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乾隆二十二年。
秋高气爽,清风拂过一畦盛开的菊花,吹进夏府大宅,将淡淡花香飘送进大厅,为豪门宅院添上些许清雅气息。
大老爷夏公明却是浑身冒汗,拿眼猛瞪不中用的笨管家,再猛喝一口冷茶,却呛得喉头发凉,忙用衣袖抹了一把湿胡子,紧张地望向贵客。
坐在他下首的男子身穿简单的灰棉袍,脚上是寻常的黑布鞋,气定神闲地放下杯盅,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眸也望了过来。
“夏老爷,今天牛某三度拜访,贵府积欠两年的米粮钱也该还了,否则您签下的抵约合同,在下就要请官府监督,履行田地转移了。”
夏公明很不情愿地再看一遍手中的契约,一式两份,他和牛老板手中各持一份,上头都有他的亲笔签押和用印。订约时间是一年三个月前,那时夏府已拖欠一年的米钱,没有粮行愿意再赊米给人口众多的夏宅,唯独牛记粮行要他签下一百亩田地的抵押契约,继续供给所需的米粮;唯一年到期无法清偿的话,就得无条件将夏府田地过到牛老板的名下。
那是祖产啊!夏公明心痛不已。他靠着收租还可以供宅子的花用,如今割掉一百亩,这叫他如何再为爱妾买珍贵的首饰呢。
牛青石见他不说话,又道:“牛某明白夏老爷的难处,所以三度展延还钱的期限,如今又过三个月,已是无可再延了。”
他语气坚定而温和,将契约折好放进怀里,手掌摩挲着椅子扶手。
这是上好的红木如意纹座椅。放眼望去,厅堂大柱挂着五彩绣凤妆缎幔子,靠墙的一张花梨木镶大理石桌上,放置一座牙雕山水插屏,两旁则立着景德镇的青花云龙纹天球瓶,而夏老爷一身绸缎,指头套上和阗青白玉扳指,脚边还摆放一个螺钿剔红圆肚痰盂。若是寻常债主见了,早就逼得夏家变卖家产还钱了。
但他不愿意这么做。他的恩人来自夏府,他知恩图报。
然而在商言商,宽限两年已经是极限,他年底前一定得清掉这笔烂帐。
“牛老板,这到底……欠了你多少钱?”夏公明抹了一头汗水。
“总共是二千一百二十七两,去掉零头,夏老爷给我二千两的银票即可。否则牛某就要您的田地了。”
“二千两?!”夏公明几欲晕眩,他一百亩良田都不止二千两了,可他偏偏拿不出二千两现银啊!
满腔郁恼无处发泄,只好将矛头指向瑟缩一旁的戴管家,大骂道:“都是你这个蠢蛋!不知量入为出,我夏家就败在你这个胡涂管家手上了!”
“老爷叫我花用,我就花了,小的是听命于老爷啊。”
“还说!客人来了,端杯清水就是待客之道,上好茶叶是留着自己喝的!惫有,上回周三公子带一堆人来,你又是碧螺春,又是甜糕、乳酪酥,你当家里是开茶馆吗!”
戴管家无辜得快哭出来了。“周三公子是来谈大小姐的婚事,小的当他是未来姑爷,不敢怠慢,怎知老爷和他们谈不拢,一桩姻缘就吹了。”
“拿不出一千二百两,就别想娶夏家的女儿!”夏公明气呼呼地吹胡子瞪眼睛,突然又扼腕不已,垂头丧气地道:“唉!如果我答应他们提的一千两,至少我就可以偿还一半的米钱了……”
他似乎想到什么,一双老眼放出光芒,望向一表人才的牛青石。
“牛老板,您……尚未订亲吧?”夏公明涎着笑脸问道。
牛青石静静地喝下一口茶。
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圆女敕可爱的小脸,耳畔也似乎听到她娇甜地喊一声大哥哥,更记得她那怎么擦也擦不完的泪水。
在他心目中,她一直只是个小泵娘,如今却也到了出阁的年纪?
听说,由于夏老爷索求高额聘金,又不愿送出体面的嫁妆,以致求亲人家纷纷打退堂鼓,让她仍待字闺中,空自蹉跎如花岁月。
蓦然心头一跳,他生出一个令他自己震惊、也最不可思议的念头。
他也不过大她八岁,若其它世家公子无缘娶她,他何尝不能接续十年前就结下的缘分呢?
“贵府的大小姐,今年十八岁,名字叫七巧?”他很镇定地问道。
“是啊……咦!你怎么知道?”夏公明讶异极了,女子闺名向来不为外人知,是哪个下人传了出去?但他没空理会这件事了,忙热烈地道:“不是我夸口,我家大闺女模样端正,文静乖巧,温柔贤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绣工……”
“聘金二千两。”
“什么?”
“夏老爷,你所欠下的二千两粮钱,就当作牛某娶妻的聘金,成亲之日,小婿迎亲拜见岳父之时,当场撕毁这张契约。”牛青石拿出怀里的纸扬了扬。
“啊?!”
夏公明目瞪口呆,犹不能相信自己的好运,一跤坐倒在他的太师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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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府深闺里,一个-蔻姑娘坐在大桌前认真地写字。
她脸蛋白净秀丽,神情专注,两汪水灵灵的眼眸仔细瞧向碑文拓印,女敕葱也似的指头握住笔,再照着字帖上的笔划一一临摹下来。
微风吹过,一片叶子从窗外飘了进来,落在纸上,她停下了笔,痴痴盯住白纸黑字上这一小块跃动的绿意。
她微乎其微地轻叹了一口气。
临来临去都是临别人的笔法,过的也是一成不变的大家闺秀生活,即使将来出嫁,不过是从这个院子搬到另一个院子,她这辈子似乎就这么注定当一个安分贤淑的小姐、夫人了。
彬许,她还能有所期待的,就是嫁给一个知她、懂她、惜她的夫君,两人一起过着像李清照和赵明诚一般的神仙生活,读书赋诗,赏玩文物,抚琴吟曲,夫唱妇随……
“小姐,不好了!”丫鬟百合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紧张地道:“大少爷和老爷吵起来了!”
夏七巧放下毛笔,疑道:“大哥不可能和爹吵架啊。”
百合替小姐急坏了。“老爷要把小姐许配给一个没念过书的乡下人,听说是卖米的,还长得像一头野牛,大少爷很生气……”
“什么?!”七巧有如五雷轰顶。
她提起裙子,心情紧绷,快步跑向大厅。娘从来不许她在屋子里跑步,更不喜她到大厅-头露面,但事关终身幸福,她怎能不急呢!
惫没走进厅门,就听到夏仲秋义正辞严地大声说话。
“爹!不能让妹妹嫁给牛青石!”
“我是爹,一切由我作主!”夏公明大声吼了回去。
“天!他爹是牛树皮?!就是那个苏州城出了名、考了三十年举人还在考的牛秀才?”
“他爹是他爹,他是他。人家有一间苏州最大的牛记粮行,还有一栋大货栈,他赚遍大江南北白花花的银子,谁还管他爹呀。”
“他是这几年才崛起的暴发户,妹妹不能嫁给这么粗鄙不文的人!”
“你听到他讲话粗鄙吗?他想高攀夏家,总得学点斯文。”
“我不用听他说话,光看他那大摇大摆、不可一世的小人得志模样,就知道他是最、最、最俗不可耐的市井商人了!”
“咦!他有本事可以大摇大摆,不行吗?换作是你,你又拿什么本事去摆架子?”
“他再怎么穿新衣,也掩不了那没有读过书的伧俗气息!”
“人富了就有贵气,他不必穿新衣,照样体面。如此佳婿,我可是为了女儿着想,这才同意这门亲事的。”
“爹,您要为咱夏家的脸面着想啊!我们是书香世家,怎能和这种凡夫俗子结亲?这是自贬夏家的尊贵身分呀。”
夏公明气得吹胡子,口气变得强硬。“我要不是养你们这一大家子,犯得着这么辛苦吗!懊!我不嫁女儿,欠下的二千两米钱也不折算聘金了,你们全部喝西北风去!”
一旁的夏夫人忙扯了儿子的袖子劝道:“仲秋,别惹你爹生气了。”
夏仲秋皱眉道:“娘,不能姓牛的免了我们的米钱,就将妹妹嫁给他,这种事要是传出去的话,我在苏州的文人圈里还能抬起头吗!”
夏夫人一脸愁容。“可我们没钱了呀。这十年来,银子只出不进,收的佃租不够开销,田地一块一块卖出去……”
夏公明桌子一拍,怒道:“夫人,-又在怪我当年辞官了?!”
“没有!”夏夫人吓了一跳,忙道:“老爷您不为五斗米折腰,不去逢迎拍马知府、巡抚,是有风骨的、有清誉的,这些年隐居苏州,也算是人人敬重了。”
夏七巧在门外听了,咬紧下唇,身子微微颤抖,有如寒风中的落叶。
案亲是清高吗?他不赚微薄辟饷也就罢了,好歹回家安分读书著述,靠着几块祖产,应该还能平静生活;偏偏父亲不知节度,以地方名人自居,翻修豪宅,宴请名流,小妾一个个娶进来,弟弟妹妹一个个生出来,几年下来,银子就像从破口袋掉进水里,再也捡不回来了。
而大哥虽然为她说话,为的却是顾全他自己的面子……
“妹妹,-来了!”夏仲秋发现她站在门外,立刻道:“-来得正好,-跟爹说,-不要嫁姓牛的。”
七巧提起裙-,怯怯地跨进大厅,低下头不敢说话。
夏公明坐在主位上,威严地看着女儿。“女儿,爹作主将-许给牛记粮行的大老板牛青石,他很有钱,-嫁过去可以过好日子。”
“爹,我──”
“他们家在苏州城盖了新房舍,小是小了些,-要知足。”
“爹,我──”
“-可以下去了,姑娘家不要到大厅-头露面。”
“爹,我不嫁他,我想嫁读书人。”七巧终于抬起头,语声颤抖。
“-说什么?!”夏公明虎地站起。“-敢忤逆爹的决定?!”
七巧泪盈于睫,害怕地道:“不,七巧不敢忤逆您,可是──”
“在家从父,父亲的话就是天命,哪轮得到-说话!”夏公明怒目圆睁,矛头一转,指向夏夫人。“都是-,看-生出的好儿女!”
夏夫人吓得口齿不清。“他们也是你的儿子、女儿……”
“-生的就有问题!我那几年在外面撕尽脸皮、哈腰鞠躬当个芝麻小县官,-在家是怎么管教他们的?存心养来气死我吗!?”
“没有……老爷,不是的……”夏夫人泫然欲涕。
咚!七巧跪了下来,心头酸楚不已,无奈地流泪道:“爹,不要生气,不关娘的事,可是……七巧真的不想嫁那个牛老板……”
夏公明一瞥见她露在裙外的大脚,一股怒气又涌了上来。
“凭-那双大脚,就是不合礼教,说出去都让别人笑死我们夏家了,-哪有资格要求嫁有头有脸的读书人?!”
夏夫人扑下来抱住女儿,呼天抢地地道:“是娘不好!当初该狠心裹-的脚,光懂三从四德没有用,找不到好人家啊!”
夏公明怒气冲冲地道:“我当年要是在家,女儿就算哭死、痛死,我也会逼她裹脚,今天就不必听-们哭哭啼啼了!”
“老爷,是我错了啊!”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好好一件喜事,都被-们哭成丧事了!”
“既然老爷都收下聘礼了,我会劝七巧的,请老爷息怒。”
“嗯,这才是我明理能干的大夫人。”夏公明满意地点头,以训勉的口气道:“女儿,-条件不好,要知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识得几个字,不要嫌别人没念过书。唉!爹拉拔-这么大,毕竟是帮人家养媳妇,我这贤婿懂得孝敬岳家的辛劳,真是难得啊。”
爹是以她来抵销二千两的债务吧?七巧低垂着头,绞着裙布;她终于明白,有钱的读书人看不上没落的夏家,没钱的读书人又让爹看不起,有这样的家、这样的爹,她的终身大事只能以“钱”做为依归。
从百合和大哥对那位牛老板所形容的长相和行为举止,她不仅是心寒,更是恐惧、无奈。
为了偿债而嫁给一条目不识丁的粗俗肥牛,教她一辈子看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把丢下银钱,她宁可立刻一头撞死!
她咽下了泪水,坚决地道:“爹,女儿不嫁。”
“什……什么?!”夏公明以为一番道理说下来,女儿就会乖乖出嫁,没想到一向乖巧听话的七巧竟敢一再违逆他的决定。
“嫁不嫁由不得-!”他指着厅堂上有如小山似的布匹和箱笼,怒不可遏地道:“-有本事的话,就将这些聘礼退回去,再拿出二千两还掉夏家的米钱,-想嫁谁,我随-去嫁!”
夏仲秋瞠目道:“爹,还债怎么变成妹妹的事了?”
夏公明拂袖而去,丢下一句话:“要不,你有本事还二千两?”
“欠钱打契约的又不是我!”夏仲秋好象被天外飞来的石头扔中,脸色惊恐得倒退一步。
望向跑去找姨太太的老爷背影,夏夫人扶起女儿,语气倒是变得平和。“七巧,-今天怎么了?要听-爹的话啊。”
七巧只是愣愣地瞧着那些绫罗绸缎,那明艳的色泽刺痛了她的眼睛,心酸的泪珠儿也跟着滴滴落下。
夏夫人瞧见女儿的泪光,先是轻声叹息,又开始谆谆教诲:“出嫁从夫,到了那边,-要听夫君的话,早晚侍奉公公和夫君,友爱小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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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巧站在人来人往的牛记粮行里,想要退缩也来不及了。
客人们进进出出,忙着询价、挑货、杀价,伙计们则忙着称斤论两、装货、收钱,整间粮行忙碌而热闹,唯独她一个年轻姑娘呆呆地杵在中间,要伙计和客人的眼光不移到她身上都难。
她来做什么呀!七巧心头一慌,不知所措地就要掉下眼泪,直想干脆回家躲起来,就认命嫁给那头牛算了──
“这位姑娘找我吗?”身后传来一个温厚的男人声音。
“啊?!”牛来了!不,是粮行的牛老板来了。
“抱歉我在货栈忙着,让-久等了……姑娘-是?”
七巧全身微微颤抖,只能低着头,握紧拳头镇住自己的心神。
“我……你……您……”完了,她想好的说词完全忘了。
“-是夏小姐?”
七巧一颤,她什么都没说呀,他为什么知道她是谁?
不用猜,也不用问,牛青石一见到那张清秀脸蛋,就认出她来了。
这么多年来,时光彷佛只将她拉高,却一点也没有改变那甜美娇憨的面容,而且小泵娘长大成人,更是出落得如花似玉了。
他心里溢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既欢喜又戒慎;可一瞧见那双眼眸含着盈盈水光,好象饱受惊吓,又似乎极为紧张不安,这让向来擅于察言观色的他立刻明白她的目的。
“这里不方便说话,请小姐随我到后面坐坐。”
“是……”
七巧巴不得尽快离开众人的好奇目光,就紧紧跟住眼前的那袭灰布袍,走进后面接待客人的小厅。
待她战战兢兢地坐定下来,心头壅塞着的紧张、害怕、畏惧、期待种种复杂心情已经令她几乎喘不过气了。
“夏小姐,这里没有别人了,有什么事-尽避说。”
“我……牛老板,我想……”她声细如蚊,泪水在眼眶打转。
“-想退掉婚事?”
“啊?!”七巧吓了一跳,不禁抬头望向牛青石。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精明能干的人物?不但知道她的身分,还能看出她的心事!这人未免太厉害了吧?!
她以为会看到一个目露精光、尖嘴猴腮、嘴脸刻薄的粗俗中年大爷,眼前坐的却只是一个寻常的年轻男子,他面容黝黑、轮廓分明,一双黑眼明亮有神,眉宇之间流露出诚恳的神情;虽非俊秀斯文,却也丰神俊朗,气度沉稳。
他就是牛青石?怎么完全不是她所想象的粗鄙肥牛?!
可就算他长得还算可以,说话也温文和气,但他的内涵修养呢?还不是一个满脑子只会数算银钱、斤斤计较的大老板。
一想到此,七巧又黯然地低下头去扭指头。
“夏小姐,牛某聘礼已下,婚期也找人看了。”牛青石望着她的动作,不动声色地道:“若要谈论婚事,大概也要找令尊一起商量吧?”
“这……”就是不敢找爹,她才鼓足勇气跑来求他啊。
“莫非夏小姐心有所属,是牛某夺人所爱了?”
“不是……”
“那还是牛某哪里不好,不合夏小姐之意?”
他是在逼供吗?夏七巧忐忑不安,用力扭紧指头。她猜得没错,他就是一个锱铢必较的商人,凡事都得厘得一清二楚才行。
她一咬牙,一口气地说道:“不是牛老板不好,是我不好。我不会烧饭洗衣,也不会操持家事,我什么都不会,只会吃饭睡觉、吟诗弹琴、赏花扑蝶,你是大老板,应该要娶一个精明能干、有旺夫命格的妻子,这样她不但可以帮助你的事业,也可以让你无后顾之忧,好让你的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广达三江。”
听她突然冒出一句联子,牛青石露出微笑,又问道:“何以夏小姐认定牛某就是要娶这样的妻子呢?”
“唔……”不是吗?商人不都精打细算、物尽其用?
“娶妻就是娶妻,不是娶帮手。既然-嫁来牛家,我就会好好待-,-喜欢做什么事,我不会干涉-,更不会强迫-帮忙我的粮行生意。”
七巧红了脸,他说得那么认真,好象她真要嫁他了。
反正他就是娶老婆来生孩子罢了,然后他去忙他的白米豆子,她就在家拚命生孩子、养小牛……天!她下半辈子就成了牧牛女了吗?
“牛老板,如果我还你二千两粮钱,你是否愿意放弃这桩婚事?”
“夏小姐跟令尊谈过这件事吗?”
“我这里有一些首饰,可以偿还粮钱。”
七巧没回他的话,直接从怀里、裙子、腰间口袋拿出一堆耳环、项链、镯子,叮叮当当地放在桌上,然后又去摘手腕上的镯子。
牛青石注视桌上那些金银玉饰,平静地道:“这些首饰成色足,做工精细,可顶多值二百两罢了。”
连首饰的价值也看得出来?七巧镯子月兑到一半,愣了半晌。
“我……我家里还有几块金子,我还可以卖几件衣裳,再找个活儿做,我会绣花,我……”她慌张地再想其它办法。
“没错,好手艺的绣娘的确工资丰厚,但要还上二千两的话,不是短时间能攒得到的。”
“那我能不能分十年、二十年还?”
卑一出口,七巧就知道自己闹笑话了。夏家已经拖欠两年的米钱,牛老板又怎会让她欠上二十年!
她毕竟是女儿,生来就是泼出去的水,从夏家泼到牛家,日头一晒,就蒸干了,完全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事情已无转圜余地,她下半辈子就乖乖放牛吧。
认命的感觉为何如此心酸啊?好象整个心都被掏空了,不再有梦想,也不再有希望,从此写的是白纸黑字,再也没有红花绿叶了。
“夏小姐,-想尽办法还钱,为的就是要牛某退婚?”牛青石一直注视着她的神情,缓声问道。
“我……”七巧再也克制不住,掉下了眼泪,哽咽地道:“是我不对,我不懂礼教规矩,跑来跟您说这些胡话,牛老板就当作什么也没听到,请您不要笑我,也请你别跟我爹说,我这就回去,婚礼还是照常进行,我以后会认分做您的……”
妻子两个字终究是说不出来,不是害羞,而是百般的无奈呀。
牛青石默不作声,就静静地看她垂泪。
那滴滴泪水唤起了昔日的回忆,以前他无法忽视不管,现在也一样无法忽视不管。
“夏小姐,我只问-一句话,-就是不愿意嫁给我?”
“我……”这要叫她点头还是摇头啊,七巧又是慌张地掉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道:“我明白了-等我一会儿。”
怎么把她丢在这里了?七巧抬起头,惊骇地看他离开小厅。
他去哪里?难道他生气了,找人通报她爹来带她回去?还是直接押她去洞房?不然,写张状子递上官府告她悔婚?
想得越多,眼泪就更抹个没完没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哭得一口气顺不上来,竟然打了一个嗝。
“夏小姐,这张契约请-过目。”牛青石就在这时回到她面前。
“这……咯!”七巧又打了一个嗝,顿时胀红脸蛋,眨了眨长长的湿润睫毛,红着眼睛瞧向那张纸。
一看之下,心惊胆跳,上头有爹的亲笔签名打印,这不就是──
“这是夏老爷和牛记粮行签下的契约,牛某不要了。”
牛青石说着,便将契约撕成两半,再走到桌边,拿了火石点起蜡烛,待烛心拉出长长的一条火光,他又将纸张捏成长条,直接引火燃烧。
七巧忘了流泪,愣愣地瞠大一双水眸,难以相信亲眼所见。
一个个牵扯她命运的字句就在火光中迅速消失,变成片片黑灰,再慢慢地飘落地面成为灰烬。
“咯──”她受到惊吓,原本要打出的嗝,竟硬生生止住了。
“好了,二千两欠银一笔勾销,我也不拿夏家的田产抵押了,明天我再请媒婆去跟-爹退掉我们的婚事。”
七巧还是说不出话来,只能傻傻地看着牛青石。
“夏小姐,-稍坐一下,我喊人去雇轿了。”
“可是……”二千两不是小钱啊!这只牛是生意人,他哪能如此轻易勾销这笔烂帐?
七巧越想越不对,这时才发现她竟然一直盯住牛青石──不,他也是直瞧着她,似乎没什么表情,可一双眼眸好黑,就像她家那口幽深的水井,总是要丢下水桶汲水时,才能溅起一抹晶亮的水花。
懊个城府深沉的牛老板啊!
突如其来的念头令她惊慌不已,她慌乱地道:“你、你……你不要抓我去卖!我、我不去那种地方!我……呜……咯、咯。”
牛青石不觉露出怜惜的笑容,如果不是看到眼前一个俏生生的大姑娘,他会以为那个爱哭的小泵娘仍然没有长大。
“夏小姐,-想哪儿去了,我怎会抓-去卖呢?”
“可你不娶我,又拿不到钱,你血本无归,一定会想办法拿回去的。”七巧想到不可避免的命运,已是哭得唏哩哗啦。明知要维持一个大小姐的端庄形象,但一想到前途茫茫,她又抽抽噎噎地抹着眼泪鼻涕。“我……咯,我会还你钱,可我绝对不卖身,你别叫人抬了轿子送我去……咯。”
“我是雇轿送-回去夏府。”
“咯。”
“夏小姐,-一直打嗝很不舒服的。”牛青石为她倒了一杯温茶。“来,-捏着鼻子,吞下三口水,保证立刻治好-的打嗝。”
“咯。”
“试试看。”
七巧怯怯地望着温言微笑的他,实在是打嗝打到胸口闷了,也就半信半疑地拿右手捏住自己哭得红咚咚的鼻子。
说也奇怪,憋气咽下三口茶水,一放开鼻子,堵在胸月复之间的那口胀气好象也跟着茶水入肚,消失不见了。
“夏小姐好些了吗?这些首饰-收好带回去吧。”
他就一直看她捏鼻子喝水?七巧红了脸,低下头,模出帕子,抹去满脸的涕泪,再将首饰一件件地收回口袋里。
这样也好。她最难看、最无礼、最丢脸的模样都让他看了,他应该会很庆幸退掉这门婚事吧?可是,那笔欠款……
“我妹妹在这里吗?”外头突然传来男人急促高叫的声音。“你们别挡我,我要找我妹妹!”
“这位公子,你稍等一下……”
憋计挡不住来人,一个书生已经撞门冲了进来。
“大哥!”七巧惊讶地站起身。
“妹妹,-没事吧?”夏仲秋跑到她身边,上上下下瞧了她一回,又惊又怒地道:“-哭了?他们欺负-吗?”
“大哥,没有的事……”
“-来这里怎么不先跟我说!要谈退婚,-让大哥来谈就好,那个姓牛的在哪里?”夏仲秋左顾右盼,只见到两个跑进来拉他的伙计之外,就一个布衣男子站在房里,他立刻喊道:“你去叫牛青石过来!”
“我就是牛青石。”
“什么?!”夏仲秋睁大眼睛。“怎么是你……”
明明那天大摇大摆走过院子的牛青石不是这个人模人样的男子啊。
“老板,轿子来了。”又有一个伙计跑了进来。
“你!就是你!”夏仲秋两眼充血,睁得都快裂开了。“不就是你到夏府提亲送聘礼吗?”
“我?”那伙计指着自己的鼻子,兴奋地点头道:“是啊!我陪老板一起去的,能帮老板扛聘礼,我也沾了一身的喜气啊。”
“那你怎么穿上那件花花绿绿的丝绣袍子?!”夏仲秋快昏倒了。
“呵,老板要成亲了,这是咱牛记粮行──不,全苏州城天大的喜事,我平日不穿好衣服的,这回有幸跟着老板去下聘,当然要特地搬出过年才穿的压箱宝了。”
“你到底是谁呀?”竟然穿得比正主儿还招摇!
牛青石在旁边介缙道:“他是我粮行里的帐房伙计,姓汤名元。”
汤圆?!是他认错人了!夏仲秋只觉得喉咙里噎了十几颗汤圆,所有的话都梗住了。
“夏少爷,有关退婚之事,牛某已经跟小姐谈好了。”
“你……你肯退婚?”
牛青石看着张口结舌、好象掉了魂魄的夏仲秋,继续以一贯平静的语气说道:“还有一件事请夏少爷回去转告夏老爷。如果夏家还要向牛记粮行进米粮的话,一律现金交易,银货两讫,不再赊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夏仲秋直接问妹妹。
“大哥,回家再说。”实在是一言难尽啊。
直到此刻,七巧依然难以相信牛青石会轻易免了这笔二千两的债务,既不要她,也不要田地,生意不是这么做的啊。
不过,他一转眼立刻对夏家订下严苛的交易规矩,证明他毕竟还是个老谋深算、不愿吃亏的生意人。
唉!既然是生意人,不是她所期待的温文儒雅读书人,能免了这桩注定貌合神离的婚姻,她应该高兴的,可为何她的心情还是难以平静?
“夏小姐,请到前面乘轿。”牛青石很有礼貌地道。
“喔。”
“夏少爷,既然你来了,那我就不请人护送小姐回府了。夏小姐,请慢走,牛某不送了。”
七巧低着头,走过牛青石的身边,心想应该跟他说些道别感谢的话,但话到唇边,却又变成空荡荡的呼吸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请慢走,不送了,缘尽了,她也不必去猜测他在想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