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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影伴樵郎 第七章

作者:杜默雨类别:言情小说

燕柔才说要去水月寺,蝶影就迫不及待地整装跳上马车。

“娘,今天不是十五,大师父不讲经,为什么你要去水月寺?”

“那你为什么要跟来?”燕柔笑问着。

“人家……人家要去找阿樵哥哥嘛!”蝶影红了脸,低头搓玩她圆短的指头。

“他说要来提亲,也不知道和伯伯说得如何了?”

那天听了小春和小夏的描述,又见蝶影述说她和阿樵重逢的经过,燕柔便知道:她遇上难题了。

燕柔没有告诉钟善文,事实上,阿樵绝对过不了钟家老爷那一关。

自从蝶影那天回家后,就完全变了个人。她像个大闺女一样地躲进房里,认真裁衣服、缝枕巾,她脸上的光采和甜笑说明了她的期待。

竹蝴蝶在她的头上翩翩飞舞,她的心也飞到了那片竹林。“娘,上次人太多,不方便带阿樵哥哥来见你,今天你去拜神,我去找阿樵哥哥来。”

“也好,去看看他。”燕柔淡淡地道。或许,要让这个叫阿樵的年轻人知难而退。

可是,再看到女儿欢欣的神情,她又感到困扰。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虽说日子过得好,但从此要受拘于礼教规范,也可能要和其它女人分享丈夫;而嫁给阿樵,即使穷些,但蝶影是随遇而安的个性,她仍然可以当一只自由自在的小蝶儿。

到底什么才是幸福呢?

马车停下,母女二人带着小春小夏进了山门,走上长长的石板路往大殿而去,今天寺里香客不多,几个女人簇拥着一个白发老妇,迎面走了过来。

燕柔觉得这个热妇十分眼熟,但也不敢肯定,又多看了几眼。

那老妇却是喊了出来:“燕大小姐,是-?”

“叶嬷嬷,真的是你?”燕柔失声叫道。

“大小姐,是我,好久不见了。”叶嬷嬷开心地握住燕柔的手。

“我不是大小姐了,你看,我女儿都这么大,儿子也生孩子了。蝶儿,叫叶婆婆。”

“叶婆婆!”蝶影大声地喊道。

“大小姐真是好福气。”叶嬷嬷介绍身边的女眷:“这是我的媳妇,孙媳妇,这女圭女圭是曾孙子,我这次是回来落叶归根呵!”

“叶嬷嬷也是好福气,那年你和阿忠一下子离开,也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害我好挂念你。”

“是阿忠在燕家的长工契约到期,他又存了一些钱,举家就到江南做点小本生意,如今我老了,想回来走走,他们一家子就陪我回来了。”

看见她们穿著的精细丝质衫裙,燕柔笑道:“阿忠发达了,叶嬷嬷你可安心养老。”

“人老了,总会想起一些旧事,也是不安心,所以就来这里上香了。”

燕柔心一动:“有一句话,我一直想找你问……”

“我明白,我们到一边说吧!”

几个女眷到一旁赏莲,小春小夏找了石凳坐下休息,而蝶影则蹦蹦跳跳地找于樵去了。

“大小姐,你这女儿真不像你呢!”叶嬷嬷望着蝶影的背影。“以前你好文静、好温柔。”

燕柔扶叶嬷嬷走着,她的思绪也回到了年轻未嫁时。“二十二年了吧!那件事……”

“你还褂在心头吗?”叶嬷嬷轻叹一声。“你那时候一直哭,说是不相信孩子已经死了,可你现在都当祖母了,还惦着这件事?”

“我怎么能相信?”燕柔视线落到大殿中的释尊佛像,那是她长久以来的心灵依靠。“他是我的儿子啊!是你帮我接生的,他的哭声好宏亮,我还喂他喝女乃,怎么我一觉醒来,他就死了呢?”

“你不是不想生下他吗?”

“怀胎十月,他毕竟是我的一块肉啊!”燕柔情绪略显激动。“即使那个人不想当孩子的爹,但我是孩子的娘啊!”

“大小姐,你那时和钟少爷已经有婚约,又怎能带着一个孩子出嫁?对燕家而言,要是你未婚生子的事传出去,更是颜面尽失啊!”

“是你们……把孩子弄死了吗?”

“没有,但孩子确实是发急病死了,送出去埋了。”

“那你们把他埋在哪里?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一个没有名分的死婴,随便挖个坑便埋了,怎能找得到?”

燕柔想到躺在冰冷地下的小小生命,心头不觉绞痛起来,眼里溢满泪水。“今天三月十九,是他的生日,也是他的忌日,我每年都来上香。”

“唉!那时候夫人不也劝小姐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吗?”叶嬷嬷和蔼地拍拍燕柔的手背:“二十多年了,小姐在钟家当了主母,生了钟家的儿子女儿,那些燕家大小姐的事情都过去了。”

燕柔以丝巾拭去眼角泪珠,轻笑着:“我早忘了,只是今天见到叶嬷嬷,又勾起了往事,不谈了。”

“我老人家记性不好,很多事情也忘了。”叶嬷嬷笑着,心里却为燕柔叹气,如果她真的忘了,又为何每年来上香呢?

版别了叶嬷嬷,燕柔独自上大殿礼佛,等了一会儿,不见蝶影出现,小春和小夏又不知跑去哪里玩,她只好怀着心事,在寺内随处漫步。

她每个月至少来一次水月寺,对寺里地形十分熟悉,刚才听师父说寺方打算翻修禅房,她慢慢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寺后的禅房。

禅房门口大开,并没有听到木工敲打的声音,她俏声跨过门槛,见到一个满头灰发的男子背对也坐着,似乎正在低头雕琢东西。

倚墙摆满了一支支剖成一半的竹子,去了青皮,长约三至五尺都有,有的竹面上用毛笔写了宇,有的竹面宇迹则已被雕空,而每支雕过字的竹子底端则刻有一个菩萨。

燕柔认得那是住持文真大师的墨迹,他写的是心经,一支竹子写上一句,她从“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一句句读起。

每读一句,她便看见底端的竹雕菩萨,观见之时,自然起了虔敬之心。只见各个天神面目不同,衣饰、法器、座骑也各自相异,而刻工精细,更是难得佳作。

心经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而这个竹艺刻工……她更熟!

燕柔震骇地望向那名男子。

那个背影、那拿刀的姿势、那低头专注的神情,长久以来,一直就是深烙在她心底的剪影。只是,昔日黑发,今日白头,还有他脸上刀刻般的痕迹,在在说明了岁月的流逝。

于笙听到了声响,他以为是寺里的僧人,抬起头来想打招呼,一见到燕柔的容貌,他的神情瞬间凝结。

多少年了,他们不曾这样静静对望?

两人的表情仍然平静,但眼里尽是波涛,燕柔目光越过了那痴缠的眼眸,看到于笙身后未完成雕工的竹子,上头写的是“心无-碍”、“无-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她能没有-碍吗?直到此时,她才明白,他就是她永远放不下的-碍。无论她再怎么清心,再怎么念佛,但曾经有过的爱恨缠绵,却没有随着他们骨肉的死去而消失,二十多年来,她的心仍莫名地与他相恋。

“你在这里……?”燕柔终于开了口。

“大师要我刻心经,所以我就在这里。”

“我们的孩子,死了。”燕柔忘了“忘记”,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那时她已怀胎五个月,两人相约暗夜离去,可是,他退却了,她痴痴地等候,他终究没来!从那夜起,她绝望,再由绝望生恨意。

“噢……”子笙垂下眼皮,又开始雕刻字迹。

“你为什么不告而别呢?”

“我忘了!”

“你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要?”

“燕家会承认这个孩子吗?”于笙的语气平静地不掀起一丝风浪。“他死了,不在世上受苦,倒是福气。”

燕柔紧紧攒住手里的丝巾,抿紧了唇,原来……他根本不在乎她和他们的孩子。

那她何必挂念着他,无法遗忘?

“爹!爹!”长廊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还有宏亮兴奋的叫喊:“我带小蝶来了!”

“伯伯,我来了!”这是蝶影高亢的笑声。

于樵和蝶影旋风也似地出现在门口,两人紧握着彼此的手,脸上尽是甜蜜的光采。

“娘,你也在这里啊!”蝶影拉着于樵走上前,脸颊泛着红晕,她开心地道:“这是阿樵哥哥,那是伯伯……”

于笙和燕柔互望一眼,那一瞬间,他们都明白了。

于笙见到小蝶脖子上鲜红的吻痕,他徒然变了脸色:“阿樵,放开小蝶的手!”

于樵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变脸,他仍握着小蝶的手。“爹……”

“快放开!”

于樵立刻松了手,不安地望向父亲,又望向小蝶。

“伯伯!”蝶影没有见过于笙生气,她感到十分害怕。

“小蝶,跟-娘回家去。”

“伯伯,阿樵哥哥说您有事要和我谈,正好我娘也来了,我们现在就可以谈婚事……”

“蝶儿!”燕柔拉过蝶影。“什么都不谈了,我们回去。”

蝶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她急得快哭了。“阿樵哥哥……”

于樵也没了主意,他转向父亲道:“爹,我们慢慢谈……”

“我们高攀不起!”

“可小蝶愿意嫁给我啊!”

于笙没有理会他,同着已经一脚跨出门外的燕柔道:“钟夫人,我家孩儿冒犯小姐,还请夫人原谅。”

燕柔不发一语,拉起蝶影就向外走。

“娘!不要走啊!”蝶影慌张地飘下泪珠。“你还没跟阿樵哥哥说话……”

“没什么好说了。”

于樵追了出去,站在燕柔的面前,那昂然的身躯像座大山挡住她,她楞了一下,便停住脚步。

“伯母,我于樵是真心喜爱小蝶,求你成全。”

“我女儿不会嫁给一个竹工师傅的儿子,更不会嫁给一个砍柴郎!”

“伯母,我正正当当做人,不偷不抢,我保证可以让小蝶好好的过下半辈子。”

于樵说话中气十足,目光坚定。

燕柔这才仔细打量女儿口中的“阿樵哥哥”,果然长得浓眉大眼,魁梧好看;

而且讲话理直气壮,自信有力,她直觉地认为,他就是能呵护蝶影一生一世的男人。

可是他们身分如此悬殊,于笙不愿高攀,她更不愿让女儿嫁给负心汉的儿子;她深怕有一天,于樵也会像他爹一样,撇掉蝶影,不声不响地走了。

她开口道:“我家蝶影不适合你。”

蝶影急道:“娘,怎么不适合呢?我和阿樵哥哥在一起很快乐啊!”

“你们两个小阿子在一起玩当然快乐,可成亲、成家不是玩游戏。”

于樵更大声地道:“伯母,我是认真的。”

“阿樵,回来!”于笙撑着竹凳子,慢慢地走了出来,神色凝重。

燕柔注目于笙的脚,她不懂,为什么最近水月寺的人都跛了脚呢?过去于笙站直身子时,也像于樵一艘高大吧!

她不再让自己想到过去种种,拉着蝶影道:“我们回去吧!”

“伯母!”于樵想要阻止。

“阿樵,回来!”于笙又出声唤住儿子。

于樵事父至孝,他不敢违抗父亲的意思,只是回头望了父亲,又凝目望向小蝶,不知如何是好。

蝶影终于放声大哭:“阿樵哥哥,我不要走啊!”

于樵忍住了心里的痛楚,却不敢再移动脚步。“小蝶乖,你先跟你娘亲回去,我再去找。”

燕柔轻声叱道:“大姑娘了,别哭得那么大声。”她见小春和小夏寻了过来,忙道:“你们扶小姐上车!”

小春和小夏各自搂住蝶影的两臂:“大小姐,走了!”

“呜!阿樵哥哥!”蝶影又要回头,可是她们已经转过一个走廊角落,再也看不到于樵了。

“大小姐,这里好多和尚在看,你就不要哭了!”

“为什么不能哭?”蝶影涕泪纵横。“娘和伯伯要拆散我们啊!”

“蝶儿,你年纪小,不懂事,不是说喜欢就可以在一起的。”燕柔走在她旁边,恢复了平静语气。

“我就是喜欢阿樵哥哥,我看不到他会很难过啊!”蝶影哭嚷着,想要回头走。“娘,你不喜欢爹,你不知道我的感觉!”

燕柔静默片刻,才道:“我知道你的感觉。”

“娘,-一定不知道!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别人!”蝶影被小春和小夏硬塞上马车,哭得更加大声。“我的心好痛!懊痛啊!”

燕柔想告诉女儿,她不但喜欢过,而且深深爱过,结果换得的却是身心巨创。

她回头望向庄严宏伟的水月寺,她的心也隐隐作痛,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古井无波,今日却一再地翻起深埋的记忆,她终究不能遗忘,过去她那爱恨分明的强烈个性都苏醒了。

几个小沙弥在山门前扫地,竹帚扫着灰尘和落叶,一个小沙弥道:“师父,这地扫了又扫,还是一堆灰尘啊!”

竹心师父拄着竹杖,走在扬天漫地的尘埃中笑道:“你心里清静,又怎会见得到尘土呢?还有,你自己的灰尘扫不干净,可不要扫到别人那里去了!”

燕柔望看漫漫尘埃,转身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

深夜的钟宅大院门外,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徘徊着。

“我来寻找迷路蝶哟!百花丛中,寻觅踪影,找了一回又一回哟,而高的墙,厚厚的门,千呼万唤寻不回哟!”

于樵轻轻唱着,方才家丁又开门出来,叫他不要唱歌扰人清梦,他只好放低了音量。

踱过来,踱过去,他只能望着豪门兴叹。

“阿樵哥哥!”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转身便看到披散着长发的小蝶,星光下,她的神情憔悴,两眼红肿,小小的嘴唇轻颤着。

“小蝶!”他好心疼她的模样,大手将她抱进怀里。“你终于出来了,你家的人不让我进去找你……”

“根本没有人告诉我你来了,是我听到你的歌声,从后门溜了出来。”蝶影将脸埋在温暖的胸膛上,尽情享受他的气息。

“唉!小蝶,我问我爹,为什么突然不喜欢你了,可是他什么都不说,还叫我不能来找你。”

“你还是来了。”

“-今天要哭碎我的心了!”他紧紧搂抱着她。

蝶影抬起头,露出甜甜的笑容:“看到阿樵哥哥,我就不哭了,以后我和你长长久久在一起,我都不会哭了!”

“小蝶!”他吻上她红肿的眼皮,顺着她柔滑的脸颊而下,轻轻咬着她的唇:“我于樵绝对不允许小蝶为我哭泣!”

她也吮吻着那温润饱满的唇瓣,灰白的脸颊慢慢转成红色。

“阿樵哥哥!”她拿起挂在手臂上的绳篮:“你说今天是你的生辰,我到厨房找了这一坛酒给你祝寿。”

“丫头,我年纪轻轻的,祝什么寿…”他模模她的头,心里是惊喜。

“你早上说的时候,我就想买壶酒来庆祝了,可是后来……不说了!”蝶影拿出酒坛子:“今天咱们不醉不归。”

“好!我一定会记得,小蝶帮阿樵哥哥做了二十二岁的寿!”

于樵也是一个直爽性子,今天他和小蝶本是兴高采烈谈婚事,却莫名其妙被两家父母反对,他已经郁积了一整天的闷气,此刻是不吐不快了。

他帮小蝶拆开泥封的坛子,一股浓香扑鼻而来。“这是什么酒?”

“我也不知道。”蝶影凑上鼻子,差点被酒香熏倒,她得意地道:“他们把好酒藏得很紧密,我就尽往里头模,果然找出好酒来了。”

“哈!以后我可不能藏好吃的东西了,你都有办法找得出来。”

“你敢藏?好吃的东西就要拿给我吃!”

望着她的如花笑靥,于樵也忘记了一切烦恼,拿起酒坛子仰口一倒,咕噜噜吞了一大口。

“什么味道?”蝶影贴近了他的唇。

“嗯!有点甜,有点辣,不过倒是很醇呢!”

她伸出舌头,在他的唇上一舌忝,皱起眉头:“哪里是甜的?都是苦的。”

那软软的小舌刺激着于樵的神经,他又喝了一口酒,立刻压止小蝶的唇。

“啊!”蝶影一惊呼,浓洌的酒水灌进她的喉咙里,她脑袋一昏,忍不住呛咳起来,“好坏,阿樵哥哥,你好坏!”

“你说,是甜的?还是苦的?”于樵笑嘻嘻地看她。

“是苦的啦!”

“是吗?我来尝尝!”这次他直接封住她的唇,住她口里寻找苦味,但他非但没有吃到苦酒,反而缠住了一条甜得腻人的舌头。

蝶影睁大双眼,顿时闭住棒吸,浓情蜜意掺和着酒杳,她不必喝酒,已然醉倒了。

她无力地合起眼皮,与他缠绵亲吻,全身醉得一塌糊涂。

“坏……阿樵哥哥是坏人……”

“你要不要嫁给坏人当妻子?”

“要!”

“我以后天逃谠你使坏,好不好?”

“好!”

阿樵拉着小蝶坐到墙边,高兴地唱起歌儿:

“我有一只小胞蝶哟!张着双翅,飞来飞去,飞到情郎怀抱里哟!心心相印,亲亲小蝶,我与妹妹结夫妻哟!”

“好肉麻呵!”蝶影窝在他的怀里,喃喃地抱怨着。

于樵喝着酒,开怀笑道:“这都是我心里的话。”

“我不让你说肉麻话了。”蝶影醉眼微醺,她抱过酒坛子喝了一口酒,又堵上于樵的嘴。

春夜漫长,夜风冷峭,一对小儿女脸河邡热地互相喂酒,依偎取暖,说着绵绵情话,他们被烈酒娆灼着身子,一点也不觉得冷。

夜已深,但高墙内沉睡的人们终究会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