惫好,郁相思没有骨折,而是右手腕月兑臼。扎西帮她推拿归位。敷上厚厚一层膏药,再用两片小木板固定位置,以布条扎起来;阿格里则用高山特效止血伤药涂抹她左右手掌的伤口,一样也是拿布条紧密扎起;擅长用药的万钟帮她抓了补身安神的药方,好让她能尽快恢复元气。
坐在客栈房间里,她看着包扎得像是一团大球的右手,再举起不遑多让的沉重左手,一起搁在桌面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相思。”穆匀珑推门进来,切切地看着她道:“整理好了?”
“嗯。”她立刻绽开笑容道:“有掌柜大娘帮我擦身,换衣,梳头,都好了。”
穆匀珑坐了下来,很仔细,很仔细地凝望她依然苍白的脸蛋。
他千里迢迢赶来,一路马不停蹄由京城,青檀镇到云顶关,为的就是及早见到想念的她;谁知道才到了吊桥边,见到的就是令他惊心动魄的场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抽了身边的弓箭射死那只该死的畜生。
不管是军医帮她疗伤时,抑或骑马回到客栈的途中,他皆紧紧抱住了她;打从他将她从岸边拉了起来,他就再也不愿意放手了。
月前,他差点以为失去了至亲弟弟;现在,他又差点失去了她,就算他是拥有一切的帝王,却是无能掌握脆弱易失的生命啊。
“还疼吗?”他又关切问道。
“一点点。”郁相思低下了头。
哪会不疼?扎西大夫帮她喀啦喀啦扭转手腕时,她简直痛得想尖叫,但在场那么多人,她只能死命抿紧唇瓣,将脸蛋紧紧抵住他的胸膛。就在他的衣襟里,透出了她所熟悉的橘子香,她顿时松了紧绷的肌肉,让这个搁在他怀中,属于自己的清香抚慰了受惊的心神。
可他的心跳得好快;印象中的他,不该这么急躁的,也不会有暴怒的情绪,那么,毫无疑问的。这都是为了她
“药来了!”掌柜大叔端进一碗热腾腾的药,放在桌上后,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又赶紧转了出去,不忘顺便带上房门。
“就是他害你独自留在那边林子?”穆匀珑直瞪着门板。
“要怪别人,怪也怪不完。”她仍是微笑道:“你不如怪我不该到云顶关,不该走上吊桥吧。”
语气似娇嗔,却又隐隐带着一丝自责,穆匀珑不觉感到心疼。
“我不怪任何人,我只怪我不能尽早回来。”
“田公子,谢谢你救了我,我以为我以为”她忽地哽住卑头,就只差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她现在可能是山谷里的游魂了。
“相思,没事了。”他倾身向前,语气温柔,为她轻拢鬓边一绺没被扎进辫子里的发丝。
“啊!”感觉到他温热指头的触动,她忙避开,双手往桌上模去。
“我来喝药。”
“让我来。”他坐到她身边,拿起了药碗,轻轻吹开热气。
她被包扎得只露出指尖的双手还在桌上爬,举起来已十分吃力,遑论去拿一只放在眼前稀松平常的碗了。
她只能静静地坐着,望向他低垂的眉目,既为他信守承诺感到欢喜,却也升起了更多的疑惑。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孟大哥不仅是忠心,还带着相当程度的敬畏;而且他这回身边除了潘大哥,又带来更多的护卫,是怎样身份地位的人需要这么多人保护?云顶关百姓三年都拉不起来的吊桥,孟大哥那么容易就召集人力重新做好;还有,采办西行所需的各项物资也是一件大事……
他的身份竟成了她的困扰、他能不能只是一个喜欢立雪香的男子?
她尚不知从何问起,药碗就送到了嘴边。
“小心烫。”他稍微倾斜啘,好让她顺利喝药。
“唔。”她低头徐徐喝下。
药味带苦,但她没有停歇,一口气喝完,她希望能尽快好起来,出发之日迫在眉睫,她不能带着这双受伤的手上路。
热汤入肚,她的额头渗出细细汗珠;穆匀珑放下药碗,拿袖子帮她抹了抹,见她忍着苦味而微蹙柳眉,他明白她的心急。
走出一条香路是她多年的盼望,他不忍断伤;但他的理智清楚地告诉他,他不可能亲自走上这条路,更不会让她远远地离开他。
“这条路,不好走。”他试图暗示道。
“你不走了吗?”她抬起眼睫,问他。
“相思,你听我说……”
“你若没空走,我还是可以自己走呀,没问题的。”她露出惯有的甜美完全笑容,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敲,目光停留在桌面,语气似是轻快。“我只是手受伤,又不是脚断掉不能走路。”
他无话可说。他原打算带她从青檀镇出来后,一路慢慢告知计划并表明身份,然后来到云顶关,让她以他的未婚妻尊荣微分为西行商队送行,谁知这段长路一下子缩短为一支箭的射程,完全打翻他的如意算盘。
即便现在他可以端出皇帝的架子,直接下旨不准她上路;但,他不愿意这么做,他不要她因他的微分地位而怕他、畏他、顺他、从而不得不听他的话,这不是他要的感情。
他渴望一份纯粹的感情,没有任何条件的拘束,就只是单单纯纯的喜爱、信任、相知、相惜。
就像她在桥上,明明都浑身颤抖,受伤流血了,却还能逸出甜笑跟他说:见到你,我好欢喜。
他心头火热,这教他怎能不好好珍惜这个真性情的女孩儿呢?
此刻,望向她略显落寞的神情,他暂且不提西行之事,只想先让她开心起来。
“潘武、拿香匣进来。”他朝门外喊道。
一会儿,潘武敲门进来,往桌面放下一个黑黝黝的小匣子,又道:“爷,孟敬在外头求见。”
“叫他候着。”
“田公子,我这儿没事,你快去。”郁相思忙道:“孟大哥还要回山上,别让他模黑走山路。”
他深深地望着她,好像要把她看够了,这才为她褐起香匣。
“我这就去,这盒子里头是灵犀香,我帮你带来了。”
“灵犀香!”她惊喜地抬起头。“谢谢!要多少银两?”
“送你。”他微笑道。
“不成,一定很贵的……”
“我马上回来。”
房门掩起,郁相思撑着的笑容缓缓地垂了下来,目光移向灵犀香。
那只香匣颜色黑沉、材质厚重,匣盖上镶嵌龙纹金印,可能是怕香味逸出,匣子里又密密实实地填了绸布,包拢着一块黑色的,如她拳头大小的石头。
她一直以为灵犀香是像沉香一般的香脂,或像是檀香那样的一种香木,甚至有着神话般的皇族黄金颜色,万万没想到,看到的是一块跟煤炭差不多的黑色石头。
石头会有香味吗?她凑鼻过去吸闻,才使了力,就觉得头晕目眩。
她以手臂撑住桌面,好稳住身体,不要跌下椅子,一颗心却已沉沉跌落,不知是为了没有香味的灵犀香,还是那条不见了起点的香路……
“郁姑娘,给你送饭来了。”掌柜大娘敲门进来,忙碌地往桌面摆放碗碟,嘴巴也很忙。“我家男人累得你受伤,好生说不过去,给你炖了香喷喷的牛肉,最是补血的了。”
“谢谢大娘。”她头觉得胀痛,闻不到牛肉香味。
“你这手不方便吃东西,我这里有大勺子、小勺子、竹叉子……嘻,当然还有筷子。”掌柜大娘笑嘻嘻地排列一堆吃饭的工具。“筷子是田大爷用的,你不好使力,就让他夹菜喂你。”
“大娘,我有点累,麻烦你扶我过去床那边。”
“先吃几口饭,刚才喝的药是饭前的,等会儿还有饭后的。”
“我吃不下。”
“这样啊?”掌柜大娘放下托盘,忙去扶她。“你在冒冷汗?”
“我睡一下就好。”
头一沾枕,她突然觉得好累好累,不知哪来的疲累四面八方掩来,一下子就将她催入了最深沉的眠梦里。
梆!梆!
一身斑烂毛皮的大豹跳了出来,尖锐的爪子闪出利芒、血盆大口里的森森利牙朝她咬了下来……
“啊!”她猛然惊醒,以为是尖叫,却只是喉头的沌声。
“怎会这么热?”一只好大的手掌捣住她的额头,冰冰凉凉的。“昨天不是没事吗?”
“姑娘受到惊吓,吹了风,风邪积聚体内,加上受伤失血……”
“治好她。”那焦虑的声音压抑了下来。
不知道有几只手过来帮她把脉,接着又帮她换药,她只觉得疲惫不堪,勉强睁了眼,矇朦胧胧里,看到坐在床边的他。
“相思!相思!你觉得怎样?”穆匀珑俯,着急地问道。
“头晕……”
“你好好休息,喝了药就好。”
“喝药?”她意识陡然清明,记起了最重要的事情,挣着想爬起身,语气虽急,却是虚弱无力。
“我要喝,喝了药才会好……”
“不急,药待会儿端过来。”他扶她坐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胸膛上。“你睡一天,骨头酸了吧,坐坐也好。”
“我睡这么久……”她犹茫茫然,虚软地靠在他身上。
“这些日子来,你大概累坏了。掌柜说你一路从青檀镇走到云顶关,瞧你鞋子都走破了,唉。”他语带疼怜,只能佩服她超平常人的毅力。
“你是说……”病中的她却有另一番心思,力不从心的无奈感让她心急,“我准备得不够齐备?”
“相思?”
“我没有钱,做不起保暖的马靴,可我知道,我该去打几双耐滑耐磨的草鞋,等我病懊了,我就……”她一口气说得急了,不住地喘气。
“你暂时别想这些,先养好身子再说。”他轻拍她的背。
“田公子,你不去。”她直起身子,抬头看他。“对不对?”
穆匀珑扶住她虚软的身子,看到她明显流露出来的指责神色。
向来清澈的眸子布满了疲倦的血丝,苍白的脸孔透出两朵潮红,但那不是他思念的娇羞,而是令他心惊的高热,小小的唇儿毫无血色,又因她刻意紧抿而微微颤抖着。
“相思,你听我说,你这样根本无法上路。”他尽可能放柔了声音。
“你不去,对吧?”她又问了一遍。
“孟敬带队去,我不去。”他知哄她无用,只能告知事实。
“天气正好,是该出发了。”她望向外头的暮色。
“孟敬和大耳今天过来看你,可你睡着,也就不吵醒你。”他一顿,告诉她道:“他们是来跟你道别的,明天一早就出发。”
“明天吗?”
郁相思又觉得累了。明天是个好日子,或许她该睡饱,养足精神,然后早起,背起包袱,精神抖擞地来到吊桥边,跟着马队走向宝塔山。
可以吗?只要她喝了药,身边没人吵她,让她安安静静地睡觉,她明天就可以好起来了。
“田公子,你出去好吗?我想睡觉了。”她挣离他的圈抱,倾向模索着枕头。
“相思,别想太多。”他扶她卧下。
“嗯。”
她不会想太多的,她还没躺下来,眼皮就已经沉重得闭了下来,感觉他帮她拉妥被子,她恍惚只有一个念头。
睡吧,待一觉醒来,她就要出发了。
一觉醒来,郁相思看到的是窗缝中的一轮明月。
凉风习习,却是舒缓不了她的高烧;她头晕脑胀,身体沉重,无力起身,只得摊躺在床上,痴望那颗好亮,好大的月亮。
许是山高,天上明月分外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那个大玉盘。
迸人捞月,今天有她摘月,眼看梦想就要成真,可手才一碰,狂诗人捞到的是一团影子,傻相思摘到的也只是缥缈的月光。
月光是那么皎洁,映得窗外山头树影历历分明;夜风吹过,枝叶在月光里晃摇,晃呀晃地,摇呀摇地,渐渐地,她眼里一个月亮倒晃成了三、四个,隐约飘浮在水光里面。
夜空无云,更无雨水,哪来的水光?
是她流泪了。
从来没有这么孤单过!自幼她没离开过家,爹娘疼她,哥嫂护她,她可以任性做自己想做的事;制香、种橘、种香树、看书看图研究香路,甚至勇往直前,义无反顾地直到了云顶关。
然后呢?她被困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哪里也不能去,甚至病得无法下床;可即使她不生病,她又有什么本领去应付一路的艰难险阻?
泪水流了又流,她眼里的月亮也糊成了一团光影。
不,她不哭的,就算被雪豹追得掉下山崖,她也不哭;她向来自认勇气十足,她都只可以独自来到云顶关,难道就过不了宝塔山,甚至过不去那座吊桥吗?
她用力眨掉眼泪,努力地撑着眼皮,想要盯住那轮梦想之月,却发现月亮早已移开窗缝,躲到墙后边去了。
她一急,欲挪动身子追赶月亮,可身子还动不了半寸,床板倒是喀吱响了一大片,也惊动了坐在桌边的男人。
“相思!”穆匀珑立刻睁眼,快步过来。
“你?”她心头无由来涌起酸楚,突然觉得此刻不孤单了。
“你醒了,不舒服吗……”他坐床沿,很快就在月光里看到一张泪颜,原已担忧的神色更形担忧。“怎地哭了?”
“我没哭。”
“我帮你换条巾子。”他没多说,帮她取下放在额头的巾子。
她躺在床上,看他拿巾子绞了冷水,再仔细折叠好,先是拿手模了她的额头,再将巾子放上去。
“烧退些了。”他犹坐在床边,没有离去。
“你去睡。”她记得赶他出去了。
“我不放心,我要看着你。”
她又是心头一酸。她不是大爷吗?玉树临风、高高在上、出入有护卫、家里好有钱,他大可不必理会她,何必辛辛苦苦坐着不睡,就要看着她这个任性妄为的病泵娘?
“田公子,我是不是很笨?”
“谁说的?”他逸出温煦的微笑,伸指为她抹去脸上泪痕。
男子的指月复略微冰凉,却像是比她高烧还热的热流,一下子就触动了她脆弱不堪的心,忍不住泪水又扑簌簌掉落。
“你的手好冷。”
“不是我手冷,是你还在发热,可千万别热傻了。”
“我是傻,我没有好走路的鞋子,一打滑就溜下了山崖;我有伞,却不知要准备油布雨衣,遇上露水雨水只能连人带包袱全部湿透;我没力气、没刀没剑没功夫,见了雪豹只能跑……”
他静静听她的泣诉,拭泪的手缓缓滑下,轻握她受伤的掌心。
“有时候,我会想起我爹。他傻,真的很傻,跟宝香堂进香料又如何?何必苦苦坚持,落得家里都穷了?可他就是不用宝香堂给的劣料,更不愿蒙着良心赚乡亲的辛苦钱。我跟爹一样傻啊,明知自己会被打败,还是坚持这股傻劲,去做想做的,该做的事……”
“这股傻劲,是好的。”
“我是看了很多书,也知道该准备些什么东西,本想先来云顶关这里瞧瞧问问,了解什么不齐备;我还可以花好几年的时间准备,慢慢存钱,再找人帮忙,但一看到宝塔山,就觉得好像可以马上走到波罗阁,我耐不住,等不下去了,我好想立刻出发,可我、可我……”
“有些事,急不得。”
“大和尚他告诉我,他在山里迷路绕来绕去,遇上豺狼,他逃不掉,索性学佛祖以身喂鹰,袒了衣服要给狼吃,狼群一只只嗅了他,倒是不吃,跑掉了。大和尚说,他肉很丑,狼讨厌,我问肉是怎么丑法,后来想想,原来是他在山里没洗澡,身体臭了……呵!”
泪眸里绽出一抹苦涩的笑容,他依然凝视她,全心倾听。
“大和尚有慧根,有修行,佛祖大大的保佑他,这才能平安走过山路;我什么都不会,就算没生病没受伤,也只会带给大家麻烦,我、我、我的心愿太大了……”
“就因为有你这么大的心愿,从此打通断了百年的香路。”
“我做不到。”
“是的,你无法亲自做到。”
虽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但让他说了出来,她一颗心还是紧绞了起来,失望的泪水也不断掉落。
唉!穆匀珑心里一叹。他何尝愿意让她难过?但该说的,还是得让她明白,总比大队人马背着她‘偷偷’走掉还好吧。
他倾向为她拭去不断滚落的泪水,再轻轻以掌心捧住她的脸蛋。
“相思,你该知道,你没有体力爬过高山,也无法和雪豹搏斗,但你有一个聪明的脑袋,让天下人知道该去打一条香路;你不必亲自去走,我们要让更有本事的人去走。”
“你就是不走了?”
“是的,我不走。”
“那你当初为什么说要陪我一起走?你做不到的事,为什么要给承诺?害我……”她泫然欲泣,害她期待了又期待,最后竟是一场空。
“怪我年轻气盛,急着想帮你完全心愿,说了空话。”他自责道。
青檀镇的小山头上,他热血沸腾,以为自己就要伴她而行;在郁家桌边,他也是真心真意,誓愿护她走过这条那又艰难的路途。
然而在回京途中,他命孟敬前往准备时,他冷静下来了。
他可以壁画天下大计,但万万不可能亲自执行。国不可一日无主,他出来一趟,即便有匀琥代为辅政,还是不免耽搁政务;更何况除了香路,国事千丝万缕,又岂能样样亲力亲为?
君无戏言。他向来谨言慎行,不轻易允下承诺,谁知初生的儿女情怀熊熊燃起,让他打一开始便冲昏头了。
他可不愿当昏君,更不愿当个令她伤心难过的男人。
他露出苦笑,仍是轻柔地执了她的手。
“相思,对不起,原谅我。”
她抿紧唇瓣,没有回话,湿润的长睫毛轻轻眨动着。
“我想让你知道,其实我……”他咽下了说出真实身份的冲动。她还病着,他不想吓了她。“唉,那天走得太快,原以为我们还有更多时间好好谈心,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家里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忙,所以我让更有体力,更有胆识的孟敬劣谟前往;他手下的人也各有专长,有人会赶马、有人会打猎、有人会攀爬危险的山路、有人会记下一路所见所闻,当然了,还有人识得香料,会为你带回波罗国最好的老山檀香。”
“为我?”她摇了头,哽咽问道:“你会不会开了香路,然后当起山大王,过路要收买路钱?”
“不会。”他露出笑容,笃定地道。
“我怎知你是不是又逛我?”
“相思,我绝不逛你。这是一条百姓商旅都只可以走的路,将来朝廷还有边境军来回巡逻,路断了立刻就修,确保每一个行路人的安全。”
“你又不是朝廷,说了就算?”
“我说了就算。”
“为什么你说了算?”她头痛起来了。
“相思,相信我。”他一再揉抚她的指头,柔声道:“或许,你不能亲自上路,你会遗憾;而我能做的,就是尽量抹消你的遗憾。你想想,原本你打算五年、十年才能走出来的香路,苦能缩短为几个月,年底巴州城就有来自波罗国的各式香料,这不是很好吗?”
“可能吗?”
“当然可能。我相信孟敬,你也该相信大耳会带大家走到波罗国。不过,他有这个本事迷路达两个月之久,我还是要孟敬多带几个罗盘,免得走错方向。”
“呵……”她轻笑出声。
他的谆谆劝说,她听在忙时知他财大势大,能募集人马粮草走过大山是最好的了;她也自知没有能耐,从头到尾不过出了主意而已,若硬要上路,还会带给孟大哥负担。
可心头怎地沉沉的?就如他所说的,还真有挥之不去的遗憾啊。
就像看到鲜美的果子结了树头,她却是怎么跳、怎么爬、怎么拿竿子捅也摘不到,需得等到一个高大的男人伸长了手为她摘下,这才如愿。
唉,她真是不济事啊!
月亮躲到西边山头后面了,原本明亮的房间转为幽暗。说了这么一会儿的话,她也觉得累了。
“巾子又该换了。”他拿起她额头的巾子。
“对不起,田公子,我不该跟你发脾气。”
“你有发脾气吗?”他微笑。
望着他的背影,她怔仲了。除了家人,还有谁这么纵容她?
既然她无法亲自摘下果子,那给他摘取又何妨?因为,他一定知道她所喜爱的口味和色泽,然后摘了满满一篮子她所喜欢的果子给她。
她闭上眼,不让眼眶里头酸酸热热的泪水掉下。
冰凉的巾子覆了上来,稍微舒解了她烫热不适的感觉;也许是方才哭过了;心思也松懈了,这会儿她眼皮有如千斤重,想睁也睁不开了。
朦朦胧胧里,欲睡不睡,属于他的灵犀香幽幽地钻入她的鼻际。
那香,极淡、极清、微冷,干干净净的,像是从一望无际的蓝天吹下了一股清凉舒爽的风,将那香氛送入了她的脾髓里。
梦境恬静,芳香融进了她的血液,化做了她的体气,呼吸之间,灵犀清香萦绕周身,一如他在身边呵护……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睡得极好、极深;心满意足地醒转过来。
睁了眼,月亮早已不见;天色灰暗,她分辨不出时刻,望向了桌子,那儿却换了打盹的掌柜大娘。
她略感失望,却也欣慰他还知道去休息;待转回视线,就看到放在枕畔的灵犀香匣子。
匣盖并没有完全打开,只露出一指缝隙,她深深一吸,果然不是梦,她又能闻到香味了,那里头就是源源不绝,给了她一场懊眠的灵犀清香。
虽然仍感晕沉,但她心想,既已恢复嗅觉,身体也不再发热,病应该是好了,正欲起身倒水,却还是不支地摔回床上。
“哎唷!”掌柜大娘被她惊醒,忙过来扶她。“别急着起身,有事叫我啊。”
“我还好……现在什么时刻了?”
“天快亮了。田大爷说你半夜很晚才睡,要你多睡会儿。”
“喔。”原来她没有睡太久,她又问:“田公子也去睡了?”
“我说年轻人啊,身体壮得像牛一样。他看了你一整夜,眼睛都不眨一下,这会儿跨上马,跑上山去送行啦。”
“我要去。”
“你还病歪歪的,这怎生去呀?”掌柜大娘想将她按回床上。“要让你的田公子见了,他会心疼死的。”
她摇头。既然无法亲自上路,总该前往送行,祝福他们一路顺风。
“大娘,拜托你,借你家的小毛驴,我可以的。”她心急地恳求。
“这……”掌柜大娘好生为难,但一见到她焦急的神色,心肠就软了。“我家男人说,你早也香路,晚也香路,一个姑娘家跑到云顶关就为了香路,哎,也是该去瞧瞧的,你等等啊,我这就去叫我家男人。”
天光乍亮,天穆国西方边境的吊桥边,五十名军士整队妥当,士气高昂,兴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原以为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探路任务,死在路上也没人关心,没想到孟大人待他们情同手足,纪律严明又处处关照,看着日渐充足的各项远行物资装备,兄弟们都安下了心;还有呢,原来那个一箭射穿雪豹的年轻人竟然就是当今皇上!今天出发之日,皇上亲自来为他们送行,这等莫大的荣耀是他们在边关待上一百年也等不着的啊。
“各位,待你们打通了香路,史册上必定记载这辉煌的第一页。”
金龙旗帜迎风飞扬,穆匀珑站在高台上,神情威严,语气剀切高昂,视线转过一个又一个殷切热忱的脸孔。
虽是一身石青棉袍,却掩不了他天生的君王气度;四野静悄,天地为之屏息,浑厚语声也显得格外坚定有力。
“朕要各位珍重自己,路上小心,我天穆王朝的守护天神必定庇佑各位克服万难,平安往返。朕要见到你们年底回到这里,与你们的父母妻儿团聚过新年!”
军士们红了眼眶,初升的朝阳照在他们的皇帝身上,光芒万丈,有如天神亲自降临祝福,看得他们又是满腔热血激昂。
“孟敬!”
“臣在。”
“朕命你为天穆国西行特使,领此金龙印牌执行朕之旨意,率商队往赴波罗国,向国王递交诏书,结为友好,并建立起两国的边关贸易和通路,这个任务,朕托付你了。”
“微臣愿肝脑涂地,为我圣上完成使命。”孟敬跪下磕头。
“天色已亮,各位准备出发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孟敬再度拜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军士亦齐齐跪落,以最雄壮有力的呼喊来表达他们的赤忱。
棒声震动山野,聚在林中的鹰群拍翅而趄,飞向又高又远的蓝天。
“哇吓!怎么喊起万岁,是皇帝来了吗?”
掌柜大叔牵着小毛驴,诧异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郁相思坐在小毛驴上,身上包裹着一条毛毯,也是抬起头,望向丛林深处的山路尽头。
“喊一喊,比较有士气吧?”掌柜不解地挠了颈子。“可喊这么大声,会引起雪崩的……嘿,我忘了,雪早就融了。”
“掌柜大叔,他们快出发了。”
“好好,快走。”掌柜忙又牵起小毛驴。
郁相思抓住缰绳,努力坐稳身子,不让还头晕的自己掉下来。
清晨的山头,凉爽、湿润、安静,小毛驴踩过沾满露水的落叶枯枝,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束束晨光从树顶间隙流泻下来,登时照亮了阴暗的林子,裹着毛毯的她也觉得暖和些,精神些了。
这条毛毯是掌柜大娘随手从床上抓来的,她原只是裹着挡风,但裹着裹着,但感觉毛料细致轻软,围拢着身子十分贴身舒服;待天光蒙蒙亮,她看清楚了玄红底色的织金龙形图纹,这才认出是他曾在她家拿出来过的随身毛毯。
她心底暖洋洋的。应是他怕被子不够暖,拿来给她盖着的吧。
随着晨光而行,她来到了吊桥边,一眼就看到他站在桥头。
金光灿然,他就像个天人似地,威武英挺、器宇轩昂,跟着一个个准备过桥的兄弟道别,或拍肩、或握臂,像是尽可能地将他的送行心意传达给每个兄弟;而每个让他碰碰上了的兄弟皆是神情激动,还有人要跪下来,全让他给扶住了。
出发的西行队伍已然走到尽头,接着要踏上吊桥的是大耳。
“大和尚……”她声音沙哑,拼命喊了出来。
“大耳!大耳!你要走了?”掌柜牵着小毛驴往前跑,含着两泡眼泪道:“鹅会想你的。”
“想鹅,路通了,你来波罗国玩。”大耳总是笑咪咪的。
穆匀珑见了她,却是笑不出来,而是露出不以为然的责备神色。“你的毯子很保暖。”她抢先说话,努力勾起唇角。
“唉。”也是了解她的个性了,他只能轻叹一声,上前抱她下地。
“好姑娘,鹅回家了,后会有期。”大耳走到她面前,朝她合十。
“大和尚,后会有期。”她依依不舍地道。
“你们的果干大大的好,送鹅礼物回家。”大耳双掌挂着一串洁白的香花,意味深长地望向穆匀珑。“鹅也献礼物给好姑娘。”
他说完,便将这串原先要献给皇帝的香花顶练挂上郁相思的脖子,再朝她合十谢礼。
“啊!”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郁相思受宠若惊,忙举起裹了一团布条的手掌,勉强碰在一起,算是合十还礼。
“果干好,姑娘好,天穆果好,波罗果好。”大耳笑咪咪地道。
“我家种的弥桃果也很好。”掌柜大叔忍不住加了一句。
孟敬瞧了皇上。大耳耳朵不大,嘴巴倒是满大的,他知道皇上还瞒着身份,立刻开口道:“郁姑娘,请你保重身子,我们要出发了。”
“孟大哥,也请你保重。”
郁相思眼眶湿润,目送最后离开的大耳和孟敬走过吊桥,进入对面山头的森林里。
大森林的后面,有大川、有险路,还有她指日可实现的梦想……
直到马蹄声消失,一群拖拽着长长尾巴的山鹊飞过树梢头,她才发现自己一直倚靠着一堵结实的胸膛,让她得以安稳站立着。
“田公子……”她想抬眼看他,却发现声音好虚弱。
穆匀珑拿起她让香花项链圈着的辫子,重新垂放在她背后,再整了整她身上的毛毯,柔声问道:“累了?”
“嗯。”她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整个人都放松了。
她就让他抱着,坐上了马匹,在一路有如摇篮般的晃动里,她卧在他的怀抱,安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