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真蓝在大学里见到了好久不见的五嵨。
五嵨自从夏天以那篇SF爱情故事得奖之后,邀稿来自四面八方,忙得他最近几乎都没到学校来上课。
“还好吧?”
开始上课前,真蓝看着他铁青的脸,关心地问道。
五嵨眯细那因睡眠不足而充血的眼睛,拢了拢浏海。
“身体是还好,有问题的是我的学分。”
“说的也是……,如果是同一堂课的笔记,我可以COPY给你。”
“拜托你了,欠你一份情。”
棒了一段时间不见,五嵨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视线散发出成熟的光芒,脸上则带着精悍的味道。
真蓝觉得不只是因为昼夜颠倒的漫画家生活所致,于是忍不住问道:
“……有跟铃木见面吗?”
“你说晓生?嗯……”
听到那个名字,五嵨突然垂下了眼睛。
他点起一根烟,压着太阳穴,吐出一口烟。
“那家伙现在很不稳,他说他很寂寞。”
“寂寞?他?”
“常常突然发怒,然后又哭着向我道歉。我承认,忙得顾不了他是我的错,可是上一次他竟然在我截稿之前把我的稿子给撕了。我知道他没有恶意,可是工作就开天窗了,我气死了。从那次之后我们就没再见面了。”
真蓝不作声了,觉得这简直就像恋人间的战事。
真蓝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具体的关系,五嵨也无意深入追问真蓝和橘的关系。因为一方面大家都各忙各的,另一方面他们也都觉得不追问对方的私事是一种体贴。
然而,五嵨今天似乎相当苦恼,接着说出了一段痛苦的独白。
“我也是很努力的啊!上学时抓紧时间画图,减少睡眠时间就只为了见他,他还要我怎样?我父母也气得不供给我学费了……。我是那么拼命,想好好爱晓生的,为什么他就是不懂?为什么我再怎么说,他都不相信我呢?到底要我怎么做才会安心?”
真蓝听着听着,心头痛得无法压抑,这简直是他跟橘的翻版。
明明这么喜欢橘,做料理时,橘最能让他产生兴奋感的,可是偏偏就是没办法对橘本人表现出那样的反应。
五嵨这么喜欢晓生,甚至拿他当自己最重视的漫画中的模特儿,可是偏偏就是没办法让晓生了解。
我们也一样。
真蓝张开嘴巴,可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低下头,垂下眼睛。
……为什么对越是喜欢的人越不能传达自己的心情呢?
无话不说,去除了羞涩和客套,拥抱了一次又一次。
不管怎么想他、温柔对他,心情却总是擦身而过似地在半空中飘浮——
年底过圣诞节时,两人也满怀期待拥抱在一起,可是仍然像往常一样无奈地迎接傍晚的来临。
真蓝在澡堂里温热了冰冷的身体之后,回家的路上到商店街买了肉和蔬菜,到橘的房子里煮炖菜。
“晚上你就吃这个吧?”
“谢谢,看起来好好吃。”
橘动动鼻子,笑得很幸福。
真蓝很想跟橘一起用餐,但是他得早点回去帮父亲做饭。
真蓝披上外套,正要走出房间,橘也拿起自己的外套。
“我送你到车站。”
“不用了。”
“算是你帮我煮炖菜的谢礼吧!”
除了那个问题之外,他们简直就是一对形影不离的恋人了。
他们在北风中相依而行。等路上没有行人时,橘立刻拉住真蓝的手。
就这样来到了车站,橘很开朗地说道:
“再电话连络。”
真蓝尽可能地装出笑容看着他,然后穿过剪票口。
第一次发生关系失败之后,每次分手之际,橘总会说“再电话连络”。
这或许是橘不想让因为罪恶感而带着哭脸回去的真蓝担心的作法,可是他这样说反而让真蓝老是等着电话。电话没响就让他感到不安,甚至连洗澡和上洗手间时也忐忑不安。
……或许他不再连络了。就算不是这样,橘的精力比一般人旺盛,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厌倦了没办法让他享受的对象。
最重要的是,橘是那么有魅力的人,不管他到什么地方去,异性一定都不会放过他的吧?他的四周一定挤满了挥也挥不去的、比我更能满足橘的人……
于是真蓝就会被泉涌而出的阴暗思绪困扰着,整个人几乎要因为不安和孤独而发狂了,而橘就会在这个时候彷佛心电感应似地来电。真蓝总是怀着太过安心而泫然欲泣的心情,拼命地压抑住先前的不安,很快乐地和橘谈话。
必到家已经七点了。真蓝围上围裙,开始匆匆忙忙地做料理。
他热了刚刚为橘煮的热炖菜,另外还煮了火鸡、菠萝猪肉汤。在虾肉沙拉的中间加上卷成蔷薇状的火腿。香瓜则切片放在盘子上。
别速地做好料理,摆出完整的晚餐时,父亲回来了。
看到摆在桌子正中央绑着缎带的火鸡时,父亲好象才猛然想起圣诞节到了。换好衣服回到餐厅来时,父亲的表情显得沉稳许多。
他们像往常一样听着NHK的新闻播报,开始吃起晚餐。
真蓝先把自己的料理摆一边,战战兢兢地揣度父亲的心思,不时地递上调味料,或帮父亲斟啤酒。
电视上播出了在车站前巨大的圣诞树前采访行人的画面。匆忙来往的行人尽避时间匆促,却都带着笑容接受采访。
“真蓝……”
案亲突然说话了,真蓝吓了一跳,回过头来。
“啊?”
“有恋人吗?”
“没有。”
真蓝反射性地回答。他不知道如果回答有,会遭到多严厉的斥责。
案亲想了一下又问道:
“有朋友吗?”
“朋友……是有。”
“是吗?”
瞬间,父亲脸上掠过安心似的表情,可是真蓝并没有注意到。
真蓝僵着身子喝着炖菜汁,突然停下了手。
他发现从懂事以来就一直在他身边吵杂地响着的振翅声达到了顶点。
……以前怎么都没有注意到这么吵杂的声音?
一发现之后,他就神经过敏得坐立难安了。那是一种叫人难以忍受的声音。
他的心跳加速,冷汗直冒。
真蓝不由得放下汤匙,用两手捂着耳朵。他的手肘撞到杯子,里面的水溅在桌上。
“……如果有的话……”
案亲讶异地看着真蓝。
“如果有的话……怎么样?你会生气吗?”
真蓝知道不能再多说,可是话还是不由自主地说出来了。
真蓝把手从耳边拿开,抬起头来,但是却不敢直视父亲,再度低下了头。
他的手脚颤抖着,急促地喘着气。
可是他已经无法压抑了。
“……我……我有正在交往的人。我喜欢他,真的很喜欢他。刚刚我们一直在一起,我们拥抱在一起,一起去洗澡,我帮他煮了饭后才回来。其实我根本不想回家的。”
瞬间,他以为要挨揍了。以前父亲确实这么做过。
可是,父亲的愤怒立刻平息了,他低垂着眼睛,恢复了平时冰冷的表情。
“你已经二十一岁了,也该有这种事情了。”
案亲嘴唇动也不动地说完,然后就好象不曾听过真蓝的话似地继续吃他的饭。
真蓝吓呆了,愕然地抬眼看着父亲。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讲这种话?你不生气吗?你生气呀!生气!生气……生气啊!生气啊!”
“……”
“你大可以生气、骂我,然后像我小时候一样打我,把我拖在地上走啊!”
真蓝一把抓起沙拉往桌上丢。莴苣像雪花一般在半空中飞舞。
“我没有听父亲的交代啊!为什么不骂我?我不但看了电视上的情爱画面,我还的做了!每次见面就做,可是我一点都不舒服,只觉得好累。我明明那么喜欢他……我相信橘一定也……”
“真蓝,不要说一些低级的话。我没有叫你不要交朋友,你喜欢就好。”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话?为什么那么放纵我?像平常一样骂我呀!然后严厉地告诉我:你错了!求求你……”
真蓝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陷入混乱的真蓝一转身,在玄关套上了高筒鞋,没命似地往外跑。
他搭上电梯下到一楼。半路上想起忘了穿外套,可是又不能折回去拿。
夜晚的巷子里,枯叶发出萧瑟的声音飞舞着。
一开始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或许是走习惯的上学途径吧?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来到车站前面。
他模模口袋,身上没带钱,但是有定期车票。反正今天晚上是不能回去了,只有请橘收留了。
穿过剪票口,爬上通往月台的楼梯时,他跟约完会的恋人们、拿着汽球的孩子、穿着西装抱着蛋糕盒的叔叔擦身而过。车厢也一样,弥漫着热闹过节后舒服的倦怠靶般的空气。
真蓝任电车摇蔽着身体,原本高昂的情绪已经消退,接着涌起的是一股后悔的情绪。
……终于讲出橘的事情了。
真是再坏不过的表白方式了,明明可以说得更委婉的。
然而,父亲为什么没有骂我?为什么突然说“你喜欢就好”?
真蓝震惊过度,两条腿抖得几乎站不住了。
懊想赶快让橘用他的大手抚模我的头发。
在固定的车站下了车,外头已经开始飘雪了。气温比离家时低了许多。
真蓝只穿着一件毛衣,冷得嘴唇直打颤,加快脚步往黑暗的巷子里跑,这时他看到对面走过来一道细瘦的影子。
那似曾相识的轮廓,让真蓝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是晓生。
由于四周没有其它人影,对方好象也注意到真蓝了。由于和五嵨走得很近,因此晓生似乎也知道真蓝这个人,他轻轻点了点头,兴味索然地正待擦身而过。
真蓝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
“铃木,等一下。”
“……?”
“原谅五嵨,对他好一点。”
原本低着头的晓生愕然地抬起头。
真蓝忘了冷,定定地看着晓生。
近距离看晓生,发觉他美得让人屏息。端整的眼鼻和苍白的脸颊,散发出放恣的魅力。当初他确实是给人蛮深刻的印象,可是真蓝觉得他这种美是和五嵨认识之后才散发出来的。
从浏海底下投射过来的,彷佛要射穿人心的视线,正是五嵨目前连载中的漫画中的主角的眼神。而那绽放出强烈自我的眼底,又栖息着似乎即将崩溃的色彩。
真蓝瞬间突然觉得自己感受到五嵨有多么地爱这个青年。
“你为什么讲这种话?跟你无关吧?”
出言不逊的晓生,脸上很明显地洋溢着怒气。
然而,他随即低垂视线,痛苦地咬着指甲,发出不稳定的声音。
“而且,他一定已经很厌倦我了,他一定看透了。”
“没这回事!”
真蓝不由得叫起来。
晓生惊愕地抬起头来。
真蓝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说道:
“五嵨真的很在乎你。因为从高中时他就一直注意你了。”
“啊?”
“所以在迎新聚会时才会主动找你讲话。他说他没想到你会跟他读同一所大学,高兴得不得了。五嵨真的很喜欢画漫画。你能不能稍稍体谅他一下……!他绝对不可能讨厌你的。”
这时晓生的后面出现一个修长的人影。
听到外面吵杂声的橘来到外面一探究竟。
真蓝看到橘,怀着祈求的心情反复说道:
“相信他,五嵨是喜欢你的,他真的好喜欢你。求求你,相信他……”
说到最后,真蓝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对晓生说的,还是对橘说的?
晓生定定地看着真蓝。
“小川,你跟橘在交往?”
他突然丢出再直接不过的问题。真蓝一时之间不能否认,也不能肯定。
一阵沉默之后,晓生轻轻地笑了。
“嗯……你爱他对不对?吃炖菜的时候我就这样觉得。很好吃哦!谢谢你。”
晓生以充满魅惑的动作轻轻点点头离开了。
……炖菜?
这么说来,晓生刚刚是在橘的房里了?
橘吐着白气跑到真蓝身边。
他用两手捧住真蓝冰冷的脸颊,看着他。
“你来啦?外套呢?……算了,赶快进屋里去,我有话想跟你说。”
然后抱着真蓝的肩,走进公寓。
室内好温暖。真蓝感受到刚刚这里充满了愉快的气氛,心情不觉为之一沉。人胆怯时心里有疑问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桌上放着两个吃过炖菜的盘子。
真蓝感到悲哀,他特地为橘做的料理,却吃进别人嘴里,心情极端复杂。
可是又怕讲出来会让橘觉得他心胸狭窄,于是默默地呆站在玄关,橘只好拉着他的手,走到炉子前面。当真蓝用毛巾擦干头发时,橘就把盘子拿到流理台清洗。
等一切都整理好时,房间便笼罩在一片沉默当中。
两人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真蓝受不了令人窒息的不祥预感,也受不了静寂,终于开口了。
“……你说有话要跟我说?”
橘有口难言似地双手插腰,下定决心似地抬起下巴。
他看着真蓝的嘴唇,开口说道:
“刚刚……我跟铃木去了宾馆。”
饼度的冲击使得真蓝说不出话来。
可是,同时他的内心深处却又觉得这种事情迟早会来。
橘痛苦地说道:
“铃木……跟交往的朋友似乎进行得不怎么顺利。他说他很不安,快撑不下去了,人快疯了,他要我救他一次。……老实说,一方面我对自己也没有了自信,也想借着其它人来确认自己的心情,我们虽然订了房间,结果却连亲吻都没办法。因为我还是喜欢真蓝。”
“……”
“铃木也说他还是喜欢他的爱人,他也做不到。所以,我们什么都没做就回来了,在我这里吃了炖菜。”
橘一口气说到这里,然后不停地搔着头。
“对不起,真蓝……你很生气吧?”
真蓝觉得不是这样的。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他反而有一种像被吸走了生气的花一样的感觉。
看到真蓝一语不发地低垂着眼睛,橘似乎很厌恶自己似地看着地上。
“我很差劲对吧?竟然让自己最重视的人有这种感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不好,我该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请你告诉我。”
真蓝微微地摇摇头,向前走几步,站到橘面前。
他低着头小声地说:
“那么……今天晚上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