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绰号叫大牌,但他不是歌星、也不是演员。
他的本名叫梁杉,曾经做过老师、干过外务、广告、企划……三百六十行里,最少混过三百行,但是后来全被辞退,如今是个鼎鼎有名的作家。
他年薪十余万,不过是美金。在这不景气的年代里,这样的纪录是吓人的,却有迹可寻。
有人说,不论日子如何难过,有一种产业绝对卖钱情色。
梁杉人在台湾住,却委托经纪人在美国大出情色小说,赚饱了美金。
他的崛起堪称奇迹,因为他的情色小说里完全没有赤果果的,有的只是挑逗的字眼和暧昧不清的朦胧意涵。
这是他逛过一遍天体营的亲身经验所得。一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月兑光了衣服在沙滩上走,绝对不适用“数大就是美”这句话。
任何东西看得太清楚就没吸引力啦!
所以说,中国人讲究含蓄之美是很有道理的。
因为梁杉在情色工业里的名头实在太响,渐渐地,有人谑称他为“大牌”,明里是夸他厉害,私心里却不免深藏了浓浓的嫉妒与讽刺。
梁杉本人倒不在意,不过他的经纪人宝哥就快疯了,为什么之前没人告诉他这件事?否则……他也不会蠢蠢地上当了。
说起这桩事,压根儿是件悲剧。
宝哥和梁杉是大学同学,又幸运地考到同一所研究所,然后一路读到博士班毕业,他一直以为梁杉是个敦厚的好人,结果……
“他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根本是诈欺!”宝哥怒吼,一边用力捶着梁杉家的门铃。“梁杉,你给我起来。”
屋里没反应,一派最高品质的宁静。
“梁杉!”宝哥改敲为踢。“我命令你,立刻起床。”
然而卧室中,梁杉只是轻轻蠕动一下,然后,把头更埋进温暖的被窝里。
爱流来袭,这世上有什么地方是比床铺更美妙的存在?
他不起来,抵死不起。
“梁杉,你再不起床,我就放火烧了这栋房子。”忍无可忍,狠酷的威胁出了口。
这可不行,房子没了,难道要他去睡大街?很冷的~~
不得已,梁杉终于动了,很慢很慢地起床,慢到乌龟都可以爬赢他。
宝哥在大门口又跳又骂地足足吼了半个小时,梁杉终于游魂也似地飘到玄关,打开大门,半身无力地斜倚门边,再送上一抹天真的笑。
“宝哥,有话好说嘛!”软软的音调,带着既无助、又惹人心怜的特质。
宝哥的心脏猛一跳,他误入歧途之前就是被梁杉软绵绵的无辜模样给骗了。
甚至班上所有同学、连同阅人无数的教授都说,梁杉性子温顺,出社会后早晚要吃苦头。他当时还点头如捣蒜,哪想得到根本是梁杉让人吃苦头。
所以那一天,当他被第N任女朋友甩了,借酒浇愁,醉倒马路边,被偶然经过的梁杉捡回家;第二天清醒,发现许久不见的同学果如教授臆测,极端不适应变迁迅速的社会,日子过得穷困潦倒,他才会一时同情心起,干脆辞了会让他触景伤情的经纪工作,改而帮助同学重新做人。
不是他自夸,在经纪圈里,他称第二,没人敢坐那第一的位置。
只要是他罩的人,无论歌星、演员、运动员,他都有本事挖掘出对方的最佳才能,并为他们争取到最高福利。
仔细研究过梁杉,他发现他能写擅画、允文允武,就算称不上天纵奇才,也不该连份工作都保不住,落得三餐吃泡面的下场。
梁杉最大的问题是人际关系不佳。
他不管到哪里工作都会引发纠纷,最离谱的一次是──公司里的董事长和总经理因为垂涎他的“美貌”而大打出手。
最后,梁杉被两位大人的太座给开除了。
宝哥可以理解那两位大人的失态,一天里总有几个时辰,梁杉看起来特别美味可口;比如现在。
至于其它时间,那真是恶魔再世。
“你昨天晚上不是答应我要把稿子传过来,为什么没有传?”面对一脸无辜的梁杉,宝哥实在发不出脾气。
“我……”两朵红云飞上梁杉双颊,漆黑的眸里,水雾氤氢。“对不起,我忘了。”
宝哥的呼吸又是一窒。其实,梁杉的五官称不上俊美,不过常年浸婬书堆让他身上多了浓浓的书卷味,浑身清爽,让人看了很顺眼。
尤其当他将睡未醒时,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模样,浑身散发出天真气息,活月兑月兑是一只惹人爱怜的小白狻
宝哥气势当场弱了。
“那你就不要讲得这么笃定嘛!”害他为了等稿子,爽了女朋友的约,当然,又被甩了。算一算,这是今年第八次了,唉,再跟梁杉厮混在一块,他这辈子可能就要打光棍到底了。
“嘿嘿嘿,对不起,下回我一定改进。”梁杉搔头傻笑。
“你这句话我已经听过一百八十遍了。”他要再相信就是傻瓜了。“说真的,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请个助理来帮忙打理这些琐事?”
“我请啦!”
“问题是每个人都待不久啊!”
“我也不晓得他们为什么最短做一个小时、最多做三天就跑了。”梁杉一脸无辜。“是因为一个月五万块太少吗?那我再加五千好了。”
“只是打打字、传传稿子,一个月五万块已经够多了。”宝哥睨了他一眼,真正害助理们迫不及待辞职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人啊!“我说……”他话到一半,一个清润的女声从后面传来。
“职称:助理。工作:打字、传稿子,一个月五万五。含不含劳、健保?”
梁杉和宝哥同时转眸,迎向声音的主人。“-是……”
那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子,面无表情地站在后面,冷冷的眼神,十足地引人注目。
“我姓戴、戴欣怡,我是来应征的。”废话不多说,她直接递上履历表。“如果这份工作的福利如同两位所说的那般优渥,我想,我们可以合作很久。”
“一言为定,你立刻上班吧!”梁杉很快乐地录取来人。
“梁杉!”宝哥眼珠子凸了出来。“你起码也要看看戴小姐的履历表,确定她会打字再录取吧?”
“我以前也都没看。”因为助理的消耗量实在太大,现在梁杉只求有人来做事,哪管得了那许多。
“难怪你的助理都干不久。”这样乱搞能请得到人才才怪。宝哥嘴里嘟囔着,转问戴欣怡:“戴小姐,可以简介一下你的经历吗?”
“戴欣怡,台南人,一九七六年生,大学毕。工作经历-昌盛贸易会计、隆兴法律事务所助理、虹泷旅行社劣谟、美的杂志撰稿员、圆井餐厅会计、资优计算机门市……”她足足念了五分钟,还没完。
梁杉和宝哥同时听得目瞪口呆。
末了,梁杉抚额大笑。“这么精彩的经历,简直跟我的有得拚了。”
宝哥脸都黑了。录取这样的人不是自找苦吃吗?
“戴小姐……”他才想把人赶回去,她凉凉地丢下一句
“不过自我工作以来,没有一次是被辞退、也从未主动辞职过。”
“喔?”梁杉插嘴。“我每一次都是被辞退。”
“那我比你强。”她说。
有这种比法吗?宝哥一阵晕眩。“那可以请问戴小姐,过去你都是为什么原因离职的?”
“公司倒闭。”她回答。
宝哥脸色更黑。“每一家都倒闭了?”她刚才最少念了五十家公司耶!
戴欣怡爽快地点头。
梁杉笑不可抑。“决定了,就是你……”他说到一半,肚子突然响起咕噜声,显示他饿了。
宝哥马上脸色大变,急忙拖着他往外跑,还不忘回头吼道:“戴小姐,工作的事请你回家等消息。”
她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了解。”迅速走人,对于这两个行为怪异的男人一点好奇心也没有。
她走路的速度甚至比他们还快,轻盈得像似林中精灵,带起空气的流动,掠过他二人身畔,转眼消失无踪。
“等一下……”梁杉只来得及捕捉到空气中那抹芬芳,其它,一点也不剩。
他颓然地低下头,好久、好久……
宝哥战战兢兢地瞥他一眼。“那个……有话好说。”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梁杉盯着他,突然,像只睡醒的狮子,凶猛地狂跳起来。
“你为什么要赶走她?可恶!”随着叫骂声落下的是一记清晰的击肉声,砰!懊响好响
不到两个小时,戴欣怡被通知上工。
她火速赶到,确定了工作时间、内容、福利后,立刻以着机械人般精准的动作着手干起活来。
宝哥发现她做事既勤快又伶俐,很多不属于她分内的工作,只要她见到了,也会自动自发揽下来做。
这样好的女孩子工作运怎么会如此差?他有些好奇。
“戴小姐,你之前待的公司都是怎么倒的?”
“自然而然就倒了。”她头也不抬地答。
“呃……”单凭这番话宝哥就知道,戴欣怡工作能力虽好,人际关系却大有问题。“总有个前因后果吧?”他不死心,继续追问。
“不知道。”她的态度实在称不上好。
“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再接再厉。
“我不是老板。”既非主事者,焉知倒闭的理由?
这么不合作的聊天者,宝哥还是头一回遇到,反而下定决心,非从她嘴里挖出秘辛。“总听过一些流言蜚语吧?”
“既然是流言蜚语,自然做不得准。”美人儿果然够酷。
宝哥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即便做不得准,说来听听也好。”
戴欣怡抬起头,轻睨了他一眼。
“你是男人,怎么这么爱听八卦?”语气中没有讥讽,只有淡淡的漠然,她是个不太关心自身以外事物的女子。
宝哥瞬间黑了脸。
“哈哈哈……”梁杉的大笑声自书房传出。“戴小姐,男人不只爱听八卦,也很爱说八卦。”
受教了。她颔首,轻启唇。“原因很多,老板赌输钱、诈欺、经营不善、结婚……”
她念了一长串,梁杉和宝哥听了半晌,才晓得原来她在说过去公司倒闭的原因。
懊一会儿,她数完了,低下头,又继续工作。
梁杉望着她的后脑勺,怔忡片刻。“我现在才知道,能令一家公司倒闭的原因有这么多!”
宝哥附和。“同感。”
“不过结婚为什么会令公司倒闭?”梁杉好奇。
若不是被上一个老板训练良久,戴欣怡绝对受不了他们这样三番两次打断她的工作。
她工作一向喜欢按部就班,脑子里像装了台计算机,什么工作一交到她手上,她就能够自动列出工作细则及步骤,分毫不差。
也因此,一旦被打扰,要再恢复原本秩序,可要大费工夫。
但发问的是新老板,若不响应,也许工作又要丢了;现在景气不好,工作不好找啊!
“老板结婚、怀孕,生小阿后身体不好,只好结束公司。”用最简短的话回答了问题,她低下头想继续工作。
“这样就要把公司结束,不是很可惜吗?”宝哥啧啧有声地叹着。
“为什么不委托他人管理?”梁杉接着问。
她再一次确定自己极度厌恶聊天。
懊无奈、好无奈地,戴欣怡把头抬起。“因为我不想管。”
“咦?”两个男人同时呆滞住。
戴欣怡觑着时机,双手在键盘上齐飞,忙着将梁杉多年来东落一章、西落一章的文章整理在一起,拼凑成价值连城的原稿。
冰本上,梁杉算是个多产的作者,他点子新、灵感多,无时无刻脑子里都有故事在形成。
不过梁杉懒,又不擅于打字和汇整资料,因此,即使他只花一天的时间就想妥一个故事,却得花上一年才能够将它们整理完毕。
绑来宝哥帮梁杉想了个法子──他买录音机给梁杉,要求他随身携带,想到什么就立刻录下来,再请助理汇整。
惫思是不错,可惜实行上有些困难。梁杉的助理异常难请,偶尔运气好撞上一个,也总待不了多久就跑人。
所以进入情色小说界五年,梁杉还是维持着半年一书的产量。
戴欣怡上工第一天,瞧见那成筐成箩的录音带后,心下便有了计划。
她准备花一个月的时间将所有录音带分门别类,输入计算机里,再根据梁杉的需要,照顺序将所有录音稿打成文字,交给宝哥。
可是两位老板却一直打断她工作,难道员工没有拒绝跟老板聊天的权利吗?
两分钟后,梁杉首先想通戴欣怡话里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之前,你的老板曾想委托你代为管理公司,而你拒绝了?”
她点头,忙得没空回个声。
“为什么?”宝哥喊。“这么好的机会,啊,难道……那家公司经营不善、快倒了,所以……”
“圆融食品的业绩很好。”起码在老板养身体、由她代管的日子里,它的招牌一直闪闪发亮。
“啊!”圆融食品的名号宝哥听过,很响的。“你为什么不接?接了,你就是半个老板了,再也不必到处找工作了。”
戴欣怡简单丢下两个字。“麻烦。”
宝哥瞪凸了眼。“这世上有什么工作是不麻烦的?”
“不必自己做决策的工作。”她也回得爽快。
“你应该接的。”梁杉满脸惋惜。
“我也这么觉得,不就是经营管理之道吗?只要你肯用心学,现在进修管道这么多,还怕学不会?”宝哥这人有个特点,一旦对某个人事物起了兴趣,就会一头钻进去。说得好听是热心、难听点就变成鸡婆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梁杉不停摇头。“圆融的便当很好吃,料好实在、味道又棒,自从它结束营业后,我整整瘦了五公斤。”差点没饿死了。
“这倒也是。”宝哥拉拉微松的腰带。“我也瘦了一公斤。”可怜他们这些长年外食的人,缺了好吃的便当,人生都变黑白了。
“你的存粮这么多,就算再瘦个十公斤也死不了。”梁杉睨了宝哥圆滚滚的啤酒肚一眼,又转向戴欣怡。“欣怡,既然圆融的老板这么欣赏你,你能不能回去跟她说,你后悔了,愿意重新接管公司,让圆融再度营业?”他好怀念圆融的便当。
“不行。”她直接拒绝。
“为什么?”宝哥一想到圆融的便当,都要流口水了。“你不过是怕不会经营嘛!我可以帮你找老师,保证在最短的时间内教你成为一流的管理者。”
她终于停下工作,抬头,脸色是出奇的冰冷。
“人贵自知。我不喜欢、也没天分做管理工作,OK?”
两个大男人竟然同时被吓住了。
“这个话题到此结束,我要工作了,请两位别打扰我。”丢下最后一段话,她心满意足地埋进录音带堆里。
宝哥悄悄撞了梁杉一下。“你这助理的脾气可不大好。”
梁杉两眼闪闪发亮。“很有趣啊!”
宝哥心头一凛。“你可别乱来。”也许有人以为从事情色工作的人私生活必定放荡,但宝哥却坚持,唯有对自己、对生活负责的人才能交出一张亮眼的事业成绩单。他受不了那种一有小成就便胡来的人。
“乱来的定义在哪里?”梁杉眼底光芒更盛。
初见戴欣怡,只觉她是个有点意思的女孩,说话、做事都十足地简单俐落,好象要她多吐一个字都是种折磨。
现在看见她工作,全神贯注的模样,仿佛天塌下来都不能叫她停止手边的事。
他不以为她会热心工作到这种地步,比较可能的是──她有某种诡异的执着。
他是个写故事的人,对于性子独特的人最感兴趣。
宝哥和梁杉从大学认识到现在,也有十多年了,最怕他露出这种兴致勃勃的眼神。上次给他这样盯上的人,不到三天就被缠挂了。
“你不想再丢一个助理吧?”宝哥威胁他。
“你放心,欣怡从未主动请辞过。”梁杉眨着眼,可得意了。
宝哥只能不停地叹气。
梁杉笑嘻嘻地坐到戴欣怡身边。“欣怡,这边的工作你还习惯吧?”
“习惯。”她还是一样寡言。
“对于我们的福利制度、工作内容都清楚吗?”
“清楚。”
“那你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戴欣怡斜睨他一眼。“我工作的时候讨厌人吵。”
“放心,我这栋公寓位在高级住宅区内,保证环境优美、清静安宁。”
“我指的是你们两个。”一串冰珠子丢下。
两个大男人霎时冻僵。
尤其梁杉,年轻有为、样子也不错,在女人堆里向来大大吃香,何曾碰过这么大的钉子?
宝哥指着他哈哈大笑。“你也有吃瘪的时候。”
梁杉不死心,非要缠到戴欣怡正视他。
“难道你工作的时候,我们都不能说话?”语气好哀怨。
“可以,但请别跟我说。”
“如果要交代工作呢?”
“公事例外。”
就要她这句话!梁杉双眼一闪。“公事的定义在哪里?我是个作家,又在家里工作,我不是企业人士,没有办法把生活与工作完全分开。”
“这跟与我瞎扯……瞎聊有什么关系?”她本来要说瞎扯淡的,看在他是老板的分上,算了。
“跟你瞎聊可以增进我的灵感、激发我的写作、促使我创作出更美好的作品。”这真是标准的瞎扯淡了。
戴欣怡有一种误上贼船的感觉。
她站起身,默默地走过他二人身边。
“戴小姐。”宝哥急忙拉住她。“有话好说,请你别走。”他以为她受不了,不想干了。
“我没要走。”她晃晃手中的录音带。“这卷带子的卷标糊了,看不清楚,我想放出来听听,确定它该排进哪个档案里。”
“谢天谢地。”美国那边稿子催得急,要再放任梁杉胡搞下去,他非跳楼不可。
见到戴欣怡的气焰被自己压了下去,梁杉得意地吹起口哨。
戴欣怡走到音响边,放入录音带,按下播放键;然后,转进厨房准备烧热水煮咖啡。
不多时,一阵“嗯嗯啊啊……”的婬靡声响遍公寓。
“什么声音?”宝哥好奇问道。
梁杉高兴的表情一变而为苍白。
戴欣怡悄悄地将一张卷标纸撕碎,冲进流理台的水管里。
“凭你也想整我?”她的本性绝对不恶劣,只是笃信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罢了。
至于那阵婬靡声到底是什么?
不过是梁杉录故事时,偶然兴起,随口哼的几句叫床声。
他嗓音温润,叫起床来其实……挺销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