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乾隆二十一年,苏州。
秋高气爽,丽日当空,接近正午时分,路上行人饥肠辘辘,走过石板道,循着美食香味找去,一个个走进了“丰富之家”金字招牌下面的大门。
说起“丰富之家”这块匾额,这可是堂堂大清乾隆笔帝的御笔亲题,经过三年多的风吹雨打,这四个大字依旧闪闪发光,见证米家历久不衰的好口味。
“呜呜,好吃!太好吃了!”
饭馆内,一个中年胖汉努力扒饭喝汤,吃的满头大汗,涕泪涟涟。
食客们见怪不怪,各自吃喝谈笑,一个外地来的客人奇道:“丰富之家的饭菜果然名不虚传,难怪乾隆爷也要夸赞,可是……他不必吃的这么感动吧?”
他的同伴笑道:“你是第一次来,就不知道这里饭菜的奥妙了。那人叫牛树根,你瞧瞧他的脸,是不是有几条红红的、长长的爪子印?”
“好像是女人抓出来的指痕嘛,跟吃饭有什么关系?”
“树根嫂又打牛树根了,牛树根怕老婆,吐不出这股窝囊气,只好来这里吃饭解闷,他上门不点菜,只消说和老婆吵架了,丰富之家的大厨就帮他料理出适合他心情的饭菜。”
“喔,这位大厨就是让乾隆爷赞不绝口的米家大姑娘吗?”
“现在不叫米大姑娘了,如今我们喊她安嫂儿,喏,坐在柜台那位就是了。这回安嫂儿又有孕了,咱们安哥儿疼老婆,不让她太操劳,所以她不下厨了。”
“那么现在是谁掌厨呢?”
“他!多多小爷。”
米多多掀起厨房的帘子,一双浓眉大眼明亮有神,粗辫子打得结实油亮,他手臂弯里抱着几个小坛子,笑眯眯地走到牛树根的桌边。
“树根大叔,这碗汤还可以吗?”
“还不够味,呜……我恨……我恨家里的疯婆子……”
“就在这里恨她吧,回家可不要恨了喔。”米多多微笑舀起一匙胡椒粉,全数洒进牛树根的汤里。
“我怎能不恨啊!呜呜,她打我,害我这张脸肿得像个猪头……”
“再吃点辣椒,激出火气,可别回去打孩子出气。”米多多又往汤里倒下切碎的朝天椒,拿起筷子拌了一下,再放下一匙辣豆瓣酱。
牛树根瞪住那碗鲜红的热汤。“男子汉忍辱偷生,绝不打孩子出气!”
语毕,他端起汤碗,咕噜噜喝下,顿时一张肥脸涨成大红色,眼泪鼻涕齐飞,哇地一声,他乾脆趴在桌上,捶胸顿足大哭起来。
“嗳,多多呀!”老板安居乐见状,忙倒了一大碗清茶过来。
“姊夫,交给你了。”
米多多走回厨房,一路微笑和其他客人打招呼,大家指着牛树根,忍不住炳哈大笑,忙又掩住了嘴,怕喷了一桌的饭菜。
米软软站在厨房帘子后头,也是掩子邙笑。十七岁的她穿着月白衫裤,亭亭玉立,秀净甜美,一张小脸像块水女敕女敕的豆腐,仿佛吹弹可破。
“哥,你老爱捉弄树根叔叔,好坏喔。”她放下帘子,声音软腻腻的。
“他喜欢吃香喝辣,只好顺着他的口味了。”米多多抄起锅铲,俐落地抓起一把姜蒜,油爆炒香,继续他的大厨活儿。
“可是他哭的好可怜。”
米软软绞着衣角儿,不忍看个胖大汉子像小女圭女圭一般啼哭,于是走到桌边,掀开一只陶瓮,才舀动勺子,空气中立刻弥漫一股酸甜的清凉气味。
“阿里,麻烦你。”米软软放下汤碗,柔声吩咐夥计:“你端给树根叔叔,说这是咱们请他喝的乌梅汤,给他解腻去火,喝了清凉又清心,叫他别哭了。”
“是!”
现在厨房有六个夥计帮忙洗菜、切菜、准备各色食材,外头也有四个夥计跑堂,比起五年多前丰富小陛刚开张时,样样都得自己来的辛苦情况,米软软由衷感谢老天爷的厚爱,让他们一家人的生活愈来愈好。
瞧几个夥计满头大汗,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她又舀起乌梅汤放在台上,稍微抬高声音道:“各位大哥辛苦了,待会儿抽空喝碗凉汤,肚子饿了就去蒸笼拿块糕吧。”
“知道了,谢谢软软姑娘。”
夥计们笑逐颜开。软软姑娘最好心了,他们来这里不但能赚钱糊口,还可以学到米家的美食手艺,更能尝到最好吃的各色点心,难怪想当厨师的年轻人争相抢进来当夥计了。
米软软的目光转到门边小桌上的一个食篮,不由得脸上一热;丰富之家向来不做外送,唯独此人例外。
她轻声问道:“咦,陈大人的午饭还没送去?”
“瞧我忙忘了,软软姑娘,我立刻送去。”一个夥计手里沾满了猪油和菜屑,正在捏肉九子。
其他几个夥计也是又切又炸又递菜的,米软软忙道:“你们忙吧,我来送。”
她一向负责点心小食,只要事先做好,摆在蒸笼或碗碟里,客人点了就可以送出去,所以她并不像其他人那么忙碌。
她把做好的薄吧枣泥糕放进蒸笼里,向阿里叮嘱了火候和时间,再摊开一条乾净的白巾子,掀起另一只小竹笼,拿出两个晶莹女敕白的状元糕。
轻轻扎起巾子,她的脸蛋泛出微微红晕,低头将包着状元糕的巾子收进食篮,挽起篮子,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姨!姨姨!”
一个小女娃儿坐在柜台上,一见到米软软,笑呵呵地叫个不停。
“心心,别坐这么高,好危险呢。”米软软抓住女娃儿的粉胖小手。
“心心帮爹招呼客人。”
两岁的安心心声音甜脆,两条小腿踢呀踢的,她身穿碎花小衫,梳着两条小辫子,扎上红色丝带,一双大眼又圆又亮,滴溜溜一转,见到门口踏进来客人,立刻拉开嗓门喊道:
“客倌请上坐,我们丰富之家饭菜香,酒水甜,教您吃了心欢喜,撑饱肚皮笑嘻嘻——跑堂哥哥,点菜喽!”
那娇滴滴的稚甜声音讲完,许多客人拍手大笑叫好,自从丰富之家蹦出这个女女圭女圭后,来这边吃饭是更有趣了。
坐在柜台里的米甜甜却是秀眉微蹙,低头拨弄算盘珠子,喃喃念着:“九两加三两,三?乐哥哥说是退七进一……”答答两声,只见她拨好算盘珠子,又狐疑地自语:“十二?到底对不对?心心,来,手指头借娘一下。”
安心心听了,小一转,爬进了柜台里面,伸出十根圆胖的小指头。
米甜甜先数了自己的九根指头,又数好女儿的三根指头,再从头算起。
“一、二、三……十二,真的是十二耶!”米甜甜终于算对了,高兴得手舞足蹈,抱起女儿用力亲了一记。“心心,娘会记帐了。”
“姊,你好好坐着,别动了胎气呀。”米软软看她动作太大,担心地道。
米甜甜模模突起的小肮,笑道:“六个月罢了,瞧你们一个个把我当病人似的,哎,坐柜台好无聊,真想进去烧菜。”
“姊夫心疼你,你就让他疼疼嘛!”
米甜甜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采。“没关系,坐久了脚麻,我进去厨房转转。”
“姊,我送饭给陈大人。”
“抽不出人手送?也好,你出去散散步,可别整天闷在店里了。”
“心心去不去?”米软软拉着安心心,其实她很胆小,不太敢一个人上街。“姨带你去观前街吃粽子糖、看捏面人,好吗?”
“姨,心心去。”安心心仰起小脸,满是期待的眼神。
“姊,我们晚点回来了。”米软软抱下安心心,牵着小手一起走出门。
就要看见陈大人了,米软软的心脏怦怦跳动着,白皙脸蛋慢慢透出两朵红云,像是状元糕里的河诠馅,只露出一个小坝讠的馅儿,还有更多看不见的细甜滋味,藏在那白白的粉糕里呢。
吴县衙门,知县大人陈敖正在审理案子。
衙门外挤满人群,个个伸长脖子往里瞧。陈敖上任四年以来,苏州老百姓最爱看知县大人审案,因为陈大人不畏强权,不收贿赂,不讲关系,每件案子秉公处理,为小老百姓仗义执言,总是教人看的大快人心。
惊堂木拍下,陈敖脸色严肃地道:“王彪,你状告秀才唐少楠勾引你家嫂嫂一事,方才几个证人都说清楚了,唐秀才三年来到王府授课,皆在书房教你侄儿念书作文,根本没跑到卢氏的房里,何来奸情?”
“我家娘子在嫂嫂房里看到唐秀才的诗文稿,这不就是证据吗?”
陈敖笑着拿起一张纸,扬在手上道:“那么本官给你这张文稿,你拿去丢到房里,本官也和你嫂嫂暗通款曲了?”
“大人,小的不敢。”王彪口气虽屈服,脸色还是十分悍然。“我家嫂嫂和唐少楠诗文往来,语气暧昧,我当叔叔的几度劝说,嫂嫂依旧不听。为了维护门风,小的也只有告上唐少楠,请大人制裁这个无耻婬贼。”
彬在旁边的一个少年红着眼睛大吼道:“你才无耻,想夺我爹爹的财产!笔意害我娘和恩师。”
王彪凶神恶煞地喊回去:“你这个无知孩儿,是那个穷秀才要谋夺你爹爹的房舍和田产……”
“安静!谁敢咆哮公堂,打二十大板。”
陈敖拍下惊堂木,他对案情早已了如指掌,如今就是要下个令人心服的判决。
“卢氏,你丈夫过世多久了?”他和颜悦色问道。
卢氏低垂着头,声音喑哑地道:“十年。”
“为何和唐少楠诗文应答?”
“他……他诗写的好,民妇也读过诗,他写给我,我就回了。”
“好。”陈敖点点头,又问道:“唐少楠,你是否中意卢氏,所以写诗赠她,表达你的心意?”
“回大人,是的。”唐少楠毫无惧意地大声回答。
臂看的老百姓一声惊呼,秀才爱寡妇?这场戏是愈来愈好看了。
“呵,既然郎有情,妹有意,双方又没有其它婚约,如此才子佳人,正好配成一对……”
“大人啊!”王彪嘶吼道:“我嫂嫂该为我死去的老哥守寡呀,一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这道理你也该知道哇!”
“你说的很有道理。”陈敖露出微笑,那张女圭女圭般的脸孔很容易让人失去戒心。“王彪,所以呀,万一不幸你早死,你的妻妾当为你守一辈子的寡了?”
“大人怎么咒我呢?”看到陈敖语气转缓,王彪心情放松,果然他去知府大人那儿活动活动,陈敖也要卖他的面子了。
“哎呀,本官怎敢咒人?那转个边儿,本官这么说吧,若你的妻妾不幸早死,你也要为她们守节,终生不再娶喽?”
“男人守什么节呀?妇女守节,才是天经地义,不然朝廷为何鼓励设贞节牌坊?这是教忠教孝,感化人心,宏扬我大清王朝的仁德风气呀!”
“没错。你果然明白朝廷的苦心,难得,难得!”陈敖点点头。“王彪你听着,如果你能为死去的老婆守节二十年,本官也会上表为你请一座贞节牌坊。可你这二十年,不得上妓院,不得娶妾,更要守在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好拿把刀子划花了脸,免得女人见到你这张还算英俊的脸,抢着要嫁你为妻,坏了你的名节。”
“这这这……”王彪感觉不妙,他好像要中陈敖的奸计了。“大人在说什么?我一个大男人的,要什么贞节牌坊?”
“是呀,你大男人都嫌累赘,那女人要那座石头牌坊做啥?”陈敖笑眯眯地说:“既不能拿来变卖,也不能拆下石头盖房子,为了这座怪物,一辈子孤孤单单的,送我还不要呢。”
衙门外传来如雷掌声,都是妇女百姓给予陈大人最热烈的支持。
陈敖满意地笑道:“男欢女爱,阴阳和合,这才是天经地义之事,否则你我从何处来?卢氏十年含辛茹苦,拉拔幼儿长大,死去的王家哥哥九泉有知,也该心存感激,让妻子另觅良缘,与有缘人白首偕老才是。”
王彪惊道:“不行!大人你不可以这么判,嫂嫂就算不要牌坊,也应该恪守女诫,遵三从四德,做儿女的表范。”
王家少年讲话了。“好,叔叔你提到三从四德,夫死从子,爹死了,娘从我,我要娘嫁给恩师,可以吧?”
“你这个不肖子孙,胳膊肘向外弯!”
“你当叔叔的从来不理会我和娘,现在娘要嫁人,你倒很关心了?”
啪!惊堂木用力一拍,陈敖收起笑脸。“谁也别吵。唐少楠,本官问你,你爱卢氏,还是爱钱财?”
“学生喜爱卢氏,平日教书卖文为生,不需要王家钱财。”
“男子汉敢言敢当,本官佩服。”陈敖在座上抱个揖,又转头道:“卢氏,你愿意嫁唐秀才为妻吗?”
卢氏惊讶地抬起头,看了儿子,又看了唐少楠,最后红着脸低下头。“小儿已为民妇作主了。”
“好,唐少楠,本官命你择吉日娶卢氏进门,别忘了送张喜帖过来衙门,做为本案结案的凭证。”
“多谢大人玉成婚事!”唐少楠欣喜不已。
“大人啊!”王彪睁大眼睛,喊得惊逃诏地。“你不判他们的奸情了?”
“两情相悦,男未婚,女寡居,诗文传情,情投意合,幼子促良缘,恩师成继父,这是何等美事呀。”陈敖摇头晃脑说了一堆文绉绉的话,又一本正经地道:“本案从头到尾说得明明白白,这只是一段普通的男女恋情,王彪的告诉不成立,本案审结,大家都回去吧!”
外头的老百姓用力鼓掌,陈大人审案果然明快,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驳倒乱告秀才的王彪,否则卢氏孤儿寡母一点薄产,也要教这坏心叔叔侵吞了。
王彪忿恨起身,离去时还不忘恶狠狠地瞪陈敖一眼。
陈敖才不怕别人瞪他,更不怕上头的知府或巡抚大人翻脸,既然他们敢来关说案子,就表示这案子有问题,他天生嫉恶如仇,愈是有人走后门关说送礼,他愈是要为平民百姓伸张正义。
他翻起下一张状纸,上头尽是歪曲的字迹,好不容易辨出文字,不禁笑斥道:“下一件案子,孙老七告邻居朱八哥偷采他家丝瓜,朱八哥反告孙老七放狗咬他,呔!又是他们两个!这种小事也要本官出面?传两位当事人!”
孙老七和朱八哥等久了,两个仇人一见面,立刻打打闹闹出场,衙役赶忙上前阻止,看热闹的老百姓笑声不断,现在不看审案,倒是看猴戏了。
陈敖刚审完大案,心情轻松,也不去喝止。他不经意地望向群众,在红男绿女之中,有一抹纤细的月白身影格外突出;她笑意盈盈,神情娇甜,正和她抱着的女女圭女圭说话,那小巧脸蛋透出红晕,真是像极了秋日红扑扑的甜苹果。
米软软来了?!陈敖心头一跳。她是他第一个认识的苏州姑娘,那时她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泵娘,低着头,红着脸,举止娇憨稚气,为他端出一碟状元糕,软腻腻地说了祝福话:“吃糕步步高,吃了状元糕,祝举人老爷一路平安上京城,金榜题名,高中状元。”
绑来他果然中了二甲进士第二名,又被派任为吴县知县,上任第一个案子就是审理安居乐的冤狱案。这几年下来,他和安老板一家很熟了,唯独没机会和米软软说话,只有每晚他到丰富之家吃饭时,她会为他端来饭后茶点,仍是软腻腻地说句吉祥话,然后立刻躲回帘子后头的厨房。
那双端着茶盘的小手白白女敕女敕,好像是软绵绵的状元糕……
“大人?”书办见他发呆,忙提醒道:“大人,孙老七和朱八哥到堂。”
“喔。”陈敖回过神,惊堂木一拍。“审案了。”
米软软放下安心心,笑道:“心心,你好胖,姨抱不动了。”
“姨,再看看,大人好神气喔。”安心心扯了米软软的衣摆。
“心心,我们送饭给陈大人,就该走了。”
提到陈大人三个字,米软软的笑容变得羞涩。这个陈大人呵,似乎永远长不大,几年前是这张女圭女圭脸,几年后还是像个生女敕的书生秀才。不过,人不可貌相,人家可是吴县的地方父母官,也是多少苏州姑娘心仪的对象呢。
米软软抿唇微笑。很久以前,她躲在帘子后头瞧他教训白吃白喝的流氓,心底就记下这个人了;后来他来到苏州为官,她更喜欢躲在帘子后头,看他专注吃饭,每当他放下碗筷时,她会为他送上点心,再躲回厨房,注视他品茶的神情,或是看他咂嘴舌忝舌吃下一块甜糕,拍拍肚子,打个饱嗝。
陈大人很可爱呢,她喜欢看他开心吃饭的模样,但只是偷偷看,她可不好意思面对他;为了避免待会儿打照面的尴尬,她还是赶紧送饭进去吧。
“请问这位差大哥,我帮陈大人送饭来了,要交给谁呢?”她退出人群。
“啊,是米姑娘。”那位差役看到米家小厨娘,笑咧了嘴。“我帮米姑娘拿进去,可大人还没退堂,一时走不开……”
“差大哥你忙,我自己来就好。”
牵着安心心,米软软挽紧食篮,顺着衙役的指示,走过一条小走廊,绕过几个弯,来到衙门后头的最后一进院落。
陈敖没有官舍,他一个人住在衙门里,米软软踏进厢房,打量有点混乱的房间,不觉红了脸蛋。
床上棉被没摺,几件衣服随便搭在椅背,书案散放着纸卷和书本,地上叠着两只旧布鞋,还滚落了几团捏皱的纸丸子。
“脏脏!”安心心跳进房里,好奇地东张西望。
“陈大人没有夫人帮他打理,当然脏了。”
“心心扫地。”安心心从门板后面抓出一支扫帚,笑呵呵地去推纸丸子。
“心心呀,别玩陈大人的东西了。”
米软软说归说,还是掩不住懊奇心,放下食篮,看到茶几上摆放剪刀和针线,又多看了几眼。
男人也会拿针线?米软软看到几截毛掉的线头,噗哧一笑。她知道陈敖一定试了很多次,却是怎样也穿不过针孔。
她再拿起旁边的衫子,翻看检查,原来是袖口的缝线松掉了。
她一向擅长女红,缝个袖圈儿不是难事,她拿剪子铰掉线头的毛边,以指头抿了抿,灵巧地穿过针孔,打个结,再密密地缝起衫子。
懊像是做什么坏事似的,米软软心头扑扑乱跳,一张俏脸如滚水一样沸腾,烧得她沁出汗珠,手上的动作也更加快速了。
“金针儿,我爱你是针心针意,望的你眼穿,你怎得知,偶相缝,怎忍和你相抛弃……”
陈敖一边走着,一边哼着小曲,手上摇着红缨帽,当作扇子-凉,一踏进屋子,一颗心咚地一跳,再也哼不出一个字。
米软软及时扯掉线头,放下衫子,低了头不敢说话。
“是米米……米米米姑娘……”饶是陈敖在公堂上能言善道,此时乍见粉女敕女敕的状元糕姑娘,还是教他心如打鼓,乱掉方寸了。
“陈大人,我给你送饭来了。”米软软仍是低着头,脸上红晕如醉。
“啊,谢谢你!”陈敖也不敢看她,又是搔搔头,又是不自在地扯平官服,总算吸了一口气,规规矩矩地放好红缨帽。
“大人公务繁忙,我就不打扰了。”米软软转过身唤道:“心心,走吧。”
“嘻,心心画画儿。”
安心心不知什么时候爬上陈敖的书案,小手握住一支大毛笔,蘸满墨汁,开开心心地挥洒着,小圆脸还沾上一块墨渍。
“哎呀,心心,快下来。”米软软上前抱她,安心心却撑住桌面,大毛笔用力戳弄纸张,画得不亦乐乎。
“心心画爹,嘻,爹的脸大大,耳大大,脚大大……”
“糟!”米软软变了脸色,使尽力气抱走安心心,急道:“你画花了陈大人的公文,那可是很重要的东西,心心,快起来。”
“心心要画画啦!”
“不能画了。”米软软十分紧张,又很害怕,硬是拖走安心心。“弄坏衙门的东西,陈大人会打板子的。”
陈敖忙上前道:“米姑娘别慌,我不会打板子的。”
安心心在米软软的怀里猛蹬脚丫子,一根毛笔朝着空气点呀点,扯着脆甜甜的嗓音道:“爹说,好官不乱打板子,陈大人是大大的好官,不打心心板子。”
陈敖被这小女娃逗得哈哈大笑。“小心心,你好会说话。”
安心心挣开米软软的手,一溜烟爬上椅子,双手插腰,抬头挺胸,一双大眼稚气而灵动,很骄傲地宣布道:“我不是小心心,我是安心心!”
“好,好,你不是小心心,我叫你心心,好不好?”陈敖抱下安心心,拿走毛笔,模模她的小辫子,笑问道:“心心吃饭了吗?”
“开店前吃过了。”安心心口齿清晰地道:“姨给大人上菜喽。”
米软软被安心心一喊,吓走的三魂七魄回来了一半,低着头,绞着指头,嗫嚅道:“陈大人,很抱歉,心心不是有意乱画的,要罚就罚我好了。”
她是吓坏了,那玉葱也似的指尖,好像还在微微发抖。陈敖伸出手掌,立刻又放了下来,搓着手掌,有些不知所措地傻笑道:“米姑娘,真的不打紧,几张纸而已,没什么好罚人的。”
“可是……可是这是邸报,还有总督衙门的公函……”
“你看得懂?”
米软软不懂大人为什么这么问,抬起水灵灵的眼眸,不经意和陈敖四目相对,那双黑眸嵌在他俊秀的脸上,也是直直地瞧她。
刹那间,两人的心脏像是下了油锅的青豆,立时蹦蹦乱跳个不停。
米软软羞得低下头。“我帮大人拿饭菜,菜都凉了。”
“喔。”陈敖也是手忙脚乱地翻找东西。“米姑娘和心心难得来这儿,我该倒杯茶……唉,茶壶怎么不见了?”
“大人,壶壶在这儿。”安心心踮起脚尖,一双小手在书桌上摆弄,掀开一堆文卷,赫然出现一只倒下的茶壶。
陈敖窘红了一张大脸,忙用马蹄袖掩住茶壶,急急地走出去道:“没水了,我去烧水。”
“嗳,大人,不用了。”
米软软唤不住陈敖,又不好意思追出去,只得拿出食篮的饭菜,一碗一碗地摆到桌上,再拿出扎着状元糕的巾子,仔细摊开。
“姨,吃糕糕。”
“心心,这是大人的饭菜,你不能吃。”
“姨,困困,要睡睡。”
“再等一下……”
米软软踌躇着,虽然她是陈大人的稀客,但她总不能让大人为她烧开水吧,更何况饭菜都快凉了,时间也过了晌午,大人辛苦了一个早上,应该很饿了。
“心心,你乖乖坐在这边,姨去找陈大人回来,你不要吃糕糕,不然姨不买糖葫芦给你吃喔。”米软软把安心心摆到凳子上。
“唔。”安心心扁了小嘴,惺忪大眼还是盯住状元糕。
米软软循着陈敖离去的方向,还没找到人,就听到围墙边传来唱曲的歌声:
“河里有个鱼儿戏,树上有个鸟儿啼;啼呀啼,个个都是有情意。既有意,就该定下长远计……”
陈敖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蓦然闭了嘴,抹着汗,忙往灶下塞柴枝。
米软软看见陈敖笨手笨脚地烧柴,点不着灶火,不觉抿嘴浅笑,这可要烧到哪年哪月才能喝上一杯热茶呢?
“大人,我来烧水,你快去吃饭吧。”
“这怎么好意思?”
陈敖还在拿柴,米软软已蹲在他身边,卷起袖子,露出雪藕似的手臂,轻巧地拨弄柴枝,再用火筷子翻夹灶里的木炭,很快就烧起大火。
她展露笑靥,转头道:“我来看火,烧开了再帮大人提水进去。”
陈敖又失神了。她的声音软腻好听,笑容如花绽放,说话时吹气如兰,以前还是稚气的女女圭女圭,如今已长成了灵秀的水仙花了。
米软软很专心地看着炉火,不敢再多看陈敖一眼,心里只是想着,平常谁帮陈大人烧水呢?又是谁帮陈大人料理家务?陈大人在丰富之家包伙食,一天两餐,没有专人煮饭给他吃吗?他不是县太爷,怎么不娶个夫人呢?
陈大人是不是很孤独?
听到水沸声音,她这才站起身,陈敖早已不在身边,她轻吐一口气,熄了灶火,将热水兑到茶壶里,掩好锅盖,走回房里。
陈敖已月兑下官服,换上一袭青布棉袍,正坐在桌前扒饭;安心心坐在他身边,两只小手掌捧住状元糕,啃的不亦乐乎,满脸都是细白的糕屑。
“心心,这是给陈大人吃的糕呀。”米软软惊呼一声。
“心心爱吃,就给她吃了。”陈敖放下筷子,桌上的饭菜已经一扫而空。
“可是……”
“这里还有一个,我可不给心心吃喽。”陈敖吃完饭菜,迫不及待拿起状元糕,一口一口咬下,津津有味地吞下肚。
米软软笑了,她就是喜欢看他吃东西的模样,像个孩子似的。她顺口说道:
“大人吃甜糕,终日心情好,天天没烦恼。”
“心心吃甜糕,没烦恼。”安心心嘴里还含着东西,咕哝了一句。
“嘿,吃饱没烦恼!”陈敖也拍拍肚子道。
大人怎么像心心一样学她说话呀?!米软软红了脸,低下头,抱起两脚乱踢的安心心,转身就走。“大人,我回去了。”
“姨,心心跟大人玩啦。”
“姨带你去观前街玩。”米软软几乎是跑步离开。
陈敖起身,想要唤一声米姑娘,嘴里却像塞了一颗石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目送她的背影。
可恼啊!他捶了一下门柱。他是辩才无碍,判案果决,坏人不怕,恶官不惊,可偏偏遇见心仪的姑娘就结巴,好像变成一只大呆瓜,尽说些辞不达意的蠢话,真要教她笑话他了。
再回身看到一团混乱的房间。天哪,米软软都看在眼里了,她会怎么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