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扰扰的股东会和董事会都过去了,翔飞科技董事长沈光雄发出一张公文,任命吴嘉凯为执行副总经理,除了主管原来的事业发展部之外,并兼财会、人事、生产、行销督导权;换成白话文就是说:吴嘉凯可以管到整间公司了,目的就是为他日后晋升为总经理铺路。
鲍司同仁偷偷为这位第三任太子爷取了一个外号,那就是:三太子。
“小倩啊,当副理啦?怎么不换大一点的位子?”林锦顺走过来,酸溜溜地说:“你真幸运,有三太子提拔,一下子就升上副理。”
“名片印氨理只是权宜措施,让我能代表翔飞出去签约而已。”
报茜倩淡淡地回答,就知道这家伙趁吴嘉凯不在时,会来挖苦她。
“我还是经理耶,怎么不派我出去?”pH值绝对是强酸等级的。
“副总有他的考量。”
“考量什么?你比较漂亮上得了台面,我又老又丑就不行吗!”
她看他一眼,决定不予理会,又低下头继续去忙她的工作。
“哟吓!耍大牌了。算了,反正我也管不住你。嘿,不过,我还是好心劝告你,你指望三太子没用啦,他要的是大明星和富家千金,随便一捞都一大把,你再怎么拚命,也爬不上他”
“林经理,你不要太过分!”龚茜倩陡然站起,大声喊他。
“林桑,好啦,少说一句。”赵经理赶过来“劝架”。“不要跟小倩计较,她都是副总的爱将了,你这样闹是自找死路。”
“小心副总随时会回来。”黄经理也紧张地四处观望,两只手举起,用力按了按,示意大家都别生气。
“好了好了,上班上班。”
翔飞科技正式进入“三太子”时代,有人惴惴不安,有人兴奋期待,但大多数人都像龚茜倩一样,谁掌公司都好,她只是赚一份薪水。
“龚姐?”静香过来帮她出气。“你不要理他啦,不会做事,只会叽叽叫,要是派他出去,人家问一句话,他就死在那边啦。”
“是啊。”体形壮硕的技安也凑过来说:“龚姐你和副总都不在那两天,陈总下来问他事情,一问三不知,实在不知道他怎能活到现在。”
“我去倒咖啡。”龚茜倩拿起才刚喝完的马克杯。
来到茶水间,按了咖啡机,这才发现里头没放咖啡粉;她放下杯子,打开橱柜,拿出密封罐,又发现妹妹一早磨好的咖啡粉已经让同事喝光了,她取出未拆封的咖啡豆袋子,看了电动磨豆机半晌,还是放了回去。
她离开茶水间,直接按了电梯,下到一楼,跟警卫点个头,走出公司大门,弯过巷口,来到了大楼后面的小鲍园。
早上九点五分,附近店家还没开门,上班上学的全被圈在建筑物里,一两个行人匆匆走过,平时最热闹不过的地方却出奇地安静。
她坐到公园的水泥长椅上,做了一个好深好深的深呼吸。
一整排大楼阻挡了大马路上的车声和废气,让这个躲在城市角落的小鲍园成了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桃花源。大榕树叶子翠绿绿的,好有精神地伸向天空;长长的须根舞动飘摇,仿佛邀她共舞;几只麻雀飞了下来,在草坪上跳跃寻找食物,啾啾啾,吱吱吱,有如一颗颗滚来滚去的棕白色毛球。
她不由得绽开欢喜的笑容。其实,她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小小的事就可以让她开心,但也是小小的事就会让她烦恼。
闲言闲语她不怕,怕的是自己这颗已然管不住的心。
“就知道你会来这里。”熟悉的声音突然出现。
“啊!”被抓到跷班了,她来不及收起笑容,只能低下头。
“我不知道你的口味。”吴嘉凯站在她前面,两手拿着路口咖啡馆的外带咖啡,微笑说:“拿铁?卡布奇诺?”
“拿铁。”她接下杯子,又低了头。
“我都知道了。”他在她身边坐下,掀开杯盖,轻轻啜了一口。
“呼,好烫!小心,没被烫到吧?”
“没。”她了解他的暗喻,心头轻跳了下。
“我刚才不在,就是亲自送你的升等公文给陈总,顺便跟他讨论接下来事业发展部的人事安排。”
“副总,我待会儿帮你撤回公文,我不能升副理,这不符合公司体制,我都还没当上课长,一下子就跳到副理,不要说林经理抓狂,对其他部门来说也不是很好的示范。而且,你刚当上执行副总,人家会说副总掌握权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变得独裁了。”
“哈!”他大笑。“话都被你说完了。不错喔,帮我想很多。”
“哪有。”她闷闷地喝咖啡。
“事实上我考虑过,等三个经理都离开了”
“那也轮不到我。”
“你都知道我准备让你负责了,怎么不是你?”他笑着看她。
“不是我就不是我。”
“嗳。”
彬许,这还是他头一回看她“闹脾气”,低着头的她像个瞥扭的小女孩,明明都将事实看透了,还是画起圈圈,躲在自己的情绪里不肯出来。
她在抗拒什么?是因为即将加诸身上的责任吗?还是无声抗议他“素行不良”,导致她被人说闲话?
他喝下咖啡,直接说明:“赵经理手脚快,已经在朝阳集团找到新职位,一个月后会走人;黄经理很小心,准备过两年届龄退休,只要他维持现况,我不会动他;至于林锦顺,我会调走他。”
“啊?”该不会是为她“报仇”吧?她惊讶地转头看他。
“怎么了,好像我是大魔王?”他也笑着回看她。
“有像。”就算是,也是史上无敌最帅、最爱笑的魔王。
终于笑了。他如释重负,继续说:“你应该能理解,林锦顺不适任,调走他是迟早的事;至于你的副理职衔,这是你应得的,你是八等二级的中级专员,本来就是课长职等,再跳一等当九等的副理,没什么不对,陈总完全同意,已经签好公文转人事室发派令了。”
“我怕同事说话”
“谁敢说话?”吴嘉凯气势都来了。“有本事请他们像我们龚副理一样能干,再来跟我呛声。”
像个霸王似地。她真正意识到,果真是三太子吴嘉凯的天下了。
“从现在起,龚副理,”他喊了她的头衔,又问道:“我要你担起事业发展部的管理工作,帮我分担一些事,没问题吧?”
她放下咖啡,盯着杯缘沾上的口红印。
不像马克杯或玻璃杯,沾上了拿指头抹掉就好,纸杯沾上就沾上了,像是一个印记,很难抹得掉了。
堡作责任再多、再重,还有薪水和奖金当回报;但感情放得再多、再重呵,尤其是放在一个不可能的对象上,只是空空地付出罢了。
所以,聪明如她,应该懂得收回自己的心。没什么好怕的,跟他再怎么朝夕相处,顶多就是两年;过了两年,他就会毫无眷恋地离开,高高兴兴地升上总经理;而她,也可以继续过她快快乐乐的单身女郎日子。
夏日早晨的太阳开始发挥威力,温度逐渐升高,大伞似的榕树荫下却是格外清凉,这里众集着微风、鸟语、绿意,还有,浓浓的咖啡香。
吴嘉凯不想离开。
他在等她的回答,但他不急;在这自成格局的天地里,他还想这样坐下去,喝咖啡、看鸟、看树,什么都不去想。
他不想,却丢个问题给她想;只见她两眼发愣,低头缓缓地摩掌纸杯,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失了魂,心思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他喝下一口咖啡,忆及刚才见她一个人闷闷地坐在这里,他第一个念头不是上前“开导”她,而是转回巷口,买来两杯咖啡。
再回来时,就见她对着麻雀露出笑容,刹那之间,洒进公园里的阳光变得更加明亮,他也随着她一扫阴霾,与她一起露出笑容。
手里的咖啡简直是多余的。不需咖啡或咖啡糖,她自己就可以找到抒解的方法,那他是否也能抛掉香烟,学她这般看鸟、看树就很开心了?
唉,很难。
没关系,至少她已经带他跨出一大步了,将来还有两年的相处时间,他随时可以向她问“鸟”事——吓!他的茜情副理可千万不要给他跳槽,她是他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说什么也得将她留在身边
能留多久?他在心底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工作要她,休闻要她,急难救助要她,有话想说也要她,现在大家像朋友一样相处很好,但若将来各自结婚有家庭了,他还能这样随心所欲找她吗?
他突然很想抽烟,才模到西装口袋里的烟盒,他立刻忍住。
然而强烈的瘾头已经燃起,他心痒难耐,只好拿起啡啡猛灌。
“咯咯!啊炳!”公园中央有小阿子的笑声传来。
“弟弟小心,慢慢喔。”
一个阿公扶着两、三岁的小孙子,正在帮他滑下溜滑梯。
“哇哇哇!”小阿滑了下来,开心地大叫。
吴嘉凯转头看她,果不其然,她看着这一幕,又露出欢喜的笑容了。
“好想去溜滑梯喔。”他由衷地说。
“副总要是爬上去,溜滑梯就垮了。”她笑说。
“我哪有这么重!”
“是没这么重,因为副总懂得授权,将身上的重担分出去给下面作牛作马,那你才不会累得像狗一样。”
“愿意当副理了?”他好笑地看着学他口气的她。
“唔。”我愿意三个字,她怎样也说不出口,只好赶快喝咖啡。
“今天天气真好啊。”他放下喝空的咖啡杯,两手撑在石椅上,身体往后倾,拍头仰望都市丛林上方的一块蓝天,说着很无聊的话。
“是很好。”她也跟着无聊。
懊回去上班的两个主管级人物,就在这块小小的桃花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闲聊着,讨论起企业认养公园,明目张胆地跷起班来了。
***
乾隆大饭店的会议室里'吴嘉凯以最快的速度翻完企画书,随手搁在桌上,抬眼望向了前面正在准备作简报的廖宜馨。
她是乾隆大饭店的董事长千金,去年大学毕业便担任父亲的特别助理,他与她在社交场跋有过数面之缘,轻易察觉出她对他明显的仰慕之意,更在她父亲刻意的安排下,去年还一起吃过饭。
但他为什么不想与她约会呢?
他打量着她,二十几岁的女孩子,皮肤白晰,大眼红唇,青春,可爱,乖巧,也有工作能力,父亲事业庞大,门当户对,这样条件的女生有什么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少了一些什么让他心动的感觉吧。
就像看一幅大师名画,线条色彩美则美矣,出价也是钻石等级,但看不出名堂,触动不了他的内心,他也只能当作是涂鸦。
他很讶异,到了真正想结婚的关头,他竟是如此地挑剔。
“吴大哥,可以开始简报了吗?”廖宜馨按下电脑,眨着卷翘的长睫毛,期待地看他。
“对不起,我公司还有事要忙,得先离开。”他站起身,卷起桌上的企画书,带着客气的笑容说:“有关你们规画的员工度假专案,请你再跟我们吴经理和詹经理讨论。”
坐在一边的人事室经理吴嘉璇拍头看他,有点意外他的举动;而企画部经理詹立荣则是睁大他的八卦眼,努力记下眼前“三太子弃美女而去”的历史画面,准备回去重播给同事听。
“吴大哥?”廖宜馨一双大眼顿失光采,掩不住失望地说:“这是我们乾隆臂光集团针对翔飞科技所设计的优惠度假专案,不管是公司旅游,还是员工家庭度假,都有很详尽的说明,我事先也问过你的看法,请你们过来,就是想看看是否要做部分修正。”
“谢谢廖特助。”吴嘉凯耐心听完,向她说明:“这不在我的职责范围,我今天只是陪同詹经理和吴经理过来,帮大家做个介绍。”
“吴大哥你是执行副总,不能做决定吗?”廖宜馨又问。
“当了主管,就要懂得授权。”顺便教小妹妹职场法则,免得她以后学她老爸,连女儿约会都得亲力亲为安排。
撇下一群呆愕的人们,他愉快地合上上会议室厚重的大门,虽说看到小妹妹饱含水份的大眼睛让他有些良心不安,但长痛不如短痛,早早表态,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更不能随便浪费自己的一生。
来到一楼大厅,浓郁的咖啡香味钻入鼻孔,脚步不觉闻香而去,也顺手掏出手机,很自然地按了那个笔划很多的名字。
“龚副理,我不在,有什么事吗?”看了表,也不过出来四十分钟。
“没有。”那边的龚茜倩回答得简明扼要。
“好,我马上回去。”
“耶?副总不是要吃过午饭才回来吗?那个”她有些惊奇。
“乾隆大饭店的鹅肝排力?”他和她提过这道高价餐,笑说:“大鱼大肉吃多了不好,还是回去吃咱公司膳食委员会的营养午餐。不过既然来了,他们的咖啡闻起来挺香的,给你带一杯回去。”
“谢谢副总,不用了。”
“我都走进来了。”他一边讲电话,一边走进了点心坊,问了植台前的服务生说:“有外带吗?”
“有。”服务生立刻递给他价目表。
“嘿。”他读着价目表上的项目:“有招牌黑咖啡、拿铁、义式、焦糖,你要什么口味?”
“谢谢副总,真的不用了,我对咖啡因过敏。”
“虾密?!”他差点跌倒在地,她是每日无咖啡不欢的茜情副理啊。
“我一天最多只能喝一杯咖啡,多喝了会心悸、头痛、手抖。”
“怎会这样?有看医生吗?”他不觉拿指节敲起了台,每天的开工咖啡不说,记得前两天还看到她下午在喝咖啡啊。
“有就是医生说的。呃,副总,你自己喝吧,不要敲指头了,听了就好痛。”
“呵?”他移过视线,果然看到自己的右手拳头不住地扣柜台,他停下动作,好笑地抬手反转,瞧看一点都不疼的发白指节。“你耳朵真好。这样吧,你不喝咖啡,他们还有柳橙汁,还是热可可?女乃茶可以吗?”
“可可和女乃茶都有咖啡因,都不行,副总谢谢。”
真是伤脑筋!他盯着价目表,有些气馁。茜倩副理越来越见外,他只不过想请她喝一杯她最爱的咖啡而己嘛。
“这样好了,我请大家喝下午茶,你们有外送吗?”瞧见服务生猛点头,他又问她:“你说该怎么订饮料?”
“这么好!那我先帮大家谢谢副总了。”总算听到她转为轻快开朗的声音。
“就柳橙、咖啡各半,来了让大家自己挑。”
“好,我等一下就回去了。”
“这位先生,”一直旁听他讲电话的服务生马上拉生意。“我们这里还有搭配下午茶的蛋糕,您参考看看,有优惠喔。”
“我瞧瞧。”他收起手机,欣赏冰柜里的各色小扳点。
鲜红的草莓,柔白的鲜女乃油,油黄的栗子,黑亮的巧克力,光是看看就想流口水了。
他很坑讴妥挂有五星级大饭店名号的饮料和蛋糕,刷了一笔可观的签单,递出名片,要他们下午三点送到公司,最后从笑容满面的服务生手中接过一杯免费招待的招牌黑咖啡。
走出饭店大门,握着热热的咖啡纸杯,他心满意足,好似了却一桩心愿般地畅快,虽然所费不赀,但绕个大弯,还是请到她“喝咖啡”了。
坐进计程车里,他掀开杯盖,才轻啜一口,立刻啧了一声,很没形象地皱紧他英俊的眼睛鼻子嘴巴。
“先生你还好吗?”专跑大饭店的司机从后照镜里察言观色。
“没事,这咖啡没放糖啊。”他叹一声。“忘记拿糖包了。”
“要不要转回去拿?”
“不用了。”
专业经理人不会为了这一点点小事浪费时间,而且黑咖啡本来就是尝原味,不放糖的。他又浅尝一口,不信这杯闻起来香醇的招牌黑咖啡竟带有些微的酸苦味道。
贬回甘吗?他呒下一口又一口,急欲喝出所谓的咖啡芳香,眼睛一瞄,运将大叔正稳稳坐着,稳稳握住方向盘,稳稳地载他奔驰在大马路上。
慢慢来吧。难得当乘客,他盖起杯盖,望向窗外一一扫过的椰子树、矮花丛、行人、招牌、大楼缤纷的城市风光令他目不暇给,就在计程车停下等红绿灯时,他看到旁边有如绿色森林般的林荫大道里,有着几只白眼圈绿羽毛的绿绣眼在追逐跳跃。
他露出微笑。她告诉他,麻雀、绿绣眼、白头翁,号称城市三剑客,是都市里最常见到的鸟类。
绿灯亮起,计程车往前驰去,这群绿绣眼受到车声震动,纷纷拍翅飞向树梢;他贴向车窗,转头向后看,就在此时,他尝到了舌头味蕾迟来的的馥郁浓冽香味。
丙然是名不虚传的招牌黑咖啡啊!若能回甘,那么一番等待也是值得的。
他不用再回头看,也知道绿绣眼正穿梭在阳光和绿荫之间,啼唱出“啾以”、“啾以”的轻快歌声。
他习惯性地模向手机,又想打电话给她,告知他所看到的一切,但这回他忍住.,笑了笑,再十分钟就回到公司了,干嘛这么猴急?
心,被什么催促了呢?
***
别锅汤汁滚滚冒泡,大片玻璃窗外行人走过来、走过去,将食客的吃相和桌上食物尽收眼底,吴嘉凯抬起头,又跟一个行人大眼瞪小眼。
“你确定不换位子?”他转向对面的女子,再次询问。
“没人认得出我啦。”蒋琳戴了一顶棒球帽,刻意遮掩她的真面目;但她穿着清凉,女敕白手臂和修长美腿十分抢眼,很难不引起他人侧目。
晚上十点多的火锅店里,客人不多,里面有的是座位,她却挑了这么显眼的窗边位置,说是要看夜色,真不知黑漆漆的能看什么。
“要不要帮你拿杯饮料?”吴嘉凯忍住一个呵欠。
“不了,待会见吃完,我们再去喝一杯。”蒋琳抬起她吹弹得破的粉脸,眨了眨眼。
“很晚了,我明天还要上班。”
“我忘了,你这几年都不去夜店了。”蒋琳微嘟红唇,扮出一个失望的表情,随即露出娇美的笑靥。“你变成居家好男人,是想结婚了吗?”
“再说。”
“那我们这样,算不算约会呢?”她又倾身向前笑问。
望向那张美丽动人、无懈可击的脸庞,吴嘉凯忽然觉得累了。
贬答应蒋琳的邀约吃火锅,无非是想试试能否与她正式交往;也明白此刻她正在使出浑身解数,把握这次难得的独处机会。
如果是约会,应该谈点喜欢吃什么啦、工作忙不忙啦、这个鱼饺热量会不会太高啦、火锅汤头很赞啦而不是如此咄咄逼人要他表态吧?
谁来可怜可怜他上了一整天的班,晚上还出席一场家族喜宴,又等了蒋琳半个钟头,他现在只想放空脑袋,吃个消夜。
他礼貌地微微一笑,拿筷子夹了肉片,放进锅里涮了涮。
“这霜降牛肉很女敕,你也吃啊。”
蒋琳满怀希望地看他夹起涮好的肉片,以为他会送进她的嘴里,却见他蘸了酱料,自己吃下去。
她忙以最嗲的嗓音再接再厉说:“我是这届健康大使公益活动的代言人,不只我爸爸的公司大力赞助,吴氏企业也是主要赞助厂商,这样人家看到我,就会想到吴氏企业,可以提升你家公司的形象——”
“我现在在翔飞科技,不在吴氏企业。”
“你以翔飞的名义赞助更好,表示我们——”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还得企画部评估,签报总经理。”
“哟,你别骗我了'报纸登那么大,你是钦定的接班人耶,听说现任总经理都得听你——”
“我尊重我们总经理,一切照规定。”他一再切断她的话。
“Kevin,你果然以公司为重。”蒋琳也很识相,不再追着赞助话题,而是殷勤地夹起青菜送入他的锅里,抬起一双大眼,展露自信的微笑说:“你该好好休息了。我那边有一瓶刚从法国带回来的红酒,要过来尝尝吗?”
傻瓜都知道她的暗示,但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是回家、洗澡、睡觉,然后在鸟鸣声中起床,精神抖擞地去上班;而不是在一个女人床上操得要死,然后跟他说这就是爱情。
名媛、千金、明星她们要名牌包、名牌鞋,还要一个名牌老公;他娶得总经理夫人,“她”也如愿成为贵妇,门当户对,相得益彰,可是他最最期盼的,可以和他闲闲谈心的伴侣呢?
望着蒋琳,除了美丽,除了心机,他对她还有什么感觉?
没有。
“Kevin?”蒋琳笑容更加妩媚,试探地在桌下踢了踢他的脚。
“时间很晚了。”吴嘉凯缩回脚,看了看手表。“你还要吃的话,要不要找助理来接你?我要回家了。”
“我跟你一起走。”蒋琳赶紧放下筷子。
“你要送我啊。”
“我来结帐。”他拿起帐单,这是最后一次请她客了。
走出火锅店大门,蒋琳立刻挽住他的手臂,小鸟依人地倚在他肩头,以最魅惑的甜嗓再度邀约:“过去我那边吧。”
“我不过去,我帮你叫计程车。”他大大跨出一步,技巧性地摆月兑她的纠缠,来到马路边准备招计程车。
就在他张望时,他看到对街骑楼下的两个小子,打从他坐在火锅店里,就看到他们站在那边了,那时他没留心,想说是在等人,但此时店家都打烊了,他们还躲在骑楼柱子后面鬼鬼崇崇地干什么?
微弱的路灯余光照进骑楼里,他定睛一看,其中一人手里正拿着相机对准他和蒋琳。
刹那间,他明白了,坐在窗边绝非一时兴起,更不是看他妈的夜色!
“你找人来拍照?”他转向蒋琳,泠冷地问。
“哪有。”蒋琳才想再勾上他的手臂,立刻吓得退后一步,过了一秒才想起什么似地,忙左顾右盼,慌张地说:“有狗仔?哪里?在哪里?!”
演技这么差,难怪拿不到金马奖。吴嘉凯反倒勾起一抹微笑,伸手拦下计程车,很绅士地为她开车门。
“天黑了,好女孩该回家去了。”
“Kevin?”蒋琳身不由己地被他推进去,急着说:“你不送我?”
“以后都不送了。”
啪!关起车门,他挺起背脊,转身离去,走向他停车的巷子。
走在幽暗的骑楼里,身边尽是一排熄灯关门的店面,他就像走进一条大黑蛇的肚子里,怎么走也找不到光亮。他一边走,一边还得闪避胡乱停放的摩托车,以及注意忽高忽低的地面,他不由得越走越急,越走越烦,伸手便往口袋模香烟。
眼睛蓦地窜到刺痛,他抬起头来,原来是便利商店的明亮灯光,他用力眨眼,花了几秒钟才适应亮如自昼的强烈光线,视线停在大片玻璃上挂着的咖啡标志,手指头往烟盒捏了一下,终究没有拿出来。
走进便利商店,他点了一杯拿铁,再买了一份晚报,来到大片落地玻璃前的吧台桌坐下,让自己成为便利商店里的一景。
叭了一口温甜的咖啡,随意浏览报纸标题;手机铃响,他拿起来看,果然是蒋琳打来的,他没有接听,而是很没风度地切掉。
这不是他的作风。在以往,他随便也能哈啦两句,但今晚,他累了,再也不想跟半生不熟的女人打哈哈,她们虚伪,他也虚伪啊。
剥开“吴嘉凯”的身分、财富和脸皮,他还能剩下什么?她们会喜欢他什么?又爱他什么?
打开通讯录,他抬起头,向映在玻璃上的自己露出嘲讽的苦笑。还留这些名字干嘛?给他这个三太子选妃啊?
没意义了。他从第一个女人的名字删起,删了三个,他知道后面还有一大串,再删下去,他的指头一定会抽筋。
叭下一口咖啡,他灵光一闪,指头按了两三下,立刻找到那个笔划很多的熟悉名字,兴匆匆便按了下去。
“喂?”闷闷的声音接起电话。
“啊!抱歉。”他顿觉自己太过冲动,记得她在赫尔辛基签约的那晚,也是这种爱困声。“你睡了?这么晚打给你。”
“没。”
“我想换掉我私人专用的手机号码。”长话短说吧。
“喔。”
“我以前给过太多人手机号码,所以现在有一堆不想接、却又不得不接的电话,自以为是的social,维持人际关系,其实是自找麻烦,有时候还会干扰到公事,换个号码比较清静。”
“唔。”
“我在想”他又喝了一口咖啡,欲罢不能地说下去:“过一两个星期,你如果在八卦杂志看到有关我的报导,看看就算了,不要当真。”
“咦?”
“呵!”他自嘲着:“有图有真相,事实就是事实,大家怎能不当真呢?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拍到,没什么了不起。她想营造某种假相,就让她去营造吧,等过一阵子大家就知道,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哎,奇怪了,以前我从来不在意这种事的”
“副总,”那边有些声响。“你等等,我马上打给你。”
放下手机,他有一丝丝怅然,好不容易说出想说的话,她就挂了电话,而且她一直没什么回应,果真是打扰到她了吗?
是否她正在跟男人温存?据他跟静香那几个女孩子的旁敲侧击,茜倩副理似乎没有男朋友.,但,没男朋友,不代表她没有伴啊。
窗外一片暗黑,车子也少了,对面的屋子里,多少人家已然入睡?那一盏昏黄的灯光是学子在用功呢?还是陪伴夫妻枕边谈心的床头灯?
心底涌起深深的孤寂。三太子被人捧得高高地膜拜,高处不胜寒啊。手机唱起歌来,将他从暗夜拉回光明,他立刻接起。
“在忙?”
“我刚刚在敷脸,泥巴硬硬的,不好讲话。”
“哈!”他开怀大笑,那些让他鸡皮疙喑掉满地的寂寞文艺字眼全被抛进了外头的黑暗,光想像她顶着一张硬榔榔的泥巴脸,他就忍不住拿指头画向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大笑脸,愉快地说:“敷完了?”
“敷一半,洗掉了。”
那声音不大客气,他知道这样子占据她的美容时间是有些霸道,更是无礼,但他就是想找她说话,无需理由,也无需犹疑;就像他确定成为翔飞接班人的那晚,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半夜就拿着手机看她的名字,直到确定她结束晚宴回到饭店,他立刻寻到了她。
“你知道我在哪里吗?”他心情转好,扯开领带,开始聊天。
“这么晚了,该不会是跑到山上找领角鸮吧?”
“悟——不——”他学了领角鸮的叫声,低低的,充满回音似地,随即笑说:“哈!我都快变成夜行性动物了,我在便利商店喝咖啡啦。”
“副总,都半夜了你还喝咖啡!晚上会睡不着的。赶快回家,你爸爸还在等你呀。”她催促着他。
“我爸现在不等我了。”他想像她板起脸孔的模样,忍不住又笑说:“他说他操劳一生,干嘛还要陪儿子一起累;他不管了,真的什么都不管了,连我们家族企业的几个董事长也都辞掉,每天就是打太极拳、学国画。”
“学国画?我爸爸认识的都是西画老师,抱歉没帮上忙。”
“还是谢谢你帮我爸介绍,他是后来才决定跟我二姑丈一起学。”
“沈董也在学国画?”她很惊讶。
“我二姑丈可是大画家喔,他专长油画,还有一间专门陈列他画作的想飞艺廊。嘘嘘,不能说的,这是最高机密。”
“想飞?萧昱飞?”她一更惊讶了。
“你联想力很丰富。没错,‘想飞’这名字正是我妹妹取的。哎,与其说这么多,不如这星期日有空,我带你去瞧瞧。”
“这星期呃,不行,我有同学会。”
“下星期呢?”
“下星期我啊,时间很难乔,不如副总你给我地址,我有空就会去看。”
“也好。反正我二姑丈的画平易近人,你一定看得懂,不需要我这个门外汉解说,搞不好我妹妹来解说还比较深入呢。”
他看着玻璃里眉飞色舞的男人笑脸,语气仍然维持高亢兴奋,眼睛里却打了大大的问号。
她在避他?似乎打从她出差回来后,就一直在避着他?
一部机车骑进了骑楼里,炫亮的车灯透射玻璃,刺目得令他眯了眼,才抬起手臂挡住扁线,机车骑士即关灯熄火,走进便利商店。
他眼前顿时出现了一片红红绿绿的残影,视线移到哪里,残影就飘移到哪里,如影随形,无法一下子就消失。
他明白了。
她会回避他,原因就是他老是“缠”着她,无时无刻,亦步亦趋;大概打从他发现她是个人才,又懂得他的心情,自然便倚重了她;然后她又带他赏鸟,从此他们有了工作以外的互动。
想找她,不为别的,而是一种水到渠成的、自在的、欢喜的、信任的、深入的依赖,他的所做种种,早已跨过将她当作中性同事的门槛,除了工作,更在情感上有了牵绊。
低潮时,想倾吐;高兴时,想分享。随时随地,都想有她为伴。
们心自问,是因为尚未找到合适的对象,所以“就近”挑了她吗?他必须赶快踩煞车,她只是同事——不!一股强大的拉力牵扯着他,他不但不愿踩煞车,还想往前驶去,闯得更深、更远
那是一条叫情的不归路,她的关心、她的善体人意、她在在的一切早已让他动了心,只是自己未曾察觉。
只要他推开为自己婚姻所设限的藩篱,前景便豁然开朗。
傻瓜吴嘉凯啊!他差点跳起来。他聪明一世,却是糊涂了好几个月。
她这么一个敏锐聪颖的女子,怎能不察觉他逐步逼近的危险讯号?而他竟然还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匹让她一避再避的大野狼!
她是迫于他的副总“婬威”才不得不跟他互动吗?不,他立刻否定这个念头,她的笑容和关心都是自然而然流露的。
惫是他让她感到厌烦?害怕?抑或只是迟疑?
一思及此,他心中无来由的升起焦虑感,忍不住就握起拳头去叩桌面,才敲了一下,他转而抚向咖啡纸杯。
咖啡已凉,但他不需要喝了,因为电话的那一端,正是足以温热他心灵的“咖啡”
他的热,突显出她的冷;若她不在意,又何必装冷回避呢?他的心情由焦虑转为愉快,嘴角勾起了笑容。
“副总?”或许是他呆滞太久,显然也故意不再接话的她不得不开口问道:“你是不是该回家了?”
不!他不想回家,回家就得中断这个电话,他还想霸道地占据她的睡眠时间,继续跟她聊下去。
他忘了为什么打电话给她了,但他就是不想停止。
“等等,说到画呀,”他使出厚脸皮功夫。“我猜,你爸爸是画家,
那你一定也很会画画了?”
“我不会。”
“嘿,那你知道我妹妹很会画画吗?”
“没听说。”嘿,有好奇的语气了。
“呵呵,想不想听她跟萧昱飞因为一本素描簿开始相爱的经过啊?”就拿公司最热门的表兄妹恋情勾引她吧。
“副总,你当哥哥的不能出卖嘉璇啦。”
“咦!怎么跟嘉璇一样的口气?没关系'反正等下个月他们结婚,就会在婚宴上大爆情史,还会拿过去的相关证物做成影片给大家看,到时候你再知道不迟。”
“我又没拿到喜帖。”
“你不用喜帖,直接过来就好,我是总招待,会帮你保留位子。”
“副总怎会是总招待?现在不都有婚礼公司在帮忙?”
“哎,他们没办法帮你列出请客名单,也不认识亲朋好友啊。”
“我还是不去了,副总你忙,不敢给你添麻烦。”
“不会添麻烦,我安排你和人事室那群妹妹坐一桌,都认识嘛,安啦,就这么说定了。”
“可是”
“嗳,你是我的副理,来给长官捧个人场吧,先说好不用红包。”他不让她有拒绝的机会,又哇啦啦说下去:“我十岁就到美国读书,没什么机会当个好哥哥,这回可得帮嘉璇的婚宴办得热热闹闹、毕生难忘才行,不然阿飞妹夫事后一定会来追杀我。”
“副总你和萧专员变成亲戚,一定很有趣。”总算听到她的轻笑了。
“是啊,半路冒出这个表哥,他还奉送我一个表弟、一个表妹,大家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也表哥表妹叫得好亲热。”
“这样不错。”
“我好像没听说过你的兄弟姊妹。”
“我没有。”
“喔,那个”辞穷了,真难接话。
“副总,真的很晚了,你不希望明天我上班迟到吧。”
“呵。”他挤出笑声,自知今天已经聊得够多,只好说:“好吧,那茜倩,晚安了。”
“副总,晚安,再见。”然后立刻切断电话。
他将手机拿到眼前,盯住上头的通话时间,不觉哑然失笑。
她最后六个字简直是用钉枪打出来的,快速、僵硬、死板,他好像看到她钉好围墙,随即丢下钉舱,没命地跑掉了。
唉,他不过是心有所戚,突然很想喊她的名字,却吓到了她。不急。天逃诩能在公司见到她,他有的是时间拆除她的围墙。
茜倩。他轻逸微笑,再度轻念她的名字。就在今夜,他终于明白,他一直在追逐的那个模糊不清、捉模不到的谈心对象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