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梅花落了,换上满树的绿叶,黄莺飞来,枝头唱响,蝉声唧唧,跟着和呜,原来,早就是声盛夏了。
迁坐在梅树下,远眺青山,六年前的冬天他们过来时,雪雾迷蒙,看不真切远处的呆色,如今天朗气清,再远的城镇田野都看得到。
山头连绵,接上云天,山的绿,云的白,天的篮,雾的灰,在他眼中挥就一幅宁静泼墨山水,抚慰了他疲倦至极繁荣身心。
美景当前,他感觉内力正在一点点流失,甚至连呼吸都觉得费力,他再也没睁眼的力气,眼皮缓缓垂下,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起风了,吹落几片清香的梅叶,飘飘覆盖在他身上;他嘴角浮起一丝很轻的笑容。够了,这一生够了,他再也没有别的要求,能在这片最值得的怀念的默林死去,他于愿足矣。
等到了秋天,他将与满地的枯叶化做泥土,再让冬天的白雪埋葬,他期待魂魄能化作梅树,为她绽放一树的缤纷红梅……他浑身渐感冰冷、彷佛冬天已经到来;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冻凝时,一团热火从喉头直落肚月复,瞬间在他体内燃烧了起来,一团又一团,像是从空中掉落的火球,他月复中之火也越烧越旺,一肚子的火气直往四肢百骸窜去,渐次地消融他体内原有的冰冷。
他以为地水火风四大分解来袭,不敢生起任何意念,否则又怕遭受极度的痛楚;然而,地水火风没有来,就连那团火也渐渐降了热度,变成了温温热热的一团热气,停留在他的丹田之中。
他陡地一惊,这团热气的感觉太熟悉了,过去六年来,他在运功呼吸吐纳之间,即能感觉她给他的生命之气;他曾经想留下她得来不易的护体元神,陪他一辈子,但,他还是决定尽早满足她的心愿,这是他身为一个凡人所能为她做的。
可他不是还给灵灵了吗?为什么现在又回来了?
微弱的鼻息里,吸入了若有似无的香气;嘴里,也尝到他永远忘不了的苦涩泪水;他本能地伸手拥抱她,想给她安慰的亲吻,可他却扑了个空,抬眼望去,云雾迷茫,灵灵不见了?!
灵灵!
他大叫一声,人就醒了过来。
他躺在小屋床上,盖着他六年前除夕买来的棉被,四壁萧然,桌上摆着他的包袱和长剑,窗外光线灰暗,看不出早晚时间。
他掀被坐起,梦境栩栩如生,他一时仍陷在迷梦里,茫然不解。不对!他目光快速地扫过小屋一遍。他记得早在五年前,小屋就已经拆掉,另盖农舍,养了几百只咕咕乱跑的鸡,完全不复旧日的宁静。
“这是结界,你所看到的都是幻像。”胡灵灵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灵灵……”裴迁惊喜地走向前,却是模不到她。
“你看到的,不是我,我早已离开。”胡灵灵神态冷漠,娇腻的嗓音也压得低沉平板。“你若醒来,就是身体已经完全康复。别再做傻事,别再寻我,离开这里,去过你的日子吧。”
说完,她转身就走,即使是背影,也是风姿绰约,款款摆摆,火红的长裙飘啊摇呀,一下子就隐没在紧闭的门板里。
“灵灵!”裴迁心头一热,立刻打开大门,冲了出去。
剎那间,梅树青青,鸟啼蝉吗,远山含笑,阳光灿烂,他仍然待在熟悉的默林里。
再回头,哪有小屋!整片默林里只有他,包袱和长剑则置于树下。
他怅然若失,抬起了包袱和长剑,遗巡不前,再度放眼默林深处,还是没有小屋,也没有灵灵。
梅叶层迭交错,筛落的日光暖和了他的身体,他却是备感孤寂。
这不就是他期待中的结果吗?他还了护体元神,灵灵继续修道去,而他原以为会死去,结束这一世的孤独……没想到,他又活下来了。他该悲?还是喜呢?
青山隐隐,默林寂寂,人生已经不一样了,他背起长剑和包袱,走向一样的迢迢流浪路。
两个猎户烧起火堆,烤着打来的野味,火焰跳起,肉香四溢。
“这几天老见这只红狐狸跑来跑去,总算抓到它了。”
“可惜你用箭,坏了它的好毛皮。”
“没办法呀,谁叫它咬破绳网逃走。幸好我大睛的名号不是盖的,眼睛式大武亮,手脚也快,箭一搭,就将它射死了。”
“大睛哥神乎奇技,小桧我佩服。回头还得跟你学补毛皮的功夫。”
“红狐狸难得一见,这毛皮可值钱了。”大睛切下一块山猪肉,大口咬下。“我得补好它的破洞,不能看出破绽,不然价钱差多了。”
“死”狐狸躺在地上,一支长箭贯穿它丰腴的身体,左右两边伤口不断地流出细细的鲜血,将泥土地浸成了一滩血泊。
老娘还没死呢。大红狐奄奄一息,想要翻身站起,四蹄却被紧紧捆在一起,而且她只能“想”,全身根本没有半分力气。
这点小伤算什么!死不了的。只是她在极度耗弱的情况下,不知能否在猎户扒皮之前逃开,她甚至连法力都失去了。
啊啍,要不是突然少了三百年功力,她岂会轻易让这两个小表抓来!
就算受了伤,自己也可以很快医好,哪还在这边作困兽之斗啊。
大红狐斗志旺盛,但想归想,力不从心,在她逐渐涣散的瞳眸里,只能见到那团熊熊烈火,好似她放肆燃烧的真情……山里传来声声长啸,音透长空,震动着土地,撼摇着树林。
“老虎?”大睛吓得掉下山猪肉。
“熊?!”小桧也脸色发青。
“灵灵!”随着这声呼唤,裴迁已然跃至大红狐身前,蹲,想要抱起她,却让那只穿身利箭给震骇得浑身剧颤。
大红狐勉强抬了眼皮,很好,大个儿总是适时出现,这回,又来坏她的功德好事了吧。
大个儿,箭拔了。她以意念传声。
“会很痛的!”裴迁眼眶发红,百般不忍。
不然你看我死掉好了。
真是典型的灵灵说话方式。裴迁强抑下惊痛,先为它解去绑缚。
“喂喂!你做什么?这狐狸是我们的。”大睛和小桧看见是个活生生的人,也就不怕了,赶紧上前理论。
“滚开!”裴迁头也不回,手臂后甩,直接震开两人。
时间急迫,他战战兢兢地抱起大红狐,以极轻的力道折断箭头和箭尾,先在伤口边缘洒上伤药,再咬紧牙关,迅速地拔出箭身。
鲜血立刻啧出,他以巾子扎起她的身体,两条巾子不够,一下子就染红湿透,他又月兑下外衫,将她密密实实裹住,紧紧抱在怀里,以他的胸膛和手掌为她按压止血。
“你怎能抢我们的狐狸!”大睛和小桧爬了起来,拍拍,一个取了匕首,一个举着斧头,警告道:“你再不放下,别怪我们不客气!”
刷!一道刺目白光闪出,裴迁右手长剑出鞘,左手紧抱让鲜血染得更红的大红狐,连他身上也沾上了她的斑斑血迹,空气中血腥味道浓重。
“谁敢过来,我就要谁的命!”他怒吼道。
“哇鸣!抢了人家的东西还那么凶!?”大睛赶紧连退三步。
“你功夫那么好,自己去猎一只狐狸啊。”小桧更是躲到了树后面。
裴迁,给钱,当作是向他们买下的。
“他们要杀妳,妳还给钱?!”裴迁吼道。
傍!别坏了我的功德,我害你造杀业,我也要担恶果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说功德!”
懊啦,我跟你讲话很累耶。
裴迁闭了嘴,但一双冷眸还是紧盯害惨她的猎户,好似这样看,就能以他的目光将他们千刀万剐个痛快。
刷!长剑入鞘,他从怀里抓出几块碎银角子,扔到地上,转身就走。
才三两银?你以前一抓就是一大把银票……咳咳……大红狐觉得自己好不值。他可以出二千两赎回美艳花魁阿胡,可阿胡变回了狐狸,就只是一只畜生,除了这身毛皮可以卖钱、肉可以吃以外,根本就看不在他眼底了。“唉!美貌果然是皮相,不值啊。
心口一疼,她咳出鲜血,裴迁忧心她的伤势,更加快脚步。
“我去找石少爷,他一定有办法救妳。”
别找他,他有劫数,自身难保。我自个儿休养就行了,麻烦你送我回姑儿山,然后你回玉姑祠,帮我打理一下,别荒废了香火。
“命都没了,还管玉姑祠!”裴迁难得对她动怒了。
他是生气她,没有命,还修什么行!惫成哪门子的仙!
但,他更气自己。是他害了她,当他一提气行走时,便感觉到丹田里有三团热气滚来滚去,时而融合,时而分开,不同于以往,他可以将唯一的一团护体元神自由运用,这回,他怎样也无法运转这三团热气,好似它们彼此牵制又彼此拉拢,硬是要留在他的体内不走。
他明白了,她竟然一次给了他三颗护体元神,不但救回他一条命,还不让他还,她就是执意要断绝彼此的关系?
也难怪她虚弱到中了陷阱,这都是他的错!是他累她如此!
“现在怎么办?”他痛心不已,忧急如焚。
大红狐没力气了,刚才都交代清楚了,他还问!存心累死她呀。
一滴烫热的水珠掉到她的头顶,奇怪了,狐仙中箭,天也下热水雨?这年头怪事真多,但她真的真的没力气去找司雨龙王问个明白了。咦?那热雨怎么下个没完没了?她的头都被淋湿了,不能再下了,万一烫熟了稻秧,老百姓就没饭吃了,喂,龙王啊,狐仙在此,别再下了啦……渺渺茫茫兮,她况沉地睡着了。
她吐出三颗护体元神,耗损三百年的功力;六年前给一颗,就得休养三个月,这回给出三颗,可不知要躺多久了。
山中无甲子,悠悠晃晃,她日夜躲在洞里,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只知道,肚子饿了,窝前一定摆满了果子、青菜、野藷,每晚还有一碗热汤,夜夜变换菜色,偶尔会出现馒头、包子、豆腐、大饼这种深山种不出来的食物,当然,全都是素的。
迷迷糊糊吃完,她会爬回干草窝里,然后,会有一双温热的大掌抱起她,温柔地梳理她的红毛,揉揉她的头顶和身子,再在她耳边轻声道:“灵灵,睡觉了。”
她喜欢听这个声音,只要听到这醇厚低沉的男人嗓音,她就知道,该是夜深入眠的时候了。
虽然她白天也睡,但卧在那温暖的怀抱里,她会睡得格外安稳香甜。
有时候,那双手臂会抱她出去晒太阳,阳光晒在身上,实在很舒服,但再怎么舒服,仍比不上那个抱住她的熟悉怀抱;这时,她会往那堵胸膛挨了过去,将自己挤得更妥贴舒适。
惫有时候,她会泡到了温水里,她委实疲惫得睁不开眼,手脚也濑得动,那双大手就会轻扶着她的头,拿了巾子,仔细地为她抹脸抹身。
“灵灵,洗澡了。”男人的指头粗粗的,但动作轻柔极了。
真好!洗澡也不必费力气,她只管继续睡,他还会帮她擦干呢。
哎哟,洗澡就洗澡,他怎么模了人家的女乃子!惫轻轻搔着她的肚皮,那粗糙指头刮着她的细皮女敕肉,微痒,微麻,挠得她咯咯笑了,干脆仰躺在他怀里,放松了四肢,任他搔个全身酥软痛快。
但她仍然不愿睁眼,一心只原这塌好梦永无止境。
嗳!她要赞叹了。她什么都不用做,只管睡觉,吃喝拉撒自然有人为她服侍得好好的,这才是真正的神仙生活啊。
不用动手动脚,不用劳累奔波,不用耗费心神,不用天人交战,不用忧愁功德簿,不用犹豫爱不爱的,不用挂心那个孤单的笨大个儿……快活似神仙啊。
泵儿山山顶,云深不知处。
摆脸判官属地府,哪咤属天界,平日这两尊仙各忙各的,要碰面不容易,如今为了狐仙胡灵灵,约在了姑儿山的山顶下棋。
“怎么办,这棋局乱了。”俊美小少年以手支颐,皱着眉头。
“乱了,重来陨。”黑睑判官笑着轻敲手中黑子。
“重来?”哪咤拿起白子,不知放落何处。
“这是他们的棋局。”黑脸判官将指头间的黑子弹入棋碗里。“我们何必帮他们下?”
“对喔。”哪咤咧出笑容,也将自己的白子丢向棋碗。“而且,棋中不语真君子,我们也不能在旁边下指导棋。”
“这就是了。”黑脸判官抹掉混乱的棋局,分出黑白子,各自丢入碗里。“说起来,狐小弟比狐大姐有决心和勇气,他能凭着自己的本事挣得一个人界的身分,狐大姐反倒显得拿不定主意。”
“唉,咱狐大姐的主意就是成为天女,其余免谈。”
“要成为天女,就得快点醒来赶走裴迁,这样赖着他,不愿醒来解决问题,她是想睡到裴迁变成白胡子老公公吗?”黑脸判官大摇其头,重新在空白棋盘上放了一颗黑子。
“就算赶走裴迁,她心静不下来,也没用啦。这就好像狐狸追着自己的尾巴绕圈圈,没有一个完了的时候。”
“那就给她瞧瞧当天女的好处,好让她尽坑讪心。”
“呵呵呵,早该给她看了。”哪咤眨贬大眼,扯出调皮的笑容。“不过嘛,这场历练是该有的,才能做出一个正确的抉择。”
“历练?”黑脸判官抬了眉毛。“情?”
“判官大哥想试试吗?”哪咤抓着一把白棋子,在掌心把玩。
“问人间,情是何物?当局者迷啊。”黑脸判官大笑,伸掌示意道:“哪咤,下棋了。”
“谁的棋?”
“哈哈!当然是我们的棋了。”
睡了好久好久,她终于从冬眠里醒来。
“灵灵……”
“别喊我,我忙着做善事。”胡灵灵无视于那声呼唤,她坐在床上,翘起一只脚,皱着细长的柳眉,翻阅摊在床上的功德簿。
一页一页翻过去,上头记载着她的善行:捡小弟回家、指引商人做生意、帮穷人发财、医治绝症老妇、布施义粥、救回裴迁……咦?这也算是她的善行?当然喽,耗了她三颗元神,这可是大大的善事了。
她露出满意的微笑,又翻了过去。其实善事大同小异,反正就是让人开心,自己也开心,只要填满功德簿,她就能够得偿所愿了。
吓!她瞪大眼睛瞧去,功德簿已然来到最后一页,全数写满,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亮了出来。
宝德圆满。
哇呵!她终于载满功德簿了!她高兴地大叫,简直快要飞上天了。不,她的确乘云驾雾,直奔天庭,接受玉皇大帝所赐下的灵灵天女封号。这一千年来没白费啊,她缴上狐仙狐大姐的功德簿,换上另一本专属灵灵天女的崭新功德簿。
太好了!灵灵天女下凡去也,准备做更多的善事了。
“灵灵天女,求您保佑我这回出门赚大钱。”
赚钱?先要有本钱,还要有运气。不行!你今年走衰运,赚不了钱。
“灵灵天女,求您保佑我金榜题名。”
平日不用功,临时抱佛脚,没用啦。
“灵灵天女,求您赐我一张美丽的脸孔,嫁给富贵人家。”
脸孔是爹娘给的,长丑了,天女也没法子帮妳变回来,且记得相由心生啊,妳爱搬弄是非,再好看的脸都丑了。
“灵灵天女,求您保佑我们合家平安,顺心如意。”
总算有一个比较正常的愿望了。她捻花微笑,看了这家人的情况。
老爹躺在床上哼哼唉唉,原来是半身不遂;老娘照顾老爹,累得腰酸背痛;上香求平安的男人为了一家子生活,终日在外劳累干活儿;他的女人望着见底的米缸,为下一顿饭发愁;而不知愁的三个小阿在外头玩耍,一个跌倒了大哭,一个和邻居小阿抢蟋蟀,一个一边洗衣服玩水,一边不解为何有小阿可以穿着干净好看的衣服上学堂。
她愣了,她如何让这家人合家平安、顺心如意?
世人各有其命运和业力,有时得靠自己去化解和改变,神仙顶多是开示一下,让他们自己想通,然后自己去努力,她帮不了那么多忙。
可她愈是深入了解,愈是感受众生的无奈和痛苦,也愈觉自己的无能为力,这就是她成仙的目的吗?
她再也无法以“做善事”的心情轻易带过,她必须真正去闻声救苦。
不!当她都未能消除自己内心最深处的苦楚时,她要如何社除他人的苦?这是自讨苦吃啊!当天女不是该开开心心地逍遥天界吗?
这一想,又过了一千年,她翻开灵灵天女的功德簿,竟然全是空白!
“灵灵……”那个让她揪心的声音又在呼唤她了。
她恍惚跟随那声音,回到了姑儿山的洞口前。
一个白发老翁坐在土灶前,烧着一小兵青菜汤,他老态龙钟,抖动的手指抓起一把盐,往汤里撒下去,不小心撒了一半在地上。
这是谁?她定睛一看,顿时浑身发颤,许久不再有过的心酸热泪溢上了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迁这么老了?为什么?为什么他一下子就这么老了?时光匆匆,一晃数十年过去了,他一直待在姑儿山,试图寻她,可她却掩起洞门,刻立思不让他找到,他也就寻寻觅觅,直到老去。
而他,很快就会离开这个人世,往下一个轮回而去;到时,他喝下孟婆汤,就会彻底忘了她,曾有的爱恋痴缠也会如烟般消散。
这一分别,不是六年,不是数十年,不是五百年,而是、水远。
一在天,一在地,再也无缘聚合,他的心里,不再有灵灵,不再有一只毛色美丽的大红狐;但,一直保有记忆的她,却是想着他,惦念着他,千千年,万万年;这残酷的思念会折磨她到地老天荒啊!
不公平!
天女要什么公平呢?神仙或天女向来只有付出,是慈悲的,无欲的,也可以有情,但那是对众生,不是对个人。
芸芸众生,来来去去,她得承担着他们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她真有这么大的能耐吗?她光是承担着裴迁这个人,就已经让她心躁难安,她还有什么本领去承担那么多不认识的人?
她知道,她失去什么了。
不是功德簿,不是天女封号,不是狐仙身分,而是自己。
因着自己的迷失,她也失去了裴迁--一个愿意承担她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的深情男子。
毙惚之间,回到了五百年前,她还是一只小办狐狸,因着被兄弟姊妹欺负排斥,被迫离群索居,她独自坐在溪边,悲愤地舌忝舐身上的伤口。
蚌然出现了一位翩翩俊美小少年,他蹲在地上,捧着笑脸看她。
“狐狸狐狸,妳想不想成仙?”
“想!”她想也不想,月兑口而出。
“为什么?”
“我想强壮,不受欺负。”
“妳不是已经成为一只强壮的狐狸了吗?”小少年笑咪味地道:“这可是妳硬跟阎王要来的喔,妳自愿堕入畜生道,后悔了呀?”
“不后悔。我只是还要更强壮。”
“真贪心。”小少年拍拍她的头。“等妳再长大些,就会强壮了。”
“不,山里还有老虎野狼,也有猎人,我的强壮只能让我跑得快,在力气上还是敌不过他们。”
“我个儿小,也敌不过老虎野狼啊。”
“可你有仙术,你可以应付所有的困难。”
“仙术这么好用,我都不知道耶。”小少年拿食指撇着自己俊美的脸庞,眨了眨大眼道:“不然我教妳几句咒语,妳试试看吧。”
从此,她学习仙术,吸收天地灵气,吐纳日月精华,渐渐有了本事,不再怕被欺负,也不怕被老虎抓走吃掉,她凭着狐仙的本领,睥睨姑儿山众生,再也没有野兽生灵精怪敢招惹她。
她过着快意自在的日子,又听说狐仙往上一级是天女,她渴望自己具备更多的本事,毕竟半仙还不够,不能满足她“强壮”的需求;到了这时,强壮已经不单单只是为了保护自身,她要的更多;她要能呼风唤雨,她要能操控生死,她要能掌握命运……为了达到目的,她加紧努力修行,春去秋来,岁岁年年,她浑然不知这世的狐狸爹娘死了,欺负她的兄弟姊妹也死了,甚至它们的子子孙孙也死了,然后,裴迁来了,裴迁老了……“狐大姐,妳为何要成仙?”哪咤又出现了。
“我……”她愣了半晌,这才道:“济世助人。”
“是吗?”哪咤笑问道。
不是。她刚刚才记起,是为了强壮,为了她成为天女的。
这些年来,她手拿功德簿,以备随时添上一桩善事;因此,她的心会摆上很多人,可他们是谁呢?她不认识他们,他们只是为她所利用,做为成仙的工具;一旦助她添了功德,她立刻忘了他们;偶尔他们再度来求她,她才会再去帮助他们,帮完了,她还是忘记他们了。
唯一记得的,只有裴迁。
是他,给了她一个女人的生命,让她感受到身为人的感情起伏;每当想着他时,她心头会甜甜的、酸酸的,有些不舍,有些挂念,这份实实在在的情感在她体内流转,与她的心魂互融互合,再也无法分离。
她真的喜欢这种感觉!
饼去,她一再挣扎要不要爱他,但此刻想来,挣扎,带给她的是痛苦和矛盾;不挣扎,带给她的是快乐和安心,两相比较,那她还要挣扎吗?
她从战乱丧生的小泵娘变成了狐狸,再变成了狐仙,再变成了天女,也许以后还会修成菩萨;她是强壮了,但,这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她想要的是:有一个强壮的人能保护她,让她免于战乱惊恐,免于欺侮委屈,不管她美丑与否,也不管她脾气好坏,他就是全心全意爱护着她;她不必花费力气奔波做功德以换得他的爱,她只需全然接受他,小两口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即使粗茶淡饭,茅屋竹床,这就够了。
那人,近在眼前,可他……已经有如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了光芒,请问,是谁白白浪费了光阴?是谁不懂得珍惜他的情意啊?
是最笨的她呀!
她心头紧绞,热泪倾流而下,她的法术之所以不灵,裴迁之所以记起她,皆因在她施行抹去记忆的法术时,她不是狐仙,而是一个普通的人间哀伤女子。
如今,她的法术无法倒转时光,拉不回这数十年的空白,眼见他一点点地死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跟他一起走。
“破!”她目光决绝,双手高举,瞬间铲掉姑儿山的一块大石,直往江汉城的玉姑祠飞去。
“哇--居然砸掉妳的玉姑祠?!”哪咤好惊讶。
“没用了。”她凄然微笑,看到地府的黑脸判官也来了,明白裴迁的时候到了,她抹掉泪,仍勉强笑道:“我也一起去。”
“妳不能去喔。”哪咤笑嘻嘻地摇了摇指头。
“什么?!”她立即杏眼圆瞪。“敢不给我去?我去砸了你的天宫!”
摆脸判官赶紧出面,地”“妳做的功德太多了。”狐大姐这么凶,说到做到的。“这么多功德,府消化不完,只好让妳和裴迁好命几十辈子。”
“哈?”她听不懂,头突然好晕,一下子就睡着了。
嗡苏呢吼嘿!
她喊出了荒废已久的五字咒,顿时,大红狐变为胡灵灵。
“狐狸狐狸爱睡觉,一睡千年不觉晓?哎哟哟……”嘴里呢喃唱着,却是心酸难耐,不觉泪流满面。
逼粱一梦啊!哪咤好狠,竟然叫她回来,是要她跟裴迁诀别吗?
“灵灵?灵灵!”裴迁感觉怀里的异样,立即惊醒过来,一见灵灵恢复了人身,他激动地红了眼眶,大叫道:“妳变回来了!”
“裴迁……”胡灵灵闷在他的怀里,哀伤地喊着他。
“太好了,妳醒来了。”他不断抚模她的身体,触手柔软丰满,完全没变。这好久不见的女子玲珑身段令他心神激狂,更加紧紧地拥住她,低头以颊摩掌她的头发,不住地亲吻着。
“呜鸣,裴迁……”她不敢看他,怕见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啊,只能哽咽地问道:“告诉我,我睡了多久?”
“大概……五、六……”他吻了又吻,声音因激动而沙哑。
“别说。”她变得胆小了,是五十年?还是六十年?她不敢听,更不敢看。“等一下……”她怯怯地往上伸手探向他的睑孔。
“依然是扎手的胡渣,好像长了些;她以手心缓缓擦过他下巴,刺刺痒痒的;再往上模,模到了他温热的唇,感觉到他呼出的鼻息,再抚向他的大脸,模了又模,顺着他短短硬硬的络腮胡子滑了下来。
“哎!”他一痛,好笑地问道:“灵灵,怎地拔我胡子?”
“我瞧瞧:”她瑟缩他怀里,鼓起勇气,将眼睛打开一条细缝。
摆的!他没老?还是她刚好拔到黑胡子?其实他已经好老好老了?
她好怕!怕到无法面对他,干脆钻进了他的衣襟里面,索求她最熟悉的温暖胸膛做为依靠。
“灵灵啊,为什么不起来?”他双手环抱着她,模模她的发。
“呜呜,你老了……”
“我老了,丑了,妳不爱我了吗?”他柔声问道。
“不!不!”她猛然坐起,用力摇头,仍是双眼紧闭,泪水从眼角溢出,忘情地道:“我们才正要开始。”
“是的,正要开始。”他捧起她的脸,温柔地吻上她的唇瓣。
这一吻,彷如久旱逢甘霖,彼此都深深沉醉了。
先是轻轻柔柔舌忝舐,重温对方唇舌的温度;接着便是迫不及待地缠绕需索,热切地深入谴蜷。他的手在她身上游移,她也坐到了他的大腿上,两人浑身火热,声息交缠,长长的的深吻不够,还要再吻下去。
皎洁的月光斜斜映入,夜风微凉,长吻方歇,两人仍紧紧互拥。
“裴迁……”她不知不觉睁了眼,望向眼前的男人。
摆眸,黑眉,黑发,黑须,他还是她睡觉之前的裴迁,一点也没变老……不,六年的风霜寻觅,早已让他鬓边冒出几跟白发了。
深邃的瞳眸里映着她,她在水波里荡漾,随之流出了他红红的眼眶。
她颤抖地伸指为他拭去泪水,触手烫热,她忽然明白,那场淋得她满头满脸的热水雨是哪来的了。
裴迁为她哭了。她这样昏迷不醒,无法变回人身,他是悬了多久的心思啊?他不怕她是一只狐狸,悉心照顾她,给她吃饭,帮她洗澡,每晚抱她睡觉,以他丹田的热气渥着她虚弱的身体,试图给予内力,助她复元,她虽昏睡,但这迷迷茫茫中所发生的事,她全都知道。
再望向这个住了五百年的山洞,洞壁边,仍堆着她的八只衣服鞋箱子,原来,她一直是眷恋人间俗物的,只是她朦胧不知啊。
山洞好像不太一样了。她的干草窝变大了,铺上了软塾,有了棉被枕颐,每个夜里,他就是这样抱着她同睡,这就是他们的床!
另外,洞里还多出一张矮桌,两只凳子,有锅碗瓢盆,有柴米油盐,有各式干粮果菜,这些一切一切的摆设,就像是一个家。
她的心被揉成一团,是他用心慢慢揉的,搓揉得恰到好处啊。
“裴迁!”她不知能说什么,只能哭出她所有的感动。
“灵灵,别哭,醒来就好。”他拍拍她的背。
“我好高兴,你没有变老,我以为已经过了六十年了。”
“是六个月。”
“害我吓得不敢看你。”
“你不让我说的。”
“我不管!我不管!”她捶着他的胸膛,捶了两下,她的拳头却变得更重,哭得更是声嘶力竭。“你不经过我的允许就还我护体元神,你这天下第一大笨蛋!你还给我,有什么好处?只是提早去见阎王罢了。”
“灵灵,对不起。”他承受着她的捶打,痛心地道:“我要跟你说抱歉,妳救我的那晚,我说了很多伤害你的话,我不知怎么补偿你……”
“所以就随便把我给你的元神吐回来还我?!”
“不,不是随便。我是真心希望妳能早日完成心愿。”
“你以为我会接受?!”她继续哭喊。“你没命了,我心痛得要命,只好再抬你三颗元神,不再让你吐出来,可却耗了太多精力,这才会被猎户射伤,我若死掉了,你拿什么赔我啊!”
“灵灵,对不起,对不起。”这是他唯一能说的话。
“你哪来的死道士符咒?害我失去法力,我要找他算帐!”
“呃……”他为自己的作法深感歉疚,但他不能出卖黄吉利。
“你以前怎么扳倒我的?你忘了啊!那张鬼畜符差点害死我了。”
“点穴?”
“笨笨笨!”她气得泪流不止,拿指头猛戳他的胸口,朝他哭喊道:“如果我没办法恢复法力,就永远当狐狸,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美丽的单凤眼化作流泪泉,滔滔滚滚,皆让他给承接了。
裴迁听出了她的心声。
他任由她骂,错的确实在他。他以为,打算成仙的她对他不再有感情,还她元神,不过是聊尽他最后说不出的情意,没想到却害得她一睡半年。每当他望着气息虚弱的沉睡大红狐时,他就心痛如绞。
“就算是狐狸,还是我的妻子。”他温柔地为她试泪,一贯沉稳的眼神凝望着她。“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你这么爱我,你以为我感觉不出来吗?我能做的,就是陪你、照顾你,将来再追随你变成狐狸……“傻瓜!笨蛋!”她恼了,叫道:“当狐狸有什么好!”
“那……”他顿觉失落,原来,她还是要成为天女的。
“我不成仙,不当天女了。”她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出来。
“这……”
“天上没有你。”
“可是--”他欣喜若狂,不敢相信亲耳所闻,果真这辈子的流浪即将结束,他的感情释放有了着落,他会拥有一个妻子、一个家园,以后还有一堆儿女喊他爹。
他热泪盈眶,神情激动,向来幽沉的瞳眸绽出水光,六年的风霜沧桑倏忽褪去,唇角扬起,逸出了有生以来最欢喜开朗的笑容。
“我浪费了五百年的光阴,不能再浪费了。”她亦含笑带泪,模着他变得更英俊的脸孔。
若非她坚持投胎为狐狸,或许她跟裴迁早在五百坏前就能再续前缘;不过,若以这五百年换得生生世世,还是是值得的。
愿能生生世世为人。小泵娘的生命没有结束,现在要缅续活下去。
“五百年?”裴迁不解地问道。
“以后再慢慢跟你说。”胡灵灵拉起了他的手。“我先传你一个口决,嗡苏呢吼嘿,跟我念一遍。”
“嗡苏呢吼嘿。”他跟着念一遍道拗口的字眼。
“这是我由狐狸变成人身的重要咒语,万一哪一天我又变成狐狸醒过来,你就念这咒语,将我唤醒。”她慎重地嘱附。
“嗡嘛呢吼嘿。”他又念一遍,用心地记下来,问道:“那如果要将你变回狐狸呢?”
“喝!”她甩开他的大手,转过身,双臂护胸,气呼呼地獗起小嘴。“你哪天看我不顺眼,不爱我,就要将我变回狐狸吗!”
“灵灵啊……”他笑了,凶巴巴的她,这才像是她呀。
他揽过她的身子,给她一记深吻,绵绵长长,从她的唇滑下去,吻上了她软腻的颈子,再揭开她的红衫衣襟,往里头探寻柔白的雪峰。
“狐狸狐狸最好骗,不爱成仙爱裴迁,哎哟哟……呼哟!她享受他的热吻,唱到一半,再也哼不出声,因为她被他放倒了。
月影西移,山洞里的光线渐渐暗了,脓腻的喘息和呢喃交错,回响不绝,惊醒了洞外树梢上偎依沉睡的一对比翼乌,鸟儿吱啾互啼,仿佛向对方道声早安。
日出东方,光芒万丈,比翼鸟振翅飞起,飞向了属于他们的天空。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