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吟了一声,杜如墨慢慢地挣开眼,但刺目的强光令她皱了皱眉,眼前是一片模糊。
她隐约是躺在一棵树下,身上盖着一件大氅,身旁亮晃晃的应该是火堆,而手上传来的痛楚,令她不禁举起手来细看,手上的伤口被抹上草药,又用布条包紧妥当了……
发生了什么事?混乱的脑袋拼命回想。手上的伤、雪地上的血、白衣人的追杀……
“爷儿!”想起来的同时,她不由得惊叫出声,慌忙坐起,四下逡巡李初的身影,眼中的影物也渐渐清晰起来。
“不必那么紧张,我还没死。”李初的声音悠悠地由大树后传来。“我千辛万苦地将你运离仲山雪地,才找到这舒适地方,可没那么容易死。”
杜如墨急忙挣扎起身,绕到树后,然而见到的景象令她张大了嘴,久久无法回神。
眼前是一处温泉池,还冒着烟,而她担心不已的人正好整以暇地全身赤果泡在里头,对着她展露一个明明迷人却莫名令她发毛的微笑。
“你……你没穿衣服!”她倒抽一口气,惊慌得连称呼都变成你。
李初倒是不甚在意,云淡风轻的道:“你看过有谁泡澡还穿着衣服的吗?”
“可是……可是男女……”她本想说男女授受不亲,但猛然想到自己的伪装,硬生生改口,“我是说,荒郊野外赤身不成体统,不应该……”
他摇摇头,“杜墨,你太不知变通了,出门在外不必计较那么多!就像我若不就地取用石蜡草帮你包扎,还讲究一定要用血参之类珍贵药材的话,你早就流血过多而死了!”
杜如墨呆呆地望着手上的伤口,脑海里赫然浮现起一幅幅画面。她曾和爹经历过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那时只要受了伤,爹总是找来石蜡草,嚼烂了替她敷在伤口上……
“爷儿怎么知道要用这种药草?”她不禁喃喃问起,有些失神。
“你以为我书都是读假的?”像是在试探什么,他状似不经意的问:“而且你都知道了,我能不知道吗?”
“你怎么知道我知道?”她有些讶异。
“我怎么知道你知道?我只是猜你会知道,结果你真的知道,你可以让我知道你怎么知道的吗?”像是绕口令似的,李初半是逗弄半是玩笑地反问。
“我……”脑子都被他给弄混了,杜如墨愣了好半晌,才讷讷的回答,“我不知道……”
“罢了,早知道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李初也不追问,从这三言两语里,他得到的讯息已经够多了。“在你昏迷的时候,我抓到了一只野兔,就在那火堆旁。你既然醒了,就去将兔子料理一下,咱们烤熟了吃。”
料理一下?杜如墨微露惊恐。意思是要她把兔子剥了皮、去内脏,然后洗净插上树枝,放在火上烤吗?
“爷儿,”想到那血淋淋的景象,她露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不敢……”
“这倒奇了,你不是猎户的孩子?怎么不敢杀兔子?”
“我、我……”她又结巴了。因为她爹根本就不是猎户啊!“我爹他没教我这个……”
“唉,算了,我来吧。”李初再次摇头,冷不防由温泉里站起来。
杜如墨一声尖叫,徒地捣住眼睛转过身去,脸上的潮红一路爬到耳根上,连只能看到她背影的李初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这个笨书僮!怎么像个娘儿们一样?我还想叫你下来跟我一起泡呢!”他哈哈大笑,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感。
她背对着他拼命摇头,心下是又羞又疑惑。怎么从她转醒后,她总觉得,世子一直话中有话、做的事也无一不是逗着她玩。
不能再继续下去,还是她干脆再昏倒一次算了,免得平安回到宁王府后,她就要被问罪了。
背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猜想是李初在着装了,但在那声音停后便是好一阵沉默,终于她沉不住气,悄悄地回头,从捣着眼的指缝里一望——
“不必偷看了!罢才给你机会你不看,现在本世子已经穿好衣服了。”李初穿回衣服,玉树临风地立在那儿,却是一脸坏笑。
杜如墨这才松了口气,却也被他挪揄的发窘,敢怒不敢言的瞪着他。
“好吧!杜墨,别说我对你不好。”李初指着温泉,“换你下去泡泡,记得别弄湿手上伤口。”
“真的?”其实,看到他在泡温泉时,她心里就羡慕不已了,他真的愿意让给她?“可那野兔……”
“你不是不敢处理吗?只好我来了。”他一副没辙的样子。
“那我下水喽!”尴尬地笑了笑,她往温泉走了几步,又想到什么似的回头,“我到那大石后去泡,你……你不能偷看喔!”
“你果然像个娘儿们!”他没好气地瞪她,直到她心虚地低下头。“好,为了表示本世子的君子气度,我保证绝不会多看你一眼,但你也别突然跑出来,届时若我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可不负责任!”
杜如墨不禁露出女儿娇憨地嗔他一眼,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然后急忙抱着他的大髦,跑到温泉的另一端去了。
直到听不到她的声音,李初才踱步行至林子里,等他在一块小空地停下脚步,暗处随即跳出几名黑衣人,在他面前单膝跪下。
“卑职该死,害世子遇险!”带头的黑衣人,正是那日在书房的黑鹰,见李初摆手,才与部下一同起身。
他一脸恭谨的禀报,“属下照世子吩咐埋伏在仲山的人马,也遇上一批杀手,且身手皆不弱,从被制服的几人身上已查出他们是二皇子派来的人。”
李初闻言一阵冷笑。“二皇子终于行动了。看来对于支持太子的宁王府,二皇子是不会放过的……”说到这,他突然想到殷家千金,“殷心兰呢?”
“启禀世子,殷小姐在卑职等暗中护送下,已安全回到宁王府。”黑鹰冷笑,否则光凭中书府那群饭桶侍卫,能抵挡几个杀手?还不如世子身边的那个小书僮有用!思绪至此,他取出一个小锦囊,递给李初。“世子要我们调查杜墨的背景,这是我们查出的结果。”
李初接过锦囊,打开一看,眉头不由得一扬,“我就知道是如此……好了,剩下的计划回府再进行吧!杜墨也受够罪了。”
说着,脑海里突然浮现杜墨割腕取血救他的画面,心情不免又受到一些影响,“另外……”黑鹰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后才道:“据卑职了解,那锦囊里的东西的主人并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把东西拿去典当的也是个姑娘。”
“我早就知道了。”李初往温泉的方向看了一眼,话说的隐晦,“而且是我亲自确认过的。”
摆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再听了他的话,忍不住一惊,顺口道:“世子难道偷窥?这等不光明正大的事……”
“你在想什么?看来,上回你主子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居然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李初斥道:“我是会做那种卑劣之事的人吗?”
“世子见谅!卑职是听到世子说您亲自确认过……”
“怎么确认不重要,总之我知道了便是。”他故作冷静地挥挥手,“你们可以走了,我怕杜墨泡好寻过来会撞见。”
摆鹰等人一揖,便往树林暗处一跃,匿迹而去。
倒是李初难得有些心虚——他确实没有偷窥杜墨,他只是早就亲自‘动手’确认过而已。
在大批寻来的王府侍卫保护下,两人回到宁王府,在大病一场,又昏睡三天三夜后,杜如墨发现自己俨然成为世子的心月复。
因为这些日子,李初散步时带着她、读书时带着她,甚至连吃饭都带着她。
他每餐吃的山珍海味,她都能分一杯羹;他读书时,会让好读书的她自己在书房挑本书在旁边看;甚至走在院子里,他都会不厌其烦地向她介绍王府里一草一木的典故。
两人一起经历过生死交关,他好像良心发现了,开始对她很不错——应该说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让她在看着他时,心里慢慢会开始悸动;听他说话时,眼神总离不开他翩翩的风采。
她知道自己可能对他动心了,但她得强自压抑下来,不敢多想,不仅现在的她不仅身份不符,也没有资格妄想这等儿女私情。
拔况……目光不由得望向手上托盘里一大堆的手绢、请柬、花笺,杜如墨不禁叹息。
彼小姐铩羽而归后,其他大臣的千金不但不见退却,反而前赴后继涌来,纷纷要她这小书僮送东西给世子,弄得她不胜其扰,几乎不想替她们送这些东西,偏偏求媳心切的王妃,一天到晚逼着她,让她不得不送。
书房里,倚在软榻上的李初听见声音,懒洋洋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来了?手里拿的是什么?”
杜如墨皱眉盯着托盘回答,“这些是邀爷儿过府参与宴会的请柬,有京兆府伊的千金开了琴宴,镇远侯府的千金及笄之礼……”
“托盘上的东西,惹你心烦了?否则,你怎么愁眉苦脸的?”李初索性放下了手里的书,饶富兴味地望着她。
“我……怎么会呢?爷儿才貌过人,受到众家千金青睐是自然的。”杜如墨笑得有些勉强,就算再怎么直率的个性,也不能老实说她看着这些请柬,心里头忍不住泛酸吧?
尤其她现在还是个男子!
听到她这么说,李初坐直了身子。“喔?你认为我是个迷人的男子吗?”
“当然。”她可不是拍马屁,是诚心这么想的。
“那如果你今天是女儿身……可会被我迷住?”他看来总是漫不经心的眼中闪过一丝精芒。
杜如墨的心重重一跳,带着些许心虚地看向李初,然而对上他一如往常平静的眸,她暗自舒了口气,心想应该是自己想太多了。不过要回答他这个问题,即使只是假设,也让她的脸不受控制的微红。
“或……或许会吧?”她极力保持镇定,但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下,还是不由的别过头去。
“如果你是女儿身,我这么做……”他突然起身,在她还来不及反应时已来到她眼前,伸手温柔地抬起她的下巴,“你可会感到羞涩紧张?”
“会吧……”她头一次被爹以外的男人触碰,又紧张又羞怯,声音都不受控制的发抖。
“那这样呢?”他搂住她的腰,脸靠的她极近。“如果你是女儿身,男女授受不亲,可会觉得我逾矩?”
“会会会……”她不只说话抖,连整个娇躯都微颤起来,她相信他要是再靠近一点,自己一定会窒息。“爷儿……您……您逾矩了。”
“你是女儿身吗?”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如果不是的话,我这么做只是表现出对你的疼爱,哪里逾矩了?”
杜如墨顿时僵住,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这要她怎么答?
“杜墨,我发现你有很多事瞒着我。”他想知道的事已经有答案了,照理他不该再这么逼问她,不过搂她在怀里的感觉挺不错,让他想再逗逗她。“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要不要向我坦白?”
“坦白……什么?”她吞了口口水,“小的对爷儿一片忠心,毫无欺瞒。”
“是吗?”他盯着她许久,内心几种情绪不停交战着,最后他放开她,微微摇了摇头。“看来我还是太心软了啊……这样吧,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他转身至一排书柜旁,毫不掩藏地在她面前开启了机关,柜子顿时往旁边移动,他从暗格取出一卷画轴,在她面前摊了开来。
杯上是一位威武的将军,挥刀骑在一匹骏马上,奔腾跃动的姿态,仿佛正在阵前杀敌似的,令杜如墨瞧得眼前一亮。
“这是金戈铁马图!”看到自己擅长的东西,她忍不住侃侃而谈,“这应是先皇御笔,亲赐给当今圣上的名画。二十年前突厥犯边,身为皇子的圣上亲自领军镇压,先皇为鼓舞士气,便谴人送了这幅画到石岭关给圣上,果然大战告捷。五年前突厥再起,则是宁王领军,圣上感念先皇恩赐,仿效其行将这幅画送到榆关,赐给了王爷,可是……”谈到这里,她突然柳眉一蹙,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李初等着她的下文。
“可是这幅画是赝品!”杜如墨鼓起勇气将自己的判断说出,却又不禁疑问:“为什么王府里会有赝品?”
“你怎么会说这是赝品?”他不答反问。
她指着画上其中一匹马的尾巴。“先皇所用御笔多为兔毛短锋,短锋笔蓄墨少而易干,较为费工夫,刚中带柔,因此我大胆猜测,绘此赝品的人必是贪图方便,用了长锋兔毛笔,马的尾巴才会呈现这种形象,虽然很像,但气势便弱了些。”
李初沉默了半晌,突然长叹一声。
“你懂得真多,却都不是你该懂的。”他目光熠熠的盯着她,“我要的伴读只需略通文墨、手脚伶俐即可,可是你不仅吟诗作对信手拈来,甚至对书画的鉴赏也十分有心得,你说你父亲只是名猎户,究竟是哪门子的猎户,教出来的子弟连杀兔子都不会,却如此才学出众?”
“我……”杜如墨脸色大变。该死,一讲到擅长的事物,她便降低戒心滔滔不绝的,这下该如何圆回来?
“还有,身为泾阳人的你,泾阳不熟、仲山不熟,对于逃难却似乎很拿手,不但能反应快速地伪装逃过敌人耳目,而山中应急的草药,你也似乎十分熟悉,看来我若非运气太好收了一个好书僮,就是运气不好遇见个骗子了,你说是吗?”
杜如墨又后退了一大步。她似乎……踏入某个陷阱之中了。
“杜墨,我来告诉你,这幅金戈铁马图,为什么是赝品。”
一幅图似乎就把她逼到死角了,但李初却嫌不够似的,再下一剂猛药。“这幅图的真迹,在五年前那场战火中已被突厥人毁坏了。当初我爹宁王为了安定军心,没有宣扬,但在战胜后,天下皆称是此图赐予我军胜利,再也不能承认图毁了。此图坊间仿作甚多,我们探访许久,找到这幅最像的,再谎称图仍在宁王府。”
“这……是欺君之罪啊!”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要告诉她呢?杜如墨心头一沉,有了不祥预感。
“没错,而且这欺君的罪责,恐怕很快就要落到宁王府头上了。”李初一点也不避讳地向她道出皇室秘辛,一方面是想套她的话,另一方面,他相信她不会泄露半句,因为她的身份,跟这场斗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全因太子和二皇子的储位之争而起。”
他神色凝重,又说:“二皇子和太子势同水火,是众所皆知的,而我们宁王府一向是支持太子的。年初突厥再度犯边,倾向二皇子的大臣们,便怂恿圣上,让太子仿效当年圣上亲征,此举果然博得圣上欢心。殊不知二皇子早已不知从何得知了金戈铁马图已毁的消息,便打蛇随棍上地建议圣上,让宁王府在朝会时献图给太子,鼓舞士气。”
他进一步地挑明道:“献出赝品,二皇子势必会命人检验,一被查知,这欺君之罪是逃不了;打击宁王府无异于打击太子,二皇子绝对会穷追猛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连我们此次仲山遇袭,都和二皇子月兑不了关系!”
杜如墨听得脸色大变。“那怎么办?”
宁王和王妃都是明理人,治下虽严却赏罚有度,是出了名的好主子;世子也是待人随和,除了对她有恩,更重要的是,她心里对他有种说不出的依恋,故而她极不愿看到有任何祸事降临到宁王府里。
不过,对于宁王府的祸事,李初似乎已有解决之法,并不那么担心,反倒是她的反应方为他关注的重点。因此他接下来要说的,才是他取出金戈铁马图赝品的真正目的。
“听说民间有位临摹妙手杜玉山,学贯天人,阅历丰富,因此仿造出来的书画惟妙惟肖,即是原作者也分不出真假,若能寻到此人,宁王府此劫或许可消弭。”
他由怀里拿出一个锦囊,倒出一只玉印,摆在她面前。
“这是杜玉山的玉印,每一幅他仿造的书画,都会用某种手法盖上他人看不到的专属印记,然而我追寻他许久,却只寻到这一枚玉印,人是怎么也找不到……”
杜如墨心里的震惊难以言喻。这是她当掉筹措盘缠的玉印,是她在家里唯一能找到比较有价值的东西。她知道这枚印对爹意义重大,但爹病危、家中断粮,就算留着这东西,命都没了有什么用?所以她才会瞒着爹当了它,请个人代为照顾爹,再用剩下的钱上京谋差事。
是的,她爹就是杜玉山,化名带她离乡避祸,爹过去做过什么她也一清二楚,可为什么这枚玉印贬被世子给找出来?
李初看出她的惊慌与无助,心中竟有些不忍,可一思及全府上下的性命,他横下心继续说道:“杜玉山虽制仿作,却坚持以助人为目的,所以他的作品极少,但他的画技高超,有些甚至被拿来取代真迹。然而他曾说过,真品是独一无二的,他做的再肖似,终究是赝品,自然不能掠美,故每个作品都刻意留下一个看不到的破绽——就是这个玉印。”
“是啊……他的确是这种人……”杜如墨不自觉的喃喃自语。
“你认识他?”他捉住她的语病。
“我……”警觉地住了口,她突然发觉李初已经明白所有事,他只是要她自己承认罢了。
“经查,这枚玉印,是你拿到当铺当掉的。”他给了她最重的一击。
杜如墨跌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如纸。证据确凿,岂容她狡辩,然而她能老实招了吗?当年离开家乡是为避祸,所以在进宁王府前,她事先买通那对泾阳山上的夫妻,伪装成她父母,就是不想让人知道爹的下落。就怕万一她泄露了爹的行踪,给他引来祸事怎么办?
内心挣扎的垂下眼睫,最后她祈求的目光望向李初。
“爷儿,能不能让杜墨说个故事?”算是求情吧,如果这回无法过关,她宁可把自己的命撂在这,也不会出卖爹。
李初默许,等着她的自白。
深吸了口气,她才娓娓道来,“杜墨原不是泾阳人,当年我爹被人栽赃引来杀身之祸,才带我逃离故乡。当时我们眼见家园被毁,娘不幸被敌人杀害,我们却不得不先逃,连尸首都是事后才偷偷回去找……因为那人势力太大,我和我爹只能一直逃、一直逃……”
她看着李初的眼突然布满忧伤,盈眶的泪水像要落下。“爷儿,您知道我为什么总认不得路吗?”
吸了口气,她鼓起勇气把话说下去,“我还记得老家那,有一大片竹林,小时候我最喜欢在那玩耍,掘荀子回家吃。我爹带着我离开那天,我很舍不得,频频回头张望,即使那竹林已烧毁一半。”
那种离情和悲痛仿佛还压在胸口,令她忍不住捂着胸,声音不禁哽咽了。“爹告诉我,别再看了,忘了所有的路吧!以后什么路都别记了,因为我们已经没有故乡,也没有前途了。如今,那片竹林已成家母的坟地。”
愁苦中她淡淡地笑了,笑里却又说不出的痛,感染了听她述说的那人的心绪。
“所以从此以后……或许是成了习惯,我总是记不住路,因为那种回忆,太伤人、太残酷了。爷儿,杜墨的来历确实是杜撰的,但求的只不过是图个温饱,别无他意。您要治我的罪也可以,杜墨一人承受,求爷儿勿要迁怒他人。”她眼中满是悲情与恳求。
李初听得有些动容。这么平铺直述的语气,他却仿佛能体会到她心里的苦楚。她没有提到杜玉山,但他确定杜玉山就是她爹,为了大局,他该逼她老实托出她爹的下落,但依她的个性,怕是死,也不愿意透露只字片语吧……
他深深地睨视着他,直至她的泪落下,他不禁幽幽长叹了口气。“你赢了,我不会再问你了,除非你愿意说。我对任何人都硬的下心,唯独你,总是让我一再让步……”
“别烧我们的房子……”
“墨儿,别去!他们会杀了你!”
“可娘被杀了啊……”
“都是爹惹得祸端,百年之后我会补偿她的,如今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守护你平安,墨儿,你要活下来……”
杜如墨由恶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衣衫。她又梦到了,那是她和爹离乡的那一天,她眼睁睁地看着恶人毁了家园,杀了娘亲,却只能流着泪逃跑。
低低叹了口气,她望了望天色,已经蒙蒙亮了,她连忙起身梳洗,准备到李初的房里,伺候他起床。
要换成其他人,从她的房间走一刻钟就可以到达世子寝房。只有她,总要提早一个时辰,为自己的迷路争取时间,免得让世子等烦了。
唉,她也想改掉自己这个毛病,然而那就像被下了暗示一样,她这辈子怕是当定了路痴。
那天之后,世子没有再问她爹的事,可这事却沉甸甸地搁在她心头。除了自己的身世已被他知道,她还有两件重要的事没有坦诚。一是她的女儿身,这事他可能已经知道,而另一件,就是爹的一身技艺早已传授给她,因此世子要找爹协助宁王府做的事,其实她便可代劳。
可爹和她好不容易逃出政治阴谋的死亡威胁,若是她这回帮了宁王府,无疑是将自己和爹再一次卷入太子与二皇子的权力斗争,万一爹因此出了意外,她承受得了这后果吗?
她的心拉扯着,陷入天人交战。
世子不问,不代表她的良心过得去。要是她选择保全爹,便是看整个宁王府于危难不顾,无论是当年的惨剧,抑或是仲山里的暗杀,二皇子的手段有多狠辣,她是亲眼见识过的,宁王府于她有恩,她于世子有情,这之间究竟该如何取舍,她已失了头绪。
天初亮的王府里,还是和以往相同,有些奴仆已经起床洒扫或煮食,她踏着沉重的脚步出房门,犹豫该往东还是往西时,忽然发现西边假山旁的桑树上,系了条红布。
她好奇地走了过去,模了模红布。昨夜睡前还没有看到这东西,代表它是新系上的,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纳闷间,她又发现假山后的小桥,对面的一株榆树上,也绑着同样的红布。她不假思索地举步过去,恰恰懊来到花园门口,她往里一瞧,湖畔一整排的杨柳全绑上了红布。
深冬的冷冽寒风冻得她脑袋顿时清明,她突然想起以往前去世子寝房时,不管怎么迷路,到最后似乎都会经过假山,越过桥,然后通过花园的湖……
难道这排绑在树上的红布是在指引她前往世子的房间?
激动又难以置信的,她小跑步地经过一排杨柳树,当她跑到湖的另一端,抬起头,果然看到世子院落的门口,王府里那唯一的梧桐树上也有条随风摇曳的红布。
杜如墨整颗心都撼动了。这分明是特别为她准备的,否则怎会由她房门口连到世子的院落门口?是谁在晚上偷偷做了这些,让她能不再迷路、不再闹笑话?
贬是……世子吗?
胸口盈满感动,她径自跑进院落,忍不住冲动地想推开李初的房门,却在门前踌躇了。
她只是个书僮,就这么冲进去未免太失礼,且她也不能确定是他,他堂堂一个世子,何须为她做这些事,她未免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拔况她骗了他,甚至不愿帮他,他应该恨她才是,可是除了他,还有谁对她这么好?
在她犹豫不已时,房门突然由内打开,李初站在门后,两人视线在空中交会。他脸上一如往常淡淡地没啥表情,但注视着她的目光却多了些温柔。
“站在外头吹风做什么?还不快点进来?”说完,他转身就要回房,却被她叫住。
“爷儿!”她欲言又止,过了半晌,才指着院外的梧桐树问:“由小的房门到您的院落,沿路的树都绑了红布,这是……”
“是我绑的。”他淡淡一笑,“你这傻子每天找到我房门要花一个时辰,现在我绑了红布,以后你只要沿着走就行,在这大冷天的不必那么早起,可以多睡一会儿。”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直接又强烈的关怀却冲击着她。她不过是个下人,还是个不老实的下人,他不仅不计较,甚至事事为她着想,纡尊降贵的替她绑布条……
心中的悸动再也无法压抑,她一个箭步冲进他怀里,埋首在他胸前道:“谢谢您,爷儿,我何德何能让您对我这么好……”
李初没料到她会这么激动,不过也没有推开她。他不能说为她做的事没有使心机的成份,可对她的那种怜惜,却也是真心实意的。
从一开始她入府,他不过对她施了点小恩惠,便换得她愿意舍身相救,及后,她虽然瞒着他许多事,待他却是真诚的,事事为他着想,以他为先,愿意为他奉献牺牲。他没有见过这么矛盾的人,内心却慢慢被她所感动,脑海里她的形象也越来越鲜明,让他想忽视也没办法。
他真的被她打动了,所以宁可用整个宁王府的安危和她赌一把也不逼她。
“你既然忘了所有的路,那么由我替你找路好不好?此后,你也不必再四处乱闯,凡事有我就是。”他是真心说这句话。
杜如墨听得鼻酸起来。他知道、他真的知道她不是不想记路,而是不敢记,认路这事像把利刃插在她的伤口上,而他,愿意帮她疗伤。
“谢谢爷儿……可万一,杜墨不是到爷儿您房里呢?您总不能在整个王府里都绑上布条吧?”她抬头看他,眼中有着泪光。
“这……”李初思索片刻,不禁勾起笑,“这么着吧,以后你若找不到路,就往自己心意相反的方向走,八成能走对!”
怎么听起来很笨呢?杜如墨被他逗得笑了,埋在他的胸口低低的笑开。
嗅着她头顶的清香,李初也渐渐地从这种相偎中,清楚了自己舍不得放开的原因,似乎这么搂着,彼此间暧昧流动的情感就会渐渐明朗。不知过了多久,逃诩大亮了,院落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两人直觉的看去,目光和一个眼神惊慌的婢女对上,对方尖叫后,急急提起裙摆跑开,杜如墨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的‘男儿身’,忙不迭的推开李初,退后一步。
只是太迟了!李初望着她苦笑道:“看来明儿个起,宁王世子有断袖之癖的传闻,大概会传遍王府了。”
“不、不会的。”像是下定什么决心,杜如墨定定地看着他,话中有话地说:“因为杜玉山没有儿子,只有一个独生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