彪然不知自身凶险,陆慎言走进客房,脑海里仍旧为龚擎所述说的种种而浮想万千,龚擎的身世固然出乎他意料,可龚擎的用心更是让他想不到。
(少时想法很傻,总以为找着月洛,程俊元这个凶徒便能手到擒来,或许月洛不肯帮忙,我神功了得,要杀程俊元也易如反掌。只是月洛制止了我。她问我,我爹花了一生的心血在剑门上,在剑门中德高望重,他凭的是什么?他求的又是什么?我回答得理所当然:我爹凭的是对剑门的无私,求的是剑门的昌盛。于是,程俊元的性命留了下来,即使他活该千刀万剐,但剑门那时那刻不能没了这位手段高明的门主。或许我也藏有私心,我想在程俊元最得意最快活的那刻将他由高处扯下来,我请月洛帮我混进剑门里,在他身旁,日日夜夜地等候时机。你不明白,明明有能力将仇人杀死,却要日夜望着他在自己面前假装仁慈的模样,这是怎样的心情。我由衷的庆幸晨鸣将前尘忘却,他不用受这份煎熬。我无法与程俊元欢颜相对,只得收敛性情,静心等候时机。久而久之,我练就了视而不见的本领,无必要,我不会抬头望任何人,这样的日子过去多少我不知道,却在首次见你时,被你教训道,若不能直视别人,便无法管制他人,那时我真是吃惊,小小年纪的你,竟已隐有大将风范,我那时便在想,若是你长大后成为龙凤,门主位置我必定会交托于你。)
只是龚擎千般算计也没料到他与自己会有如此纠葛关系,想将自己撇开,难上加难。
陆慎言摇头笑着,接过眼前一杯热茶就要灌下,只是眼角落处,一对颤抖的手难耐地搓揉着,颇有些兴奋之感,心中一动,茶水止于唇边,他抬头望去,却见“罗刚”双眼闪烁,似乎在期许什么?
“罗师兄怎么长性子了,肯为我斟茶倒水?”
“只是随手罢了。怎么?怕我害你不成?”
此地无银三百两,自己还没起疑,莫笙这不掩饰的大少爷倒是显恍供了,陆慎言手一抖,茶杯掉地,茶水四溅,惹着莫笙再不顾扮演的角色,跳了过来一手揪起陆慎言,他咬牙切齿道:“陆慎言,我千般为你!你就不能顺我的意将茶水喝下吗?只要你喝下去,明日你便不再是剑门的叛徒,武林通缉的罪犯了!”
“莫笙,我从无犯错,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你帮着程俊元做下的这些事情,我不信你一点疑惑都无。”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的教诲,身为徒儿岂能违背,况且师父说过了,做大事者,总要有些牺牲,若你乖乖吃下药,慎行也能保住性命,结果皆大欢喜;若你仍旧老样子要跟师父斗到底,他不担保武林大会上,你看到的是人是尸!你就不能为你兄弟着想一次吗?”
情真意切地呼唤并未让陆慎言回心转意,不顾手上铁链的阻挠,他冲上前去两手紧抓莫笙双肩,五指用力得几近泛白:“若是慎行有什么不测,我一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哼,我死,也不会让你与龚擎二人快活!”同样将手搭在陆慎言肩上,莫笙恨恨说道,一副同归于尽的气魄,二人僵持片刻,突然莫笙一拐陆慎言将他压倒在地,伸手掏出腰里的余药,也不顾陆慎言的挣扎,就要往他嘴里灌去:“吃下它,吃下它,我不许你离开,不许你叛变!”
被锁链锁住的双手无法用尽全力抵抗,陆慎言唯有紧咬牙关,死死不肯吞进药粉,两腿乱蹬,想将骑在自己身上的莫笙甩开。
膘乱的挣扎没有甩开莫笙疯狂似的举动,却踢倒了身旁不远处的桌椅,随着木椅茶具的倒落在地,响亮的杂声终是引起了邻房的注意,瞬间几人踢门而进,却在目睹此景时呆楞在地。
“救……我……”见无人动手,陆慎言勉强用手挡住莫笙,扯开喉咙便向门边的剑卫求救,站在门边的众人这才醒悟过来,纷纷上前制止像是失了理性的莫笙。其中一名剑卫扶起陆慎言,为脖子被掐而咳嗽连连的陆慎言顺气。
懊不容易才喘过气来的陆慎言这才望向已被剑卫抱住不让他再扑过来的莫笙,只见这时的莫笙双眼赤红,怒目相向,嘴边念念有词,却无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陆慎言也拿这样的莫笙毫无办法。看着他越加暴戾地推开困住他的剑卫,甚至于不惜伤人,身旁的剑卫不敢大力抵抗,一不留神,便有好几人被莫笙重拳击伤,口吐朱红,可见莫笙此时神勇过人,不留半分遗力。
陆慎言见此,也顾不上自己才是囚犯的身份,他厉声向手足无措的剑卫们喝道:“愣着干什么!快敲晕他,然后拿绳子捆起来,难道没发觉他性情大变了吗?”
训练有素的剑卫们一听命令,立刻执行。一人偷近莫笙身边趁其不意,用力敲下莫笙颈项,一敲不倒,再跳起一击,总算是将发疯的队长敲晕,几人手脚麻利的找出麻绳,便将莫笙捆了起来。捆好后,剑卫们又是一愣,发号施令的“罗刚”被他们捆了,该被他们押解上嵩山的陆慎言反倒命令起他们来了。
无视剑卫们的呆滞,陆慎言更觉莫名其妙,他指着莫笙向剑卫们问道:“他是不是发疯了?”
“那不是发疯,而是走火入魔,只是也离发疯不远了。”回答他的是刚刚扶起他的剑卫,平静的脸对上惊讶的眼,剑卫牵动嘴角,给了陆慎言一个温柔的笑。
“你,你怎么会……”这才发觉龚擎竟混在了剑卫之中,张嘴欲言又醒觉此时此地不宜声张,陆慎言将问话吞了回去,双眼却是紧紧盯着龚擎,不肯再有稍离。
明白陆慎言的疑惑,龚擎也不卖关子:“这十数日来我化身剑卫混进队里,曾目睹过莫笙躲开剑卫们偷偷练功。原本他的功底不差,只要循序渐进也不失为一代高手。只可惜,我所见到的是他求急进,不依常理用药催化内功。内功涨得快,却无法全盘吸收,郁积在丹田的内功及游走全身的内力不断冲突……那一种痛苦会让他更加浮躁,头痛烦恼,一但激动,性情就会大变。”
“那他性命可忧?”
“慎言真是善良!日后若是当上门主,必定会是一位人人称赞的上位者。”见陆慎言如此着紧莫笙安危,龚擎也不由佩服起他的肚量来,只是莫笙如此对待陆慎言,他真的毫无怨言吗?
背疑的目光打在陆慎言身上,他是否看在莫笙以往对他的一往情深份上,对莫笙有所宽容呢?
“龚大哥!”自然察觉龚擎的怀疑目光,陆慎言有些不解,旋即明白龚擎怀疑什么,俊脸血气上涌,有些无奈地喊着:“此刻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龚大哥,先让那些看着我们发呆的剑卫离开吧!”
说完一指那堆已是晕头转向的剑卫,龚擎见状又是一笑,伸手扯去脸上伪装,朝着剑卫们喊道:“各位兄弟,此刻情形如何,相信大家也猜到几分。若是要继续跟随我们上嵩山的,今夜请回房歇息养足精神,好好演一场戏;若是不想跟随的,我们也不为难,只是得委屈你们呆在这小客栈里三天,三天后,悉随尊便!”
闻言一片哗然,好几人在低声商讨,似乎拿不定主意,早已被龚擎收拢的剑卫在龚擎一个眼色下立刻大声嚷嚷:“我等愿跟随龚师兄一起进退!”
“是的,我们一起陪龚师兄上山。”
“我们听从龚师兄的吩咐!”
一时纷纷扬扬,好一会才静下来,余下还在犹豫的见大势已定,也不敢迟疑,皆表示愿意跟随龚擎。
“回去房里好好睡一觉,莫笙暂且由我看管,董福,你到大堂放出这只烟火,让唐门的人赶来接应我们!”
原来唐门的人在后头,原来龚师兄已与唐门联手……
一时剑卫们又再私语,场面热闹之极,陆慎言一叹道:“既然他们如此喜欢这个房间,就让出来给他们吧,龚大哥,我们到别处去休憩!”
“也好!”龚擎更是懒得花费唇舌,手在腰间一模,宝剑弹出削向陆慎言。
见着变故,剑卫们一致惊喊,但见锐利之极的剑锋自陆慎言头上削下,陆慎言没有丝毫动弹任由龚擎向其袭来,挟着万钧之力的软剑险险滑过陆慎言脸庞,便朝着陆慎言两手而去,迎上剑刃,是陆慎言默契十足的平举锁链,随着一声轻响,宝剑如削断锁链,重还陆慎言自由。
等剑卫们回过神来,这才发觉陆慎言与龚擎早已不见踪影,连该在地上被捆得扎实的莫笙也消失个无影无踪,看来今日的戏已唱完,各人也只好乖乖回房歇息了。相互无言,为这短短一夜的变化而沉思的各人并未察觉,有一条人影悄悄地退离他们的队伍,四周窥探后,此人迅速溜向客栈后门,解下马匹离去。
被龚擎拉到一处干净的房间住下,陆慎言将捆住的莫笙放置床上,这才望向老是神出鬼没的龚擎。
先前已知龚擎必跟随在后,这才能随时模进马车内。可没想到,龚擎竟易容混进剑卫中,十多日来不曾被发觉,陆慎言不得不佩服他的巧思,在众人猜想他会与唐门走在一块时,又有哪人会注意到龚擎随剑门队伍来到嵩山之下。
“莫笙,他还有救吗?”之前被龚擎轻易转移话题已明白情形不容乐观,只是……莫笙虽坏,却罪不致死,这样走火入魔的下场未免可悲。
“莫笙向来单纯,或许有些小计谋,却被程俊元宠得太过,事事依赖,不会怀疑程俊元用心。他武资甚高,原本能寄予厚望,只可惜……他贪功求切,输给我后不是沉思败在何处,而是一味追求瞬间的强大,虽说我也是靠着千年人参与多种药材辅助才有如此深厚的内力,只是我将药物融通及深研武技的时光又岂是十多日可比的,他不求稳,只求进……这样的性子也是他走火入魔的缘由之一。他想不开,勘不破,自然也无法再上一层楼。缓下心情,顺其自然,又不是他能做得到的,唯今之计,我只能用内力帮他打通经脉,助他一程,不然……不出三天,他必定六孔流血而亡。”
卑毕已察觉到陆慎言眼底隐约的期盼,龚擎苦笑道:“这才是程俊元真正的计谋。抓了陆慎行引你出来,若是我们双双出现便引我们上剑门一网打尽,剑门山上的总坛早已被程俊元掏空,埋下火药,只要点燃火线,你我何愁不除;若是你一人前去,便叫莫笙领你到嵩山,沿途招摇引我出现,然后在嵩山下拖住我。我若是不救莫笙,那便会有人造谣是我毒害了莫笙,嵩山脚下发生血案,犯人又是恶名昭彰的“龚擎”,这简直是罪上加罪,不必多说,众怒难平,一声号令,自然是将我杀之而后快;我若是救了莫笙,所耗内力这三天内无法复原,上去也只是挨打姿态,只要他证据十足,众人围攻之下,我难逃死劫,而莫笙被我救了,武功更上一层楼,可说是一举两得的妙计。慎言,你觉得我应该选哪条路呢?”
……
陆慎言无言以对。救,死的是龚擎;不救,莫笙又会活生生死在他师父的阴谋下。莫笙再不该又罪不致死,难道,就无法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吗?
“不必想太多,不管如何,我是断不会让程俊元的阴谋得逞的!他聪明一世又哪会想到我竟会在他眼皮底下作怪。当年我请月洛逼他收下我当挂名徒弟,却一人分饰两角,以另一个容貌进入剑门当上剑卫,就是以防万一。任他如何设计,也想不到莫笙为了你的伤快马加鞭,比预期还快了两天到达嵩山,让我们有一天的缓期。而剑卫中他的亲信已被他随行带走,余下的这些有一半已被我收服,为我号令,另一半也肯归顺我们,这些都是程俊元意料不到的变化。慎言,唯今之计是我留在客栈救活莫笙,你领着剑卫们偷上嵩山,带着我的宝剑在武林大会召开时以剑门门主的身份去阻止程俊元,他太过贪婪,当上门主仍旧无法平息欲念,想名利双得。剑门如今有大半盈利被他挪为私有,长老们都大为不满,重选门主势在必行。只是他以为拿到武林盟主的称号便能镇压长老们让他们不敢改选门主,那也真的是太天真的想法了,那些已成精怪的长老们又岂会在乎外人的看待!只要在他当上武林盟主前先撤掉他的门主之位,他又有什么筹码当任武林盟主!”
说到这儿,该是平淡无波的眼神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迸射出骇人杀意的双眸瞬间改变了龚擎身上原本淡薄的气息,抹去笑容后余下的狰狞面容可见对程俊元的恨有多深,挟着如此强烈的情感这一点都不像是平常的龚擎,却让陆慎言心疼了起来,这样强烈的恨意,这样仇视的眼神,他到底忍耐了多久,将这翻江倒海的仇恨之心收敛于胸,难怪他平常一派沉稳,不见任何情绪,对世间一切可有可无,原来他的全心全力,都投注到这里来了!
想到这,不由伸手抱住这个被恨意丑化了脸孔的男人,陆慎言只想让龚擎明白,不管他想怎么做,他要如何报仇,身边也会有他一直陪伴,只要别把他置之脑后,他也愿与龚擎化身修罗,杀戮满身。
“慎言,我失态了!”
良久后,才自陆慎言温暖的怀里找回活着的感觉,龚擎狼狈地擦了一把脸,他明白自己一但释出恨意是如何的丑陋,所以他从不敢谈起自己的身世,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只是莫名地,他心里竟完全没有怀疑慎言是否能承受自己这样的极端变化,他只知道,不管他如何丑陋,慎言都会包容这丑陋下的自己。
“我很开心……”拥着龚擎,陆慎言笑逐颜开,手上加劲直恨不得将龚擎揉进怀里,明明只是这样抱着,那份甜蜜却不亚于与龚擎的肌肤相触,甚至更甜更舒心。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傻瓜!”
靶受到陆慎言身上传来的爽朗气息,龚擎该是起伏的情绪重归于无,因愤怒而铁青如鬼的脸色总算是恢复原本,他握了握陆慎言抱住自己的手,坚定了信心,筹划这么久,收网的时候他绝不能迟疑。
“我已飞鹰传书给月洛姑娘,如今全盘希望皆在她身上!只要有她帮忙,即使程俊元有千般能耐,也难逃一死!所以慎言,若是上去嵩山,程俊元拿慎行来威胁你时……”
卑卡在这儿说不下去了,龚擎望着与陆慎言交握的手,露出的红线上挂着圆润的石头,那是他立誓不再让弟弟受苦的证物,如今他却是要陆慎言将陆慎行的性命置之度外,他竟要求陆慎言如此冷情?
没有察觉龚擎的沉默,自然也明白龚擎未尽卑语所指的意思,陆慎言倒是大方地说出来:“放心,慎行不是傻瓜。察言观色是他的第一本领,我一个眼神他便懂我的意思,不必赘言,我也不怕他误会的!只是要程俊元真拿出慎行来威胁我,我有的是本事让他明白,得罪我们兄弟是如何下场!他要名吗?我铁定送个大名给他!让他遗臭万年!”
有些天真的话逗笑了龚擎,明明自己如此在意的事情,往往在陆慎言三言两语间打消顾忌,慎言呀慎言,龚擎无你,如何成事!
绽开的笑靥与以往有些不同,略带着三分的得意与三分的羞涩,更有着三分的感激,与先前曾迷倒自己的温柔笑容有别,却更是让自己看得目眩神迷。陆慎言哪忍受得了意中人如此看着自己,手上一紧,唇就封住了那迷人的神色,将挂在龚擎唇边迷惑人心的笑容吞下,霸为己有,心中立定,以后断断不能再让别人看到龚擎的笑容,那是他的,龚擎的一切,全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