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非雨是被一阵温热的濡湿给弄醒的。
当她睁开双眼,看到匡云东正坐在她身前,为她运功疗伤。
他的左手臂上还插著一把袖中剑,汩汩鲜血不停地由他的伤口里冒出,滴上她衣襟、沾湿了她的肌肤。
她的衣裳被染红了,只感觉到胸前尽是一股讨厌的黏腻感,好不舒服。
但她的心却莫名地发热、眼眶泛红,全身上下无处不充满一种奇特的律动。
突然好想模模这个男人、靠靠他的胸膛,亲近他不知是啥儿滋味?“咦?你醒啦?”他对她咧开一嘴白牙。
“啊!”她这才惊觉,她不只是想而已,她的手根本早已模上他脸颊。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不当一回事儿地耸了耸肩。“不过你颈上的伤似乎不轻,待明儿个天一亮,还是到镇上找个大夫看看安心点儿。”
颈子?啊,她想起来了,她被黑衣人挟持,是他救了她。“那些黑衣人呢?”
“跑喽!”他说。“逃得无影无踪。”
“那……他们会不会再来一次……”忆起那紧掐住绊咙的冰冷大掌,她背脊下期然窜过一阵寒颤。
“八成会。我听到他们说,好像是奉了什么公子之命来办事儿的。”
“公子?”她秀眉蹙起。“莫非是严公子?那么他们一定是来阻碍我取得北原国御用织厂权利的。”
“你心理有数就好。”他拍拍她的肩。“不过,今晚还是别上船了,到镇里找家客栈投宿如何?”
“咦?”她愣了下,他一点儿也没有追根究柢的意思,而且似乎很信任她能把这件事处理好。
接下花氏商行六年,花非雨威名天下闻。但世人多是惧她狠厉手段,谣言将她传得万般难听,皆是指责她,若非先祖庇荫,何来她嚣张的余地?从来没人肯定过她的能力,他是第一个。
彬许也是最后一个。莫名的念头闪过脑海,她心底再度涌现一股自认识他后,便时常出现的慌乱。
“你在这里等等,我上船交代一声,再送你到镇上。”话落,他转身就想走。
“等一下。”她拉住他。“你的手……”
“哦!小意思,皮肉伤罢了。”他随手拔出袖中剑一扔,一道血箭喷了出来。
她瞠目结舌。“流这么多血还算小意思?”
“哎,这不就停了吗?”他伸手点住穴道,血流的速度立刻明显减缓,不到半晌便完全不流了。
报非雨松下一口气,不知为何,她真怕他就这样流血死了。
“没事啦!”他笑。“我上船了。”
“等一下。”她抽出怀中手绢,绑上他的伤口。“这样明天再请大夫看一下,大概就可以确定无恙了。”
匡云东望著臂上天蓝色的手绢,精致典雅,还飘著一股淡淡的香气。
“唉,被我的血弄脏了。”他一脸惋惜。
她一颗心忽地提上了喉头。
“不知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把它弄乾净?”他边走边说,好似十分珍视她的东西。
她的心咚咚咚地撞个下停。
“镇上人多,或许可以问出洗净血迹的方法。”他一路摇头,跳进了船里。
“可像个娘儿们似到处问人洗东西的方法很丢脸的,叫机灵去好了……呃!不行,那家伙脑筋老打结,万一搞砸了事怎么办?还是我自己出马保险一点。唉唉唉,看来我的脸是丢定了,没脸喽、没脸喽……”
她一直听著他的喃喃自语,直到夜风将他的声音吹散;她的脸热得像火在烧。
“讨厌鬼,胡说八道些什么?一点儿都没有一国储君的样子,西荻国交到他手上,八成要亡国了。”她嘴里恨恨地骂著,心底却不知为何,暖得好舒服、好快乐。
匡云东,他究竞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她突然有种想要了解他的。
别了花非雨,回到船上,匡云东一双淡棕色的清澈眼瞳立刻罩上一层炫亮异彩。
“真是天助我也!”薄唇漾著轻邪的笑,他一脸得意;与花非雨约定化解卓泰平心结这一局他是赢定了。
踮起脚尖,他轻轻地、像只猫儿似地移入船舱,进入一问无人居住的舱房,他点燃火摺子,撒下第一颗火星。
“王子,你在干什么?”睡到半夜,猛然惊醒,却发现弄丢主子的机灵正满船找著匡云东,下意却见著王子吊诡的举动。
“你看下就知道了。”匡云东横他一眼。
柄灵满眼只映著那乍起的艳红火光。“唉呀,床铺著火了,快救火啊!”他冲过去,执起几上茶壶便要往火堆上倒。
“慢著。”匡云东急把茶壶抢过来:好不容易才得来斗赢花非雨的机会,岂能让他破坏了?“这火不能灭。”
“为什么?”水火无情,是会吞噬人命的。
“因为那火是我点的。”此乃胜利之火是也,万万灭下得。
“咦?”机灵转动著不大“机灵”的脑袋瓜。“王子……点火……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匡云东下耐烦地说。“总之,你别多管闲事。”
柄灵愣了半晌,突然跳起来。“主子,你放火——”
“你现在才明白啊?”真是人头猪脑。
“天哪、天哪,我的主子学坏了。”机灵鸡猫子鬼叫。“我怎么跟皇上交代、我怎么跟全西荻百姓交代,主子才离国不过个把月,便学会干坏事了,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啊啊……唉哟!”没喊完的鬼叫被匡云东一记响头给敲化成哀嚎。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杀人了?我只不过放了一小簇很微弱、很微弱的火。”
“不一样都是坏事?”机灵张大嘴,又想叫。
“慢著。”匡云东快一步阻止他。“你过来。”他对他勾勾手指。
“主子,”机灵可怜兮兮地走到他身旁。“你别再干坏事了,只要你肯改过自新,以后……你说什么,机灵都听你的。”
疯了,他现在下样样以他马首是瞻?匡云东翻了翻白眼。“是你自己说要听话的喔!”见他点头,匡云东执起几上油灯递到他手上。“现在你拿著这个跟我走。”
“我们要去哪里?”机灵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难不成……得亡命天涯了?”
“你想太多了。”匡云东牵著他走到床铺边,那一小簇火还在缓慢地窜烧著,预计若无外力干涉,得花上一刻钟才能燃成烈焰。
但匡云东并不打算等那么久。“现在,你把油灯举高。”他对著机灵说。
“这样吗?”机灵听话地照做。
“很好。”邪恶的微笑漾上唇角,匡云东大掌牵住柄灵执油灯的手。“我数一、二、三,你把手松开。”
他呆呆地点头。
“一、二、三。”
柄灵松手,油灯掉落,灯油溅在火上,轰地一声闷响,微弱小别顿成冲天烈焰。
“啊啊啊——”这是什么情况?机灵呆了。
“你、放、火。”匡云东却选在此时俯近他耳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柄灵一张可爱的小脸立刻扭曲成包子样。“我……我不是故意的……”
废话!他当然不是故意的,匡云东才是。但这层道理绝不能被他想通,匡云东立刻再下一城。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还不快去叫醒船大哥逃命?”他简直把小侍卫当成玩具在耍了,难怪机灵跟他越久,脑袋就变得越钝,被整坏了嘛!
“是。”机灵转身跑了出去。
匡云东这才悠哉悠哉地踱出船舱。他不担心这场别会烧死人,因为船上的下人、佣仆和船夫全睡在大通铺里,机灵去叫船大哥逃命,便等于唤醒了所有人。
至于客舱的住客,花非雨已上岸,只剩卓泰平,他正是这场放火大戏的主角,当然得留待最后才出场喽!
别越烧越旺,眼看著就要吞噬掉伞条船。
“救命啊!”
“快逃呀!”
一干下人、船夫慌乱地四下奔跑,有几人甚至不辨方向地跳进了河里。好在他们个个水功了得,匡云东也不担心,他只烦恼……“机灵,快过来这边。”小侍卫跟他一样都是旱鸭子一只,不先送他上岸,他不放心。
“主子。”机灵被夹在慌乱奔逃的人群中,吓得脸都白了,哪还有办法移动半分?“小心啊!”眼看著他就要被推倒、成为人群的脚垫,匡云东忙功运双掌,两股浑厚的掌力一左一右分开了人群,他再袍袖一卷,将小侍卫卷入怀中。“我先送你上岸。”
“那主子,你怎么办?”船已经烧得半沉了啊!
“我不会有事的。”匡云东托起他的腰,巧劲儿一送,机灵随即化成绿叶一片,轻飘飘地往岸边飞去。
“主子。”机灵回头猛招手,他舍不得跟主子分开啊!“你快来啊,王子。”
岸边的人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然像浮在半空中似地飘过河流、飘近河岸,全都呆了。
待机灵飘上了岸,人群立刻将他围了起来。
“你怎么可以飘起来?”
“你背后有翅膀吗?”
“你是不是学过杂耍?”
镑式各样的问题此起彼落地砸过来,搞得机灵脑袋都打结了。
“我没有,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些什么。”他不停地摇头。“那不关我的事,是主子做的啦,唉呀,你们别再问我了。”他头好昏哪!
“统统闭嘴。”就在机灵以为自己要被问题给淹没的同时,一声娇喝乍起,震住满场喧闹。花非雨排开众人,拉过机灵。“他是被人用内力送过来的,你们若要知道方法,就该去问送他的人,而不是他。”
主子都开口了,其他人哪还敢多嘴?喧哗声渐消渐息。
报非雨俏眼溜过人群。“为什么会突然失火?有没有人知道?”
一伙人你看我、我看你,他们睡到正迷糊时,乍闻有人喊“失火”,接著便见著火光冲天;大家逃都来不及了,哪还有空闲去探究失火原因。
唯有机灵怯怯地低下头,不敢说是他把灯油泼在火上的。咦……等一下,依稀记得点火的人是主子耶!那放火的人就不算是他喽!
但害得小别变大火的是我啊!那么这放火大罪该由谁来背?唉呀,他头又昏了。
报非雨看他不停地摇头又点头,不觉心起疑惑。“机灵,你在干什么?”
他被那一喝吓得猛地跳起来。“我没干什么,是主子……”
“匡云东!对了,他人呢?”花非雨的视线再往人群溜了一遍。“难不成……快清点人数,还有没有人留在船上来不及逃出的?”
终于发现事态紧急,船老大和佣仆管事急忙将自己的人一个个数清楚。
“启禀小姐,所有的丫鬟僮仆都跑出来了。”小避事先把人数点清。
船老大紧跟著来报。“小姐,船夫们也一个不少。”
报非雨再往人群望了一遍。“寒渡岳呢?”
“啊,总管大人,没……没瞧见他。”小避事这才发现顶头上司不见了。
报非雨拨开人群,往河边又冲了几步。“寒渡岳——”
“我在这里。”伴随著一阵拍水声,寒渡岳这才游上了岸。“我想去救卓泰平,但火烧得太大,差点儿连我自己都跑不出来。”他甩著满头满脸的水,一脸遗憾。
“卓泰平……”花非两俏脸发白,若让人知道北原国新科状元死在她船上,哇,这下麻烦可大了。
惫有匡云东!“你们有没有看见匡云东?”她问,只瞧见一排人同时摇头。
“天哪,他该不会也……”倘若连这个西荻国未来储君都遭到不测……不必想了,同时得罪这大陆上两大帝国,花府商行铁定玩完。
“匡云东、卓泰平!”顾不得夜深水寒,花非雨急著涉水往那火烧船的方向前进。“你们两个在哪里?”
“我在这里!”夜风中传来卓泰平忧急的呼救声。“快救我啊!”
报非雨眯眼望去,大火中,浓烟笼罩住半沉的船,她瞧不清卓泰平的身形,隐约只见著一抹影子在船舱那边晃动。
“你撑著点儿,我立刻过去。”她撩起裙摆,就想往目的地冲。
“小姐,不行啊!”小避事技住她。“火这么大,你会被烧死的。”
“放手。”花非雨瞪眼厉吼,小避事给她吓得倒退了两步,她乘机甩月兑纠缠的手臂,迳往河里走去。
水越来越深,渐渐淹过她脚踝、小腿、大腿……
“不行啊,小姐,这河水太深了,再走下去,你会被淹死的。”船夫们也冲过来企图拉回地。
“我说放手。”狠厉目芒如刀,一一扫过挡路人,花非雨坚持要去救人。
坝水又更深了,淹过她的纤腰、直达胸月复。
懊冷,她的身子都冻僵了,若非一股毅力支持,早倒下去了。
但还能撑多久?随著河水漫过胸部,行走的阻力也越来越强,每一步都几乎耗尽了她的气力。
“哇!”突然,她脚下一滑,差点被河水冲走。
“小姐——”岸上观看的人给吓得三魂飞了七魄。“回来啊,小姐,这样不行的……”
“够了,你别再走了,回去吧!”连被困在火中的卓泰平都看不下去,出声喝止。他虽不想死,但要别人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救他,他也做不到,尤其对方还是个年轻姑娘,叫他于心何忍?
但花非雨却听不进任何拦阻,执著地非救人不可;卓泰平一条命可关系著花府上下生计,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就放弃。定了定摇蔽的身子,她继续往前走,眼看著河水即将漫过颈部……
“卓公子,你往右边躲一下。”一阵吼声如雷响起,是匡云东。他不知何时竟避到了最高的桅杆上,难怪没人瞧见他。
“匡云东——”花非雨抬眼望去,却见匡云东头下脚上、身如飞矢疾射而下;行到半途,他左右开弓,双掌击出两道劲风分开火焰,清出一块微小的立足之地。
然后,他一个鹞子翻身,双脚稳稳站在那唯一没有火焰的地方,再立马沉桩,轰出一掌。
一时间,风声雷呜如万马奔腾;正是匡云东最得意的独门绝学——风雷掌。
风雷过处,摧枯拉朽,更何况是早被火烧得半毁的船只。
卓泰平所在的船舱给他一掌轰为平地。
“快过来。”匡云东朝他招手。
卓泰平跌跌撞撞地急忙跑向他。
匡云东立刻抓住他的腰带,使劲儿一甩,卓泰平化成流星一道曳向河岸。
接著,匡云东又在破船上击了一掌,船身应声粉碎;他则藉此之势遁向河岸,并在行经花非雨时一手提起她后领,带著她一块儿远离危险。
“你还好吧?”上了岸,匡云东扶起她,关心问道。
她摇头,一夜的折腾把她给累坏了,暂时没力气说话。
“抱歉,砸烂你的船。”他说。
她摆手,示意他别放在心上,这种事其实是无可避免的。
“谢谢。”匡云东拱手一揖,打死也不会说,即便不借掌势之力,凭他的轻功,亦可轻易跃上岸;只是他做事一向喜欢乾净俐落,为避免火烧得不够彻底,留下他放火的证据,索性一掌打烂它,省得夜长梦多。
报非雨倚在他怀里,拚命地喘气。“今晚……多亏有你……”三个图谋不轨的黑衣人、一场大火,真是够了。“我想……”
“花姑娘!”一阵剧烈的冲击打断她的话。
“你谁啊?”她被这突然冒出来的“猪头人”给吓了一跳。
“是我,卓泰平呀!”
“你怎么……”一张脸肿得跟猪头没两样。
“我刚才飞过来的时候,降落有点儿失败,所以……”直接撞到脸,不变猪头,那才有鬼。
报非两觑了匡云东一眼,若她没记错,他送小柄灵上岸的时候,力道用得可巧了,让小柄灵平稳、安全地落了地,怎地换成卓泰平,待遇竟差这么多?
“他又不是我的谁!”匡云东以只有她听得见的音量说。
救人还分亲疏吗?真是……唉!受不了。花非雨朝天翻个白眼。
匡云东女敕撤嘴。本来就是,他是人、不是神,有责任照顾的也只有西荻国民,其馀非亲非故的,他可没兴趣浪费精神体力。
适时,卓泰平猛地扑过来抱住报非雨,一脸的感激涕零。“对不起,花姑娘,先前是我误会你了,我很抱歉,经过刚才的事,我才知道你原来是如此地菩萨心肠;你放心好了,回到北原国,我一定会向皇上进言,将这回御用织厂的权利交由你负责。”
“啊!”可这不是她的功劳吧?不过有便宜不占就不是花非雨了。“多谢你了,卓公子。”
成功!匡云东笑嘻嘻的,与花非雨的第一场赌局,他赢了。
“哪儿的话?”如今,卓泰平可把她当神仙在拜了,哪还记得她曾推他入河的事。“花姑娘是我的大恩人,报答你本是我应尽之责。”
变得可真快,昨儿个还口口声声要打要杀呢!今天就变成大恩人了。花非雨偷偷地低下头,撇了撇嘴。
“这局我赢了。”匡云东忽而府近他耳畔说。
她怔忡了下,猛然忆起自己要求匡云东办到的第一项考验。
本以为这事儿难如登天,毕竟姓卓的酸书生,脑袋比石头硬,就算拿剑来劈,也不一定会劈得动。
只是谁想得到竟会发生火烧船事件,让匡云东平空捡了个便宜,真可恶。
“全是那严公子的错。”这姓严的既会派黑衣人来搞乱,那么放火烧船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敝了。“待我取得北原皇帝信任、拿到御用织厂权利,看我怎么对付你!”她咬牙,却作梦也想不到,祸首其实另有其人。
“还有你——”她回眸睇了志得意满的匡云东一眼。“今晚的一切……谢谢你。”很不甘愿,但心底的感激却是再真诚不过。“可恩情是一回事,赌局又是另一回事,这第二项考验,我绝不会让你轻易过关。”想要她的财产,就看他的本事了。
他扬唇一笑。“我等著,不过——”太容易到手的东西就没有价值了,他一向喜欢挑战,不论哪一方面。“我好辛苦才赢了一场,你是十足该给找一点儿奖励,譬如说,佳人的回眸一笑?”
“那有什么问题?”她不只回眸,甚至回身、横肘、狠狠撞了他一下;听见他闷哼一声,清脆如银铃般悦耳的笑声逸出她唇瓣。“这一笑如何啊?”终于一吐闷气了,她好不快意。
但匡云东却忽地呆了。怎么……突然觉得她的笑容好美,震得他的心脏怦怦怦怦地狂跳如擂鼓。