茧默默地和我对视。
“刺……”哪里来的刺。明明手指上干净得什么也没有,为什么会觉得十只指尖上都被扎入了细如牛毛的尖刺。那些细微的尖刺钻入我的双手,顺着急速的血脉在我的身体里四处流窜,又一起钻进我的心脏,又痛又麻,我捂住了心口。
“刺?什么刺?哥,你怎么了?”小雪奇怪地盯着我,描画得弯弯的黛眉蹙了起来。
我再一次伸出了手,握起了小雪的双手。奇怪,那种被针狠狠刺入的感觉一瞬间又消失无踪。
“我?”帮她扶正了有些歪的步摇,我笑了起来,仿佛刚刚只是刹时的幻觉。“我没事啊。对了,你不是想知道他的事情吗?”
小雪睁圆了一双美目。
“好过份,我以前让你说,为什么你都说不知道不知道的。不要以为我在内宫就什么都不知道,让我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虽然是父皇,可是提出这个建议,又拼命说服父皇和母亲的可正是你,我的亲哥哥哩。”
“但是你也没反对啊,从离国上船到现在,你可都没哭过一次呢。这要让百姓们知道一定会以为我们国内第一美人未知公主急不可待地要做新嫁娘了喔!”我半带调笑地点了点小雪的鼻尖。
“才不!”小雪拔尖了嗓音挥开我的手,小脸涨得通红。
“我只是觉得,如果是哥哥建议的,应该是最好的吧,而且……”
“雪……”我发不出声音来,只定定地看着她微偏向一边的脸庞和微微有些泛红的眼眶。
“而且我知道哥哥的用意。我……宁愿远离家乡,宁愿今生今世不回扶桑,也决不会留在那里等着嫁给义政家宏。”她转过身,伸手猛地拉开了紧闭的房门,“如果,有一天,义政德康背叛了篁家,身为篁氏一族的我,也可以请求我那富有而又强大的夫君帮助我的家族吧。”
我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看似单纯、活泼又有些柔弱的小雪是这么想的么。
“对不起。”我深深行了个礼。身边那两个不明所以的侍女惊呼了声,又赶紧低下头跪在了两边。
“哥!”回过身来的小雪惊讶地捂住了嫣红的双唇。
“是我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
小雪拼命地摇头,眼眶中渐渐浮起了闪闪星光。
“你说的,一点也没有错。提议把你嫁到中原,嫁到这个离开家乡万里之遥的异邦的正是我,让你嫁给权势兵力远强过我国数十倍的新唐皇帝就是为了牵制义政德康的野心。这也是我与望月家族商量了很多次的决定。”
“是嘛,果然啊……”叹息声象一缕淡淡的清风吹过,小雪提起裙裾,迈出了房门。“那又怎么样呢?看看我的姐姐们,再看看贵族家的小姐,有哪个不是做为家族拢络的工具被嫁出去的呢。大姐嫁到高丽,没有半年就死了,高丽使臣说是因为恶疾,可是听说高丽王性格荒婬残暴,大姐是被活活折磨死的。四姐嫁给了高棱大臣的儿子,那个男人是个傻子,四姐每天只知道喝酒,虽然只有二十岁,可看上去比母亲还要老上十岁。十姐年前才嫁给义政德康的侄子,没有半年已经回来七八次,一次比一次憔悴,有一次在宫里发狂,又是撞墙又是投湖,你说,我还能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想法呢。”
我默默地跟在了小雪的身边,外面早已等候多时的内宫太监和宫女们行过了礼,静静地簇拥着我们向神策门方向走去。我和小雪可以自由地用同一个母亲的语言随意地交谈而不怕有人窥见我们的秘密。
我悄悄地拉起了小雪的右手。她颤抖了一下,又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紧紧拉住了我。那一刻,我们的心意连成了一体,就像过去的十六年一样,没有任何人可以体会出我们之间的那种与生俱来的默契,无需言语,无需文字。
“流樱,你说我是不是很幸运?”从扶桑带来的侍女都留在了仪凤阁,周围众多的宫人眼中,我和她都是来自异邦的异族,嘴里说着的是他们无法理解的话,身上穿着的是他们觉得新奇的服饰,诺大的皇宫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实际上只有两个人。我和她,从出生就被神奇的血脉连系在一起的两人。
“看一看,这么大的皇宫,这么珍奇的花草,这么众多的仆役,都是我的夫君的。他统领四海,他富敌天下,即不是老头子,也不是傻子,英俊又聪明,这万里疆土上,不知有多少女子盼望能得到他的一夕垂怜。”她的嘴角微微扬起,秋水涟涟,“可是我呀,现在还想着,如果是做哥哥的新娘,那该有多好!”
“胡闹!”我轻轻捏了捏小雪的手背。
“哎呀,哥哥你好坏!”小雪轻呼了一声,引起身边几个侍女好奇的目光,领头的太监咳了一声,她们又赶紧低下了头。
“啊,不过也好。能到鹤师傅的家乡来,以前鹤师傅教的汉话我都不记得多少了啊,早知道要嫁到中原来,我当年应该好好学学的。”
白……。
我怔了怔,眼前仿佛又看见那个干净优雅的身体,温柔的眸光,平静的笑容,淡淡的忧伤。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啊……”耳边响起小雪的叹息。那年之后,我们几乎没再提过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在篁家,特别是在望月家,是个小小的不可打破的禁忌。她还记得吗?
四目相视,相似的双眸里闪动着相似的怀念。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好想他。”雪的笑有些勉强,雪白的贝齿紧紧咬着下唇。
“为什么说这个。”我沉下声低低地问她。
小雪摇摇头,不再讲话。
我明白。
我和她,本就是二体一位,我喜欢的,一定是她爱的。她厌恶的,一定是我恨的。
“他还活着。”我看见她的眼中波光流动。“活得……还算好。”好吗?我不知道,或许吧。模样没变,只是一头乌发……变了颜色。
“我就知道!”她笑了,笑得很开心。“去年秀一突然失踪,你又不起劲找,我就猜到是他们回来了。说不定,秀一和鹤师傅他们也回了中原。”从我掌中抽出手,小雪双手合什默默地祈愿。
“止——!”领头的执事太监尖细的嗓音传得老远。
“二位殿下,请稍候,容老奴入殿通禀!”拂尘掸去过往去烟,小雪拉住了我的手。
我静静地立在原地,耳边传来一声声接递的唱报声。
乌黑的长发、宽厚的肩膀、麦色的肌肤、银色的月光。
“答应我,别告诉别人,这个名字,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秘密。
巍峨的宫墙,耀眼的琉璃瓦,檐角精雕细画的斗拱,还有那随着风儿发出悦耳欢声的铜铃。身体被扯开了一条缺口,仿佛一切要被抽空似的窒息。
你说的,一会儿见。
见了,如何?
我是来自远方的一国的皇子,也是代表国家进贡的使臣,用我的血亲未来全部的岁月和希望换取柄家的保障。
“别担心我,流樱。我会让自己成为他最心爱的女人。”小雪明艳的容颜像是四月天里倏尔怒放的樱花。以她的容貌,这后宫中根本不会有可予以匹敌的对手。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像压了块巨石一样无法喘息呢?
他,傲然坐于高高的丹墀上,金灿灿的龙袍和龙冠衬出他无上的高贵与肃然。身上自然散发的是凛然的帝王之气。那种气度,我猜想过,可一旦真正看到,造成的又何止是小小的冲击。我和他,一个天上,一个人间。第一次,我感到,两个世界,是如此的遥远。
我看到半跪着的膝下磨得发亮的汉丹青石中模糊的倒影,听见自己清晰冷静的声音背诵着朝觐天朝的附属小柄应备的颂辞,婉转地陈述着敬献胞妹入后宫的无比荣耀,谦卑地表白着臣服于天朝盛威下的弹丸岛国永不更变的忠诚。
我看到,他一步步地走下玉阶。
我看到,他经过我的面前,温柔地扶起了一直低着头的小雪。
我看到,抬起头的小雪与他的眼光相触时二人的震憾。
我看到,他不可置信的惊艳眼神,雪樱迷惑沉醉的双眸。
殿下群臣骚动着,议论着,感叹着,艳羡着,终归于平静。
他执起了小雪的手,轻轻摩挲着。小雪低下了头,眼神时不时地飘到他的脸上,脸明显地红了。大殿里充溢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乱了,为什么?我微微地笑着,笑容低下我正拿着小刀缓缓地、细细地割着某个地方。
然后,他转头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一到白天,他就会变成这样吗?
他放开小雪,来到我身边,用着他有些低沉的嗓音对我说:“你,真会带给我惊喜啊,是不是呢,正仁殿下。”
手忽然被牢牢抓住,手背传来的灼热温度一路上行,殃及头脑。
我听见,他爽朗的笑声。“来人,设宴西华殿,为远客接风。后日开册封大典,封未知公主为……樱妃。”我的手上一紧。
樱妃……
我看见小雪娇羞的笑脸,群臣谄媚的逢迎,和他,深沉的双眸。
被他拉着,走在了最前面。不远处,西华殿里笙乐阵阵,歌声悠悠,只听到他伏在我耳边用只有我二人才能听得见听得懂的话问我:“朕说过,我们过一会儿见。是不是啊,流樱!”
我淡淡地笑,也凑到他的耳边。
“那我送给您的礼物您还满意吗?陛下。”
“为什么不喊朕的名字呢?”他不快地眯起眼,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了一点孩子气的表情。
“不可能了。”我摇摇头,“谜底揭开的时候,一切就都决定下来了。”
“无趣之至!”他嘟囔着,加快了步伐。
“慢点,陛下,我们会把他们落下的。”被拉着的手臂强迫着发出抗议。
他露齿一笑,“那又如何!”
“小雪……未知会跟不上的。”
“哦?!”他停下脚步,看着我,似乎要看到我的灵魂深处。我只是闪躲着他的视线,却听到他说:“你送了一个多好的礼物给朕啊,朕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表示我的满意了。”
我抬头,惊愕地看着他略带嘲讽的笑容。
什么意思?难道他对小雪不满意?不,怎么可能!
似乎是看穿了我的疑虑,他定定地看着我。
“真的,我很满意。”
仿佛是在确认,他闭上了眼睛。
“满意。”
绑面跟上来的人群近了,耳边已经可以听得见那些杂沓的脚步声。
他突然睁开眼睛,问我:
“为什么,你到了白天,就会变样吗?朕,有些认不得你了啊,流樱。”
为什么,你到了白天,就会变样吗?我,有些认不得你了啊,朝旭。
那晚,小雪留在了他的寝宫。
那夜,我喝得大醉。
月很圆,只是有些许薄云黯淡了月光。我坐在濯泠池畔,模着青玉面上朱红的大字,一口一口地喝着酒。我知道我醉了,醉了的好。
我解散了我的发辫,甩掉了脚上的鞋,月兑去了身上的衣,以初生婴儿之姿扑入了温热的池中。酒意被蒸腾着,喧闹着,翻滚着,我哈哈地狂笑,笑够了就唱,唱累了,把脸埋入水中。
我的头发好紧,好痛。我被扯离水面时,愤怒地挥出一拳。拳被包在了一只温暖的大掌中。
“呃,朝旭……”我软软地喊着,眼中映出的是一张狂怒的俊颜。
“啊,痛……”我被扔在了地上,光果的后背撞在了尖碎的细石上。
“你想死吗?”他压在我的身上,乌黑的双眸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朝旭……”我伸出双臂搂着他,醉意朦胧的双眼中只能看见他那一张一龛诱人的红唇。“旭……”
“该死的!”他低吼着,“你故意的,聪明如你,怎么会不明白。”他的心怦怦地跳动着,一下,一下,声声有力。
“为什么,你们的容貌会如此相像。你送你的妹妹给我,就是要让她时时提醒我,永不忘了你吗?”
“胡说!”我醉得记不起他的身份,使劲地打了他一下,“是你答应要娶她的,我送她过来,你又不肯立刻见我们,非要我们等五天。我又怎么会要你记得我一个大男人,你滚开,滚到小雪那里去,我不要见你!”
“小雪?是未知的别名吧,就好像你叫流樱。”
“不要,不要叫这个名字!”我拼命捂住双耳,“不要再叫了,为什么,为什么你天天晚上要叫我,让我无法安眠,你走开,走开啊,我不要见你,我不想见你。”
他的身体僵住了,我捂着脸哭。
我一定是醉了,而且,醉得很厉害。
“流樱!”
他掰开我捂着脸的双手,轻柔地吻**脸上的泪痕。
骗、骗人的。我愣愣地看着他。他笑了,笑得有如春夜的明月。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闯到了我的心里。
“呜……”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暗流,让我沉浮于其间,辗转反侧,寻不到出口。夺去我呼吸的是他双唇,烫得人发痛,齿关相扣,唾液相濡,灵舌翻覆。
不、不要!我不要!为何会心痛得让我喘不过气来。
他的身体像一团烈火,将我紧紧缠绕住,想要将我焚成灰烬。
用尽全身力气,我推开了他,一记脆响之后,捂着脸的他一脸不可置信,一脸狂暴的愤怒。
颤抖着手披上了沾满泥土的衣服,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只是他没看到,背对着离开时我脸上流下的泪水。
又咸,又涩。
酒,是个好东西,因为一醉可以解千愁。酒,又是个坏东西,因为醒来后,该面对的还是逃不掉,更何况宿醉之后只怕因为头痛而愁上加愁。所以,我下定决心,酒虽甘美,但仍需节制。
小雪正式受封的时候我没能参加,是因为宿醉引起的不适。按照我的近卫椿和印探来的消息说,小雪在后宫受封的地位大概类似于朝中的正二品。他们还颇为此不平了半天,在他们的心里,有如天人一般尊贵的公主就算不做皇后正室,也应该是正一品的皇贵妃。如今,让未知公主屈居二品,上面有皇后、贵妃、德妃、惠妃等不下五六人压着,实在是令这些对她忠心耿耿又无比仰慕的武士们觉得愤愤。
“有什么关系!”我对他们这样说。他们张大了眼睛,委屈又诧异地看望我。是啊,有什么关系。地位不能说明一切。当初,我的母亲嫁给父皇时,她的前面有着何止十位的夫人,从一个小小的侍姬,到独专一宠的夫人,我的母亲所依靠的并不仅仅是望月家族雄厚的势力,更多的是因为她绝世的姿容和深沉的心机。父皇纳了一个又一个侍妾,玩了一个又一个美人,但能得到他真正的尊敬和因爱而生惧意的只有一人,我的母亲望月千寻。
我笑笑。也许过不了一年,酷似母亲拥有少见容貌和智慧的小雪就可以压倒后宫的所有人,成为真正掌握局势的胜者。
“如果,她可以尽快生一个皇子……”。
“皇帝已经有两个儿子了。”椿皱起他的女圭女圭脸,“就算公主殿下生了男丁,那孩子也做不成太子啊!”
沉稳的印捣了捣椿,示意他不要多话。椿回瞪了他一眼,嘴里兀自喃喃,“本来就是嘛,我又没说错。”
“其实,也不一定要孩子……或许用不了一年……”把玩着手中的毛笔,我沉吟着。
“殿下,您说什么?”一向心直口快的椿问我。
“我?我只是想,也许我们该早点回去了。”
“回去?那么早?!”椿垮下一张脸,“可是我们到这儿还没几天呢,公主殿下刚刚出嫁,我和印惫没机会玩玩的说……啊!……印,你干什么!又掐我!”椿怒气冲冲地瞪着一脸严肃的印。
“急什么,我又没说今天就走。”拍了拍椿略显单薄的肩膀,我笑着安慰他。
“可是殿下本来不是打算要在中原呆半年,还是进太学学中原文化的吗?怎么突然想提前回国的呢?”椿也不理印的眼神,紧赶着问我。
“我是这么想的,可是……”可是我必须要走。只要朝旭对我还抱有一丝幻想,他就不可能全心全意地对待小雪,如果我离开,想必他会把对我的心思转移到小雪的身上,那么小雪要得到他的宠爱便更加易如反掌了。
是的,有些遗憾,有些酸涩,有些不舍,但,那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一点。
“我,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想尽早回国,我担心,我不在的时间一长,义政家会有什么动作。不过放心吧椿,我是不会太早走的。印,你准备一下,咱们再待上半个月,等未知一切安顿,我们就启程回国。”
“是。”椿和印一起躬身领命。
推开窗,我深吸一口气。呼吸里,残留着春夜的香气,脑海中,映现出一双深如秋水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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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几天不见,她更美了。绝美的容颜上又新添了几分成熟婉约的风致。换上了绚丽的宫装,梳着繁复的宫髻,佩饰着流光溢彩的珠玉。她的眼波柔柔地流转着,嘴角微微地弯着,原本明澈纯净的双眸里多了一丝难解的凝结。
“你来了啊。”我丢下手中的书,从半卧的椅榻上坐起身。
“是啊。”她淡淡地开口,并没有初为人妇后第一次见亲人时应有的羞涩或激动。挥退身旁屋内所有的侍从和宫婢,她端着一盏清茶立在了窗边。眼帘低垂着,长长的乌睫在阳光的映射下炫得有些模糊,细长的食指摩着杯沿,一圈又一圈。乌云盘就的髻上,长长的金色流苏随着轻微地晃动闪动着耀眼的光泽,遮住了小巧精致的耳廓。
靠在椅榻上,我可以清晰地看见小雪脸上的线条和随着呼吸微微伏动的衣饰。午后的春阳慵懒地躺在我的身上,她的发稍。窗外是片竹林,竹林下,又种了各色姹紫嫣红的花草。风,从敞开的窗棂中钻入,送入了竹叶的清香和各种花香混和的气息。
春天,就快尽了。
我们都没有说话,静静地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
“哥,你说,咱们以后还有机会再相见么?”放下玩弄许久的杯盏,雪樱侧身坐在我的榻上,比邻身侧。柔若无骨的玉手轻轻放在了我的胸口,明亮如乌金的双眼流露出一丝丝感伤。
我默然,伸出手,抚模着她滑如凝脂的面颊。她轻叹了声,伸手压住我的手,移动着摩娑我的手掌。
“流樱。”她低低地唤着我的隐密的名,把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胸前。“你快走了吧,抛下我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地方。”
我没问她如何知道,该分离的时候就得面对分离。她紧闭的双眼隐藏起了所有的感情,只有微微抖动的双睫透露出一点无奈的情绪。
“也许,过些时候……”我有些迷惑地说,可能吗?相隔万里,涉海越山。
“别骗我了,你根本不打算回来。”她喃喃自语,“为什么我感受不到你想回来的心情呢?”
“小雪……”我低头,吻上她的发。柔软的,盘卷的发散发出淡淡桂花的香气。
“走之前,来看看我吧。”
她离开之前,拂了拂纱笼雾罩的衣袖,嘴唇牵起了不易觉察的微笑。
“等等!”我喊住了她,她回身,一双美丽定定地看着我。我的胸口有如堵了什么,开口却无声。半晌,我问她:“他,对你,可还好么?”
她愣了下,垂下眸,忽而展颜一笑答道:“好,很好!”
庇挥衣袖,她径自绝尘而去。只余我一人,站在窗前,呆立了不知多少个时辰。
谢绝了朝堂上众臣的邀约,回避着王公皇族的宴请,我日日躲在我的别馆内,细数着窗前的飞燕,聆听着窗外翠竹的风吟。椿和印照旧天天忙着。椿忙着逛遍街市的每个角落,用他极有限的几个汉文的词汇收罗着他觉着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印也在忙,忙着我们启程的一切准备。我叫印也随着椿一起出去玩玩儿,印只是略带腼腆地笑着摇摇头,依旧忙着他手中的事儿。
随着启程之日的临近,我越来越焦躁,越来越不安。离开京都已经快半年了,每隔半月,我必会收到来自扶桑的消息,可是离上次收到传书已近一个月,到现在还没有半点消息,不知道是不是国内出了什么变故。
椿和印也觉察到了我的不安,经过商议,我们决定,提前出发,启程回国。
爆内春光灿烂,山黛水碧,景物依旧,人事如故,只是席上各人已心境全非。
“哥,你不再多留几日吗?下个月就是陛下二十岁的生辰了啊。”说着,雪樱为端坐一旁的年轻帝王斟满酒,柔情万端地递到了帝王的唇边。
她的心意全放在了那个人的身上了呀。端着迟迟无法入口的酒杯,我有些恍惚地看着面前的一双光彩夺目的璧人。那个高高在上,傲视自方的年轻霸主正满怀柔情地对着小雪笑,一手搂着她的纤纤细腰,低头就着玉人香荑饮着醇酒。
酒无味,菜无香。我举箸不前,食难下咽。
“正仁殿下,不如你在京城多住几日,毕竟,出了这京城,再相见便不易了。你说呢,爱妃。”他看似随心地讲,却目光灼灼地迫视着我。
小雪柔若无骨地靠在他的身上,娇媚的声音是我以前从未听过的妖惑。“臣妾是陛下的人,陛下说什么,臣妾自然是绝无异义的。”
这语调,这声音,这姿态,让我想起从小在宫中见到的那些争宠矫揉的后妃们,那些曾经让小雪极为不齿的女人们。曾几何时,她也成了这些女人中的一员呢。看着小雪埋在那个男人怀中纯真中透着一丝狡狯的笑容,我的心里就宛如面前的酒杯,空荡荡的,只想快点儿离开。小雪,已经懂了生存的法则,已经学会了使用上天赋予的天生武器,应该可以在这尔虞我诈,诡谲多变的宫墙内安全,甚至是肆意地活着了吧。这样,我也可以,放心地走了。
远处传来隐隐的丝竹声,亭前的细流淙淙地发出细脆的响声。
“你若走了,朕的樱妃只怕会孤单地要哭了呢。”他浅浅地笑着,若有似无地看着我。
“怎么会。”我干笑了声,“有陛下的眷顾,樱妃一定不会觉得孤单的。”
“是吗?”他的手指绕着小雪颈边垂下的秀发,“朕决定近日为樱妃另建个居处,全部仿照扶桑居室风格,不如殿下意下如何?”
“啊!”小雪捂着了惊讶的小口,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陛下心思细密,小臣代臣妹谢谢陛下恩典。”我离席一揖,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滋味。
“朕还想在别宫前后遍植樱花,这宫名嘛,叫‘怀樱’可好?”他眯着细长的眼看着我。
“怀樱?”
我心中一凛,怀樱,怀谁呢?雪樱,不是流樱?小雪就伴在他的身边,只有我,即将远离,且大概永不回朝,他的意思岂不是昭然若揭。
不可以,不可以让小雪起疑。
“陛下,臣有不情之情,请陛下恩准。”倒了杯酒,我第一次主动敬向了他。
他眼中闪过一丝欣喜,接过酒杯淡然地问:“殿下有何事,只管道来。”
“臣妹有一个别号,这个别号从小只有最亲密的人才知道,如今她得幸随侍陛侧,陛下自然是她最亲近的人,所以臣觉得有必要告知陛下。”
小雪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惶惑,一点责怪。而他面色沉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樱妃的别号,是不是该由她亲自告诉朕的好。”
我只当作没有听到,直视着他沉深幽凌的双眸。
“‘雪樱’,她的别号是雪樱。所以,请陛下许可,将别宫名定为‘雪樱’。”
小雪低下了头。
“那么,朕的樱妃的别号又有谁知晓呢?”
“只有臣,和为臣妹起号的老师。”
“是嘛,那朕还真是有幸啊。原来,连殿下的父母都不知道。”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那殿下想必也与樱妃一样,有个除了樱妃和起号的老师之外,谁也不知道的别号喽。”
大家都沉默了。
他对着小雪的耳畔轻言几句,小雪心领神会地站了起来,行了礼,招着身边亭中所有的侍从退出了排宴的丘中小亭。
他想对我说些什么呢?我紧紧握住了藏身于宽袖中的双拳。
静静地凝望着我,他的眼神出乎意料地流露出一股哀伤。我们俩,只隔着一张不算太大的桌,却如隔了无尽的海,就这么,安静地对视着。
他的乌瞳,他的薄唇,他的微微拂动的黑发。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过了今夜,我们还会再相见吗?身体似乎被割去了一块,割裂的地方,刺骨的痛。
“这么……这么想离开……朕吗?”他幽幽地问。
“不……是的。我担心国内有事,必须回……”我涩涩地答。
“如果,朕从未见过你……”月兑去了威仪天下的外衣,他依旧是那个我熟悉又陌生的,总在午夜出现的年少男孩。
“臣……”我哽住绊,不知道该说什么。“臣希望,陛下能好好对待未知。”
“她实在很像你。”他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向我。心里叫嚣着要躲开,身体却一动也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他握住我的手,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我拥入怀中,我的双手却如果失去牵线的偶人,没有推开的半分气力。
“可惜,她,并不是你。”
颤抖着身子,我承受了他有力的,滚热的拥抱。这,是最后一次了吧。我允许了他的放纵,纵容了我的任性。
“不要走,好不好?”他问我。
我摇摇头。
“留下来,陪着我!”他命令我。
我摇摇头。
“别逼我,我怕我会控制不了我自己!”他威胁我。
我摇摇头。
“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呢,流樱!难道你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我?难道那些夜晚的相聚只是你捉弄我的恶作剧?”他懊恼地在我头顶上自语。我揪紧了他胸前的龙袍。紧实顺滑的衣料在我手中纠结成团,一如我纷乱的思绪。
“今夜,到濯泠边等我。我等你!”他强势地命令我,甚至没问我会不会去。在他怀里偷偷地笑,眼泪却不听指挥地湿了他的前襟。
夜,深了。今夜的月,很圆,却很晦暗。
在奔驰的马背上,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身边是黑衣潜行的随从亲卫。我抬头看着那一轮白苍苍斜挂在天边的圆月,我在想,这轮月下,一个近乎荒废的温泉池畔,一定还立着一位长发飘飘,星眸灿灿的年轻男人,与我一样抬头凝望着月亮,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人吧。我所居别馆的寝室正中的桌上,留下了一幅画。
一树雪白的樱花,飞得漫天漫野。树下,满是纷落的残瓣。树稍上,挂着一轮弯月,映得空中地上的散花发着幽暗的光辉。
那是,夜樱。
我还做不到——
报落,了无痕。
别了,雪樱。别了,京城。别了,新唐。
别了,朝旭……
若樱的人,有两个。
你爱的,是谁呢?
是细雪般娇弱妩媚,相伴相偎的樱,
惫是风中流转不定,无法掌握的樱呢?
彬者,你爱上的,只是如樱一般的影。
4
天,很蓝,蓝得刺痛了我的双眼。
风,很烈,烈得吹乱了我的长发。
埃水是阳光下幽蓝的颜色。风,卷起了海浪,狂啸着,翻腾着,撞击在尖锐的崖角上,劈开雪白的浪,滚跌着扑回大海。
我曾经梳理得齐整,光可鉴人的发辫早已被风扯散,纠结成缕,乱蓬蓬地披散在额前,我曾经十分喜爱,服贴整洁的藕色战服洒满了红黑的污渍,残破的衣袖在风中无奈地张扬。我那锋利无比,寒光森森的宝刃锋边翻卷残损,失去了光泽和原本凌厉无比的杀气。
随着咸湿的海风吹进我的鼻翼的,还有那挥散不去的,令人作呕的腐锈腥气。
长剑,拄在峥嵘的岩石上。脸上的血已经干涸,而我疲倦的双眼却还不能摆月兑刺目的红色。手,已经软了。杀人的手。胸口的血还在不停地渗出,痛楚也渐渐麻木。不知道,我身上的血还可以流多久呢,我迷迷糊糊地想。
远远的,传来了喊杀的声音。传进耳里的,不只有人马的喧嚣,还有刀锋刺入人体,切割肉块,劈裂骨头的声音,在我的眼前,肢体分离,血光飞散。
双腿已经无法支撑疲惫的身躯,我跌坐在兀突海岸的岩石上,抱着我那已经无法切割任何东西的剑,不住的呕吐。
我输了,输给了最阴毒无耻的凶残猛兽。如果,我没有离开,如果,我没有坚持,那么,我从千里之外的国度回到家国时不会看到这一切。
如地狱般漫天的大火,如疯魔般厮杀的人群,绝望地哭喊奔逃的百姓,被挑在枪尖上的婴儿,被扯烂衣服割断喉咙的少女。人,杀红了眼,就像放出闸门的狂暴的野兽,在撕咬屠杀中获得快乐和满足。踏着满地的尸体,我冲进了皇宫,宫里,横七竖八躺着的不是被屠杀的侍从,也不是被凌辱的女官,而是,我年幼的弟弟妹妹和死不瞑目的兄长和姐姐们。曾经熟悉的亲人们,现在都只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宫中的侍女张惶地奔避,发出阵阵凄厉绝望的喊叫。
“母亲!母亲!案皇!案皇!”我惊慌地跑过一个宫又一个殿,四处搜寻我的父母的身影。
“殿下,快看那边!”身边的侍卫们发出了惊呼,我循声望过去。
那是父皇的侍妾和各宫的夫人们。她们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完整地聚在一起。她们一身白衣,去掉一切装饰披散着头发,原本美丽的脸惊恐地扭曲着,泛着幽幽的黑色。几个头发蓬乱的宫女目光呆滞地坐在地上,守着这小小偏殿内,曾是国内最美的女人们。
我踉跄着分开挤在一起冰凉的女人们,强忍着呕吐感找寻我最熟悉的脸。
“妈妈!”我跪在了地上。望月家的千寻,曾是扶桑的神话,无数男人心中的梦想。此刻,她静静地坐在椅上,秀美的双目大大地睁着,乌紫的唇边残留着发黑的血迹。冲出殿门的时候,我如困兽般的嘶喊回荡在秋日斜阳下有如地狱般沉寂的宫墙上。
正殿,高高的鎏金宝座上,我温文高贵的父皇,曾含着温和笑意注视我长大的父皇,如疯魔般挥舞着手中的利刃。白色的长袍上染遍了刺目的红色或褐色的血。
“父皇!”我挣月兑了属下阻挡的手臂,径直冲向他的面前,我要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杀死自己所有的亲人,爱过或从未爱过的。
案皇浊滞的双眼闪现出了一丝光采,不停舞动的双手也停在了半空。
“正仁……”他高兴地大声喊我的名字,伸出双臂拥抱我,“太好了,你回来了。回来了……”
冰冷的触感贯穿了我的胸膛。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凝结成冰。
“现在,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父皇温柔地抚摩我的面颊,“你看,我一直都在等着你,等着你归来。”
“父……皇……”我看着他含着微笑,一寸一寸,一分一分,将雪亮的长刃从我胸前拔出。血喷洒而出,溅红了他的眼睛。
“结束了,他再也不可以伤害到我任何一个妻儿了。”父皇咯咯地笑着,看着我苍白的脸。
“正仁,你知道吗?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是可以相信的,没有。只有一件事是永远无法背叛你,那就是……死亡。”他亲了亲我的前额,缓缓将刀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我不可以死,不可以!血汨汨地流,气力也一分一毫地散失。我拼尽全力,将真气聚集到右手指尖。动作虽慢,但我还是成功地封住心脉,暂时止住不断喷涌的鲜血。
“振作点,父皇!”我颤抖的双手抓住他染满血污的衣领,“你不可以这样,如果你死了,谁去平叛,谁为我们篁家复仇!案皇,父皇!”
握住我想为他止血的手,父皇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我好累,好累了。”
“父……父皇!”
“你是我最心爱的孩子,我不想你,受到任何的侮辱。为什么,你不能像其他的孩子一样乖乖地去死呢。这样,他们就不可能再侮辱你,侮辱皇家的荣耀……这……是千寻对我说的。”
“母亲?”我震惊得发不出声音。
“千寻……”父皇缓缓闭上了眼睛,“她让我所有的夫人和侍妾殉国,她啊,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对不起……”一声轻笑出口,一缕鲜血随之涌出了唇角。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只好俯去,细细地听。
“你说过,永远不会背叛我,永远只会守在我的身边。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千寻,对不起……你说过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完全信赖,我不相信……一再地背叛你……一再地令你伤心……陪你,永远……不……哭泣……”
“父皇!”我捂住自己的双唇,看着一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沁出,沿着他的面颊消失在松乱的长发里。
“不!”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而虚幻。如果可以,谁来告诉我,这只是一场梦,一场不真实的恶梦。
吐出一口积血,我仰面倒在因焦虑忧心而伸出双臂的阿印坚实的怀中。
如果,是他的怀抱……有多好!
血,快流光了吧。我拄着长剑,压抑地喘息着。
“殿下!”紧挨着我的椿和印同时伸出了手。
“不用。”我摇了摇头。
追兵越来越近了,我身边精悍的死士已所剩无几,而且个个伤痕累累,疲惫不堪。背后,是深远低啸的大海,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印!”我喊过忠心耿耿的近侍长官。“你带着椿和其他人沿着岩石攀到崖下,向南泅过海峡,再绕道经樊榆,过苍隐,抵达东藩。那里是我的舅舅望月刚右将军的属地,现在还没有被叛贼攻陷。你们抵达之后,立刻要望月将军准备船只给养,赶到中原,前住新唐都找未知公主求助,请……新皇武帝出兵助我朝平叛。”
“那,殿下你呢?”椿看看印,又看看我,不无耽心地问,“殿下重伤在胸口,连日搏杀,伤势本就恶化,如果再浸海水……”
“所以我不走。我会在此,拖延时间。”
“不行!”所有的侍卫都站了起来,“殿下不可以!”
我摆了摆手,深吸一口气。
“听着,以我目前的身体状况,浸了海水之后,只怕游不过数丈就会死掉。你们不一样,虽然身上带伤,但应该可支持到对岸。我在此为你们抵挡片刻,可以为你们多争取一些时间,那我们就多了一些把握。”
“可是……”
“没有可是,这是命令!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立刻去。”我厉声大喝,可是没有一个人挪动他们的脚步。
椿和印对视一眼,一齐跪在了地上。“殿下,保护您是我们的职责,无论如何,我们是不会让你一人置身险地的。”其他侍卫也纷纷跪了下去。
“不用担心。”我叹了口气,“你们放心,义政舍不得我死。如今我是皇室唯一存留者,他一定想借我的力量让四藩尊服,所以只会活捉,不会要我的性命。你们快去,再不走,只怕就来不及了。”我横眉切齿,“你们莫非想逼我现在在尔等面前自裁不成!”
“属下不敢!”
印蚌然站了起来说:“大家起来罢!”
椿诧异地看着印:“印!”
“既然殿下这么坚持,属下们一定不负殿下所托,拼死也要完成任务。”
我点点头。
印是最后一个下崖的,下去前,他转身问我:“殿下,义政要活捉你,真得只是想立你为傀皇吗?只怕……”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殿下,您是抱了必死之志让我们走的吧!”印币黑的瞳仁里盛满悲痛,“您早已决心离开我们了吗?”
“印!”我立起足尖,伸手在他头顶模了模,“好好照顾椿。我知道你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你。”
“殿下!”他哽咽着跪在了我的面前,“您放心,我一定会完成……完成任务!只是……”印抬起头,“如果中原皇帝不肯发兵怎么办?”
我沉吟了片刻,对印说:“那就告诉他,我死了,死在义政德康手中,请他为我复仇。”
“殿下?!”印张大了嘴。
“对他就这么说。他,一定会发兵的。”
当我满身鲜血,手拄长剑立于绝壁之上时,尽避乱发飞舞,衣袍尽裂,可还是没有人敢趋步上前。破布般碎裂的衣服在海风中猎猎作响,胸口上缠的伤布早已被血浸染得分不出原有的颜色。
血还在流,我知道。轻笑了声,我抬起了手。对面密密匝匝的叛军起了一阵骚动,不觉又后退了半步。我轻蔑地扫视着他们,抬起的左手拂去挡住我视线的一缕长发。不论我的外表如何,他们对我第一武士的称号总是充满敬畏的,但更令他们胆寒的还是我的“药”。
药,可以救人,同样,更可以杀人。虽然,我几乎从不用这种方式杀人,但一想起义政家宏在地上痛苦挣扎,拼命厮喊的悲惨样子我就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顺着海风,送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我可以看见他们惊恐的收缩着瞳孔,慌乱地挥动着兵器。
我的时间不多了。每一分,每一刻,对我来说都弥足珍贵。探手入怀,我模出了一支细细的,黝黑的香,这是最后一支了。视线渐渐开始模糊,胸口又涌出了一些暖暖湿湿的液体。低头咬开了线香顶端同样黝黑的纸套,一点幽明在狂风中冥冥晃动。我把它插在了崖边的石缝中,那淡淡的,似有若无的幽香便随风飘散开来。
叛军中起了一阵骚动,人群中分,缓缓地,走上了一个人。一步、二步、三步……我默默地数着他的步伐,计算着他和我之间的距离。
“殿下,殿下啊!”来人发出矫作的呼喊,端整的峨冠白袍丝毫看不出曾经沾染的骨血。“我终于找到了你啊!”
“我?不是臣吗?”我冷笑,“你这个不忠不义的老匹夫。”
他神色不动,丝毫不以为忤。一双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睛闪动着狡狯的光。“我是来接你的呀,正仁殿下。国一日不可无君,殿下文武盖世,仁心智德,正该顺应天时,早登大宝,以统领四海创盖世之奇功啊!”
我仰天长笑,这个老匹夫,这种时候了,居然还能假惺惺地说出这么一大堆的话来。
“义政德康,你当真是老糊涂了吗,你总不会忘了你的儿子是死在谁的手上的吧!”
义政德康居然还能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说:“那是孽子无状,竟敢妄图染指殿下,这种畜牲不如的东西,当然该死,而且死得越早越好。”
“哦!看不出来你倒明事理的很呐。”我冷冷的说,额头一阵发寒,视线更加不清了。不行,还不行,那个叛臣竟躲在众人之间,不再肯靠前来了。“你过来,扶我起来。”
义政反而后退了两步,一揖道:“恕老臣无礼,非是德康不愿亲扶殿下,实在是……殿下您的花样太多,令人防不胜防。我只怕扶过殿下之后,上吐下泄,不得再好好服侍殿下了,还是让下属们代劳吧。”一挥手,身后越出二个精壮汉子,穿过众人向我走来。
老狐狸。我心里暗骂,胸口的剧痛却让我再也握不住剑柄。“当”的一声,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过来的二人发出一声欢呼,急急向我奔来。二人四手,将要触及我臂膀之际,突然晃了两晃,便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哗——”人群中有人尖叫,有人怒骂,却再也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何苦呢?”义政德康随着人潮退后了两步,不住地摇头,看着自己的两个属下毙命,面上却无半分哀色。“你看,老臣对殿下是如此全心全意,殿下还是处处防着老臣。”
“怕了?”我吐了一口血,毫不在意地伸手擦擦嘴角,“不然我教你一个简单的法子,你让弓箭手来将我乱箭射死,这样你既可除了我,又不用再损伤手下一兵一卒,好不好?”
义政德康连连摆手,道:“不好不好,我想要的是一个完完整整,举世无双的殿下,如果如此美丽的殿下死了,岂非是一大憾事,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那如果义政大人活捉了我,我会怎么样呢?”我喘了一口气。
“殿下自然会是全国的君主了。”
“不过,要当个听话的君主。我说得对不对呢,义政大人?”
“殿下冰雪聪明,还需要老臣说什么呢?”
“可是我有武功,你不怕我杀了你吗?”我问。
“一个手脚俱废的人,还能动的了剑吗?”义政淡淡地答。
“我还会用毒。”我再次提醒。
“一个从来不出门,也下不了床的人当然无法配药了。当然,臣的属下中有许多善于用药的医士。等会子殿下的毒香燃尽的时候,臣会把殿下带回宫中,请他们……好好为您医治的。”义政德康看着我,眼里突然闪起贪婪的火光,他的呼吸急促,面色微红,“从今以后……帝国双璧的正仁殿下,就由臣来亲自照顾吧!”
香快尽了,气力也消失得差不多了。我抬头望了望天,天如铅般沉重,低头望了望海,浪如怒般喧天。
我捡起落在地上的长剑,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步一步退后到崖边,对着义政德康灿然一笑:“可惜啊,不能如你所愿了。义政德康,你以为你赢了吗?”
“不要!”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呼。
我笑着退到了崖边,长发随风乱舞,衣袖翻飞,我的身体轻飘飘地,似立时可以绝裾而去。我放声大笑:“没有。义政德康,吾化厉鬼,必来索尔性命,快了,很快就会来了。哈、哈哈……”
纵身一跃,抱着陪伴我多年的宝剑,跃入了无边的大海。
神啊,为什么在我落入海中的最后一刻,还是只能想着他呢?
5
蓝色的天,
蓝色的海,
蓝色的发,
蓝色的眼……
身体飘浮升荡,海风轻拂低吟……
**********
七月,夕阳如火,烈日的余威仍在。
一条久已荒废的旧道上,缓缓行来一辆破旧的马车。天虽然很热,赶车的人却穿着一身密不透风的黑衣,连头面也用黑巾裹得严严实实,不露出一丝半点肌肤。非但如此,他居然还在头上顶了一顶纱帽,黑纱低垂,便是连裹不到的眼睛也遮挡起来了。
马车虽显得破旧,但在黑衣人的驾驭之下,便是走在这荒凉不平的土路上,也相当的平稳。阳光炙烤着大地,干硬的泥土地随着车轮轧过,扬起阵阵黄色的烟尘。闷热的旧道上,除了默默缓行的马车竟也见不到半个人影。
走了许久,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旧道已到尽头,前面即是官道。时已至黄昏,官道不比旧道,车马虽渐稀,但熙来攘往依旧不少。不知为何,黑衣人在官道入口停住了马,看了看官道上的行人,低头思虑了半天,竟动也不动。路上行人车马见了黑衣人的怪异打扮,总不免驻足张望一刻,窃窃交语两句,然而大家都知道,出门在外,莫问他人事的保身道理,竟也无人敢来多嘴扰事。
车帘后终于有了动静,一个甜美的声音自帘后传出,引发路人无穷的幻想。
“阿颜,怎么了?”
摆衣人传过身,对着帘内低语几句,帘内嗯嗯有声,传出一声叹息。路上行人听了,竟不觉血脉贲张,恨不得立时将帘后的人儿延揽入怀,极力宽慰。
“听你的吧,咱们就先到前面歇息片刻,晚上清静些,也省得白天车喧马嘶的那般喧闹。”娇声如黄莺出谷,更是让人心中痒痒得难受。
蚌听得帘内传来儿啼,呜呜咽咽的似月复饥索食,女音切切,颠哄孩儿道:“宝宝莫急,等会儿爹爹就会带咱们歇息,到时候娘亲就喂你哦。”路人失望已极,才知道原来帘内娇客已嫁为人妇,且已有了孩童。
摆衣人手微抬,也不见手腕动,马鞭已落在马身,马车吱吱呀呀又缓缓而行起来。
行出不远,官道边出现一段红墙。黑衣人偏身下马,牵着马车进了有些破败的院门。院门虽有些破败,院内倒是大得很,一条青石板路由门口延至内院,石板路旁荒草萋萋,野花点点,竟自一片萧条景象。黑衣人牵着马车来到内院门前,立住身形,仰面看着门楣上残金斑驳的木匾,不觉有些痴了。
“阿颜,到了吗?”帘内人问。
摆衣人垂下头,叹了一口气。
“到了。”语意带着几分萧索,音色却出奇的柔和。
“什么人!”随着一声断喝,内院中呼啦啦冲出十余条大汉,手持刀剑,将黑衣人和马车团团围住。
“阿颜,外面是些什么人?”娇声一出,这十几个大汉不由得呆了呆,面色也柔和了些,但目光凛凛,盯着黑衣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摆衣人也不理他人,径自伸手揭帘,对着里面说:“没事的,只是看来有人先咱们占了这儿而已。”
帘里伸出一只手,洁白如玉,完美无瑕的一只手,搭在了黑衣人伸出的臂膀上。那围在四周的大汉们睁大了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车门,喉咙上下滚动。
一个女人走了出来,怀中还抱了个孩子。她身上的衣服有些旧了,但浆洗得很干净,头发上虽说没有什么钗环首饰,但发髻齐整,一点看不到赶路的风尘。孩子包裹得很严,在她怀中安静地躺着,看样子大概有一岁多了。下了车,那女人对着黑衣人展颜一笑。
大汉们不觉失望,听声音,明明应该是个绝代佳人,可见着了却发现原来只是一个相貌极平常的女子。再看不过是出门的一家三口,除了黑衣男子装束有些古怪,倒也没什么其他令人疑心之事,大汉们不觉松了口气,将刀剑回鞘。
其中一个三十出头,黑面微髭的人,看来是他们的头儿,收起了手中的钢刀,抱拳对着黑衣人夫妇道:“不好意思,咱们是保定府振远镖局的镖师,因为见这位仁兄衣饰乖张,所以心生警戒,吓着二位了吧。内殿里地方小,现下都是我们弟兄的行李车马,只怕二位进去不方便,你们还是另找个地儿休息吧。”话讲得客气,神情却是倨傲得很。
摆衣人默不做声,身边的女子忽地掩口一笑。那女子面貌本无出奇之处,可是身形曼妙,一双眼睛又娇媚可人,只一笑,竟仪态万千,看着让人从骨子里头舒坦。
“这位爷,你看,我们夫妇俩带着个未月兑乳的孩儿,车里还有个病人,在荒地休息实在不便,咱们只要在这里休息一、二个时辰,等天黑透了,路上也阴凉些就要接着赶路。您看,咱们也不用进去了,就在这房檐底下歇片刻,如何?”
昂子们交换个眼色,看着这女人身体娇弱,黑衣人身材削瘦,怀里还抱着个呀呀乳娃,车中虽有个未见着面的病人,谅也没什么危险,便点头答应了。
“阿颜……”女子冲着黑衣人指了指马车。他点了点头,钻进车厢内,不一会儿,抱出个人来。
空气忽然被凝结了,时间也似乎在这一刻停止。
镖师们一个个如同泥塑木偶,竟钉着地上,眼珠子瞪得老大,挪也挪不动半步。
那个人,是人吗?
漆黑的发,束于腰际,几乎直落地上,苍白的面容映着黑衣人的黑衣,更显得莹莹如雪。他的身上只裹着一袭白袍,敞开的襟口处露出的一段浑圆的肩部,让这些大汉们呼吸困难。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饶是如此,那难描难绘的美丽也足以惊世骇俗了,如果,美人儿的眼睛此刻睁开了呢?十好几个男人不约而同一起想着,想着想着,身上渐渐热了起来。
摆衣夫妇二人也不理会这些失了魂魄的粗汉子们。也不见他们提什么行李,旧马车随手一丢,一人抱个孩子,一人抱个大人,竟直往内院里去了。
内院不大,栓着几匹健马,院内停放着两辆镖车,车上除了黑漆漆的硕大镖箱外,还胡乱堆放着一些包裹。
天渐渐地暗了。
年轻女子在黑衣人耳边絮絮低语,黑衣人依旧没有说话。只有头上斗笠微微动了动,似是点头赞许。
镖师们在院内生了火堆,又从行囊之中取出肉脯干粮和烈酒,一时间,杯盘交错,呼嚣喧天。清清净净的一处所在顿时变得不成个样子。那些男人们喝了些酒,忍不住懊奇,不觉借着酒劲儿往黑衣夫妇那儿蹭,想多看看黑衣人怀中紧抱的美人儿的样子。
摆衣人也不理他们,依旧静静地抱着沉睡的人。他的妻子背靠着他,借着阴影给孩子喂女乃。火光映在了美人的脸上,为苍白的容颜添了一抹红晕,突突跳动着的火光衬映着的绝世容颜如梦似幻,仿佛随时会消失不见。
饱暖思婬欲,男人们看着心中如百爪挠心,不觉对黑衣人又羡又妒,言语之中渐渐放肆开来。
“小子,这美人儿怎么一动也不动的,像死了一样,不会是你操她操得太狠了吧!”大汉们齐声狂笑起来。
“不会吧,我看哪,怕是这小子身体太虚,应付两个娘们太辛苦,不得已把小美人儿打昏了吧!”
“唉呀呀,怎么可以这么不怜香惜玉。若是小子你不行,我们弟兄可以代劳啊!”
昂子们轰然大笑,纷纷鼓噪起来。见黑衣人还是置之不理,以为是个胆小怕事之人,有些色胆大的,竟然就想过去动起手脚来。
三四个镖师还没走到黑衣人近前,突觉眼前一花,一个娇媚的女声就在耳边响起:“哎呀,几位好汉,你们想做什么呢?”笑语晏晏,正是黑衣人怀抱婴儿的妻子。
酒借着胆,其中一个人邪笑着伸手就去模那女子的脸:“小娘子,你莫急嘛,虽说脸蛋儿长得比那个美人儿差了百倍,可身段可人得紧,老子享用过那边的美人儿之后就来爱惜你。你瞧你那个怪里怪气的男人,只怕弱得让你乐呵不到吧……哎?”
手还离着女子的脸儿一分,那女子轻轻一闪,轻轻松松地躲了过去。眼珠儿转了转,娇声问道:“噫,怪了,我弟弟明明是个男人啊,为什么这么多男人都瞎了眼把他当女孩子呢?”
男的?!
数十道目光齐齐投向黑衣人的怀中。胸部平坦,喉结微露,可不正是个少年吗。
美丽得不像凡人的少年。
男人们齐瞪着贪婪的眼,咽下了口口馋沫。
“男人?男人又怎么样。这样的货色怕是再也找不到了呢。”
“头儿!你是说……”
“他们只是一对没有来头,没有武功的夫妻。带着一个不记事的女圭女圭和一个病得不知还有几天活头的男孩。”镖师头目狞笑一声,慢慢走近黑衣人。“如果,这个男人不小心死了。那孩子我们可以卖个好价钱,女人可以等我们玩够了卖到窑子里,至于这个美人儿……”男人目放婬光,“咱们留下来,趁着还有口气,大伙儿好好享用享用。”
镖师们齐声欢呼,将几人围了起来。
“哎……”女人轻轻地叹息着,不住地摇头,“本来我实在不想惹事的,可为什么老是有事发生。都怪你啦,好好的,干嘛不把他那张脸跟你一样地蒙起来,你来,红颜祸水,是一点儿也没错吧。”
紧闭的双眸忽然睁了开来,缓缓地扫视着众人。那目光,寒透了每个人的心房。
“你错了。”低低的声音出自刚刚一直沉睡的少年之口,有些嘶哑,却很清晰,清透的语音
里夹杂着奇异的语调,奇异,但很好听。“不看到我的脸,他们也一样会找你们的麻烦。”
“为什么呢?”女子歪着头,皱着眉头问他,一点也不把旁边的十几个大汉的威胁放在眼里。
“你还看不出来吗?他们不是镖师,只一群杀人越货的强盗。我们闯进了他们的地方,就像羊入了虎口,哪有不食之理呢?”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少年的脸有些潮红,像是用尽了全力,人软软地靠进了黑衣人的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强盗啊!”女子点点头,转身对镖师们说,“我弟弟说你们是强盗哎,那你们一定是的了。哎,为什么一路之上老是遇到这样的事呢?”
“什么强盗,你们不要胡说。”镖师头头脸上有些惊慌,有些狰狞。
女子也不理他,自顾自地对黑衣人道:“阿颜,现下离京城还有多远呢?再不抓紧点时间,我怕他的伤就再难根治了。”
“二十三天。”黑衣人惜字如金。
“二十三天啊……”女子苦了一张脸,“还好远哪。阿颜,我抱着孩子,挡不住他们所有的人,不行了的话你就出手吧。反正他们都成了死人,就没人可以透露出你的行踪了。”
摆衣人默默地,摘下了斗笠。
少年叹了口气,好像不愿再看见任何血腥的场面,缓缓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之前,他看见,一缕头发随着摘下的头笠落在了黑衣人的胸前,一缕……蓝色的头发。
叹息声更深沉了,为了他,为了即将死去的,也为了自己。
“看哪,好大的珠子!”女子发出一声欢呼。镖车的车把已被击折,却原来那车把是被钻空了的,中空的木把中竟藏着几十颗晶莹圆润的拇指肚大小的明珠。
“阿颜,你看!”女子抓了一把珠子,踢开面前的障碍,跑到黑衣人的面前,“咱们的盘缠这下可就够咯。”
“是很大,这么大这么圆的珠子的确很少见。”,从女子掌中取了一颗明珠,摘掉斗笠的黑衣人阿颜好像话也因为没了黑色斗笠的遮挡而多了起来。
“可是我知道,你见过的珠子一定比这些更大、更圆、更多。”女人温柔地看着他,仿佛看相伴多年的情人。“但珠子再大、再圆、再亮,也没有你的眼睛美丽,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可以和你在深山里隐居一辈子,不让你见任何人,不让任何人见到你。因为,现在你是我的。”
阿颜垂下眼帘,声音冰冷冷的没半点温度:“你又何必老是戏弄我,明明恨我恨得要命,却偏偏净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女人咯咯笑了起来,平凡的一张脸在火光的映照下竟显得有些妩媚。
“好玩啊。看阿颜生气的样子最有趣了。”女人伸出手,拉下阿颜蒙面的黑巾,“不要老是遮着脸嘛,反正这里除了我们一家三口和他之外,再没一个活人了。让我看看你这张脸。”
听到“一家三口”四个字,阿颜的身体抖了一下。紧握着明珠的掌缝中簌簌落下了一些白色的粉末。
“呀,我的珠子!”女人尖叫一声,但随即又展开笑容,“阿颜,你生气了喔。你生气的样子也是这么迷人呢!”
“住口!”阿颜皱着眉低喝了一声,夺过女人手中的黑巾蒙上了自己的脸。
“阿颜,我们不要去京城好不好?你可以把他交给地方官吏,让他们护送他上京啊,我们……”
“不行。太危险!”系好黑巾,阿颜捡起落在地上的斗笠。
“可是,他在那里,如果你被发现了……”
“我答应过他,所以不能失言。”阿颜叹了一口气。“如果被那个人找到了,只能说我的命不好。如果你现在后悔了,可以带着孩子离开,我是绝对不会阻止你的,我也……阻止不了你。”
“阿颜……”女人咬着唇,没说什么。
“时间差不多,我们该赶路了。”俯身抱起沉睡中的少年,那个名叫“阿颜”的黑衣人缓步向门外走去,“我说过,你可以不必跟来。”
“阿颜!”他的身影顿了顿,身后传来女人清亮的声音,“我是真的喜欢你的喔!这些死人怎么办?”
“不用管他们。”阿颜接着向前走,只用着谁也听不到的声音低低地讲着:“真是个……傻女人。”
女人收好了散落的珠子,低头看怀中熟睡的孩子,温柔地亲了亲孩子柔女敕的面颊。那孩子小小的身体动了却,慢慢睁开了眼睛,圆嘟嘟的小手伸到自己的嘴前,含住了自己的大拇指。这孩子长大了以后,一定也是个绝色的美人儿吧。女人听着孩子口中依依唔唔的声音,宠溺地笑着。
这孩子,也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清澈的,没有一丝杂质,比极品琉璃还要纯净的天蓝。
“你的爹爹呀,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的话呢?”笑容就好像天上弯弯的明月,一颗莹亮的水珠却落在了孩子红润的脸上,“他呀,说不定暗暗盼望着那个人可以找到他呢。这样的话,你的爹爹就不再是我们的咯。”
“我们去追他好不好?快点长大喔,我的小摩诃勒。”
6
“阿颜今天来了么?”我靠在柔软的床榻上,问进屋收拾的两个小太监。
他们两个摇了摇头,咿咿唔唔地用手比划着。
“是吗。”我点了点头,看着这两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孩子麻利地清扫着屋子。
已经快到午时了,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十月的天已经带了深秋的寒意,但按理说还不至于太冷,可是我的小屋里却早早生上了炭炉,身上的被子也早早换上了厚实的冬被。现在天还太亮,阿颜是不会这么早来看我的。我捂着额头发出了阵阵**。两个小太监慌忙丢下手中的拂尘和抹布,急急地奔到我的床前,啊啊地打着手势。
“没事儿,我只是有点儿冷。”我懒懒地说。长期卧床的我,日日夜夜不分晨昏地睡着,除了冷以外,还有一种痛,近乎空虚的头痛。
一个小点的太监赶紧在火盆里加了几块炭,另一个则倒了杯热茶喂我喝下,还细心地用衣袖轻轻擦去流到我下巴的茶水。
在这里陪着我,他们一定都很热。
看着他们略显孩子气的脸上渗出的细密汗珠,我又不由得想起了从小陪侍在我身边,和我一起长大的椿和印,这两个孩子的眼睛,跟他们有一点象啊。只是,这两个孩子比他们生活得更加艰苦。小小的年纪,失去了做男人的尊严,还要忍受失去声音的痛苦,栖身在深宫的一个偏僻荒凉的角落,却还常常满足地露出笑容。他们原本就是没有声音的吗?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对于我这样的存在,他或许认为这样的安排是最好的吧。我苦笑一声。
阿颜送我回来的时候,我四肢冰冷,面色如蜡,任谁人看了都会认定是半个身子已经入了黄泉道的人。我是那么地想见他呀。
“朝旭……我有……多么的……想你啊……。”那一刻,我不再漠视内心,半是苦涩半是甜蜜地说出心里的感受。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救我回来的,我只知道,在经历了漫长的黑暗与苦痛之后,我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唯一看到的就是他。
他那炙热的,仿佛捏碎我的骨头一样紧握着我双手的触感,我至今还能依稀靶觉得到。他黑亮的眼睛里,有痛苦,有欢喜,更多的却是愤怒。所以,我醒过来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为什么要骗我?”
气若游丝的我被他搂在怀里,那凶猛的劲道和坚硬的胸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愤怒的喊叫声里带着一种我以前从未在他身上发现的惶惧。当时脆弱不堪的我如何可以承受呢?
“你醒了?你醒了!谢天谢地,你总算醒过来了。”他抱着我,像个孩子似地又哭又笑。
“只要你活着,活着就好!”
他在我耳边一遍遍地问,而我沉沉地昏死在他的怀中。
一转眼,已经两个月了。
我靠在柔软的靠枕上,看着屋内简朴但高雅的装饰,不禁有了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空气中是我熟悉的夼叶草的淡淡清香,夹着木炭燃烧时漫延开的阵阵暖意。让沉浸着包围在暖意中醺醺然的我好像回到了七个月前在温暖的“濯泠”边度过的几个夜晚。命运这东西真是奇妙,只是在几个月前,我拒绝了他的邀约,抱着永不再见的觉悟痛下决心,离开了这里。但没过多久,深负重伤,对生命和未来几乎不抱什么希望的我,竟会苦苦哀求把我从冰冷的海里捞出的救命恩人将我送回他的身边。为什么呢?难道就因为在落海的一瞬记起的他的脸吗?
“在想什么?”熟悉的声音响起时,我闭着眼睛,没有理会声音的来源。床榻微微一沉,厚厚的褥子略陷了一角。干燥、有力的掌心温柔地抚模着我的面颊。
“生气了?为什么不肯看我?朕今天必需处理一些事情,所以来晚了些,你不会怪朕吧。”磁性的声音在我耳边挑逗似地吐息着,让我的身体由内及外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激颤。
“北方的因脂蠢蠢欲动,西面的拓跋氏磨刀霍霍,偏偏这个时候南方诸郡又起了内讧。边疆战事频频,朝里暗潮汹涌,朕实在是烦心得很呐。”他叹了口气,执着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
手背上传来的刺痛是他的胡茬。硬硬的,有点痛。我睁开了眼睛。
酸酸麻麻的情绪涨满了我的胸膛。除了我初次醒来时,我再没有见到他如此憔悴的模样,已经有三天没见到他了啊。
没有再像以前一样拼命地挣月兑,我用着他熟悉的哀愁眼神注视着他,被握着的右手抚上了他的面颊。
“流樱……”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奇怪,在我还费心猜测他那张英俊斑贵的容貌下隐藏的情绪时,他把自己的头深深埋在我胸前的被里,双手牢牢抱住了我立刻开始抗拒的身体。
“就一会儿,流樱,让我靠一会儿。”他的声音闷闷地从被中传来,而我也不知为何失去了抗拒的力气,愣愣地看着他埋在我胸前的头颅。
那一瞬间,我忽然认清了困扰我许久的问题。
必来,是因为,如果要死,我也想死在他的怀中吧。
颤抖着双手,我抱住了他的后脑,开始了我回到中原,回到他的身边的第一次哭泣,仿佛要吐出所有郁结的……恸哭。
夤夜里的邂逅,濯泠边的激吻,火光中的厮杀,冰海里的沉沦,如刚出炉的宝剑,闪动着噬人的火焰一次一次在我身体上刻下永不能磨灭的记忆。我抓着他的发,撕心裂肺地哭喊。他有些无措地抬起头,捧起了我的脸。
母亲僵硬的美丽面孔上乌紫的唇,父皇疯魔般舞动不止的长剑,大殿上如困兽般绝望的嘶喊,还有一个个倒在我身前的忠心武士,一条条在我剑下割裂的断肢残臂,那些夜夜在我的梦中纠缠不休的影子在我的眼前晃动着。发泄过后的痛苦立刻填满了我重创之后的胸膛。
是的,复仇。复仇的烈火已经要把我的身躯烧成灰烬,我不想死,也不能死。我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发抖,只要可以怃慰那些冤死的魂灵,我可以抛开一切,富贵、权势、声名、甚至尊严。
“帮帮我……帮帮我……”我不顾一切地扑进他宽厚的胸膛里,忽视他因此而惊愕困惑的表情,“现在,只有你,可以帮我。”
他默不作声,只是用手轻轻拍着我不停颤动的背部。
“旭…旭…朝旭……”我像迷途已久的孩子好不容易找到了亲人,我像溺水的行人抓到了一片救生的浮木,牢牢地、牢牢地抓住他的后背,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
他什么也不说,任我紧紧地抱着他,狠狠地捶打他,等到我疲了,倦了。
我们静静地彼此拥抱着,直到夕阳的余晖沿着窗棂,斜斜地射在我们的身上。
“一个帝王,有很多难处。”离开我之前,他这么说。“内忧外患之下,我不可以为了一个人而置国家臣民于不顾。所以,流樱,请你耐心地等待。”
我知道,我明白。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断然拒绝小雪要求的原因。即便,是收到了来自东瀛,我忠心的部属们遵循我的意志,远涉重洋前来向他求助时,他迟迟不肯表态的原因。
我坐在床上,双手紧紧抓着被子,在他走到门前时问他:“如果,我真的死了,没有回到这里,没有和你相见……”
“你的部属来的时候,他们说你死了。”他站在门前,身后拖着狭长的阴影,我也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说你死了,尸骨无存。他们求我为你报仇,樱妃也哭着求我。”
但是你还是没有答应。
他轻轻阖上门,我的心降至冰点。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樱妃下个月就要生孩子了。”好像突然记起,他淡淡地抛下了最后一句话,消失在紧闭的门后。
阿子?!是啊,孩子,凝结着两位高贵的皇室血脉的孩子。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对我说?”望着自己的双手,我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你想对我说什么呢?在你的心里,我究竟是什么呢?”
早就知道的结局,又为何还要怀抱那样的希望。
无法喘息的深夜,冻结了我的血液,也冻结了我心中最后一束火焰。
再一次相见,是一个晴日。他走进来的时候,心情似乎特别愉悦。他的身后,是大月复便便,美丽依旧的樱妃,我的妹妹,篁未知。
见到我的时候,她没有尖叫,更没有晕倒,只是快乐地笑着,轻轻走到我的床前,伸出双臂拥抱着我。小心地,不让自己的肚子碰到我的身体。
朝旭悄悄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久未谋面的我们兄妹二人。
“我知道你没死。”她坐在我的身边,笑着对我说,眼中含着星星点点的水光。“人家说,双生的孩子之间有根线牵着,我感觉到这根线没有断,所以,你一定还活着。”
“小雪……”我想告诉他父母兄弟的事情,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都知道了……我见过了阿印巴小椿。他们一直在京里等着,等着陛下点头的那一天。”她不再说什么。我们彼此凝望着,忘了时间的流逝。
“一定会是个男孩子。”小雪叹了口气,满足地眯起了眼睛,纤细的手无限怜爱地抚模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
“我该恭喜你了,看来你过得很幸福。”我靠在枕垫上,微微地笑。
“是啊……谁说不是呢。”她眼里掠过一道精光,嘴角略翘了一下,眼里带着一点讥诮的味道。“我是陛下目前最宠爱的妃子,很快我又将会为他添一个孩子。他现在的孩子当中只有两个男孩,只可惜他们的母亲都不再受宠,哈,也许我的孩子将来可以坐上中原皇帝的宝座。”她笑着看我,伸手模了模我的脸。
“将来,哥哥重回扶桑登位,你把你的公主许配给我的皇儿吧。如果,我有了公主,我也一定将她送回东瀛,哥哥,你一定会让她做太子妃的,对不对?”
小雪开心地笑着,眼神却像一把利剑刺入了我的心。
彻骨的寒。
“哥,我会再来看你的。”小雪轻轻地在我胸前靠了一下,“哥不知道,雪樱是多么地爱着哥哥啊。”
“雪……”
迎入眼帘的,是那张如同照镜子一般太过熟悉的丽颜。
“我走了。”小心翼翼地捧着肚子,小雪走向门边,“哥,床头的那个箱子,是小椿从东瀛带过来的,你的‘遗物’。”
一把华丽的短剑,一本古旧的医典,一把如玉般致密光洁的木梳,和一轴略有些发黄的画卷。
颤抖的手,轻轻展开了伴我多年的发黄的卷轴。
素色的帛绢上,一支血色的兰孤寂地在风中绽放,远远的,是一片樱林。樱已经快谢了,满天飞卷的是粉色的樱瓣。隐隐地,在花雨中,映着一个淡淡的身影,乌色的及腰长发披散在修长的背后,衣裾轻扬,微侧的脸部看不清容颜。
“老师……”
“你想清楚了吗?真地这样决定了?”夜的精灵,摇动着他那散至腰际的美丽长发轻声的问我,碧蓝的眸子满是困惑和不以为然。
仰头靠在窗沿,他呵出了一团白气,深秋的夜,太冷了。我拉了拉身上的棉被。
“摩诃勒还好吗?我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了。”
我出神地望着懒散地坐在窗台上的他,那大异于常人的发色和肤色着实难叫人转移目光。他身上那种诱人的娇异散发着致命的魔力,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他总是在人前密密地隐藏自己的风致了。只有偶尔的几夜,他会悄无声息地来到这个皇宫内冷寂无人的荒凉院落来看我。朝旭当然也知道,只不过他既不点破,更不阻拦。
“他啊,现在可皮着呢。”他笑了起来,莹白的肌肤在月光下立刻鲜活起来。“他会喊爹爹了。”
“是吗?”我也笑。记忆中那软软的,散发着乳香的小东西也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
“过段时间,我就要走了。”他的手里把玩着一柄剑,又薄又细的短剑。
“走?你要到哪里去呢?”心头一紧,顿觉怅然。
“我啊,想带着摩诃勒回故乡呢。离开这么久,故乡是什么样子我都快忘了。”
“可是阿颜……你回去太危险。”我知道,阿颜不是个简单的人,我也知道,如果他回到那个故乡,可能会遇到多大的危险,所以我担心。虽然我们之前交谈的次数不多,但我早就把他当成了朋友。
是的,朋友。
措吉朗巴颜,我的朋友。
“不用担心。”他温柔地笑着,“我现在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没有人可以再伤害我。”
“问题是,现在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他沉默了一会说:“阿布也会跟我走。以她的智慧和武功,足可以照顾好摩诃勒。”
“是吗……”
弯月已行到中天了。他忽然叹了口气。
“这次回京,我已经见到了我要见的人。”
“哦!我该恭喜你吗?”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他苦笑一声,闭上眼睛。“我一直恨着他,却又一直想见他。原本我就打算回乡的,我想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所以一直很想最后见他一面。”
“但你需要一个理由,说服阿布,也说服你自己。”我接口道。
“是的。所以……谢谢你。”他睁开眼睛,蓝色的瞳仁里蓄育着一点哀愁。
“用不着谢我。反而是我,从来没有好好地谢过你。是你,救了我一命。”
“我只是,利用你给我的一个理由而已,没什么值得谢的。”一偏身,他飘然立于了窗外,“其实我常想,如果人就那么清清静静地死了,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一种幸福。我只希望,将来,你不会怨我,怨我多事。我希望,你可以幸福。”
幸福?那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我遇见了旭的时候,幸福,已开始渐渐离我而去。
“最后,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阿颜对我招了招手,“听说九州已被攻陷。东瀛最后一块忠于皇室的领地也被义政家夺到手了。”
我浑身一震,颓然倒在靠垫上。如此一来,我篁之一族和望月一族就真地被连根拔除了。
“你一定会很不甘心的,一定想要复仇。我相信为了这个目的,你可以牺牲一切。”阿颜的语气带着沉重的无奈。“我只想告诉你,无论你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有一点你必须牢牢记住,如果你无法成为他的唯一,那么,永远别陷下去。千万,别把心给他。”
懊冷!真的好冷!
门外响起了轻轻扣击的声音。
我的双腿有些软,但走过去开门并不费什么功夫。只是,夜,太冷。
打开门扉,月光下,是随风飘舞的一头黑发,和深如寒潭的一双乌目。我对他笑了笑,手,搭上了衣襟。
白色的中衣渐渐滑落,在夜风中的肌肤瑟瑟发抖。可是我的腰挺得笔直,目光也没有四处游移。胸口上,一道狭长的伤疤清晰可见。
宾烫的泪珠落在冰凉的胸前,痊愈的伤口隐隐作痛。
而我,伸开了双臂,在这夜凉如水的夜晚。
是年冬,新唐皇朝第四代帝王李朝旭下旨,征伐东瀛义政氏。越年秋,斩义政德康于伪都神奈川,杀敌逾十万,降者无数。立先皇族弟篁氏敬敏为帝。自后,东瀛敬新唐为天朝,岁岁来朝。(中间的过程嘛,鹤望里面有说。)
下面是预告:呵呵~~~~~~~~~
下面写什么呢?当然是要写摩诃勒的老爸的秘密情事了,当然,流樱和朝旭的爱恨情仇也要接着上映。那么,敬请期待下一篇:《花间辞》倾国之怀樱令暮颜。
谢谢各位大人坚持看下来。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