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泪出门来,杨花如雪。惆怅天涯又离别。碧云西畔,举目乱山重叠。据鞍归去也,情凄切。
一日三秋,寸肠千结。敢向青天问明月。算应无恨,安用暂圆还缺。愿人长似月,圆时节。”
“崇恩,你真得想好了么?”面色凝重,崇恩点了点头。樱妃一声低叹道:“既如此,罢了,你与他就当是春梦一常只是,你小心了。”
接过樱妃手中锦盒,崇恩双膝脆地,再拜道:“娘娘再生之恩,儿臣没齿难忘。此一去,不知何时能忆过往之事。儿臣只余一念,求娘娘务必成全。”
樱妃摆手道:“且莫说了,你的心思我自知晓。你放心,太傅那里,我自会照顾,断不会让人动他分毫,况你父皇也已知此事了。”
崇恩面色一变,抬头望着樱妃,樱妃淡淡一笑道:“你莫怕,皇上并未着恼,他着我对你说,若你心中尚有太傅,他也不拦你,若你心中无了太傅,他也不会为难于他。”崇恩落泪再拜,起了身,向紫辰宫走去。
帘挑,樱妃将身偎入武帝怀中,幽幽叹道:“月无长圆,只苦了他们了埃”
朝旭道:“此事且凭他们的造化了罢。”樱妃又道:“你我当年尚用了近四年时光,他们不知要等到何年呢。”朝旭摇首道:“总是流樱心狠,让我等了四年。”樱妃不语,良久方道:“非是我心狠,实是你薄情。那四年,你又何曾如我一般终日以泪洗面,孤单寂寞,形影相吊过。”
朝旭默然,眼望窗外,叹道:“只盼崇恩小心才好。”
夜色已沉,屋外繁星点点,屋内红烛曳曳。崇恩坐于榻旁,痴痴望着景之。“又瘦了——”指尖恋恋不舍从额角直滑到樱唇,唇前似有叹息,直与暮色烛光溶在了一处。
见明月初露,崇恩面色变了几变,望着景之沉静容颜,崇恩咬牙,从怀中将樱妃所赐锦盒取出。盒中鸽卵大一颗朱丸静卧乌缎之上,一旁是一柄二分见宽的薄刃小刀。崇恩将朱丸放入口中,嚼碎咽下,又自褪衣襟,将上身露出,手执薄刃,在景之一旁静静候着。
须臾,月移星转,月华如水,从窗中泻入,照在景之身上。
“嘤咛”一声,景之睁开双目,却见崇恩如此形状,不觉红了脸,正待张口,一股情潮却又翻涌袭来。
见景之醒来,崇恩将身俯下,对着景之言道:“桂元儿,我知道你现在忍得很苦,且听我说几句话,说完之后,我即与你医治。”见景之面带红霞,额角沁汗,崇恩张嘴开阖,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景之见崇恩面色惨然,眼角含泪,又见他手中握着一柄薄刃,心下有了计较,便戚然一笑道:“我早愿如此。殿下切莫犹豫,只管下手便是,景之此生本已无憾。得皇上恩典,得折殿中魁首以慰双亲,蒙殿下错爱,虽背伦逆德,如履薄冰,亦感念殿下情深义重。今日能在殿下手中乘鹤西去,景之亦可含笑九泉了。”
崇恩听了,不觉落下泪来道:“是我对不起你。你所中之毒名唤‘月舞青荧’,源自东瀛,若非我强夺你的身子,此毒不会发作,说来,我才是害你至此的原凶。你无论如何恨我、怨我,我都不会怪你。此后,只请你莫忘了我对你的情意。若我今后有变,请你切莫轻易舍我而去,等我、待我,我必不负于你。”言语间,竟一刀下去直刺心口。
景之惊叫一声,几欲昏厥,却见崇恩将薄刃拔出,仆于景之身上,刀口对准景之之口,景之尚未及反应,早已将汨汨而出的鲜血灌了个满口。
景之晕厥又时,只听得崇恩苦笑低语道:“桂元儿可知,解此毒者,非情人心头之热血不可。只可惜——”
“劝君惜取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莫待无花空折枝……呵呵……”玄英池边,西风骤紧,落红遍地,杜景之痴立池边,只影伴着漫天飞花,越发纤弱了。
“太傅、太傅!!”远远地,清音透林,一个白衣身影儿闪落景之身之,笑道:“太傅又在此赏落花了么?”
景之一惊,见了来人方松口气,整束衣冠,行了大礼:“臣杜景之见过十六殿下。”
“罢了、罢了,你我之间还论着什么俗礼儿呢!”景之起身。崇义又高了一截出来,面上也渐月兑稚气,面容清秀,双睛熠熠,已不似当年时光。
景之微笑道:“真是呢,转眼间,殿下也快十五了呢。只怕过了年就要行冠礼了罢。”
崇义笑咪了眼道:“是啊,太傅在宫中怕是已待了三年了吧。太傅今年多大了?有二十二了么?”景之垂目轻笑,也不答话,崇义自顾自说道:“前几日我见了六姐,她着我带话给你哩。”
景之奇道:“靖音公主有话要给臣?”
“是啊,”崇义点头道:“六姐说了,朝中大臣们,如太傅年纪的,早已成家,不知太傅可有心爱之人,如果尚无既定人选,六姐愿作个冰人,在父皇面前提及将我十四姐姐嫁了与你。不知太傅意下如何?”
景之深深一揖道:“请殿下代景之向靖音公主答谢。鲍主美意,景之心领了,只是景之并无娶妻打算。请公主另择王公贵胄罢。”
崇义凝视景之半晌道:“这两年来,太傅不知回了多少亲,只一句并无娶妻打算便可服众了么?”
景之秀眉微蹙道:“不知殿下要我如何说呢?”
崇义道:“只怕不愿娶妻是假,心中有人是真罢。”
景之双手微颤,面上却带着笑道:“殿下真爱说笑,景之哪里有什么人。”
崇义也不答,只手指着景之身后道:“瞧,这不是来了么?”
景之一回身,顿时面色苍白,身摇体晃。崇义以手相扶道:“太傅面色怎的如此之差,莫不是昨夜梦回,没有休息好吗?”
景之摆一摆手,强笑道:“不妨事的,殿下勿需挂怀。”崇义眼珠转转,笑道:“既如此,我尚要到雪樱阁向母妃请安,太傅在此且歇息片刻罢。”
景之点头,崇义笑着离开了。
“太傅!”声如霹雳,震得景之肝肠欲断。景之慢慢抬起头,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道:“臣杜景之——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太傅请起!”崇恩以手相搀,却觉手下景之双臂抖得厉害,便道:“太傅因何发抖,莫不是受了风寒了?”
景之摇摇头,笑道:“不妨事的,有劳殿下操心了。”
“太傅身体单薄,切勿太过操劳了,以免伤了身子。”
景之再拜道:“多谢太子关怀,景之自当遵命。”
崇恩点头,转身便走了。
景之望着崇恩背影,心下酸楚,手扶春柳,不觉泪下阑珊。
崇恩走得远了,始一回头,见景之远远地孤身立于湖边,心头一紧,不觉自语道:“奇了,为何我见到这杜太傅竟朦胧有相亲之意呢?怎地见他病弱也会心痛不已?”崇恩皱着眉摇了摇头,径往紫辰宫去了。
景之呆了半晌,觉得身上渐凉,方离湖远走,行至雪樱阁外,犹疑了一会儿才走了进去。
雪樱阁内,纤衣素手,正调弄着琴弦。景之也不说话,只一旁站着,听阁中人唱道:“清霜淡照夜云天。朦胧影,画勾栏。人情纵似长情月,算一年年。又难得,几回圆。欲寄相思题叶字,流不到,五亭前。东池始有新荷绿,尚小如钱。问何日藕,几时莲。”
听着听着,景之不觉恸倒。
一曲终了,阁中人叹道:“太傅既来了,请入内一叙罢。”
景之拭去泪痕,整装而入。
入得殿内,见樱妃坐于琴前,旁边玉螭笼内焚着瑞脑,身着长袍,上绘水墨樱花,式样不类其它宫服。樱妃素面朝天,长长的乌发拖于腰际,只在末梢用根丝带束着。虽无铅华,却格外有清雅雍容之气。
景之知樱妃已年近四十,鬓边已略现银丝,眼角更已浮鱼纹,但樱妃眼波流转之处,银丝鱼纹竟都不可见了,风姿盈然,犹如芳华少女。
景之端坐于樱妃面前,头垂眉敛,双手紧握,但闻得樱妃一声叹息,语带异乡之音道:“时已三年,崇恩犹未记起你,如今他与左司马周公之女相交甚契,日前更向皇上提出要立周氏为太子妃,我虽不赞同,怎奈崇恩年已过二十,皇上当年在他这个年纪,早已儿女满堂。现下崇恩之意已决,我和皇上也不好明言,怕是过了年,就要行礼了,想必此事你也已知晓。今日太傅前来,可是有什么决断了吗?”
景之默然良久,方点了点头。樱妃道:“如此,太傅想怎么样呢?”
景之面色发白,望着樱妃道:“当日太子殿下舍命救臣,臣就已决定臣这条命不再是臣的了,既然殿下前尘已忘,臣也断不会去打扰。只希望可以远远地看着殿下,心愿已足,再无其他奢求。”
樱妃叹道:“我也知道,这几年是苦了你了。”景之哽道:“臣是心甘情愿的,并无怨怼之意,况太子娶妻生子,本就是人之常伦,臣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觉得苦呢。”
樱妃低叹了声,喃喃道:“痴儿,何苦若此埃”景之叩首再拜,出了雪樱阁。
年关既近,京师里开始忙乱起来,太子李崇恩即将立太子妃,此事令文武百姓雀跃不已,而太子太傅杜景之大病一场绑,坚持辞官,搬出了宫。
见景之不愿亲见崇恩成亲,又不忍离崇恩而去,崇义将其安置到城外别馆中静养,却怎知景之在别馆中触景伤情,忆起年少时光,心思郁结,病倒是更重了。
却说崇恩在宫中,近几日见不到景之身影,身思烦乱,便去找崇义。崇义见他却没什么好脸色,倒让崇恩莫名其妙。
待提及景之,崇义竟然发怒道:“提他做甚,你既以立周氏为妃,便休要再提杜太傅,若非是你亏对了他,这样的美人儿太傅,我还可多看几年。如今人也被你逼走了,叫我上哪儿找如这般貌美的人儿在眼见观赏。你今后也莫要来找我,只陪着你那亲亲太子妃便是,只当我瞎了眼,竟将太傅交到你这没心肝的人手中,白白苦了一生。”
崇恩听了,不明所以,崇义也不理他,直将崇恩推出了门外。
崇恩在外呆立良久,听到崇义说杜景之辞官出宫,心中竟惶急无惜起来。胸前一阵刺痛,崇恩不觉抚上心口,心口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伤痕,平日并不如何,只是一思及景之,这里便会疼痛,仿佛这杜景之竟连着自己的心口一般。
崇恩想起,这几年,景之常在人后偷眼瞧着自己,面上总是心痛郁闷之色,莫非——自己心口的伤痕竟与景之有关?崇恩想着,心中一惊,脑海中几幅画面交替更迭,想抓却又抓不祝“杜景之!杜景之!!你究竟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