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为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景之知道崇恩的消息已是三天之后的事儿了。清晨,青艾折了一束红桃插在景之房中。虽已春暖,景之的房中依旧有些清冷。初阳穿过窗棱透下金色光痕,光柱中清晰可见房中浮动的灰尘。
这几日,景之一直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可不知为何,今日倒醒了个绝早。
“青艾——”青艾一惊,转过身见景之醒了,便笑逐颜开道:“早啊,今儿个太傅精神好得紧呐。”说着将景之扶起,伺候他着了衣。“太傅睡了这几日,可把大伙儿给急坏了呢。御医们说您是太过激动,需知怒伤脾,哀伤心。这心脉损了,最是伤身的。待会子日头大起了,院子里会暖些,奴婢找几个小厮将您抬到院子里赏赏花,晒晒太阳。”
见青艾如此高兴,景之笑着点点头,道;“许久未见日光了,真是有些想念呢。”
院内红紫橙黄,翠竹碧草,空气中隐隐有暗香浮动。阳光洒在身上,照得人暖暖地直想睡。
景之半卧于花丛藤椅上,椅上垫了厚厚的褥子,身上盖了薄薄的春被,青艾拿了一个小几在旁坐着,手捧热粥细心地喂着景之。
半闭着眼,景之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忽然觉面上阳光被人挡住,便睁开了双眼。阳光被一个身影挡住,因为逆光,所以景之看不清来人的容貌和神情。
青艾张大了嘴,看看来人,看看景之,手捧着粥碗不知该如何是好。来人冲着青艾一示意,青艾低着头,只装作没见到。
来人见了,只微微一笑,挥挥手,早有身后的侍卫将青艾架了出去。青艾惊得大叫:“十六殿下!十六殿下!您在哪儿呢,快来救人啊!”话音未落,就被侍卫封了哑穴,带到了院外。
“呵呵……,你的侍女可真是忠心啊,我很喜欢她呢,不如先生就把她让给我了罢。”来人转身坐在青艾的位置上,对景之掩口一笑。
“请问……您是……”景之皱了皱眉头。来人现在正迎着光,面目纤毫毕现,竟是一位艳丽少女。见她气度雍容,身上衣饰华贵,显然出身非官即贵。
丽人也不答话,只美目流转,将景之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看了个仔仔细细。阳光下,景之的肌肤如玉般光润,几乎可以看见肤下青色脉动。细看五官,并无特别之处,但五官并在一起看,竟有令人心醉之美。
丽人连连点头,口中喃喃自语,瞧得景之毛骨耸然。良久,丽人笑叹道:“怪倒如此,杜先生果是妙人儿。容颜端丽却不媚俗,气质清雅而不娇弱。虽说现下沉疴恼人,容颜清减了不少,但我见了仍心动不已,难怪殿下对你念念不忘,百事俱废了。”
景之心中不豫,秀眉微蹙道:“恕景之愚昧,我似乎并未与小姐见过,不知小姐今日前来,驱走我的侍从,对景之容貌又多加评判究竟是所为何来?”
丽人笑靥如花,对景之说道:“先生想知妾身是何人么?”
景之颔首道:“如果小姐方便,请赐芳名。若不便,景之也断不强求的。”
丽人笑道:“先生好礼数,如此温文尔雅,越发让人心喜了。”景之皱眉,心道此姝口无遮拦,竟不顾男女大妨了么。
丽人看着景之神秘一笑道:“且给先生一个提示罢,先生因何得病?”景之不答。丽人自道:“先生得的怕是心病吧!”景之又不答。丽人见景之不理,觉得无趣,便道:“先生只问自己,当世之中可有何人是抵死不肯见的?”
景之心中一惊,抬头细细打良丽人的衣饰,身体猛然僵住,莫非是她?
见景之面色阴晴不定,许久不说话,丽人不觉心中焦急,“罢了,你怕也猜到了,妾身娘家姓周,夫家姓李。很巧呢,妾身夫婿恰是您的学生,论理,妾身也该叫您一声先生才是。”
景之面色惨白,强压住胸中起伏的心绪,撩被便要起身下拜,却被周氏挥手拦祝“先生身体欠安,还是躺着罢。妾身自小被家人放纵惯的,最烦这些个甚么礼数。”
“这如何使得,您是太子妃,于理于法,小民都该行礼才是!”
细看了看景之神色,太子妃笑道:“若拜这个礼,只怕先生又该痛得呕血了罢。你也莫慌,我并非前来问罪,你和殿下的事我早听人说过的,又不是今日方才知道。今日造访,只是见不得你二人病苦,特和先生商议对策来了。”景之闻得,心中大骇,心想,自己与崇恩之事,外人只崇义、樱妃和皇上知晓。因事关皇家体面及二人声誉,这知情的三人是断不会与人言的。青艾对自己忠心耿耿,又一直在身边伺候,也不会乱说去,这太子妃又因何得知的呢?
景之正惊疑间,闻太子妃道:“先生可知殿下病重么?”景之头晕目眩,几乎把持不祝太子妃又道:“殿下已忆起前尘旧事,自觉愧对先生,忧郁成疾,在床上躺了多日。先生竟不知么?”
景之心中百感交集,只摇摇头,喉中哽咽,说不出话来。太子妃注视景之半晌,忽叹了口气道:“唉,殿下这次玩得太过,真是苦了先生了。”说罢,抬起头对着院门喊道:“殿下,莫再玩了,见杜太傅被你害得命如游丝,你当真还要玩下去么?”
“殿下?”景之抬起泪眼,难道是崇恩又来了么?心中正疑惑间,忽见一人笑嘻嘻地从门外走入,嘴里直嚷嚷道:“你怎的这么沉不住气,我虽要结束可也没让你这么快就泄底呀!况且你扮女装如此好看,叫我怎生舍得!”
太子妃啐了一口道:“便是好看,也不是我的脸,若真得喜欢何不就娶那周氏为妃。”
“我想啊,只可惜周家姐姐心中早有所爱,若非如此,怎么能既成全了她又成全了我那个呆哥哥?”
景之见二人你言我语,如坠云里雾里,便问:“十六殿下,怎么是你?”
崇义眉开眼笑,凑到景之近前,“好太傅,你别恼我,我这是跟我四哥闹着玩儿的,只是把你牵扯进来,心中着实过意不去。”景之见崇义模样,那有丝毫过意不去之意。
崇义手指太子妃道:“太傅放宽心,此‘太子妃’非‘太子妃’也。”
太子妃一笑,声音忽地一变,音虽清丽,然一听即知为男音:“先生,得罪了。微臣受十六殿下所迫,不得已,瞒哄了太子殿下和您这些时日,心中实是不安。”
景之越发模不着头脑,只向崇义望去。崇义正洋洋自得道:“看吧,我装得象是不象,竟把大伙儿都骗住了,如我此等人才,真是天下难寻呢。”
见崇义正自得间,“太子妃”苦笑一声,向景之解释道:“小子摩诃勒,乃十六殿下随侍,受命假扮侍婢绿萼在先生身边。”
景之大惊道:“那小侍婢……竟是男子所扮?”摩诃勒点头又道:“在先生饮食中下‘月舞青荧’的也是我。”
“不过是我指使的。”崇义满面笑容,对景之怒容视而不见,“若非如此,你又怎知四哥对你的情深意重?”景之轻哼一声。
摩诃勒道:“太子殿下失忆后,十六殿下开始为太子物色后妃人眩那周蝶若出身名门,容貌仪态皆是上上之眩”
“更难得的是她的心上人出身微寒,其父断不答应她得遂心愿。”崇义笑得像只偷吃了十只小母鸡的狐狸。
“所以,你就让摩诃勒扮了她的样子去接近殿下!”景之恍然。
“对极对极,不愧是状元太傅,果是聪明得紧,一点就透。”
“那……那他既是男子,但与太子殿下成了亲,殿下竟不知么?”迟疑半天,景之说出心中疑问,脸上早红潮遍布。
崇义嘿嘿笑了两声,目光瞟向摩诃勒道:“他自有办法,太傅放心,四哥当然没有与别人那个这个,对你可是忠贞得紧哩。”
景之听了,羞得一头想钻入地下,又听崇义道:“此刻既已真相大白,太傅的病要好了吧!”
“那殿下呢?”
半年后
“摩诃勒,你来陪我玩罢!”崇义恬着脸,对一身黑衣的摩诃勒说着。白色面具下,摩诃勒的表情被遮得严严实实。
“不行!”回绝得干净利落。
“为什么嘛,现在都没人理我了。父皇忙着边疆战事,母妃现在还怪我盗她私药,九哥一天到晚神思恍惚,在宫里不见人影,四哥根本闭门不许我入内,姐姐们又都嫁了……现在你还不肯陪我,我快无聊死了!”崇义嘟起小嘴,眼泪在灵动的双眸内转来转去。“好摩诃勒,我知我以前迫你做这做那,
着实有些过分,你好歹念在我和你相交多年的份上,陪我出宫玩上一会罢!”
开玩笑,陪十六殿下出宫玩,哪天被他卖了自个儿都不知道,保不准还得帮他数钱呢。摩诃勒浑身打了个冷战。只为一句好玩,就把太子殿下和杜景之整得那么惨。若他哪日兴起,将自己设计了送给长川秀一,岂不大事不妙?一思及此,摩诃勒立刻拔脚就想跑。
却见崇义目光灼灼,慢慢地道:“我如此求你,你都不愿,莫不是想惹得我恼了,好叫我去找某人来罢!”
摩诃勒忽觉身上很冷,身形一动,飘出三尺之外道:“殿下莫气,只是微臣现已是承恩郡王贴身随侍,若殿下想摩诃勒陪伴,请直接去找承恩群王罢。”
望着摩诃勒背影,崇义冷笑一声:“你以为承恩郡王有四哥撑腰,我就动他不得了么?我想要的,任谁也别想拦。摩诃勒,你不想跟我,我自有法子叫他把你让给我。呵呵……哈哈……”
“好舒服!”氤氲的浴池里,景之长发披散,星眸半闭,吐气如兰,一只大手,正沿着他的脊背上下摩娑。景之轻哼,转身将身后之人搂住道:“别再模了,若模下去,只怕明日我又无法下床了。”
“那就不要下好了!”崇恩唇落如雨,手也越发不老实起来。景之也不真的推拒,只说:“我被你害得已好几日未去向帝后请安,只怕宫里又会有人闲话。”
“要说就说去。反正你现在已被父皇收为义子,封了郡王,有谁可动你。”
“你啊,除了你,谁还想动我!”景之轻笑出声,扬手点了一下崇恩嘴唇,“若有一天,我老了,容色不再,你还会对我如此吗?”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