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岁末冬寒,薛齐丁忧已近两年。
在宜城百姓的眼中,薛齐是个本地出身的优秀子弟,自是人人敬爱有加,但在众多汲汲于官场的大人们看来,此人是个不大不小的五品官,游走于翟党陈党两边“暧昧不清”;个性嘛,又颇为“特立独行”,你不找他,他也不来找你,加上正值丁忧解职,无权无势,大家也乐得不去找他攀交情。
但在某些官员或文人聚会场跋,还是会邀请他参加,毕竟人家丁忧期满后,仍会复职。官场是圆的,调来调去,难免会再见面,即便他复职不成,那就当作个鸡肋,不差多请他一个人来吃一口茶。
今日知府衙门拜早年,宜城的大官小辟都来了,众人自然是一阵寒喧,相互吹捧标榜;薛齐尽完礼数后,正想离开,有人唤住了他。
“薛大人。”来人态度谦恭。“下官是宜城县丞张参,近日拜读您写的“律政释疑”,能否请教您书里的一些问题?”
“好!”薛齐爽快答应。
他向来写的是冷僻文章,即便过去在刑部,除非真正对刑律有兴趣的同僚会找他讨论,鲜有知音分享;如今有人主动求问,自是高兴万分。
而丁忧以来,他读书、写书,由于时间充裕,竟也写就了两部《刑律析说》和《历代疑案集成》;他本来只在给郑恕、王武信几位相熟朋友的信件中,摘录部分文字分享;他们读了,认为在断案方面很是受用,来信恳求拜读其余内容,他索性出钱刊印,寄赠友人,听说大家辗转传看之后,又有人不断传抄出去,几部著作已在各地衙门广为流传。
丙不其然,又有两个刑名师爷过来,也想请教一二。
四个人便找个僻静角落,据了一张茶几,开始讨论起来。
不知谈论了多久,大家子诩有些干了,一位师爷起身去找人送茶。
纸窗落下几团黑影,大概是四、五个官员嫌屋内气闷,相偕到外头屋廊吹风,透过薄薄的纸窗,他们的谈话声音一字不漏地传进屋里。
“欸,你们有没有听说江家老么江照影回来了?”
“有啊有啊,天大的大消息,听说他在程实油坊当苦力。”
“真有其事?”
“真的假不了,回来好一阵子了,好像差点冻死在油坊后门,是给当家的程姑娘救起来,后来他就躲在油坊里,恐怕程姑娘也不知道收留了这么一号人物,还是他在路上被以前的仆役认出来,大家才知道,原来江四少爷回来了,不然还不知道要瞒多久呢。”
“唉呀呀。”
“黄兄怎地为江照影叹气了?”
“昔日翩翩风流权贵公子,今朝竟是落难沦为贱役,可叹啊,可悲呀,怪就怪他父亲哥哥太贪心,提早耗尽了江家的钱财福分。”
“连妻子也跑了,听说薛齐娶了江照影的老婆,真的吗?”
“我说你是在哪里当官?啊,我忘了,你一个月前才调来的。这等事宜城老小皆知。话说咱宜城一百年来,出了三个进士,第一个进士江老大人的心爱么儿江照影娶了第二个进士卢衡的长女为妻,后来呢,江家倒了,卢衡费了一番心思,再将小姐改嫁给第三个进士薛齐为续弦妻。”
“哦,原来如此,三个进士都有亲戚关系呢。”
“卢衡把个女儿嫁来嫁去,先攀上了江家,再从薛齐这边攀上了翟太师,保住他好几年的尚书官位。说起这老泥鳅呀也真滑溜,趁着翟太师失势,这两年又倒向陈继棠这一边来,呵!又给他投靠对了。”
“翟太师快完了,他一心出兵蓟州,没必要啊,边防守军就够用了,何必劳师动众?不过是借机给自己的子弟立军功罢了,皇上自然看得清楚,这一年来,驳回的奏折比准的还多。”
“翟太师呀,简直是江老大人的翻版,只差没污钱了。他仗着是皇上的授业恩师,又有太后撑腰,那气焰说有多狂妄就有多狂妄,也不想想皇上是敬重他,不是纵容他,他还当皇上是初登基的二十岁小子吗!”
“茶来了!”找茶找了半天的师爷终于回来,这声叫喊惊动了外头聊天的官员,又随意谈了几句,便各自散去。
薛齐始终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定坐,不为所动。
张参和另一位师爷“不小心”听到了薛大人的闲话,早就浑身不自在了,忙使个眼色,道:“那么……,薛大人,天晚了,今日相谈获益甚多,能否过年后,我等再找个您方便的时间,再来与您共论刑章?”
“没问题。”薛齐露出笑容,拱手回礼道:“欢迎随时上门找我,若我不在,再跟薛家门房约个时间,我必等候诸位大驾光临。”
“多谢薛大人。”
三人先行离去,薛齐仍端坐不动,喝完一口热茶后,这才起身。
走出门外,厚重灰云压得天空阴沉沉的,看来就快下雪了。
难怪天气这么冷,光喝外面的热茶仍取不了暖,心头虚虚浮啊的,不怎么踏实,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或许是朝廷的,也或许是恩师的,还有琬玉的……
惫是快快回家,准备过个好年吧。
****
细雪飘飘摇摇,落到树梢,覆盖花瓣,渐次地将庭院着上了白妆。
凉亭的那边,薛齐才回了府,四个在小桥上钓鱼玩耍的孩子便缠上了父亲,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地进了屋。
凉亭的这边,一个历尽沧桑的男人悄然独立,泪流满面,痴痴地遥望他的一对亲生儿女,听他们喊另一个男人为爹,而孩子长得这么大,过得这么好,自惭形秽的他,即使没有琬玉阻挡,他又哪敢认儿?
一座小亭,隔出两个世界。那边,合家团圆;这边,凄凉孤寂。
程喜儿忧心地注视她带来的“伙计”,柔声唤了他,再跟琬玉道别。
“琬玉姐姐,今天谢谢妳的安排,我走了。”
“春香,送客。”
春香引领程喜儿往后院走去,男人则是低头缓步跟在后面。
一直刻意不看那男人的琬玉站起身来,目视他们的离去。
她从来不知道那人的背影可以如此孤独、悲伤、沉重,他昔日的逍遥、自大、狂傲呢,哪儿去了?都被什么消磨殆尽了?
八年时光过去,回来了一个几乎是截然陌生的江照影。
雪花飘落脸颊,湿湿凉凉的,她也不去拂,任眼前水雾茫茫。
“小姐,进屋了。”春香回来,轻声唤道。
“等等。”她走回凉亭,坐了下来。
“外头这么冷……”
“妳冷就进去。”
“我陪妳。”春香执意站在她身边。
琬玉愣愣坐着,看那绵绵白雪下得铺天盖地,彷佛就要将薛家院子、或是宜城、甚至是整片天地覆没了。
春香轻叹一声。她知道小姐心情仍然激动,可坐在这边,不是办法。
她都是生了两个孩子的老丫头了,小姐也早就“辞”了她,只要她专心照料家保和孩子;而她持家之余,有空就会过来陪小姐坐坐、聊聊,已是多年的老姐妹,她有话一定要直说。
“小姐,既然妳见过他了,也算是一个了结……”
“不是我要见他的!”琬玉还是很激动,立即反驳道:“是喜儿一再求我,要我给他见孩子,见一眼就好,我、我……,唉,我怎会答应啊!”
“是小姐也想见他吧。”
“没这回事!”琬玉更激动了,用力握紧了拳头。
“好吧,给他见少爷小姐,就像刚刚安排他远远看着,也就够了,妳薛夫人何必出面?还拖我一起出来扮黑脸?”
“我之所以出面,是提防他跑去认孩儿!”
“他不会认,他也没有能力认。”春香又是大叹一声。“姑爷变了,完完全全变了一个样,相貌是没变,可那神色呀,要我在路上遇见他,我还不敢说一定能认得出来。”
“不要再说了!”
“有些事情说开了,小姐妳心里会好受些。”
“没什么好说的。”
“不说就不说,妳从以前就不肯说他的,心事全藏在心底,半句骂他、恨他的话也不肯跟我说。唉,妳这样闷着,我如今回头想想,妳难受啊。”春香那几年不敢说的想法,现在全说了。
琬玉抿嘴不语,只是址紧指掌间的手绢,凝看亭外落雪。
“瞧小姐妳这股闷气,还不消消?马上叫老爷看出来了。”
“我不会让老爷看出来的。”
才怪。春香在心底犯嘀咕。老爷那双眼睛啊,温温和和的,可看东西就厉害了,看书可以看到进士及第,看妻子的心情更仔细,她这几年服侍下来,哪能不感受到老爷对她家小姐的温柔体贴。
“没人知道他来吧?”琬玉又问。
“我让他们走厨房送菜的小门,没人看见。去喊姑爷的家旺也只当他是油坊伙计。”
“好,妳也不准说出去?连家保都不能说。”
“知道了。可以进屋了吧?”
“再坐坐。”
“小姐再坐坐下去,老爷待会儿就出来揪人了。”
这句话最见效。琬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拿手绢拭净脸颊、眼睫、鼻翼上可能残留的湿凉水痕--那是融掉的单薄雪花,还是她也难以解释的泪水?
见了那人潦倒落魄,她何必流泪?何必呢?她以前为他流的泪水还不够多吗?
傍他见了孩子,算她一念之仁吧!一切都了结了。
***
越近深夜,越觉寒冷。薛齐关紧卧房门窗,一如往常坐到床边,一边看着琬玉梳头,一边夫妻俩闲话家常。
他喜欢看她对镜妆扮,是雍容端庄的云髻,或是慵懒垂坠的长辫,甚至是孩子仍小时给扯散的凌乱发丝,他都喜欢,他都爱。
是他的结发爱妻啊!往往,他这样看着、聊着、笑着,再无趣的谈话也会燃起火花,然后便是夫妻鱼水和谐……
“今晚下了十盘棋,我竟然输给玮儿两局、怯邬一局。”他唉声叹气地,还是得先跟老婆抱怨一下。“孩子越来越聪明,我是越来越不灵光,我老了,老了喔。”
“嗯。”琬玉坐在妆台前,正打散了长发。
“喊妳过来下棋,妳总不来,我倒想看玮儿怎么让妳两子。”
“你们爷儿玩就好。”
薛齐终于注意到她过度平淡的语气;打从吃晚饭起,她就怪。
她会说话,也有笑容,但就是不自然,好似不得不说,不得不笑。
六年夫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然夫妻知心,她些微的小小变化,他皆能敏感察觉,更何况是这么明显的故作若无其事,强颜欢笑。
家里有事吗?
阿子们跟平常一样活泼,家人也开开心心地忙碌准备过年--对了,春香今天来了,还有一个女客,他回来时见她们在凉亭,隔得远了,也不知道是谁,而琬玉喜爱女红,平时就常请一些绣娘、女裁缝、布庄老板娘过来,他习以为常,也不过问。
惫是,外头的消息传进她耳里了?
“今天拜早年,有人读过我写的书。”他刻意提了其它话题。“我们讨论了好一会儿,等过年后,他们还要上门来请教呢。”
“嗯……,那是老爷文章写得好。”
唉,老爷又跑出来了,今天他可没惹恼她呀。看她慢慢梳着头发,有一下,没一下的,恐怕她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吧。
“这些日子忙着准备过年,怕是辛苦妳了。”他走到她身边,轻按她的肩头,柔声问道:“是不是累了?”
“啊!”那温柔的抚触令她如梦初醒,忙摇头道:“不累。”
“那……”他的手掌缓缓地抚模下去。
“我想睡了。”她才随意扎了松松的辫子,便挣开他搂抱的双手,快步走去床边,顺便丢下一句:“你去熄了烛火。”
他微笑吹熄蜡烛,房间陷入黑暗,他熟门熟路地模上床,钻进了被窝,伸手搂住她温软的身子。
绵绵细吻洒落,他寻索着她的唇,手掌也循着她的曲线柔柔抚过。
“齐……,”她避开了他的吻。“天气冷,我不想。”
“好。”他留恋地往她脸颊亲了亲,仍照着平日夫妻共寝的习惯,伸过左臂,准备给她偎依当枕头靠着。
“我往这边睡比较舒服。”她没靠过来,反而转身面向墙壁侧躺。
“嗳。”老婆都拒绝得这么明显了,他只能气馁地轻拍一下她的身子,再收回自己的手脚,乖乖躺好。
幽静的冬夜里,落雪无声,悄然将雪花凝结,堆积成厚重的冰霜。
阒黑静谧的房里,时间一刻刻过去,两人的呼息仍不平静。
薛齐侧头望了琬玉,只见黑压压的一团,刻意不动的身形反显得过度僵硬,他知道她还没睡。
她很久没失眠了。犹记得她初嫁进薛家时,也是半夜不睡,就到院子发呆看月,若非今夜大雪,他又睡在外侧,恐怕她也要下床去“走走”了。
她还能有什么心事?说来说去只有那一桩啊。
“睡不着?”他轻轻出声问道。
“嗯。”
“今天想听我背哪一段书?”
“别背了,我快睡着了。”
“琬玉,妳心里有事。”
“我都说没事了,你让我睡吧。”她的语气有了波澜。
他不再说话。眼睛已经适应黑暗,看清楚些了,朦朦胧胧里,她蜷缩起身子,不经意扯动了两人同盖的大被,她回手将被面往他这边推了些过来,怕是这一点点的扯掖缝隙会让他着了凉。
也不怕她少盖了被子?他轻逸柔笑,也侧过身子,再将被子往她那边密密盖实,自己也跟她靠近了些。
瞧着她背的同时,他仍不住地思索所有造成她异样的可能原因。
惫是去问春香?春香也怪怪的,今晚留下来一同进餐时,话少了,也不聒躁说笑了,只是跟孩子们说,这盘猪肝对身体好,要多吃。
他听了,还笑着要春香夹给家保吃,惹得当了爹的家保臊红了脸。
上菜时,掌厨的家旺说,这道爆炒猪肝用的是程实油坊只送不卖、特等精制的上等麻油,给老爷夫人尝尝好味道呗。
程实油坊为何巴巴地送来特制好油?
对了!凉亭的那位女客一身素白衫裙,街坊说,程实油坊的当家程姑娘守孝三年不嫁,当初他听说了,因为同是父丧,心有戚戚焉便记住了,所以,在这年节前喜气洋洋时候还穿得一身素白的,就是程姑娘了?
总不成是程姑娘只身提了沉甸甸的麻油过来吧,应该有伙计……
他明白了。
表然开朗的同时,他也了解,是时候和琬玉好好谈谈了。
“江照影来过了?”
轻声的问句,却是石破天惊,琬玉万万没想到,“江照影”三个字会从丈夫口中说了出来,她猛然掀被坐起,一时岔了气,剧喘不已。
“没有!谁说他来了?”她本能就是否认。
“没人说,是我推断出来的。”薛齐也坐了起来,将被子往她身上盖着。“妳的眼神,妳的动作,都告诉我,他来过了。”
“没有!他没有来!”她还是极力否认,声音已是微微颤抖。
面对她过度激烈的反应,他顿感揪心。早知她不愿谈此事,他却直接揭破,虽是轻声细语,但他的用语和口气大概更像是公堂上的诘问吧。
“很久以来,我一直想跟妳谈这件事。”他放柔了声音。
“谈什么事?他有什么好谈的!我要睡了。”她还是没好气,说着就抓住棉被想要躺下来。
“妳可以不谈他。”他按住她的手背,定定地望着黑暗中她迅速低垂的脸蛋,郑重地道:“可怯邬、珣儿要谈。”
“要谈什么?”她还是抗拒着这个话题。
“谈他们的亲爹。”
“就跟他们说,他们亲爹已经死了。”
““死了”是最容易的说法,可事实并非如此。”
“只要我们不提那个人,他们就不会知道。”
“不会知道吗?”他维持平稳的语气。“我也曾经以为,不说,就没事;可孩子长大了,自己会看、会听、会想,也会知道我不是他们的亲爹,与其瞒着他们,让别人说三道四他们的亲爹,何不由我们来说?”
“有什么好说的?那个江家……”讲到她从不愿提的江家,她就是打从心底抗拒着,仍是不愿说下去。
“我跟怯邬说过了。”'
“什么?!”她大惊失色,全身发颤。
“去年为阿蕊迁葬时,怯邬主动问的,玮儿也在旁边听。”
“你……,你、你怎么说的?”她快坐不住了,只觉就要晕倒。
“我跟他说,他的亲爹为了照顾爷爷,一起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生活,暂时还不会回来。”
“明明是流放!拔必说得这么好听!”
“是流放没错,难道妳要我跟怯邬说,他的亲爷爷贪赃枉法,被朝廷抄家没产,流放边关?小小年纪的孩子受得了吗?”
“那就不要告诉他们呀!”
“不告诉他们,将来他们还是会知道。即便我千万交代亲族和家仆不要乱说话,又怎能保证哪一个不会多嘴说了出来?甚至是走在路上听到宜城乡亲的闲言闲语,都会让怯邬珣儿知道,原来他们出身于江家。”
“到了那时再说……”
“妳得为怯邬和珣儿想,妳也不希望他们骤然听到流言,因而过度震惊而无法接受的心情吧。”
“那到底该怎么办啊?!”她心疼孩子,哭嚷了出来。
“我希望在那之前,由我们亲口告诉他们,他们的亲爹是谁,又为什么亲爹和亲娘分开了,然后现在亲爹又在哪里、做什么事,让他们循序渐近的了解身世,知道事实,进而坦然接受。”
“那人一无可取,孩子听了更不能接受!”
“也许妳不赞同……,”他停顿下来,有了片刻的沉默,又道:“但我相信,他本性不坏。”
“胡说!”她猛摇头,成串泪水跟着摇落。
泪珠洒落他手上,灼烫得令他心痛,但他仍硬起心肠说下去。
“当年新君即位,当务之急就是革除朝中积弊,江家首当其冲,那时朝野每逃诩有新的传言,说是江家四少爷来了京城,往来奔走几个大官宅邸,送金钱,送宝物,希望能找人帮江老大人说话。但这是皇上亲自下令查办的大案,没有人敢帮忙,岳父更是噤若寒蝉。他能做的,最多就是打点狱卒,照顾好他的父亲和哥哥而已。”他娓娓道来,做个结论道:“就凭他这份营救父兄的心志,我才会说,他本性不坏。”
“他这样奔走,目的也是要维持他江家的繁荣盛大,继续过他的好日子!”她轻易驳了回去。
“那为何在罪刑定谳后,他要陪他父亲一同流放边关?”
为什么?她也问过自己,但她刻意不去寻找答案。
答案不言而明,就是一份孝心,一段父子之间切也切不断的亲情。
即便老太爷再怎么坏、怎么贪、怎么弄权,毕竟还是疼爱他的老父,过去她顶多见他向父亲请安,总以为年少轻浮的他,是向供给他富贵生活的父亲尽蚌“孝道”罢了,却不知他还能做到陪同颠沛流离的地步。
这是一个她所不曾了解的江照影。
“流放的生活很苦。”薛齐继续道:“那三年边关书吏送来的案卷我都看过了。江老大人年老病弱,无法做粗重劳务,军士催逼,他便自愿担下了粗活,自日做完徭役,他有时间便会出去帮老父找点草药,或是捡柴卖了换些食物果月复,因为他不是罪犯,卫所并不供给他餐饭;而为了服侍父亲起居,每夜每夜,他也陪伴父亲被关在大营里。”
琬玉每听一句,心脏就紧绞一下,不愿为他而流的泪水仍是流下了。
那么艰难困苦的生活,她完全无法想象安乐惯了的他怎能过得下去,还整整熬了三年!
而他既随了父亲,就势必得丢下妻儿--呵!他早就丢下她,写了休书,即便他不去边关,他还是率先切断了他们的夫妻情分。
然而,他父亲过世了,他就回来了,即使这条归乡路走了五年,他毕竟是回来了。
宜城还有什么值得他回来的?屋子,没了;钱财,没了;名声,没了;还有的,只是他以为还在的妻子和儿子……
虽然喜儿帮他说情,说他回来三个月仍不敢上卢府找她,但他的心情都能让喜儿看出来,不正意谓着他就是想见她和孩子?
她恍惚想着,也恍惚听到薛齐说话的声音。
“因为我看过案卷,感受他秉性纯孝,所以,这也是当初妳说休书的事,我以为他是为妳着想的缘故。”
当然不是!每每想到休书,琬玉总是要怨、要气、要恨,可今晚,那些说不出口的郁闷化作了更深的悲愁,随着泪水奔流涌出。
“他是真的休了我……可是,他竟然忘了!我跟他说,谢谢你的休书,他那个表情啊,好像是被天打雷劈,惊呆了,还流泪了……呵,我不知道,他也会哭啊,哈哈……”
她的凄苦讽笑转为哭泣,等同间接承认她今天见过江照影了。
薛齐轻叹一声,搂紧了她颤动的身躯。他早就将她圈在怀里了,只怕他如此狠心挖掘她的伤口,她会承受不住,随时都会崩溃,他无论如何是不忍,也不舍呀。
但今晚好不容易谈到这个地步了,若她再缩回心底黑暗处,他没把握还有机会再掘出江照影这道“阴影”。
“如果,他想认儿女……”
“他没有资格认,我不让他认!”琬玉态度转为强硬。“我本来还不愿意让他知道有珣儿,是我不小心说溜嘴的。”
“他离开时,不知道妳怀了珣儿?”薛齐既感慨又讶异,也恍然大悟。“难怪外头总以为是我们成亲后,妳又生了珣儿和珏儿。”
“我在卢家两年足不出户,也只有家人知道我生了珣儿。”她口气还是很硬。“我宁可珣儿是你的亲生女儿!”
“怯邬和珣儿当然是我的亲儿,可他们毕竟还是有个生身父亲,而这个父亲,也想见他们。”
“那又如何?你何必帮他说话!”
“我不是帮他说话,我只是以为,经历这几年来的苦难,或许他已有了改变。妳也希望孩子有一个品行端正的亲生父亲,好能不用设想一堆理由来跟他们隐瞒吧?”
琬玉紧紧捏住了被子,也许,他说中她的心事了。
“琬玉。”他握住她的手,柔声唤她。“妳可知我既已为怯邬取名为琛,为何仍保留怯邬这个小名,而不改喊他为琛儿?”
为什么?不就是怯邬习惯这小名,就继续如此喊他吗?
她望向黑暗里那双幽邃的眸子,那里头有着她所熟悉的沉静明澈,彷佛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秉持一己之念,确信不疑。
陡然之间,她惊悟了。
怯邬,是江家所取的小名;而保留怯邬之名,为的就是让江照影回来时,还能喊上他所认知的儿子名字。
养了别人的孩子,还如此深思熟虑!她泪眼滂沱,心痛如绞,全是为了眼前总是为他人着想的丈夫。
“你……,”她开了口,却是骂道:“你迂!你呆!你何必呢?!拔必为他想这么多!拔必呀!”
“我本无意说出来。若他总是不回来,这事便算了。”他平静地道:“但他还是回来了,而且是清清白白地回来,父子相认,是迟早的事。”
“你为什么老是要他们相认?!你就不要怯邬、珣儿了吗?!”
“我没有不要他们。成亲前,我就告诉妳,妳的儿女,就是我的儿女。如今儿女有事,难道我们不该一起商量吗?我当然不是要他们马上认生父,即便我认定江照复印件性不坏,也没把握他是否还像以前一样的浮浪个性;若是如此,就算他强要怯邬认祖归宗,我也断然不会让孩子去认这样的父亲。所以他这一回来,我们有很多很多的考虑,都得讨论该如何应对,譬如说是观察他一阵子呢,还是看他的意愿,然后又该如何跟孩子说;可妳却自己闷头闷脑见了他,又独自生闷气,一丁点儿事情也不肯跟我说,我不愿见妳这样。”
“就是怕说了,你要介意。”她已是声泪俱下。“如果你是因为我“偷偷”让他来薛府见孩子而生气,我跟你道歉,是我不守妇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薛家……”
“妳毋需道歉,妳也没有对不起谁……”他心里的话到了嘴边,还是说了出来:“可是,我的确介意。”
他果真生气她了?!她心脏猛然一揪,震骇地抬起头来,想要抽开手,却仍让他紧紧握牢着,在他手心里剧烈颤动着。
“我介意的是,妳都离开他这么久了,却还持续让他占据妳的心。”
“没有!”她心如锥刺,哭道:“你胡说!你怎能误会我!我是不该见他,可我嫁了你,就是你的人,我的心就只有、只有……”
她的哭声也刺痛了他,他知道自己话说得重了,懊恼不已。
“对不起,琬玉。”他着急地道:“我知道啊,妳的心,有我,满满的都是我,我一直知道的,琬玉,乖,不哭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再道歉,一再急切地吻她,她在他温柔的慰藉里慢慢地平静了。
“为何这么说?”她扯紧他的衣襟,幽幽地问。
“因为,那段过去还羁绊着妳。”他很小心地道:“只要提到了他,妳整个心--是怨恨也好,是生气也好--都让他占满了,不留一点空间给我,我完全无法了解妳的心情,或者知道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恍然想到,在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国着薛齐的全心相待,她早已自誓不再回首过去,而是展开新的生活,与他携手共老。
她的确是清心了,也很努力地忘记过往。但,总是在不经意间、生活里的一件小事就会挑起往事,然后她再努力地忘记,不去疏通,不去倾吐,只是压抑下来,因为这早已是她的性情和习惯了。
为何会如此压抑?从小,她见独居的母亲思念在京为官的父亲,有话没得说,只得写下满纸家书,可写了也没用,父亲还是娶了美妾,而她嫁入江家,面对浮浪薄情的夫婿,吵了也没用,那人照样寻欢作乐;回到卢家,哭天抢地也没用,家人只是可怜她、收留她,再想方设法将她和两个拖油瓶嫁出去……
独独薛齐啊,他要她说出来!他想了解她!
“因为我不说他的事,你介意了?”她含泪问道。
“我说的介意,就是他这道阴影。我并非要妳一一说出以前的事,而是希望妳因他而心情受到影响时,能告诉我。”他轻抚她的头发,仍是小心地选择遣词用字。“如今,这道阴影却横瓦在我们夫妻之间,阻断了妳我的心意相通。我知道妳有苦处,也有挣扎,尤其他又是怯邬和珣儿的生父,这点血缘关系是无法斩断的。可是妳不说,我既找不到门路帮妳,又得眼睁睁看妳不痛快,我……,唉,我也不痛快啊。”
没错啊,他说的对!江照影始终是她的疙瘩烂疮,她一想起此人,心头就一团乱,不知如何应对,索性关起心门,不愿想,也不愿说,却连最最亲爱知心的丈夫也被她摒除门外。
“齐,对不起,对不起……”她哭了出来。“是我使性子、发脾气,也让你不痛快……”
“我讲话直,惹妳难受,是我该说对不起。”
“不!不!”她不住地摇头。“全是我不好,我明明想忘得一乾二净,不愿让过去再来干扰我,可是一提到他,我就受不了。两年夫妻,他狠心,他无惰,我还是期待他能改变。我好笨啊,甚至接了休书后,还是痴心妄想,以为事情了结后,他会回来接我,就这样,又是两年过去了,我苦苦等待,等着一个我曾经爱过的……”
她拿手蒙住嘴巴,惊骇地睁大泪眸。瞧她说了什么话,她真的要惹薛齐大大的介意了。
在说出来的同时,她也终于明白,她自以为恨江照影,然而,在被安排改嫁之前,她仍是对他留有一份空想和期盼。
若她不嫁薛齐,或许在八年后的今天,终于让她等成了正果;但八年晦暗的岁月会将她的身心消磨殆尽,孩子躲在卢府也无法正常成长,她充斥于心的,还是延续江家那两年的幽恨,能否破镜重圆,仍未可期。
邦裂的伤痕太深,以致于不堪回首,更是难以弥补。
“傻瓜。”薛齐见到她的惊惶,只是怜叹一声,仍是柔声道:“曾经一起生活过的人,不可能完全忘记,就如同我也会想起阿蕊。”
他没生气?她眨下眼睫,泪水滑落。
“每到了阿蕊的祭日,妳会陪我上坟祭奠,也会让我一个人待在书房,然后再为我送上一碗热汤,默默陪我坐着。妳明白我的感伤,让我得到了很大的安慰。琬玉,谢谢妳。”
她哽咽无语,泪珠儿更是成串成串地掉落。
“因为妳的体贴,那过去的遗憾,淡了,远了,我可以很快振作起来,为还活着的我和身边的人活下去;而今天,我终于明白妳的心情,以及妳曾受过的苦楚。同样的,妳想说就说,想哭就哭,我也可以陪伴妳,或许妳仍然需要时间让很多感觉淡去,但无论如何,总是会过去的。”
她紧握他的手,他的手掌始终厚实温热,也始终握牢她的。
“我……,我可以说?”她压抑惯了,竟不知如何吐露心事。
“当然可以。”他逸出微笑,柔声道:“夫人讲,我听。”
她差点放声大哭,可黑夜太过安静,她只能用力埋进他的胸膛里。
“妳我相遇之前,都是伤心之人。”他轻轻地叹了一声,再温柔地抚模她的头发。“初为年少夫妻,妳对他有情,诚如我对阿蕊有惰,都是人之常情,但我们曾经以为的幸福都硬生生被命运切断了,所以我们伤心,我们痛苦;可是命运转呀转,阴错阳差也好,月老牵成更好,又造就了如今妳我这段更圆满的夫妻情分,这是很难得的缘分呀。”
她的心在悸动,抬起眼,心便让他柔情的眸光攫住了。
“现在,就我俩,我的妻子,是妳,琬玉。”他的吻落到了她的唇瓣。“妳的丈夫,是我,薛齐。”
“齐!”她心里所有的话,全让泉涌般的泪水说了。
泪,完全止不住了,流呀流地流不停,流的尽是十年来的悲伤、愤怒、无助、绝望、压抑、惶恐……,所有她最最晦涩幽暗的情绪,她再也不必努力去刻意忘记,只待这些渣滓全部哭尽了,流完了,心也清空了。
清清澈澈,透净明亮,再无阴影。
薛齐轻柔拍哄她,本想再和她商量孩子认亲的事,想想并不急,今夜她能先解开缠绞多年的那道阴影,以后自然能敞开心胸来谈事,就且让他与她静静地度过这个真正毫无罣碍的夜晚吧。
手掌轻抚而过,他跟着缓缓吟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妳给了我小小的果实,我十分喜爱啊,所以我要回赠妳更珍贵的美玉,因妳是我最珍爱的妻子,我们之间的互赠不是为了报答,而是我们的和好相爱,这辈子一定是要爱妳、疼妳,跟妳永永远远在一起了。
他的嗓音温厚柔和,随那缓慢有节奏的音律传递到她的心底深处,从此深刻驻足,成为她血肉心魂的一部分。
长夜漫漫,雪片飘飘,万籁俱静,她亦平静。
枕着至爱丈夫的手臂,她安然入眠,与他永以为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